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貌虽奇丑,但因面相宽阔,看去便有七分宝相庄严,隐有佛心照人之感。他微微一笑,“冥府众事多有赖上神相护,冥府感激万分。”
“过誉了。镜月不过替玉帝爷略分圣忧,比不得阎君掌百世轮回,善恶分明,来世回报。”她并不谦辞,只淡淡一笑,驻足而立,放眼山脚下的城隍,酆都城已遥遥在望。“且看这地府之城,人间地狱亦是有分。这等赏罚分明,便是玉帝爷也时常夸赞不已。”
一行人翻过蒿里山,又行了几步,便见一处石碑,碑上正刻着五十六个篆字,古朴警醒,细细看去,却是:
大道无为,清净一真。
六道众生,皆因妄成。
缘妄造业,善恶攸分。
因果不爽,毫厘分明。
心念才动,业相已形。
人虽不见,神鬼早明。
勿谓暗室,果报难遁。
原来是“阴阳界碑”了。又行数步,便至鬼门关。鬼门关前塑“阴曹地府”门亭,右侧外树一碑,隶书“此冥府也”四字。关门为一座楼亭,四角飞檐,正门上以大楷飞书“出生入死”四字。漆黑的山门飞临于两壁山棱之间,山门空阔如宇,苍茫凛人。由这门中吹出阵阵阴风,直欲冻得人面色发青。鬼门两侧俱有守关鬼卒,见众人来了,都收敛了手中的剑戟磕头一拜。城隍亦领人鬼卒来迎。
于是人愈聚愈多,前后簇拥着直往黄泉而行。那种浓郁的森寒之气,刺得人一记哆嗦,阴寒寒的冷雾扑面而来,如一条条极细的小蛇,钻入每一个毛孔。饶是城隍派了日巡驱雾,但一踏上黄泉路的忘儿与念儿仍是激凌凌地抖了一抖,好一会儿才勉强克了这寒意。
一路上,对于妖狐一事不提一字的水镜月只是随意地问着冥府的风物。一片阒黑之中,也只有数千年修为的她才能一览无遗,包括,那些早被粉饰过的安宁。不管是念儿还是忘儿,谁都知道冥府的黄泉路断不可能会如此清静平和。那种凄凉的意味还在,却已不见触目惊心的人与事。比如脱衣挂树的枉鬼,回回惶惶找不着路的无头鬼,血肉横飞满路乱撞的鬼,被野灵吞吃的鬼,种种种种,都是被掩了去的。
“酆君治下,果然清明。菩萨当初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大牺牲来此,普渡众生,如今黄泉如此祥和,可见佛法无边,渡化无类啊。”她手轻轻往下一抚,暗无天日的青石板上,顿时闪过一片柔和的光亮,如同日光照过水面,一片玲珑之色中微夹几丝不易察觉的血色。
地藏并未注意这些,只是一笑,黧黑的脸上闪过一抹深沉的迷惘,这迷惘使得那本为谦和的笑意透出一分古怪的近似于呆板的神情。“佛法化人,正是地藏之愿。”
水镜月淡淡抿出笑意,很淡,亦很微茫,而念儿与忘儿早不客气地嗤笑在面,也并不曾遮掩,只是黄泉阒黑,并瞧不见而已。
入了圣宴自是不免祝酒相和,水镜月吩咐忘儿送上厚礼,稍稍应酬了一番便找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图个清静。她是天界身受器重的上神水氏,在几千年的执掌大权之后,她的声名早已近于一侧神话。
但因她极少赴宴,世间虽对于“上神水氏”这四字如雷贯耳,对于她的传说纷纭,但对于她本人见过的却很少。是以,这一番应酬,着实很花了些时间去对付。
她微敛着眉,沉下神色,已是颇为不耐。身侧的忘儿最善识人颜色,又熟知其性,一见立时就机敏地挡在前面,将来人一应挡住。水镜月见有忘儿应付,一转身就找清净地去了。
晃着晃着,已是冥府之外的冥海岸边,水镜月吁了口气,望向一片阒黑的冥海,那块海中砥柱――沃焦石在远远的前方承接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刷。冥府的一切都是这么暗,连那朵朵浪花亦是黑的。似乎就像人心,当容不下光明的时候,就只能隶属黑暗。
水镜月定定地望了许久,才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
“上神,原来你在这儿啊!”念儿呼了一口气,略比平时苍白了些的脸颊上因硫火相照而显出一色怪异的泛黄的光泽。
水镜月回过脸瞧见了她,墨黑的眸子里是亘古的平静,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沉淀了下来,只剩下这无波无绪的如琉璃般的光。她轻轻搭住念儿的肩,将一股仙气导给她。与忘儿不同,念儿是蛇身,灵台远没有本为人胎的忘儿来得清灵,又兼只几百年修为,对这冥府的阴气与硫磺之味就可能有些受不住了。
“上神…”念儿咬住了唇,心涛澎湃,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他们在找我?”水镜月收回了手,淡淡地问着。
“嗯,冥府各王以及三界中的使者都想见您一面。”念儿瞅了她一眼,又补上一句,“忘儿都给挡了。”
“那便不理他们。”水镜月依旧回过脸望着冥海,念儿也便静静地陪在身边。
望了会儿,水镜月忽然笑问念儿:“念儿,你说,我到底能不能一手遮天,让三界都以我的主意为主意?”
念儿一愕,似是不解这话,沉吟了会儿才轻道:“大体上总能的。”
“呵呵,念儿是真老实!”水镜月淡淡笑开,呼出一口气来,“不错!大体上,我一句话是能在三界摆下些谱的。只要,这些不曾涉及天道一统。”话至最后,她忽然极冷的一哼,额间闪过一抹带着龙螭花纹的银光,“但难道我还是三千年前的水镜月么!管你涉不涉道统,要如此轻易地夺我手心里捧着的命,总想得太轻慢了些!”似低喃的轻嘲让人听不甚清,只觉有些凛冽的寒意。
念儿努力想听清她的话,却见水镜月回过脸来,面上已添了抹夹有三分清傲的淡笑,“过去吧!今儿是人家寿辰,这面子可不行不给,何况还有事求着人家。”
宴席终于散去,水镜月也有些薄醉了,淡粉了双颊,有别于平日的玉白而威仪四方,倒反而添了一抹惑人的娇媚,柔柔抑抑,眼睛一如天上明星般灿亮灿亮的,即便依旧不夹情结,却仍是动人心弦。
酆都大帝见众人都渐渐散去,便邀她一同游历冥府,沿途上提及了狐族一事。“不知玉帝是怎么个意思?冥府判下,觉得狐族也并非十恶不赦,且其有悔过之心,是否可以从轻发落?”酆君显然惯看世情,微一琢磨,心底已有些谱。
水镜月行至五殿阎罗的叫唤地狱,念儿与忘儿被她留在了外面。她听着酆都大帝十分客气的话,唇边牵起一笑,“冥府判案,公正廉明,三界内谁人不道?帝君自是放心的。”她负着手站在十六个诛心小地狱槛外,听着里头时尖时促的惨呼声,不由问了句,“这是已在行刑了么?”
“不,不不。”酆都大帝听着语气不对,心中先是一惊,连忙否认,“狐族一事还未定案,怎可遽然施刑?上神见笑了。”
“嗯。”她淡淡一笑,便踱了进去。三百条狐族生灵俱被缚在殿柱上,水镜月几乎一眼就看见了千年前由自己施手指引其修行的白狐――既望。
她快步走至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已修成人形的他满是伤痕,显是在‘天罗阵’中吃的苦。望着他命元深处那滴天一池水,她微垂下眼,“既望,还记得我么?”
既望被缚了多日的身体有些麻木了,意志亦渐渐有些模糊,但听到这句问话,却像是猛然间惊醒过来一般,“你…你!”他喉中翻滚出哽咽,久远的记忆被翻开,那亲手塑造了自己这一族的恩人哪!看着她,既望像是连日来的委屈都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出口。
水镜月一手止住他,“我当年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如今就是你的许诺?”
一旁的酆都大帝听见她说话间明显藏着情分,心间微松了口气,幸好没动这些人,真没想到这妖狐一族居然与上神有着这样的交情。
既望见说,心中亦悔当时冲动,他抬起脸瞧了眼自己的族人,一时神情复杂而忍抑,再转向水镜月时,却已是双眸清明,一派无悔:“当时应你之言,未尝轻负。今日之果,我是冲动了,然而初衷却也是为了应许你的承诺。我…两厢折过,既望自知罪孽深重,但我的族人都是无辜的,请,请你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他眸中含泪,望向被缚在一角才不过五百年道行的小孙子,心头剧痛,十八层地狱,他可以受,但他们却是受不住的!
水镜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他的家人吧?都已经打回原形封住了原神!她走过去,想仔细地看看清楚,眼前这只被困于‘囚妖锁’的小家伙正紧闭着眼昏迷着,银白色的皮毛上沾满了血迹,腰间还有一道狰狞的伤口,没有止血,正汩汩流着血水。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她伸出手,略施法术,止住了它的血,跟着,那道伤痕亦渐渐愈合,终于消逝无形。
酆都大帝见状便上前道:“上神慈悲为怀,这狐族末裔亦是无辜,来人!除了这白狐锁链…”
“等等,殿下。”水镜月微微一笑,“冥府自有冥府的规矩,镜月岂敢妄加干涉?妖狐之罪,当受十八地狱煎熬,无可赦免。只是…”她纤手一点,解了那小白狐的封印,看着那团白光里缓缓现出他修行之后的模样,才又接着道,“只是这白狐一心为孝,愿代父辈受过,虔心相求,不知殿下可否法外施情,准其所求?”
酆都大帝一愕,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微一思量,想到上神他亦是得罪不起,此举虽说施得过宽,到底也不是非常不能办。“上神说的是,本帝亦觉此狐孝感动天,便免去其所有狐族地狱之苦,尽数转生去吧!”他手一挥,缚住既望等人的锁链顿时解了。
但既望听了此说却向水镜月跪了下来,“换我吧!求上神换我吧!孙儿还小,吃不得那种苦的!”
此时那幻化而出的少年已然神志清醒,一双灿亮的如桃瓣般修长的眼睛定定地瞧着水镜月,“多谢大帝,多谢上神成全之心!”
水镜月上前扶起既望,却看也不看那少年一眼,“好生去赎罪吧!”
既望心中大痛,亦有族中其他已修成人形的狐妖巴望着这最小的孩子,泪眼婆娑,也口口声声嚷着以身相代。
见此情形,水镜月眉宇微皱,冷下了脸,“还不走!”
酆都大帝轻轻挑了挑眉,袍袖一拂,顿时殿里刮起一阵阴风,一干人等俱已被送往第十殿转罗王处投生去了。“上神,那冥府便对此妖动刑了。”他笑着拱了拱手,“上神这边请。”
谁知水镜月并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啊,殿下,镜月早年一时错信了那妖狐,犯下如此大错,实是心中惭愧,今日的刑罚还请殿下允我在旁监行。不知殿下可否准允?”话是问得客气,但酆都大帝亦是明白其中份量。
“上神有意,自是方便!”
“那就多谢了!”水镜月缓和地笑着,看着众小鬼将那少年押下,眸中无半分情绪。
第四章
自从鸢尾从孽镜台上照过此生之后,他便不曾想着自己会有善终。若说唯一还有的念想便是或能救下几个族人,免去他们的皮肉之苦。至于自己,魂飞魄散,那是早已有的打算。
而如今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上神,以一种并不好心的姿态救下了自己的族人,只留下他一个,让他一魂代受所有的痛苦。他无怨,大不了神魂俱灭,只要爷爷能活下来,只要双亲能活下来,兄弟姐妹们能活下来,他什么都受得。眼下的这一切,早已超出他的预想。
世人都道十八层地狱乃为一十八层不同的刑狱之地,其实十八地狱是以受罪时间的长短,与罪行等级轻重而排列,其一层为三十年,逐次往后推,每一层各比前一层,增苦二十倍,增寿一倍,到了十八地狱时,其中苦楚,已非人力所想。
且各层之间非但有多种刑罚,亦是各处有各处不同的刑罚之地,如八热八寒地狱位于须弥山南的南赡部洲下面,原本的八炎火地狱亦是。酆都本设刑狱,只是因三千年前那场阴蚀大劫,有重刑之妖魔须下阿鼻之外的炎火地狱,便又仿须弥山之范,于酆都添设了炎火地狱若干重。
如今水镜月要于旁监刑,自然这苦刑之期是不能算了,唯一能摆摆样子的,就剩下花样。酆君见状,便招来行掌刑官,吩咐了几句,便有几名小鬼请来了地藏为其诵经,以保元神受得那炼狱之苦,另有一名勾簿使施术招回鸢尾原身,以备行刑。
水镜月自是被请到酆都一处冥火台相坐,酆君也延了与上神颇有些旧交的泰山府君相陪。鸢尾定定地朝那处高高在上的冥火台看了会儿,还不及想什么,便有小鬼近身,两厢扭住他,鸢尾眼一花,就见小鬼已扛来两把巨剪架在他的十指边上。因招回了肉身,这冥器之冰未触肌肤已是透心的凉。鸢尾打了记寒颤,只觉胳膊被拽得更紧,耳边开始充斥地藏的诵经声。
鸢尾咽了记口水,眼角未敢接触那剪锋就紧紧一闭眼,“咯咯咯”几声骨骼断裂的声音错落响起,使正在说话的泰山府君一顿,眉峰立时就一紧,然而水镜月却似毫不在意,微眯的眼尾扫过那连一声也没吭就晕过去的鸢尾,依旧浅笑抿茶。
人说十指连心,断指,那便如割心般痛楚,然当鸢尾自贯耳而入的诵经声中醒转时,他只觉一阵麻木。手指应是不在了吧?他茫然地转过头去瞧,只见两手处一片血肉模糊,凹凸不平的地方,全是流着血的钝口,他心一闷,险些又要晕过去,而疼痛终于慢着一拍来到。一阵阵火燎似的无法形容的疼痛从那钝口的血肉中传上来,令人哼也哼不出声,只剩下喘气。
然而这不过是开始,既而便是刺棘地狱,小鬼不客气地将只想抱着两手翻滚的鸢尾推入刺棘丛中,又抽出几根棘条,无情地甩打在他身上。然而这加诸身上的疼痛倒令鸢尾觉得有些痛快,至少,这能减轻不少指头上的疼痛与绝望。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左右,小鬼们便从刺棘丛中架起他,将他推入一条平波无浪的河中。初时那一阵凉让火热的身子异常舒适,然而不过一瞬,鸢尾立时想要痛晕过去。那河水、那河水竟是咸水,盐渍伤口是疼痛难当,这疼痛让人挣扎,而越挣扎,伤口愈是扯裂,伤口愈是裂开,这疼痛便愈甚,刺得伤痕累累的他双眼翻白,若无地藏的诵经加持,他只怕早已魂飞魄散了。
水镜月挚了盏茶在手,眼未瞟,笑未散,只以指尖微触茶盏,那厢的挣扎便渐渐消止。众小鬼一诧,觉得莫名,便捞上来相看。这才发觉,鸢尾已然抵受不住咸河之淹,晕死过去。酆君在小鬼报后,手一挥,便道:“以沃灵水泼他,醒了之后继续。”
鸢尾只觉头上一凉,似将人硬生生从先前较为舒缓而无疼痛的虚空中拉回来,睁眼处,小鬼已将他扛起,不知要抬往何处。
他茫然看着,仿佛此身已不再是自己的,麻木的疼痛与躯体,无休无止的酷刑与诵经声,还有,那高高的冥火台中冷漠无甚在意的眼神、轻快的谈笑,仿佛这些都不再加诸于自己的身上。
一个翻身,他似是被投入一团炙热的气团里,还不及明白,浑身已入沸油,纵是已吃过断手刺棘盐渍之苦,这煎油烫身的时候,鸢尾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撕扯着喉咙的声音,仿佛每喊一声,那劲气便销去几分,随着那诵经之声愈念愈响,鸢尾的肉身已然酥松尽脆,经沸油一滚,便尽成粉末。大油鼎中只渐渐浮上一颗如珠子般大小由经文所加持护住的精魂。
此时,一直在《消业簿》上勾勾画画的掌刑官,忽然开口道:“取灵骨,再塑肉身。”泰山府君听得这一句,脸色立时变了,再端不起倜傥的仙姿,阴着面容站了会儿,薄唇紧抿,然而终究未说什么,只一把拂了袖即走。
水镜月不以为意,只将细长的凤眸往那绯红的精魂命元珠瞅了眼,便对有些尴尬的酆君道:“殿下,这刑狱之苦倒当真是骇然哪!”
酆君动了动心思琢磨这句话,却听不出头绪,“上神说的是,这都是处置罪大恶极之人的刑罚,不重不足不以慑其魂…”话说一半,酆君忽然就想到了这只妖狐乃是代族人受过,并非算得十恶之人,这刑罚之重,就不好说了。他朝一直淡笑未曾或变的水镜月觑了眼,心中暗捏了把,立时唤过掌刑官吩咐了几句。
饶是可以减免往后的几重苦刑,但水镜月也知道,再重的刑都敌不过取灵骨。那是人命元中取出一根灵骨来塑肉身,其痛苦绝对盖过活剔胸骨。
她抿了笑意,起身举步下了冥火台,清傲的身姿,雪白银锦的天衣,便是在阒暗无边的冥府亦显得晶莹玉泽,光华照人。酆君跟在其后,似乎也只能跟在其后,那一身无人敢于逼视的夺人气度,叫人直不起腰来。
掌刑官木然的脸色看到如此光华照人的上神,亦不由弯身行礼,恭敬道:“上神。”
“嗯。”水镜月略点了点头,极是自然,“这灵骨由我来取可方便?”
掌刑官一呆,下意识地就脱口应承下来:“自然方便…”直到水镜月接过精魂命元珠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要悔已无胆开口,只得听其取骨。
水镜月轻弹纤指,那命珠便渐渐扩至一轮人形轮廓。酆君见状微讶,倒不想这妖狐竟已修得命元人形珠。在畜牲道里,自古不乏修成人形之妖,然而若连命元都修得人形,那可是万难为之,有些得道成仙的狐仙也未必有其人形命元珠。这只小狐狸倒是不知哪来的福份,竟浑似开然。
水镜月倒也微愣,既而似是想了些什么,便兴起一味别有深意的笑意来。细长的眸子逡了一遍人形,她忽然纤指疾插,便刺入体中,那命珠一震,似巨石投入静湖,瞬间打碎了倒影,精魂发出凄厉的呼号,听得酆君亦是变色。其实酆都除了三千年那次阴蚀大劫之后,便未曾动过取灵骨之刑,此番再行,饶是看着,亦觉痛苦异常,像是扭了人的筋脉般,令人恶心又恐惧。
然而反视水镜月,却似是毫不在意,那纤白的手在人形中数骨而走,每动一寸,便是一寸之痛,那号声听得人心直发怵。终于数到那根根骨,水镜月却垂下了眼睑,额间发丝微飘,露出几星白芒,灿亮耀目的光芒叫酆君与众鬼差遮目。待再睁开时,已见水镜月将那灵骨取出,而绯红的命珠中,人形遽震,似是要破碎一般,任凭地藏如何诵经都止不住那震颤。
水镜月翻手便将手轻覆上人形的灵台,清冷的声音便如水般沉入那混沌的灵识:“你若是撑不下去,那你的族人便须回来受你未能承受之苦。”
呵!那借由灵台深入神魂的话,竟像是一道符咒,刹时打破了所有的疼的迷雾。鸢尾竟由这人形命珠间睁开眼来。
幽幽的话传入耳里,令鸢尾一震,仿似一屡凉风吹入烧糊涂的神志,蓦然一清。这一清,那已烙入命魂的疼痛一瞬间便攫住了他的神志,使他又不可抑制地沉入这痛苦中。
水镜月一挥手,掌刑官立时一举簿,那被取出的灵骨先是散出一阵蓝幽幽似是海水般的光泽,既而光泽与绯红的命珠相合,一时黑暗的冥府被照耀得异常绚烂。而当光亮退去,鸢尾已趴在强光中只剩下喘息的力了。
灵骨所化之体迅速与之结合,带着就像是温水冲洗过的清凉温柔。然而当肉身与命元结合已定之后,那被取出灵骨之痛便揪住了所有的意识。恍惚中,他只记取了一双别样清明的眼睛,墨黑的眸子,闪着琉璃般的光晕,清冷冷地瞧着他,没有丝毫感情,亦没有丝毫残忍的快意,只有平静,无情无绪的平静。这双眼是如此清明,总让他在快要忍不住时勉力保持住了灵台的最后一丝清醒。
“受不住了,死了,或疯了,随时可以换你的族人来。”水镜月淡淡地笑语,令那命魂又一震。
鸢尾愤恨又委屈,到最后竟咬着牙、撕着微弱的声音挣扎道:“粉骨碎身…魂飞魄散,我、我,也不、不会…”
“好,那就开始吧。”水镜月翻了翻雪白的袖口,上面有一痕血色,不知什么时候沾上,她手一挥,暂被封住了一半的痛楚立时爬满了鸢尾的全身,像会噬人骨一样地钻心的疼。鸢尾被这骤然间到来的痛给一噎,肺里一阵撕疼,他张口“哇”地吐出一口暗黑色的血。但也因着这一口血吐出来,他似乎感觉到体内某些法力在缓缓地复苏,不能运起,却能渐渐抵住这折磨人的痛苦。
接下去自然依旧是各小地狱的刑罚,因狱时不过是过场,那刑量重轻便更可斟酌,早非先前那般动真格的。然而即便量刑减轻不少,但铁树地狱、刀山地狱、铜柱地狱、石压地狱、戮人地狱、断筋剔骨地狱…第一种、第二种…第五种,第六种,第七种…种种酷刑历过,鸢尾已分不清自己的意识在哪儿,那个严寒冻人魂魄的冰窖,那个灼人身心的油锅,那种铁叉刺透心肺的痛楚,那种明明确确地感觉到自己被撕裂的折磨…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被分成了多少块,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无边无际的痛楚,他不会死,亦不会昏过去,只能清晰地,深刻地感觉到这种折磨,摧人心志。
似乎是天荒地老般长久,种种煎熬终于过去,再被解下来时,他早已破碎不堪地散在那里。浑身上下千疮百孔,发丝凌乱,没一处完整,这痛苦耗去了他所有的心神,再也支持不住。就在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他仿佛听到有个清冷的声音在说话,
“殿下,镜月对于此番妖狐之事多有惭愧,此狐虽是大逆之人,但其心本纯,孝意动天,又况其灵骨已残,再无修行之缘,镜月想带他回上林殿教养,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这一个亲眼瞧着他被十八层地狱一个个折磨的人正一口一个“妖狐”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只觉得那清冷的嗓音飘在耳际,让自己头疼得直想皱眉,可即便是皱眉,他亦没那个气力动弹!这人,是个魔鬼…
鸢尾迷迷糊糊地想着,就觉得眼睛开始发痛了,那么酸那么涩,曾经的亲人,怕是再见无期了…
第五章
第五章 藏机
自冥府出来,水镜月似乎有些累,她微扶着忘儿的手,假寐着。长长的眼睫盖住了明亮而锐利的眼睛,这时的她看来有些寥落,有些萧索。念儿则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乳白微呈透明的大贝,贝中隐约可见一颗绯红的命元珠在一汪幽蓝的光晕中微颤。
忘儿有些好奇地看着,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戳一戳,然而指尖还未曾碰到便叫一层无形之力给阻住。
水镜月睁开眼来,狭长的凤眸扫过正渐趋淡去的阴云,也不语,就似是懒洋洋地招来了天马华车,让忘儿扶上之时却又忽然变了主意:“你们先回去!我去办点事。”
“是。”忘儿与念儿同时点点头,又转过去看那大贝。
水镜月瞧见,便又补了一句:“让他好好歇歇,方经历了十数层炼狱之苦,又被取了灵骨,成不成活还不见得呢!”
话一落,两人同时一震,脸上神色大变,手中的大贝也遽晃了晃,几乎拿不稳。念儿为蛇妖所化,自是知晓何谓“取灵骨”,她便曾亲眼见过取灵骨的酷刑:那是从命元中直接抓取灵骨啊!而灵骨所在于万灵各有不同,得先摸骨,再取骨,这痛是生生往心窝取针也难及万分的。忘儿虽不知“取灵骨”,但对于地狱之刑,也铭刻入骨,耳中不过听得一句,脑中便已勾出那番场景,脸色不由更差,浑身都微微发起颤来。
水镜月只瞟了眼,也不多话,只淡道了一句:“把他安置在俊坛底的水玉台上…倒些五色露啊,龙穴石髓什么的,等我回来再说!”
“嗯。记下了。”忘儿仔细地点了个头,再低头去看那大贝时,面上已有怜惜之色。
吩咐完事,水镜月抬头瞧了瞧天色,见天马华车已上行不见,这才口中念诀,身形倏而淡去,仿佛化成了一道烟,风一卷便无形无踪。
山岚氤氲,如纱如网,就似仙人腰间的玉带一横,临风飘举时的逸兴思飞。青松翠染,崖壁万仞,就在这崖边松下,正立着一名发带飘扬,白袍如玉的男子。他似是向下俯瞰着,又似是沉吟潜思着,蓦地,他忽然一转头,仰面接下一股别样清新的山风,氤氲之气更盛,却似是吹开了阴霾,令人格外爽利。
“上神。”他看着那股山风水汽幻化出一位风姿卓绝的仙子来,眉宇却始终微收。
“府君好兴致。”水镜月挑眉浅笑,也放眼望了望崖下,云山雾绕,青松点翠,而极目远眺,则重峦叠嶂,山川如画。
泰山府君却并不似平常那般,端肃了面容,眼色儿便深沉了许多,“上神,若是毁去一只小妖的修行,何需如此折磨?”大可以诛灵灭迹,她上神水氏有神器,威制三界,何用如此!那取灵骨、那取灵骨…他忍了许多话,却在看见水镜月浑如平常的带着浅讽的清傲神色后,再也忍不住,“上神…取灵骨太过了!”
水镜月依旧浅笑,不以为意:“唔,这可是你们冥府定的规矩,府君应该自问才是。”
“让一修行不过五百年的小妖来代行整一族的叛天之罪,本就不妥!”
“呵呵,你也知道他们犯的是叛天之罪?”水镜月明晃晃的眼眸扫了过来,“只让一只小妖代刑,已经是天大的恩泽。左右不过修行了五百年,毁了就罢了!”
“你…”泰山府君君子儒雅之风被气得消失殆尽,只心中恼怒,却再难说什么重话来。
水镜月瞟他一眼,唇际带笑,好似流过了一涓最为柔软清新的小溪,令原先紧张的气氛顿时缓了下来。“府君好大的脾气!既然如此见不得那只小妖受苦,而那小妖又确已受了酷刑,那眼下唯一可挽回的,也只有让他牺牲得有价值了吧?”她依旧微笑,而那细长的凤眸却眯得更细了。山风吹来,撩起她的额发,古朴的龙螭花纹闪出银光,一刹时,令人觉得这天地间的光亮俱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泰山府君琢磨了会儿,这才彻悟她的来意,不由缓下了脸色,心中颇有无奈,“好吧,知道你什么都不肯明说的性子!你说,让我帮什么?”
“帮?”水镜月秀眉一挑,似笑非笑,“不过是还债罢了,无需你帮!”
泰山府君一噎,既而似恼又似无奈地低叹:“好吧好吧!说吧,让我干什么?”这五百年的逍遥还真是容易让人惦记。不过,在她的心底,怕也是难有人近侧吧。府君略带深思地回望住水镜月,总觉得她清傲淡渺的眉宇里藏着极深的往事,那么遗世独立,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要近旁讨好。然而,即便所有的钟爱与热切都交付与她,她也从未留在心底吧?正如眼前,她未必不知自己的探视,却浑不在意。是无谓?是不屑?或许,只是都不重要吧。
“我要打开沃焦石,存放点东西。你就摆平后事,顺便将《过事录》、《转生簿》、《司命簿》中的名儿都销了。”水镜月留了句话,便已设了障眼法,隐去周身灵气,向酆都行去,根本不管泰山府君诧异万分的模样。
已是深夜,忘儿才盼到水镜月踏着莲花云气归来,身后一片星光灿烂,更映得那双点漆似的眼珠子幽湛湛的,似掬了那芒星光在里面。
“上神,怎么那么晚!”忘儿咕哝着,却仍是快步上前将人迎了进来,快语说道,“刚有九宸冥值事来过了,说是九司来人报说冥府里冥海倒涌,大水将新阁子里的《过事录》、《转生簿》、《司命簿》都给泡烂了,其中有几页就是用无根墨也再显不出来。他问怎么办呢!”
水镜月眉也不抬,“该怎么办就还怎么办!神霄府怎么这点子事还得上报到我这儿来!”
忘儿嘻笑了声:“还不是因为上神你去赴了酆君老爷的寿辰,还以为冥府巴上您了呗!”
听到这话,水镜月倒是微微侧了侧眉,眼一转,便道:“嗯,就把这人情给了泰山府君吧,日后还有用得上的地方。”
“这怎么卖人情?”念儿一边布菜,一边问了句。
“这还不简单…”忘儿刚想接口,就见水镜月的目光扫向桌子,便噙着抹笑抢在前头道,“今晚吃腌木禾叶、炒木禾根、木禾饭…”
水镜月丢了眼给忘儿,淡淡皱眉:“怎么回事?”
忘儿正等着这句问,马上告状:“还不就是那木禾占地方呗!抢了沙棠、甘华、玉红草、护门草的地,疯长疯长的…”
“怎么那么多事?你拔了它的根不就得了!”水镜月边说边就走去俊坛。俊坛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池子,因形似俊坛,水镜月便要了这个名字来,此处引天河水的一脉支流――洗尘河,水极清极灵,水中遍布水玉,又有上林殿水镜月的无上修为护持,是以这俊坛池边的一片土壤便是集了天界的造化灵秀之功,长此一年,便得百年之修。天下灵草俱爱栖此,以便早日修成正果。
水镜月素来也随它们,不过只一条,不许坏了她定下的规矩。水镜月一至俊坛边上,就见一棵巨大的木禾在晚风中飘舞,枝繁叶茂,气势凌人,那黑魆魆的身形嚣张而骄矜,而它边上几乎片草不生,沙棠、甘华、玉红草、护门草之类的,被它赶得极远,缩在一边还东躲西藏。这景象看着的确令人不爽。水镜月哼了声,纤手一扬,池中便飞起一股水波,似绳子一般迅速捆住了木禾高大肥大的躯干,边上四四方方飞起四面水墙,恰似飞刃,在泥地上齐刷刷斩下,断筋裂骨。
木禾只惨叫了一声,待看到是水镜月,便一声也不敢吭了,只憋着疼得枝叶乱抖。
水镜月手一挥,让所有灵草精魂自己出来,瞅了眼木禾缩成一团的肥身子,冷道:“木禾,你是不是不想在上林殿呆着了?”
“不!不!上神,木禾只是,只是…见有地方空着可惜,它们又不要…”它瑟着身子却还想脱罪,但水镜月已听得不耐,“我管你什么原因!要在我这儿呆着,就得守我这儿的规矩!要占地盘就滚回你的下界去!你爱长哪儿长哪儿!”
几句话立时骂得木禾再不敢吭声,水镜月眉色颇厉地扫过众胆怯的灵草精魂,冷声道:“日后再出这种事,不但占的要滚,让的也要滚!听明白了?”
“明白了。”灵草魂们一时吓得连连点头,见到水镜月一挥手,便似获了赦般要往土里钻。
“植楮,你的果子给我几粒。”末了,水镜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吩咐了句,就见一棵顶着赤色如葵叶大帽子的小精魂立时“嗒嗒”地跑出来,养着大脑袋开心地笑着:“在这儿呢!一大袋子,上神你要吃么?这味儿稍甜,蛮好吃的,呵呵呵。”它伸着细弱的嫩绿色手臂,从土里一揪就揪出一大把攥在手心里。
念儿忙拿了托盘去接,只见一粒粒如棕荚大小的果子在托盘上蹦着,没一会儿便堆了大半盘。
忘儿在旁瞅着新奇,便问:“上神,这果子干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