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之后。

邵嘉桐走进书店的时候,孔令书正一脸气愤地盯着徐康桥。而一旁的老严、小玲和新来的工读生都跟她一样,见惯不怪地各自忙着。

“你、你、你…”孔令书面红耳赤,食指简直要戳进徐康桥的鼻孔了。

徐康桥双手抱胸,波澜不惊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摊开右手的手掌,说:“给钱吧。”

邵嘉桐站在那里,看着青梅竹马的老友在无计可施之下,只得从口袋里取出皮甲,狠狠地把一叠红色的人民币砸在徐康桥的手上,丢下一句“无赖”,然后便忿忿不平地转身回地下室去了。

她叹了口气,第一次很深刻地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生物,叫做“克星”。

就像徐康桥之于孔令书。这个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的孔令书,却偏偏总是被徐康桥弄得服服帖帖。

又好比董耘之于她自己。好像不管经过多久,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他出现在她面前,微微一笑,喊一声她的名字…她就会像着了魔一样,原谅他过往的种种。即使他再任性,再不可理喻,在她内心深处,却总是为他保留着一个借口。这个借口就是…

…是什么?

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他是她的老板,又或者这也不是借口,根本没有借口。只是因为他是董耘。

他是奇怪又…特别的董耘。

邵嘉桐回过神来的时候,徐康桥已经数完钱,来到了她面前。

“没有明信片。”徐康桥说。

“?”她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我、我不是来…”

可是说到一半,她又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在撒谎。她就是想来看看有没有董耘的消息,虽然这一切都是下意识的。

下意识地开车来到这里,又下意识地走了进来。这间没有名字的书店仿佛是一个秘密花园,是她和眼前这些人的秘密花园——当然,也包括董耘。

当她开心、高兴、或遇上什么好事的时候,她会来这里跟他们分享。当她难过、愤怒、或是感到彷徨,她也会来这里。不是求得安慰或帮助,只是…只是想来这里,安静地坐着喝一杯奶茶,或是干脆站在角落里看孔令书跟徐康桥吵架。在这里,她有一种归属感。她仿佛是属于这里的,不管她在外面遇到什么,她知道,最后的最后,她能在这里得到理解。她属于这里。

会不会,这也是董耘会把明信片的收件地址设定为书店的原因?

“他会回来的。”

徐康桥的话,打断了邵嘉桐的思绪。

“他是有点任性,”徐康桥说,“但他不是坏人。”

听到这样的话,邵嘉桐觉得自己除了苦笑再也挤不出其他的表情。

没有人说他是坏人。他只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

“不过那家伙很幸运,”徐康桥继续说,“他身边总是有很多愿意包容他和帮助他的人——比如你,比如我。”

邵嘉桐扯着嘴角苦笑:“那他可以说是我见过的运气最好的人了。”

“有时候我会想他这人就是没吃过苦头,”徐康桥说,“否则他不会这么任性。”

邵嘉桐听到她这么说,不由地挑眉。

“你是想说我跟他是半斤八两吗?”徐康桥实在是个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的人。

“难道不是吗?”

徐康桥给她一个大大的白眼,但这并不是不耐烦的意思,而是对她说的话表示不满——

“我跟他可不一样,我没有从小就对我言听计从的父母,也没有那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神奇的异性缘。”

“…”

“相反的,不论我做什么事,都很难得到别人的理解——尤其是我老妈。从这一点来说,我的人生道路跟董耘那家伙比起来,简直是充满了荆棘。”说这些话的时候,徐康桥仍是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对这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任何抱怨。

邵嘉桐看着她,仔细地思索着她刚才说的话,然后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怪不得你跟孔令书会这么合拍。”

“…我?”徐康桥的眼珠都要掉下来了,“跟孔令书?合拍?!”

“对啊,”邵嘉桐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你难道不觉得吗,你们是在一个频道的。”

“谁跟他一个频道!”徐康桥简直要跳起来,“他这个怪人!”

邵嘉桐很想说:难道你就不怪吗?

可是最后,她还是忍住了。

徐康桥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她又想到了董耘的事,于是缓缓说:“我想他很快会回来的,你不要生他的气。”

邵嘉桐有些哭笑不得,叹了口气:“其实我没有那么在意他什么时候回来。”

“?”

“就像你说的,他是一个很任性的人,总是随心所欲。所以对我来说,他永远都有可能在你没有准备的时候,做出一些你无法预料的事——这简直再正常不过,他不任性的话就不是董耘了。”

“…”徐康桥惊讶地抬了抬眉毛,“那你在意的是什么?”

邵嘉桐看着徐康桥那双看似刁钻却又清澈的眼睛,张了张嘴…然而下一秒,她却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仿佛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徐康桥有些疑惑,可是她很聪明地什么也没问,只是移开视线,看着不远处墙上的黑板。那块黑板原本是孔令书用来“发布”他每周的新书排行榜的,然而现在上面却贴满了各种明信片,都是董耘寄回来的明信片。

“那么…”邵嘉桐忽然打破沉默,“你是怎么赢孔令书的——你赢了他对吗?”

徐康桥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人民币,不禁得意地点了点头。

“你作弊了?”这是邵嘉桐的第一直觉。

徐康桥像是有些气愤:“难道说在你们眼里,我只有靠作弊才能赢孔令书吗?”

“不是的。”她摊了摊手。

“?”

“你还能靠你的蛮不讲理。”

“…”徐康桥像是被气得不轻,“是头脑好吗!头脑!”

邵嘉桐觉得她的样子很好笑,但是直觉又告诉她,要是再笑下去,徐康桥会抓狂的。所以她抿着嘴,强忍着笑意,说道:“好吧,好吧,是头脑。所以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靠头脑赢了孔令书吧?”

徐康桥双手抱胸,叹了口气:“很简单,这个赌无非就是比谁先没有袜子穿嘛,一定是我赢的啊。”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穿袜子。”

说完,徐康桥在邵嘉桐目瞪口呆之中,转了个身,上二楼去了。

第二天中午,当邵嘉桐在饭桌上把这件事告诉詹逸文的时候,后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知道吗,”邵嘉桐看着画家的笑脸,有点哭笑不得,又有点认真地说,“放在十年前,我可能会觉得这是一群怪人,但是现在…”

“?”

“现在我会很欣赏那些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那是因为你自己没法这么做。”詹逸文也是一个一针见血的人。

“也许吧。”她耸了耸肩,继续吃盘子里淋上了橄榄油的菜叶子。

“我想去见见他们。”正午的阳光之中,詹逸文忽然看着她,如此说道。他脸上那种无论何时都有些似笑非笑的表情,实在让人难以断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是说真的,”画家收起那种痞痞的笑脸,“常常从你口中听到他们,我变得越来越想认识这些人。”

邵嘉桐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之间,却有些犹豫不决。

“你不愿意吗?”他有些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不…不是。”她有些慌张,这是一种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感觉,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就在邵嘉桐绞尽脑汁思索着该如何婉转地回答詹逸文的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忽然很轻描淡写地说:“不愿意就算了。”

她诧异地看着他,发现他真的…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

“不过等你愿意带我去了,”画家咬了一口烤鸡胸肉,很享受的样子,“一定记得告诉我。”

一分钟之后,当他发现邵嘉桐仍旧一脸诧异的时候,他终于停下来,看着她道:“怎么了吗?”

日光之中,邵嘉桐看着詹逸文的脸,忽然想起徐康桥在书店里问她的那个问题:

那你在意的是什么?

窗外又开始下起雨来,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通常在这种天气,邵嘉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捧着一杯温热的咖啡坐着发呆。这是她的一个小小的秘密,一个短暂的休憩时间,仿佛只要这么坐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整个人就变得很轻松。

可是今天,她才刚捧起咖啡杯,那渐渐变得沉静的心情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

“有件事情要跟你说,不是好事。”电话那头传来了梁见飞的声音。

邵嘉桐一下子就觉得脑袋隐隐作痛。但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地说:“怎么了?”

“那个畅销书作家魏建,本来上周已经答应把下一本新书签给我们,但是今天我跟他联系了之后,有些变故。”

“怎么回事?”

梁见飞迟疑了一下,坦白道:“你知道的,这些老人家最看重礼数,我们上次去拜访他的时候,你答应说下次老板会亲自登门跟他敲定最后签约的事情。本来这事我也忘了,但是魏老师对这件事情很上心,我后来跟他通了几次电话,讨论合同的细节,他都提到说什么时候安排跟老板见面,可是董耘现在…”

邵嘉桐闭上眼睛,用力捏了捏眉心。

梁见飞继续道:“昨天我又跟他通电话,但是感到情况似乎有点变化,所以我打听了一下,好像是其他出版公司最近也在努力争取他,而且人家是老板亲自上阵。”

“…”

“所以,关于这件事,你有没有想到什么解决办法?”

邵嘉桐沉默地思索了几秒钟之后,说:“你现在有空吗,我跟你一起去见他。”

一路上梁见飞一直滔滔不绝地叙述着之前跟作家见面的种种情况,邵嘉桐一言不发地听着,像是对这个“困局”也一筹莫展。梁见飞看着她的侧脸,隐约有些担心,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亲自登门拜访已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希望能够让作家回心转意。

按下门铃之后,作家很快就来开门了。

“魏老师。”梁见飞礼貌地喊了一声。

魏老师大约五十出头,也许是用脑过度的关系,头顶上毛发稀疏。又因为职业的关系,长期坐在电脑前打字,很少运动,所以身材有些发胖,脸也是圆圆的,再配上鼻梁上那副圆形的金丝边眼镜…有点像柯南剧中的阿笠博士。

作家也客客气气地把她们迎进客厅,梁见飞一坐下,便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作家耐心地听完之后,和气地说:

“是,之前我们的确沟通得很好,而且我们也合作过几次,大家彼此之间都比较熟悉。不过…前几周开始,有另一间出版公司也在持续地跟我讨论新书出版的事情,我听了他们的企划和设想之后,觉得也很感兴趣,想说也许合作一次看看也不错。而且他们的确很有诚意,一直是老板亲自在跟这个案子,我倒不是说有多势力,非要你们老板出面,但是老板肯亲自跟进,至少说明很有诚意,而且合作会推进得很快,所以…”

梁见飞之前说了一大堆好话,早已口干舌燥,现在看作家如此表态,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整个客厅内的气氛有些尴尬的时候,自始至终一直没发一言的邵嘉桐忽然淡淡地开口道:

“的确,老板亲自跟进的话,会让作家安心,这个道理,我们当然都懂。而且一直以来,我们也都是这么做的…”

梁见飞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思索着等下要怎么来帮邵嘉桐的腔。然而下一秒,邵嘉桐竟然毫无预兆地哽咽了。

“但是,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因为…”邵嘉桐换上一副怅然欲泣的表情,简直是那种由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悲怆,却又强行要忍住,“因为我们老板…我们老板他,现在正在生死线上跟病魔做着斗争。”

…嗯?!

梁见飞用力眨了眨眼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出一副怎样的表情。

阿笠博士惊讶地张了张嘴,似乎是真的很惊讶。

“他是个很好的老板,”邵嘉桐一脸真诚地说道,“每天他都第一个到公司,又最后一个走。”

噗…

梁见飞想,要是自己现在正在喝水的话,恐怕要喷出来了。邵嘉桐很快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她立刻抿起嘴,强迫自己不要露出任何笑意。

于是邵嘉桐继续道:

“他从我们上一任老板那里接过公司之后,并没有像其他那些‘二世祖’一样,每天只顾着吃喝玩乐。他工作很努力,全公司从上到下,所有的大事、小事,任何细节问题,他都亲力亲为。从一个国外留学回来,只懂金融的毛头小子,到对出版业务和公司管理完全在行的老手,他只用了大半年的时间。”

“…”梁见飞更深地抿了抿嘴。

“几年前我们公司曾经有过一次危机,但是在我们老板的带领下,全公司上下所有人齐心协力,争取到了很多畅销作家的支持。”

邵嘉桐说了一连串的名字,当说到项峰的时候,她明显感到梁见飞翻了个白眼,但她没理她,自顾自地说:“当然,这其中也包括魏老师您…”

听到这里,阿笠博士也许是回想起了之前的合作,已有些动情。

“而且我们老板对下属的员工也非常好,”邵嘉桐一脸怅然地说,“他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们每一个人。别的老板可能会常常差下属帮他做事,但他从来不会这么做,即使是交电费这样的小事,他从来都是坚持自己去做,不会麻烦我们同事去做任何跟工作无关的事情。”

梁见飞紧紧咬着嘴唇,痛苦地把脸扭向了一边。

“正是他的这种自律和公私分明的态度,才使得我们公司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也一直兢兢业业地努力工作着,创造出了现在这样的成绩。我想不用我说,魏老师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上一年度的市场份额有多客观,我们推出的新书项目有多成功吧。”

“是…是…”阿笠博士不住地点头。

说到这里,邵嘉桐忽然沉默了一下,然后,以一种极其悲痛的声音,黯然说道: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现在竟然…奄奄一息地在病床上与可怕的病魔做着斗争。”

“啊…”阿笠博士不由地抓了抓脑袋,“怎么回事?”

“他…他…”邵嘉桐再度哽咽,“他得了一种绝症,暂时来说,在医学界,没有根治的办法。”

“啊…”阿笠博士惋惜地叹了口气,“我没想到董先生竟然遭遇了这样可怕的事情…”

“我们所有的同事都感到很心痛,”说到这里,邵嘉桐又不着痕迹地递了一个眼神给梁见飞,后者立刻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他还这么年轻,他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但是他又这么得坚强,这么得有毅力。我们对他无以为报,只有每天努力地工作,当他正在与病魔抗争的时候,我们必须加倍用心、加倍努力,才能让他安心。”

“是…是…”阿笠博士不住地点头。

邵嘉桐沉默了一下,忽然又换了一副严肃的口吻:“所以,我今天听见飞说您这本新书的计划可能有变的时候,我立刻就跟她一起来了。因为您这本新书是我们老板倒下之前最后负责的项目,前期他已经投入了很多的心力,大部分企划都是他拍板定下来的,当然他原本也是打算亲自跟进的,他甚至连新书发布会的地点都想好了。然而谁知道…”

说到这里,邵嘉桐第三次哽咽。她那双苍白的手捂着嘴,像是就快要崩溃了…

阿笠博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思量片刻之后,郑重地对梁见飞说:

“梁小姐,请你回去之后,根据我们之前讨论的结果,出一份合同给我,我会尽快签的。”

“魏老师…谢谢。”邵嘉桐垂下手,一脸感动地看着他。

阿笠博士摆了摆手,沉痛地说:“你不用谢我,应该的。而且这也是…我唯一能为董先生做的事情了。”

邵嘉桐用力点了点头,终于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