“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好好地吃饭了?”
很久了,邵嘉桐想,应该是从董耘忽然失踪开始吧。
“你终于想通了对不对?”他看着她说。
她耸肩:“算是吧。”
“你不生我气了?”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脸,想了一下,才说道:“我只是忽然觉得,我不应该再把工作跟生活混为一谈。以前我的确是把两者放在了一起,但是我发现这样其实我哪一样都没做好。”
“…”
“我觉得我应该改变一下,我应该更专业一点,否则我们的关系会变得很尴尬,但我不想这样——而且我们也不应该变成那样。”
董耘蹙着眉头:“我有点头晕了…”
“…”邵嘉桐翻了个白眼,“就是我打算跟你讲和!”
他这才“恍然大悟”:“你早说嘛。”
邵嘉桐看着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决定先把肚子填饱。
“还有,”吃了几个蔬菜卷之后,她抬起头看着他,“我希望我们的关系以后可以简单一点,除了工作之外,不要再过多得干涉对方的生活。”
正张嘴打算喝汤的董耘听到她这么说,怔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碗,皱起眉头看着她:
“邵嘉桐…其实你还是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邵嘉桐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不管你信不信,真的没有。”
“你就是在跟我赌气。”
邵嘉桐放下筷子,双手抱胸:“我只是想让我们的关系变得简单一点。”
“我们的关系本来就很简单啊。”董耘摊手。
“哪有简单!”邵嘉桐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
“怎么不简单?”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那么你告诉我,董耘,你喜欢我吗?”
越南餐厅里人头攒动,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交谈和喧闹。然而这一切对董耘和邵嘉桐来说,仿佛是不存在的一般…
一个小时之前,当邵嘉桐跟着董耘走出办公大楼的时候,她万万没想到一个小时候的现在,她竟然问出了过去那么多年她都不敢问出口的话。而且事实是,直到这句话脱口而出,她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她佯作镇定地咽了一下口水,几乎是用尽全力逼自己去看着他的眼睛。因为她知道,假如她不看他的话,接下去整个场面将会变得十分尴尬。然而,她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已经开始逆流。
“我…”董耘的眼神似乎有些涣散,那或许是因为他正在思索的原因。
邵嘉桐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当她感到血管又恢复正常的时候,她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她忽然觉得,也许该是时候,来谈谈这些过去很多年来,他们都不敢直视的问题。
逃避,永远不可能解决问题。
想到这里,她看他的眼神变得沉着起来。事实上,她觉得她有权利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我…”他也看着她,并没有躲避她的目光。只是他似乎回答不上来,真的答不上来。
邵嘉桐的心微微地开始下沉,她的目光,也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
“如果你答不上来,说明在你心里,还有很多顾虑…”
“…”
“那晚我对你说的那些话,确实是气话——我是说,那些说你只是把我当作宠物或者玩具的话…”她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没有。”
“…”
“但是你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对我是什么感觉…”说到这里,她抬起眼睛看着他,“我说的对吗,董耘?”
他张了张嘴,终究有些挫败地点点头。
她的笑容有点僵硬,不过好像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一块一直悬在半空中的石块,终于缓缓落下。
“我很喜欢你…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嘴角带着微笑,眼眶却有些湿润,“我从来没有对谁承认过,甚至是我自己…”
董耘看着她,想要说点什么,但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是,”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人不可能永远欺骗自己,否则活得毫无意义。”
说到这里,她看着他,很认真、仔细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一座雕像,或是一件艺术品。她曾经很珍视这份感情,甚至于,为了能够在他身边,她将自己的心情包裹起来,不愿意曝露一点。但是她没有意识到,再卑微的感情,也需要回应——哪怕只是一点点。
“我们不应该这样,”她看着他,喃喃地说道,“至少不应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嘉桐…”
一瞬间,邵嘉桐的脑海里浮现出许许多多的场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许许多多张董耘的脸。这么多年来,从她第一次在街上遇见他,直到现在,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悲欢离合…她没有刻意去记,可是她都记得。
昏黄的灯光下,谁也没有说话,好像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邵嘉桐忽然又拿起一个蔬菜卷,塞进嘴里,然后对董耘说:
“忘了我刚才说的那些吧,真的,我觉得我们应该重新开始。”
“…”
几天之后,周末的傍晚,当董耘走进书店的时候,孔令书正在收银台上按计算器。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走过去,看着书店老板,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孔令书挑眉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按计算器。
“老严呢?”董耘不禁问,“这活不是应该他干的吗?”
“谁说的?”老严从地下室走上来,两只手掌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
“难道不是吗,”董耘说,“小玲就应该在接待客人,齐树应该拿着梯子摆书,你应该在收银台后面按计算器,而孔令书则应该在他的小黑板上写着那些根本卖不出去的书——话又说回来,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老严才一张口就被孔令书抢了白。
“嘿!”书店老板瞪大眼睛,极其严肃地说,“什么叫‘那些根本卖不出去的书’?黑板上写的明明是一周推荐畅销书目。”
“不,尽管我只是一个挂名的出版公司老板,但是我也知道,”董耘随手拿起一本《追风筝的人》,“这叫做畅销书,而那些——绝对不是。”
说完,他的另一只手指了指不远处墙上挂着的那块黑板,上面列了这样几个书名:《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木乃伊防腐指南》、以及《朱丹溪祖传尿疗法》。
书店老板似乎有点生气,但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
“好了,”董耘转过头看着老严,“你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严叹了口气:“还不是那本《朱丹溪祖传尿疗法》害的…”
董耘眨了眨眼睛:“怎么,你是在按照书上说的方法接尿的时候不小心一屁股坐到自己手上了吗?”
“不,”老严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我是在地下室抽隔板的时候不小心被一百本这书给砸伤手了。”
“…”
门口的风铃声响起,徐康桥大步走了进来,对孔令书说:“车子开出去给你洗好又开回来停在你的车位上了,信帮你寄掉了,电信费付了,下个月的房租我也已经存到你户头里去了,还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
孔令书摸着下巴想了想,说道:“暂时没有了。”
康桥点点头,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董耘瞪大眼睛看了看依旧在收银台后面按计算器的孔令书,又看看双手缠着绑带的老严,愣了十秒钟之后,拿起手边的一本书,说了句“借我看看,过两天还回来”之后,就出门追徐康桥去了。
董耘走后,孔令书头也不抬地问老严:“他借了本什么?”
老严伸长脖子望了望,答道:“《我的朋友全都死光了》。”
九(下)
“康桥!”董耘一出门,就大喊道。
快要在街角拐弯的徐康桥停下脚步,看着他。
“康桥,”董耘飞奔到她面前,“你怎么了?”
“?”
“为什么对孔令书言听计从。”
徐康桥撇了撇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董耘挑眉,像是根本不相信她的说辞。
“好吧,”她无奈地点头,“是我有求于他。”
“?”
“我老妈很喜欢他…”
“…”董耘惊恐地瞪大眼睛。
“…做我男朋友。”康桥终于把下半句补完。
说到这里,她做了个鬼脸:“为了让他每个周末假扮男朋友跟我去医院看我老妈一次,我得24小时做他的奴隶。”
董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道:“所以你老妈怎么样了?”
“不知道,”康桥耸肩,“不过暂时好像还…死不了。”
董耘看着她,似乎是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忧虑。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要我帮什么忙就说。”
“哦,”康桥也不客气,“那你能帮我做孔令书的奴隶吗?”
“…”
看着他卡壳的表情,徐康桥忍不住笑起来:“跟你开玩笑的。”
“你现在是去医院陪夜?”
“不,只是去看看她。她不喜欢我留在那里,况且她有保姆。”
董耘看着康桥,忍不住说:“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很高兴。”
“?”
“因为你好像从来不会被什么挫折打倒。”
徐康桥愣了一下,然后苦笑道:“被打倒的话,就输了。但我不喜欢输的感觉。”
董耘扯了扯嘴角,像是哭笑不得,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徐康桥。
“我要去医院了。”她说。
董耘本想说跟她一起去,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拜拜。”康桥转身,迎着夕阳往前走,像是一个永远不会被打败的女战士。
董耘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有些惆怅。
事实上,他想找个人聊聊,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康桥,可是当刚才的那段对话结束,他又觉得无法开口。跟一个重病在身的老妈比起来,他这点小事就太微不足道了。
蒋医生去外地参加研讨会了,要下周才能回来。董耘叹了口气,抬起头望着布满晚霞的天空。一种莫名的孤独蔓延在他心头。
他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晚霞渐渐有些暗淡了,他才转过身,走到街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不远处的书店玻璃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孔令书拿着外套走出来。两人四目交接,都愣了一下。然后,书店老板对出版公司老板努了努下巴,说:“去吃晚饭吗?”
尽管在内心深处,董耘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很高兴地点了点头:
“走!”
事实上,当董耘和孔令书在一间装潢老旧的美式中餐厅靠窗的座位上坐下的时候,董耘才意识到,这似乎是他跟孔令书第一次单独出来吃饭。
“两位要吃点什么?”来点菜的是一位态度不太友善的老伯。
“有西兰花吗?”孔令书问。
“没有,只有西兰花炒虾。”
“西兰花炒虾多少钱?”孔令书又问。
“56块。”
“那我再加一份虾呢?”
“加36块。”
“好,”孔令书点头,“那我要一份不要虾的西兰花炒虾。”
老伯愣在那里,硬是没反应过来。
于是孔令书耐心地解释道:“一份西兰花炒虾56块,加一份虾36块,也就是说,如果我不要虾,单要西兰花的话,是20块。”
“…”这下,连董耘也愣住了。
不过书店老板可不会管你们这些智商处于人类平均值的凡人到底有没有理解,在继续自顾自地点了几道菜之后,伙计终于受不了地离开了。
“孔令书,”董耘决定在饭店老板出来骂人之前,先跟他聊一会儿,“你跟邵嘉桐认识多久了?”
书店老板想了一下,道:“快30年了。”
董耘诧异地抬了抬眉毛:“这么久了…”
“嗯,”孔令书点头,“从幼儿园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