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求饶吧?”二子说。

“求饶?俺还没见过求饶的鬼子。”马烟锅接过油大麻子递过来的生红薯,啃了一口又说,“日本鬼子最大的头头叫天皇,鬼子临死的时候念叨的就是这个球,跟咱们求菩萨保佑差球不多。”

“4连今儿个打得漂亮,弄了这么多炮回来,可惜炮弹不多。”油大麻子说。

“可是3连的人快死光了,被抓的那十几个弟兄估计也被刺刀挑球的了!”马烟锅叹了口气,往他的烟锅里装烟丝。

“排长你咋对鬼子这球狠哩?”老旦问。

马烟锅低下头来,抽了好几口烟,他爱惜地摸着烟锅的杆儿,半天才抬头说:“头先儿在吴淞战役的时候,咱们师两千多人被鬼子的一个师团包围,逃不出去了。师长带着大家投降,本以为命可以保得住,可鬼子把咱们带到江边,说是训话,却架起机枪就打。师长上去和日本兵当头的理论,鬼子不哼不哈的,慢悠悠抽出刀,一刀就把师长的头砍了一半下去。两千多人,不少是咱们河南的弟兄呐……”

马烟锅停顿下来,喷出一口浓烈的烟,那烟粘糊糊地挂在空中,仿佛挂着血腥。这惨烈的故事压得众人透不过气来,老旦的手死死抠着胳膊,半天才觉得好疼。

“没死的就往江里游,鬼子机枪往江里扫射,江水都红了。俺和油大麻子等十几个兄弟游过了江,拣下一条命。今天又死了三个,车上一个,刚才一个,还有被你弄死的四喜……”马烟锅看向老旦,眼神里只有淡淡的凉。

老旦的脸红起来,他低下头一声不吭,又听马烟锅说:“这是命,四喜注定要死在那儿,死在你手上,你的命也是注定的,只是还不该死。麻子,回头把乔三儿的尸体弄回来,别和鬼子躺在一起。”

老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3连一百多个兄弟战死的地方。夜幕降临,一群乌鸦在上空徘徊着。阴风阵阵,霞光如血,燃烧的车辆和尸体随处可见,风中飘来阵阵橡胶和人肉的糊臭味。行将死去的伤兵那凄厉的哭号,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大地上蔓延,回荡着。

老旦恍如梦中。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是他打死也想不出来的,再可怕的噩梦和今天比,简直就是幸福了。这个钟点儿,原本正是一家三口吃完晚饭,可以用凉水舒爽地洗一把脸的时候。一伺给驴放上夜料,把熟睡的有根儿扔在炕角,再把门闸上,就可以和翠儿在炕上温存了。虽然才分别了几天,可女人身上的味道和粗愣愣的声音就让他如此地想念,仿佛已经分别了几年。不知不觉中,两行热辣辣的泪水就淌了下来,划过脸颊,渗进嘴角,带着浓浓的悲伤。

那一晚,老旦抱着枪辗转反侧,眼泪冲着他整个的夜……

第三章 没了男人的村庄

一个下午,板子村少了三十多个后生,村子像丢了拐杖的老人,软塌塌的没了生气。哭声隐隐,村巷里的猫狗卧在一起发呆,咬着彼此的尾巴。傍晚的炊烟和这生气一样零落,像一觉醒来就老迈了。夕阳沉甸甸地挂在远山一角,仿佛再叹口气就下去了。女人们因为孩子而强忍悲伤,燃烧的柴火熏疼她们红肿的眼。老人们罕见地扎着堆儿,在村口迈步流连不去,拄着各种树枝改来的拐杖,拧着同样凝重的眉头,望着远处渐垂的夜色,将小碎步走来走去,走一走就看一看,而每抬头一次,那夜便深了些,路就暗了些,失望便也多了些。驼背的小脚的站不住了,就坐在井边或是驴桩上,眨着随时会瞎去的眼,咂巴着瘪在岁月里的嘴,看着路的尽头融化在黑暗里,叹出口沉郁苍老的气。

然而,日子还得继续。老人们说起十多年前,那时也有大帅来抓兵,这个来了那个来,穿着奇怪的衣服,拖着不同的枪炮,有的还要带走一些俊俏的女人。这次却稍有不同,究竟哪里不同,老人们说不出个所以。女人们无心再问。反正男人们一走,便只能听天由命。在这偏僻的村庄活着,搞明白它作甚?它对庄稼的生长无益,对转圈的毛驴无助,对村口大槐树的生长和带子河的流动毫无影响。太阳照常下去,月亮依旧冰凉,牛羊依然会产下幼崽,孩子仍然会捕捉河边的麻雀。男人们走了,就走了;如果回来,就回来了。这是村庄的岁月,这是庄稼人世代的受活。

老旦坐的车在拉下后帘儿的刹那,翠儿大哭一场,觉得天塌地陷,坐在干巴巴的黄土陇上号啕。板子村最硬辣的女人都哭成这样,女人们就一个个呼天抢地了。她们的眼泪把这干旱的天弄得湿漉漉的,天上的云都多起来。袁白先生背着手,看着车队没在大地上,弹了弹满是土的长衫,向村里慢慢去了。鳖怪缓缓跟在后面,顺道扶起收敛了哭的翠儿,将愣呆呆的有根背上,搀着要送她回去。

“不急,让她们哭,日后憋在心里,庄稼都长不好……”袁白先生回头说。

但翠儿已经起来,她抢过有根,和鳖怪一起随袁白先生走着。老头时不时摸一下流血的前额,翠儿便上去说跟他回去,帮老先生料理一下。袁白先生应了,叹着气说:“天灾可避,人祸难逃。翠儿,你别太惊吓,老旦能回来的……”

没了老旦的院子像少了棵树,翠儿走来走去,总觉得空荡一块儿,前后左右都挨不着边儿。毛驴眨着漂亮的眼,焦躁的后花蹄儿弹着地,不给它放点儿东西拉,它就和丢了魂儿一样。翠儿从柴火房拿出半袋玉米,匀匀地洒在磨上。毛驴欢快地跑起来,晃着耳朵打着响鼻儿。不大的磨盘颤颤巍巍,磨出欢快的声响,像老旦嚼着刚腌好的咸菜。翠儿看着玉米粒儿消失在磨盘的孔上,对老旦的牵挂也掉了进去。老旦就是她每天拉着的磨盘,他没了,她就变成这孤独的毛驴,方晓得那原本周全的小天地,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有根在院里拉了泡屎,随手挑起一坨惊喜地看。翠儿忙抽了神,几个巴掌打了,急匆匆将他的手塞柴火灶里,屁股上也糊了一把灰。有根结巴着问爹去了哪里?因多数是他爹给收拾屎尿。翠儿被他说得眼圈一红,却笑道:“你爹出个远门儿,等你小子说话利索了,他就回来啦。”

翠儿当然有这期望。外面这场战争会打多久她不晓得,老旦会走得多远更无头绪。他会在有根长到多高时才能回来真是天晓得。肚子里说不定还有了一个呢,大雪下来的时候就能出来了。想到这儿,她忙给腰上填了条围布。暮色已经染红了房顶,鳖怪家那只奇怪的公鸡开始打鸣,它早晨从来不叫,袁白先生说它是错投鸡胎的夜猫子,到天黑便眼泪汪汪。翠儿被这鸡叫又撩哭了,因这时候老旦就该迈着大步子撞进门来,一边吆喝着她和有根儿,一边放下沉重的犁锄,用她早就备好的一盆水在院里洗着满是泥巴的脚。那盆水她不经意就又准备了,盆里几片桂树叶各自飘旋,谁也不听谁的。有根又跑到盆边,光着屁股蹲下,用一只小勺舀起水,浇着树下的蚂蚁窝。蚂蚁排着大队,急匆匆往洞口背着土坷垃和草棍,看来一场春雨会在夜里到来,雨过之后,地里的庄稼苗就会噌噌地上蹿了。

夜里先没来雨,只来了低低的南风。翠儿抱着睡去的有根,坐在凉嗖嗖的炕头,看着灯苗东摇西摆。她时而竖起鼻子着力吸着,想在南来的风里嗅到老旦的味道,却只嗅到悲伤的湿意和空空的辛酸。翠儿觉得自己正在变成枯水的老井,无法在这夜里再次哭泣。有根睡去的笑脸是她的药,炕头不会再有老旦放好的鞋,被窝里不会再有老旦放出的响屁,屋子里不会再有他微微的鼾声。翠儿放好有根,给他盖上薄被子,额头上亲了一下,又看着火苗发呆。她对独自入睡心存抗拒,怕就此躺下,也会在噩梦中流着汗醒来,或是在梦里哇哇大哭,追向载走老旦的汽车。风钻进门缝,发出呜呜的低响,从地面席卷上来,绕着灯口微弱的火苗。翠儿忙用手捂住它,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火苗的光从指缝里泄出,屋里登时斑驳起来,像蝴蝶在光晕里飞舞。这熟悉的屋里瞬间变得陌生,翠儿望着满屋,坐在炕沿上竟呆了。新来的小猫挤开门缝,抖着身子钻进来,像是淋了雨——这雨终于来了,谢家和郭家再不用去争抢井里的泥汤子。翠儿欣慰地看着它走过来。小猫看了看坐在那儿发愣的翠儿,似乎犹豫了下,才摇了摇尾巴蹿上炕来,在炕角转个身,懒洋洋地蜷成一团黑乎乎的绒球。

“袁白先生说了,他会回来的。”翠儿自言自语道。她松开捂着火苗的双手,屋里一下子就亮堂起来了。

少了男子的村庄,照样在清晨醒来。她听着喜鹊的叫声醒来,看见有根蹬着胖乎乎的腿,将窗户纸捅了个拳头大的洞,正流着口水、哼哼唧唧地看着外边。翠儿一把揪了回来,有根见她醒了,咧嘴就笑了。翠儿给他换了尿布,胡乱擦去一晚的屎尿,挽起头发就下炕去烧水。院子里湿乎乎的,翠儿放好的大盆竟满溢出来。她找出老旦炒好的面,加了点糖盛在碗里,在等水开后放着晾的光景,她突然有些坐不住,就把有根关在房里,脸也不洗就奔着村口去了。村口早站着好多人了,都是老人和女人,或站或蹲,或走或停,静悄悄地朝着一个方向。老汉们的烟锅辛辣无比,老婆子们的小脚步步蹒跚。还有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女人们凑成一团,戴着红绿灰蓝的头巾,拢着手在小声叽喳些什么。翠儿见她们赶集一样挤在一起,反倒犹豫起来,就想回头去了。一个烂丝瓜般的嗓门喊住了她,那是隔壁谢栓子的山西老婆。这婆娘生就一副夜猫看见耗子的眼神,当然不会放过她这个胖子。

既然被唤了,再走就显得小气。女人们又对她招起手,花花绿绿地吆喝着,她就只能走进那女人堆里去了。多数娘们儿红着眼,坠着蚕茧般的眼泡,泛着悲切的味道。她们本来像有很多话要说,凑到一起了却个个低着头,偶尔抬眼看一看雾蒙蒙的远方,就做贼似的垂下。翠儿进来了,倒和没她这人一样,这气氛与刚才全不搭调,一下子淡了下去,静了下去,她们似乎等着她先说话,又像是等着她什么也不说,她们只是想这么站着,站着就是一切,而这一切也只是一起看着远方叹气。翠儿听见带子河里水流叮咚,听见槐树抽着嫩绿的芽,她知道一个春天来了,岁月即使漫长,老旦也将在另一个完美的日子回来,她有了这样的信念,便无意像母鸡样和她们凑在一起相互慰藉,尤其是和山西女人站在一起。有根还等着她冲好炒面一勺勺地喂饱,毛驴还等着她撒上草料,那五亩地还等着她在太阳出来前去照看一下。她又看了一圈众人,果然,几个有半大孩子的都没来,翠儿便恼火起来。

“翠儿你睡得好不?”山西女人问。

“啥好不好的?怎么不都是睡?”翠儿没好气道。

“哎呀俺可睡不着,栓子走了像跑了魂似的。”山西女人夸张地远望了一下。谁都知道前天她还和谢栓子从炕上打到村口,皆因为他给了河东来的绿寡妇一双旧鞋。绿寡妇和谢栓子根本没有一腿,因为绿寡妇和谁都没有一腿,她说她是寡妇,但众人都怀疑她是个嫁不出去的石女,老天爷没给她勾引男人的本钱。谢栓子只是将一双破了几个洞的鞋给了她下地穿,山西女人就像喝了一缸醋似的跳了。

“听说鬼子都和板凳差不多高,都是骑驴来的,一顿饭才吃半两饭,哪能打得过咱的男人?”谢老四家的女人说。

“那不是吧?日本听说在海上,怎么能骑驴来呢?”郭二狗家的女人说。

“那有啥稀奇的,东洋人的驴说不定会游水呢?俺听别村儿的人说的。”谢老四的女人有些愠怒,扭过脸去了。

“俺家栓子人高马大的,鬼子探不了便宜,撞在他手里算他倒霉。”山西女人的嘴角扬起来,绿头巾衬得半张脸都绿了。他家栓子还不如老旦一条腿粗壮,亏她能说是人高马大。但翠儿无心和她争这个,她可没这闲工夫。

“俺回去了,灶上烧着水,有根饿了。”翠儿说完,对大家挤了笑,扭头就往家走。

“翠儿,晌午俺去找你啊?咱商量一下这地怎么种?”山西女人喊道。他们两家的地挨着,男人走了,庄稼却不能荒了,麦子就将破土而出,这的确是个问题。

翠儿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回了家。水壶烧得呼呼的,她拿块抹布将它拎起,晾了一下冲开两碗炒面,一边冲一边用勺搅和着。炒面的香气惹得有根大哭起来,翠儿忙推开门将他抱出来,走到石桌前坐下,哄着他,等着炒面慢慢变凉些。桂树上长出很多嫩绿的枝丫,脆得令人心疼。而树下那个被有根反复折腾的蚂蚁窝,已经悄悄拱出一个孔,涌出黑油油的蚂蚁。它们争先恐后地爬满树下,找着它们喜欢的东西。

“旦儿啊,你要是回来了,我就再不打你巴掌了……”翠儿自言自语地说。

袁白先生被砸了一枪托后,半个脑袋疼了几天,竟下不了地。这天一早他就把鳖怪推起来,让他到村口井边看看,看看井里的水位到了多少,是清的还是浊的。他每天都让鳖怪去看,也不知什么意思。鳖怪忙跑去了,见那井水比昨日涨起老高,几乎要冒出来,更比前些日不知清澈了多少,只是仿佛味道不对,闻着有股铁锈的味儿。鳖怪起早口干,就先喝了个饱,还没回到院里就开始肚痛,直接拐到猪圈蹲下了。这一蹲下就起不来,恨不得把心肝肚肺全拉出去,拉得下面那猪都恼了,一猪嘴拱上来,将躺下还没猪长的鳖怪高高挑起,连人带屎摔在墙上,鳖怪就此晕死过去。

袁白先生闻声赶来,翻了翻鳖怪的眼皮,掰开嘴又看了看,忍着头疼奔向村口,用拐杖将铁钟敲响。翠儿正给有根剪头,听见钟响,险些剪了耳朵。敲钟无小事,她抱起阴阳头的有根冲向村口。男人们走了才几天,莫非就回来了?翠儿心里念着菩萨,抱着孩子不得劲儿,干脆腋下一夹,甩开腿脚就跑起来。有根是个不爱哭的,他爹走的那天,别家孩子肺都哭炸了,他却一声不吭,如今却还笑起来,伸出小手抓着他娘的裤带,一路说着好玩好玩。

村里人一下就全来了,郭家人和谢家人开始还站在两边,很快就混在一起了。打架的都是后生们,老人们早就淡漠了。如今能打的都被拉去打日本,老家伙们便亲切起来,彼此敲敲拐棍,拍拍肩膀,问一问那些没人照看的庄稼地。不管是郭家人还是谢家人,都认袁白先生这个外人。袁白先生满腹学问通古彻今,知天晓地,还能卜善算,是半个活神仙。袁白先生其实从没做过啥先生,看着须白发黑,其实不过五十出头,想是沧桑经历多了,弄得提前老迈,细腰佝偻,要不是那白胡子,没准儿也被拉了壮丁。翠儿和鳖怪走得近,打听些个袁白先生的底细。得知他以前还有个老婆,翠儿便问鳖怪这先生既然不老,怎地就不想续弦?鳖怪摇头不说,只说老先生不大稀罕女子,且在练什么天地吐纳,每天都算着时辰盘腿打坐儿,要么闭眼念念有词,要么仰头望天,指不定哪天就得道成仙了。

袁白先生见来得差不多了,开口就是吓人的话:“井水有毒,先不要喝了……”

众人慌乱起来,郭家就有人喊,昨天才喝过这水呀?个个开始摸肚子。

“啊呀,我也有点恶心呢!”

“难怪一大早就觉得头晕呢!”

“昨日喝没事,今日喝就有事。鳖怪已然中毒,虚脱高烧,看这毒性,再多喝两口便要了小命。”袁白先生去了脑袋上的布,伤口处隆起个枣样的包,肿得晶莹剔透,像要孵出东西的蛹。众人听他如此说,肚疼头晕症状消失了,却生出更多的疑团。

“那这是咋回事哩?好好的井水不能喝了?莫非有人下了毒?是不是你们郭家人干的?”

“放屁,明明是谢家人干的……”

“都别吵啦,自个要喝的水,怎么能下毒呢?我看肯定是那些抓兵的干的,为的就是不让咱好过!”

“人都拉走了,他们凭啥给咱下毒,莫非要把老人和女人们也都逼上去?”

女人都是土炉灶,一点火便冒出浓浓的烟。几个火星登时让她们吵作一团,叉腰抖腿瞪眼睛的。

“都别说啦!”袁白先生看着众人,面带愠色,咽了口唾沫,又说道,“县志有载,但逢立春大旱,惊蛰大雨,全县古井便毒气上浮,饮用人畜轻则上吐下泻,重则毙命而亡;以之浇灌庄稼则叶黄根烂,颗粒无收。此水须得三月方可去毒,先喝带子河的水吧。断无其他缘故,乡亲们莫再自疑,也莫他疑。”

“先生,你肯定是这日子有问题么?”

“但凡天有大变,灾祸横生,便会有这等怪事,上一回还是光绪年间的事。既然这样,就莫再试险,待百日期满用牲口验过无事,再喝这井水。老天有眼,带子河虽小,却没有断流,这已是板子村的福气了。”

翠儿抱着有根,听着袁白先生的话发愣,她总觉得老先生话里有话,却故意不说。她伸头去看古井,觉得里面幽森森的,一种不祥之感弄得她一身疙瘩。

“多大点事儿,不喝就不喝,不是还有带子河么?”山西女人鄙夷道。

“井水不用渗哩,又冰又凉的,熬粥泡茶都比河水好,洗澡都去痱子呢……”

“想喝你喝去,也拉个稀烂被猪拱了。”山西女人说完就笑,引得半场女人都笑了。翠儿干笑了一下,觉得这不是笑话,井水换了河水,就是脏一点,却也不打紧。只是她禁不住将井水变毒和男人们被抓这两件事勾连起来,这就是袁白先生说的那种“日子”,每隔几十年就来那么一次吗?老井就是这世道的穴门,倘只让人有点小病小灾地折腾一下,再没大凶大祸,这倒没什么。只要村子太平,苦点算啥?兴许井水泛甜的那一天,也就是老旦荣归之时呢!

“又有兵来啦!”眼尖的山西女人这一嗓子开碑裂石,吓坏了所有人。翠儿吓得差点将有根摔在地上。众人呼啦向大路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晃悠悠向这边走来,手里拎着一支……枪。就算离得远,也确实是枪。女人们哆嗦片刻,呼啦扭头就跑了,又是带枪的,没了男人抓,不得找女人日了。袁白先生站在台子上眯着眼看,有个灵巧些的郭家老汉上了树,只看了一眼就喊道:

“是一个人,像是……受了伤。”

翠儿跑了两步就停住了,女人们见她停了就也站住,慢慢地大家又回来了。老人们干脆就没动,管他什么人来,快入土的人,就是来了鬼又怎的?

人群刚才还松松散散,此时就渐渐聚拢,贴得小脚毗邻,肩踵前后,一起看着来人走出雾里。他那枪没有端着,而是像老汉那样拄着,一下下颇显沉重。女人们见无了危险,话就像井里毒水般翻上来。

“一个迷路的……”

“不像,迷路能迷到这儿来?”

“看着是个兵,个子倒不矮。”

“呸!你家男人刚走,就想勾三搭四?要是个土匪呢?”

“穿着军装的,怎能是土匪?”

“哎你看,腿瘸着呢,要倒,要倒……”

那人就要走到村前,这才看到他满脸是血,还烧得焦黑,被女人如此念叨,这人扑通就倒了,枪也摔去一边。女人们蠕了几下,并无人前去。袁白先生却跳下台奔那人去了。那人一倒,翠儿心里顿时阴暗下来,女人们发出各种高低的嗟呀,聚拢成半夜睡在树上的鸡群。

拿枪的人是郭水滢的儿子郭铁头,是和老旦等人一起上车的后生。他坐的车被鬼子炮弹击中,连人带车栽下山谷,据他说一车人就活了他一个。车上有十几个村里的后生,有的认得,有的不熟悉。

郭铁头的娘抱着儿子的脑袋又哭又笑,一大屋子女人急切地问着丈夫或是儿子的命运,得知在车上的便号啕大哭,得知在别的车上的也黯然落泪。她们追问着一切能想起来的旧细节,想象着一切可能的新结果。直到郭铁头他娘搓火了,将众人统统赶出院子。

回来的儿子伤痕累累,一条腿也似断了。袁白先生看过却说无妨,将养一个月便好了。郭铁头的铁头焦痕累累,疤赖处处,少去一块大拇指长的头皮,他说是弹片儿削去了,再低一点脑壳就没了。袁白先生说这小子定是受了惊吓,他躲着女人们的嘴和目光,在他娘怀里抖索一团。

他从山谷爬上来,被几个杂人救起喂了吃喝,路边睡了几天,瘸着腿儿走了几十里地才回到村里,少一口气就毙在路上。万幸没被再抓回去,他娘唯恐村里人告状,第二天就告诉乡亲们这孩子疯了,半夜呜哇乱叫,打翻了他爹的灵位,光着屁股口吐白沫就要冲出去,你们这些女子可要当心呢。

翠儿也夹在女人里问了一嘴,老旦在不在那辆车上?郭铁头哭天抹泪地像个娘们,都恨不得钻回他娘的肚子了。翠儿知道今天问不出什么,但车上死去的那十几个,已然成了板子村女人的噩梦,这个谜底不知何时揭晓。这个郭铁头要真是疯了,他说的话也不能算数,那些可怕的怀疑都藏在那颗疯了的铁头里,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倒出来,这不要把人活活憋疯了么?

全村女人一宿无眠,翠儿也不例外,这希望仿佛比绝望更加难挨。郭铁头既然疯了,他说出那几个在车上的名字也就不足为信。女人和老人们因而又鼓起希望,女人们在夜里拜起了菩萨,老人们在院里观起了天象。他们盼望自己的丈夫或儿子能和郭铁头一样走回来,哪怕疯了残了,哪怕变成鳖怪那么高的半截人,回来就好。

第四章 第一枚军功章

初战之后,一夜无事,部队准备撤退。马烟锅检查了老旦的装备,塞给他两个缴获的生红薯,又在他腰上挂了两颗手榴弹,说:“你会用了,要是没跟上被鬼子围住了,你就拉手榴弹,一起炸个痛快,指定比被鬼子抓住了强,记住了?”

“记住了……”老旦心跳如鼓。

“下次和鬼子交手,下刀要快,不能像上次那样一下下扎。你就当他是头捆好的猪,一刀就得剔出点货来,得看见下水。要不遇到个伤不重的鬼子,他照样要了你的命去!”马烟锅狠狠拉了一下他的武装带。

“这一次你们不能跟着我们了,要跑到我们前头去……”老旦闻声回头,只见油大麻子顶着小钢盔,拎着他砍卷了刃的大刀走来,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没洗脸,那张脸黑得和锅底一样,身上也挂满了手榴弹。二子缩着脖子跟在他后面,拿破脸盆端着半盆脏兮兮的子弹。

侦察兵跑回来了,向马烟锅等几个连长报告,说日军前插部队已经开始攻打开封外围,东南方向还没有日军部队迂回,但日军又在阵地的前方补充了一个营的兵力,有坦克和装甲车,正往阵地上集结。

马烟锅拿出梳子梳了头,随手将梳子递给老旦。老旦看了眼二子,见他仔细地擦着子弹,一颗颗压好在弹夹里,便知道二子和自己一样没那么怕了。马烟锅一声令下,部队爬出战壕,悄悄往南跑去。

旷野上黑漆漆的,仿佛末日的阴间。但眼尖耳灵的日军前哨还是发现了动静,闪光弹立刻飞起来,照出巨大的一块白天。战士们在惨白的大地上狂奔,不时有炮弹落下,将倒霉鬼卷入黑暗。掩护分队的火力很快就被日军压制。后面像闹了鬼,大地隆隆地震荡着。老旦惊恐地回头,见三辆铁甲怪物轰隆隆地直冲过来,它犁着地,喷着火,后面跟着大群猫腰的鬼子。老旦想起来这是马烟锅说的坦克了,登时跑得像点着了尾巴的野狗,恨不得蹿出一溜烟儿来。油大麻子的迫击炮手都死了,等鬼子的坦克压过那道战壕,直不隆通开了几炮,机枪也没了动静。

炮火中,战士们心惊肉跳地跑了五里地,挣着命到了河边的陈村。村民不知去向,村子破落不堪。旁边是比带子河宽出不少的小马河,对岸是37军两个加强营的防御阵地。马烟锅派了两个人过河去找兄弟部队,争取炮火增援,再让大家上房掏洞设路障,等着油大麻子带人撤回来。

马烟锅带着老旦和二子趴在村口的一个大凉房上。天亮得也真快,放眼望去,坦克已经碾过了纵深壕沟,正在追着亡命奔跑的一大群弟兄。紧跟着坦克居然上来了一大队鬼子骑兵,人小马却大,两腿儿吊在半空,像是骑着大骡子的山匪。油大麻子扔完了手榴弹,端着一挺机枪,边跑边扫射着。弟兄们一个又一个倒下,剩口气的挣起身子开枪。坦克的链条子卷起漫天的黄土,从或死或活的弟兄们身上辗过,血肉夹在链条里随着轮子飞转。有的弟兄被骑兵踩得面目全非,一个血糊糊的弟兄拉了手榴弹,人和马全炸上了天。

油大麻子戴着钢盔,光膀子挂了一身血,他搀着两个受伤的战士——他几乎是拎着他们。活着的战士们退进了村口,马烟锅开了火。坦克旁的鬼子骑兵挨了个正着,被从房顶高处扫来的弹雨打得像割麦子一样,有的被连人带马压在坦克链子下面。坦克大概怕有埋伏慢下来,炮击着这边的村房,待鬼子步兵号叫着跟上,这些铁家伙又挺着炮筒压过来了。

大家边打边换着地方。鬼子坦克一时没了法子,既钻不进来,又无法从后包抄,只炮管平射猛轰着。鬼子倒是很习惯在村子里作战,挖墙角卸砖头的,一下子就占了不少房子,在高处架起机枪往这边扫。马烟锅命令部队开始过河,该扔的都扔掉,拼命往二十多米远的河对岸游去。老旦看到油大麻子倒下又站起来,他拎着的两个兄弟都被打死了。油大麻子的腿受了伤,被五个日军围住,就像一只野猪被一群狼围住了。他挥着那柄大刀,看着势不可挡,可刺刀还是穿透了他粗壮的身体。油大麻子兀自屹立不倒,一个鬼子稍大意,被他一把攥住了脖子,另一只大手捏碎了他的命根。刺刀挑开了油大麻子的肚子,肥颠颠的下水扑通一声滑坠到地上,顶天立地的油大麻子轰然倒地,砸起沉甸甸的尘土。

李兔子昨晚说:信佛的油大麻子叫庄大毅,徐州人,三十多了还没女人。他平常在村里以杀猪、配猪种为生,偶尔也帮人阉马阉驴。油大麻子挂在嘴边的愿望是日一串日本女人,让东洋娘们儿领教一下他那堪比种猪的货。油大麻子不会想到最后的手艺竟然阉了一个日本兵,老旦清晰听到鬼子那一团扑哧烂掉的声响。油大麻子也曾告诉老旦,他很稀罕自己村里那个寡妇,她男人死在东北的鬼子手里,为了讨好她,他一跺脚便参了军。

负责阻击的弟兄们牺牲过半,马烟锅率剩余的人仍在和鬼子血拼,老旦和二子也加入了。鬼子的刺刀拼杀还是比弟兄们的大刀抡砍厉害,他们背靠背互为掎角,被围住也不慌。而弟兄们大多乌合,砍人就像是用锄头刨地,刀拉得过开,劲使得太傻,刀还没下来,刺刀已透穿了他们的身体。弟兄们纷纷倒下,哀号不止。红着眼的老旦一冲进来,碰到一个矮胖的鬼子扎着地上没死的战友,那是个板子村的郭家后生。他号叫着死死抓住扎在肚子里的刺刀,鬼子用力拔也没拔出来。老旦一枪撂倒了他,二子哇哇叫着上去补了一刀。老旦又打死了一个举着武士刀冲过来的鬼子,再抽出大刀砍向围攻马烟锅的鬼子们。

马烟锅一条腿被扎个透穿,嘴角豁开到了腮帮子,红突突的肉在脸上颤,舌头翻卷到外边了,可他的刀法仍然有板有眼一丝不乱,身边已经都是躺着挣命的鬼子。见老旦冲来,马烟锅绝技重施,抓住眼前鬼子的刺刀一拉一带,就把鬼子屁股甩到了老旦的身前。老旦手起刀落,将鬼子的后脑勺连同帽子劈成了两半。马烟锅从下到上撩开另一个鬼子的下巴,一脚踹了出去。二子等个正着,横飞一刀,削掉了鬼子的头。

刀见了血,见被他们劈倒的鬼子神经质地弹腿儿,老旦和二子兴奋起来,还想去砍别的鬼子。马烟锅一把拽住了,拉着他们朝村子河边撤去。老旦搀着重伤的马烟锅跌跌撞撞地跑着,他的鲜血染红了老旦半个身子,马烟锅口齿不清地对弟兄们大喊:

“赶紧过河!赶紧过河!”

河对面猛然间炮声隆隆,一片火光亮起来,兄弟部队轰击着鬼子坦克和骑兵。日军的炮也不示弱,跟到了村子的边上。在一团团巨大的火柱之间,战士们挣扎着,躲避着,但还是有很多人被炸死了。二子跑得风一样,一个猛子扎到河里去了。老旦搀着马烟锅总算挨到了河边,他惊惶地抬头,看到两边的炮弹在空中交错碰撞发出的火花,听到身后鬼子的惨叫,他再惊恐地回头,见整个村子在眼皮底下被夷为平地。

马烟锅一把将发着愣的老旦推进河里。河水冰凉,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老旦感到河床震颤,河水里死人横漂,那味道渗进他每一个毛孔。河岸上火光冲天而起,照亮河底七零八落的弟兄,他们死相不一,却鱼一样睁着眼。老旦露出头来,回头看去,河岸边有一群炸得看不出人样的弟兄,马烟锅被炸得没头没尾,腰身上那个扎眼的铜烟锅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马烟锅死了?

百战不死的马烟锅四分五裂,老旦的心也跟着碎裂了,天空崩塌了,希望和刚生就的豪气都沉到河里了,他甚至无法在水中挣扎了。腥臭的水灌进肚里,恶心得几乎窒息。他挣扎着爬上岸,呕吐着瑟瑟发抖。晨曦升起来了,却并不能让他有些许的温暖。他跪在河边回望那片死地,流出的眼泪、口水和鲜血,汩汩地滴在长满青草的河岸。死亡已不再陌生,可眼前这景象仍摧垮了他,这是真正的恐惧。

逃跑的念头掠入脑海,可此地已不同于板子村,走这条道没准儿死得更快。二子一溜小跑过来,扶起他,用吊死鬼般的腔调说:“快走吧,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老旦抖索着站起来,跟着二子和战友们跑向后面的战壕。他一坐下就抱成了团,像还在河里泡着。他紧抱着麻木的身躯,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哭,不知是撕心裂肺地为马烟锅哭,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大号一场?他哽咽着,颤抖着,自己的和别人的血粘粘地趴在皮肤上,河里游了一遭竟还在,仿佛要再次融进自己的身体。他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掉。看着血红的结着硬痂的双手,他浮上透彻心底的冷,如赤裸在腊月冰原的狂风之中。

两军的炮火在村庄上空对射了半个钟头,渐渐消停下来。日军看来并不想过河,机枪胡乱扫了扫,悄无声息地撤了。

夜晚,活着回来的弟兄们蔫坐在战壕里,和老旦一样木不吱声。二子找着板子村的,问下来却只剩一小半了。郭家的谢家的都在哭爹喊娘,眼泪流干了还在干号。有弟兄拿来馒头和咸菜,再给他们点上香烟,看着这群手足无措的可怜家伙直摇头。

老旦蒙着一块破毯子,望着天上缓缓滑过的探照灯光柱。在光柱和云的交界面上,有熟悉的神似的脸孔。有的像自己的女人,有的像大嗓门的上尉,有的像肥头大耳的油大麻子,还有的像瘟神一般的马烟锅。老旦不敢闭上眼,否则就杀声四起,血肉横飞,又亲历一遍这血与火的煎熬。半夜的战场静静的,没有风,没有蝉鸣,没有狗叫,只有嘶喊和呻吟。黑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冷枪,老旦就会打个冷战。老天爷,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鬼露出了半个脑袋,就此成了阴间的鬼。

后半夜,老旦口中乏味,烟也抽光了,他就想起马烟锅那支烟锅和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记得马烟锅倒下的地方。马烟锅抽着烟锅给他梳头的情形令他脸红,就这么想着都脸红,大闺女家才用这个哩!可第二次竟习惯了,肮脏的梳子滑过头皮,像翠儿轻轻地抓痒,又像老娘曾经的抚摸,它令他有勇气跨出战壕,拎起钢枪……这梳子是神奇的物件儿。

他坐不住了,被这想法弄热了,就悄悄地出了战壕。夜下的小马河阴森恐怖,里面似乎游走着无数的幽魂。他壮着胆子溜到河边,和哨兵打了招呼,就跳过河滩上的铁丝网和障碍物,脱得赤条条游过去。河面和夜色一样漆黑,冻得他龇牙咧嘴,鸡鸡缩成了团。他不敢把头扎进河里,生怕看见下面那些肿胀的尸体,弄不好还被鬼抓住脚。游到对岸,他爬上去乱摸,不久摸到了半截身子的马烟锅。他僵得硬邦邦的,像三九天冻在院子里的大白菜。老旦小心翼翼地摘下他的烟锅,找出那把梳子,摸了摸居然都完好。鬼子的照明弹晃起来,老旦忙猫腰装死,绷着哆嗦的身体,等那东西熄了,才振了振精神游回来。

河边的哨兵一直看着,凑过来拉他上岸,兴奋地问:“偷了啥好货回来?”老旦冷得说不出话,把烟锅和梳子拿给他们看,哆哆嗦嗦地穿回衣服。

“弟兄的?”哨兵问道。

“俺大哥的。”

“这梳子是他老婆给的吧?”

“他还没老婆。”

无所不知的李兔子说,马烟锅没娶过老婆,三十大几的人,十几岁出头就打仗,长官让回家的承诺都扯了蛋,便一直拖到鬼子来了。马烟锅在打淞沪战役的时候和一个村姑混了几宿,啥名啥姓都不晓得,后来鬼子屠了那个村,马烟锅就一直揣着这梳子。老旦是想给他留着,可老旦连他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马烟锅说的驻马店对他来说遥不可及,在被抓来前,除了去上帮子村翠儿娘家,他从没出过板子村方圆三十里的地界。

从陈村撤退之后,老旦所在的5连加上3连、4连和1连,总共还剩下一百多人,被统编成一个连分配给了37军406团。这个团是被打残的几支部队凑起来的,既不满员,也没去处,多是口音杂乱的新兵蛋子,一眼望去尽是惊惶的眼神和单薄的身体。人高马大的老旦因其传奇的杀人经历,又与人人敬重的马烟锅生死一场,竟成了传奇的老兵。团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军官补充,决定就地解决,勉强提拔老旦做了新连队的副连长,军衔先空着。团部的军官们想借此提提气,有人通知连队,要给他举行一个授勋仪式。

老旦在众人或信任或怀疑或羡慕的目光中接受团长授勋。他有些手足无措,不太明白为啥能被别上这块小铁牌子。对面的这个团长身形魁梧,一脸麻子,三角眼像刀子挖出来的,嘴角硬得铁钳子一样,要不是他方才说话了,那两块嘴唇片子像原本就长在一块儿的。

麻子团长向战士们高高举起了勋章。大伙齐刷刷瞪着这闪光的物件,像看着政府赈灾队下乡时手里的馒头,或是菩萨手中的圣物。这罕见的殊荣让老旦惶恐了,不敢拒绝,也不敢痛快接受。当勋章挂到胸前,冰凉的别针刺入皮肉时才醒过来。老旦忘了喊疼,麻子团长也不知深浅,将他胸前一层皮肉别了进去。老旦正想去揪,见麻子团长在给他敬礼了,忙忍着痛举手回敬,那动作和神情滑稽不堪,活像卖艺的猴子得了主人的半块干粮。战友们各种怪笑了。团长却没笑,皱着眉砸了他一拳,老旦猝不及防,应声而倒。

“站起来!”

团长一下耷拉了脸,大声喝道,麻子脸绷得像冬天的窗户纸。老旦赶忙起来立正,红着脸赔了个笑。团长还是没笑,后退了几步把帽子扶正,严厉的目光从众人头顶扫过,全场鸦雀无声。

“党国军人,面临国之危难,自当前仆后继,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大家参军都不久,看到这一夜之间就牺牲了很多兄弟,有的连鬼子啥样儿都没见着就死了,肯定都很难过,都很害怕。咱们都不愿意打仗,想安生地过活。可是如今,鬼子已经打到了你们的家门口,国家的命运已经是自己的命运!我知道你们都累了,困了,甚至慌了,但还是要求你们做好杀敌的准备,做好牺牲的准备!我和鬼子从上海打到南京,从南京打到徐州,从徐州再打到这里,我死去的弟兄何止千万?南京一战,国军八万壮士壮烈殉国,咱们团一千多老兵几乎全军覆没,可我仍能站在这里,随时准备和鬼子同归于尽!因为从拿起枪走上战场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是不怕死的军人。”

麻子团长走了几步,回头指着老旦说:

“新兵老旦杀敌勇敢无畏,是好样的,因此才受此重用,大家要学他。但尽管如此,老旦还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党国军人!刚才别说我打你一拳,就是给你一刀,你也不许倒下!”

话音未落,麻子团长猛地跨上两步,对着还在发愣的老旦胸口上又是一记重拳。老旦胸膛里像是炸了颗手雷,双耳都嗡嗡作响,满眼金星飞迸,险些又倒了下去。这次却忍住了,他摇晃了几下,咬牙挺直了身板。麻子团长从副官手里拿过一把崭新的日本军刀,捧着递给老旦。

“这是我从一个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送给你,望你勇猛杀敌!”

老旦恭敬接刀,定下神来,小心翼翼地插在腰间。他吞了口气,给麻子团长敬了个礼。战士们大受感动,也一起向团长敬礼。麻子团长再不说话,似乎叹了口气,沉甸甸地去了。

“凭啥你有俺没有?俺也杀了鬼子呢……”二子在身后嘟囔道。

第五章 流血的黄河

六月的大地本该万物生长,而如今只剩死气沉沉。挤满大路的难民扶老携幼,与各式交通工具汇聚一起,浩浩荡荡地向南行进。人们衣衫褴褛,神情萎顿,肮脏的身体在炎热里散着臭味。身后炮声不绝,鬼子又在进攻了,他们永不吝啬炮弹和子弹,他们就是来杀人的。部队夹在这难民流里,无法加快行进,开路的军车喇叭按烂了,轮子要碾到难民的屁股了,仍是蜗牛般的快慢。

天上传来奇怪的声响,像铁匠铺抽动的风箱声,但很快这声音就撕裂起来,从耳朵吓进心里。老旦认得那是鬼子的飞机,只是这像是一群。他惊恐地抬头,见四架敌机正低空掠过来。人群炸了锅,陷入巨大的慌乱,他们争相踩踏着挤向两边树下的沟。路沟里像是涨了水,顷刻涌上层叠的人。老旦拉着二子卧在棵大树下,蜷着抱成一团,唯恐飞机上的鬼子看到自己。老旦不明白为何看着敌机飞得很慢,眨眼就到了。前两架沿着大路扫射,玉米竿子粗细的子弹扫过之处,将人和牲口、马车打成支离破碎的物件。弹痕过处,鲜血满地,死尸摆出一条血红的路。后两架就奔着两条路沟了,它们飞得轻松,却让沟里肢体横飞,死去的和没有死去的抱在一起滑滚向血洼处处的沟底。军车上有对空扫射的四联机关枪,才打了几排子弹,就连同枪手被打成了零件。着火的人满地打滚,被倒下的车砸在下面。两轮过后,敌机像是打光了子弹,示威般掠了两次,抬头南去。老旦想喘口气接着走。人群突然哭声震天地向南涌去,因为敌机径直飞向了前方的黄河乌口大桥!鬼子要炸乌口大桥?老旦心惊胆颤,桥要是毁了就得游过去。黄河可不是小马河,怎游得过去?

到了河边才知道,敌机根本没有炸桥,而是在轰炸扫射河两边的国军工兵部队,竟然是想保桥!明白了这一点,人潮发疯似的蜂拥冲向这几十里内唯一的桥。

“快点快点,鬼子这么搞,肯定还会来飞机。”二子用枪托扒拉着老百姓,给连队冲开一条路。老旦见他鲁莽,几个小孩都扒拉倒了,也只能咬牙往前冲。鬼子果然来了更多的轰炸机,把河的两岸炸得火红一片,炸起的水柱夹着黄沙飞散着,堵着逃命的人的鼻孔和眼睛。部队发了狠,车队挤下碍事的牲口,碍事的人干脆扔下了水。老旦和他的弟兄们高举着枪,被疯狂的难民几乎挤成肉饼,他脚不沾地地过了大桥。回眼一望,蚂蚁般的人潮仍从四面八方涌向桥头。在更远的地平线上,鬼子骑兵高挑着的太阳旗已经清晰可见,他们正呐喊着冲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