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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新鲜事
十一月中,阮婉发起了高烧。
宋颐之以为伤口感染,病情反复,御医却道烧过这一场就好。
宋颐之遵循医嘱,夜里拿酒精给她擦拭,她烧得迷糊,有时□□,有时唤的是文槿,宋颐之攥紧双手。
宫女和近侍官便吓得跪了一地,宋颐之冷冷道:“管好自己的嘴。”
翌日早朝,宋颐之同朝臣议事。近侍官急急忙忙跑来,附耳轻语,宋颐之喜出望外,径直从龙椅上起身。
“少卿!”刚入苑中就开口唤她。
宫婢正在喂她药,阮婉闻声转眸,眼中也是一抹喜色:“小傻子?”
宫婢怔了怔,不知她为何这般唤睿帝。宋颐之满脸的欢喜掩饰不住,她坐起喝药,人虽清瘦了一圈,却朝他莞尔。
“宋颐之。”阮婉唤他,周围宫人纷纷俯身:“陛下。”
阮婉楞住,恍然起大殿之中有人意气风发,已然不是那个小傻子,而是先帝的最疼爱的次子,宋颐之。
“陛下。”唇边称呼一变,低头就要起身行礼。
宋颐之快步上前,眼中的柔和润泽带了几分宠溺:“少卿,你我之间无需这般。”阮婉僵住,周围的宫人面面相觑,便都知趣退出。
阮婉错愕转眸,继而起身要跪:“臣罪该万死。”
过往宋颐之是傻的,知道她是女子也无妨,如今他已恢复,那她从前在京中以昭远侯身份行事就是欺君大罪。
宋颐之却伸手绾起她耳发:“少卿何罪之有?”
语气里生出些许暧昧,指尖触到她滚烫的脸庞,略显冰凉,又太过亲近了些,阮婉顺势侧过头去。宋颐之便道:“我从前摔伤头,只有少卿一人真心待我,往后落难,又是少卿冒险送我出京,少卿何罪之有?如今,景王之乱得平,这天下我与少卿共享。”
阮婉心中微颤,又不是不经人事的少女,哪会听不出他语气中旁的意味。这里是鸾凤殿后的暖阁,她自然认得,何谓天下共享,她心底澄澈。脸色一红,继而装疯卖傻:“君臣有别,陛下勿要折煞微臣。”
宋颐之佯装不觉,笑道:“那就不说君臣了,少卿,你昏迷两月,看看有没有胃口?”
床头置好玉盘,玉盘里放着栗子糕。阮婉确实腹中无物,看了便馋:“栗子糕?”宋颐之取了一块喂在她唇边,“少卿说的,填饱肚子再说旁事。”
阮婉梨涡浅笑,他过去时常无理取闹,围着她烦,阮婉就懒洋洋取了东西在一边吃:“小傻子,填饱肚子再说旁事。”原来他都记得。
先前生出的间隙好似消融在回忆里,她张嘴吞了一口,果然滋味好得很,宋颐之又喂她:“少卿,慢些吃。”
阮婉微怔,从前这些话是她说的,如今反是本末倒置了。
宋颐之就道:“不能多吃,肚子会不舒服的。”
阮婉啼笑皆非,由得先前的尴尬气氛缓去,阮婉便又问起叶心。“阿心呢,她人在何处?”她隐约记得这月余迷迷糊糊,有人伺候,也只知道宋颐之在,却唯独没有见到过阿心。
宋颐之顿了顿,微微拢眉道:“叶心告假离京了。”
告假?阮婉自是吃惊,她重病一场,阿心没有理由不陪在身边,还告假。莫非,是少卿出了事?脸色稍变,想问宋颐之,又怕无端将少卿绕进去,只得噎回喉间,反正来日方长,自然有地方打听。
阿心不在京中,就该在成州,阮婉有些担心少卿。
晋华早前告诉她,少卿北上都城去寻邵文槿,结果邵文槿遭逢意外。但她并未听说少卿的消息,若是少卿也在其中,外界定然有传闻,所以,少卿应该还活着。
少卿有旧疾,她在宫中有宋颐之照顾,阿心应当是回成州照顾少卿去了,阮婉叹道:“宋颐之,我都醒了还留在宫中不合规矩,我想今日就回侯府。”
她原本就是女子,从前陈皇后在,她是晚辈,到暖阁小憩合情合理。如今陈皇后不在,中宫无主,她在这里不合时宜。
宋颐之道:“阿心不在府中,谁照顾你?安心留在宫中,等你病好了,我亲自送你出宫。”
宋颐之能这般想,自然最好。
末了,记挂起心中之事,便又开口道起:“宋颐之,我想抽空去趟将军府看邵将军和将军夫人。文槿过世,我一直没机会去看他们,后来也是听邵文松提起将军夫人病倒了。”
宋颐之也温和应声:“等你好些了,我就陪你去。”
阮婉点头。
…
宋颐之日日都来看她,同她说些朝堂上的事。譬如高太尉告老还乡,邵将军请辞,高入平请命去了都城,赵秉通在家照顾赵国公等等。
阮婉细心听着,也自然听得出他语气中落寞。
“宋颐之,小时候常听爹爹说,做明君不易。其中滋味冷暖自知,旁人哪有体会?”她开口宽慰,他笑逐颜开。
再往后,又说起陆相和陆子涵,阮婉缄默良久。
阮少卿,那我们之间算什么?
发小,玩伴,好友,知交,高山流水,纪子陆康…
宋颐之肯保全陆家上下几百口性命,是因为陆子涵,她不知陆子涵去了何处。
宋颐之喂她喝药:“陆相过往将世家重则悉数压在他身上,他其实并不尽兴。朕想留他在京中,他却想道要四处游历寄情山水。他原本就是公子宛的知音,兴许,寻公子宛去了。
阮婉哭笑不得,宋颐之却全然会错了意。
笑过之后,阮婉又问起邵文松为何不进宫看她?
宋颐之依旧泰然自若,景王之乱才平,封地还有余孽,他身边都换了新面孔,能信赖的不多,就让邵文松去了景州封地。
到腊月,阮婉已可下地。
御医院院士不忘叮嘱,每日下地在苑中走上几圈有助于恢复,阮婉谢过,朵言便扶着她在苑中散步。朵言是服侍她的近身宫女,这几月多靠她照顾,阮婉心中感激。
朵言扶她散步,却也只在暖阁苑中,从未出过鸾凤殿。她问起,近侍官就道陛下吩咐,姑娘尚未痊愈暂时勿出暖阁。
阮婉不再多问,又道渴了想喝水,朵言去取。阮婉趁机走到鸾凤殿后殿处,周围有禁军,进出的宫人都要说上好些时候。
这里只有她,留禁军盘查做何?
闻得身后脚步声,阮婉折回,佯装兀自在树下走了走,接过水杯饮了一口,又随意问起:“近来京中可有什么新鲜事?”朵言愣了愣,反问道:“陛下不是日日都和姑娘说新鲜事吗?姑娘可是没听够?”
“是呀,没听够。”阮婉笑了笑,将杯中白水一饮而尽。
是,日日都只有宋颐之同她说起宫外的事,除此之外,她一概不知。这里的宫婢也好,近侍也好,都是新面孔,全认不得她,还都唤她姑娘。
起初阮婉也没有多想,许是宋颐之怕旁人发现她是女子,才会出此下策。如今想来,兴许有旁的意图。
思忖之时,先前在后殿盘查的近侍官入了苑中,见到她就俯身问好:“姑娘,陛下说快至年关了,让小的送几匹进贡的料子来给姑娘看看,让姑娘挑选做几套新衣裳。”
朵言掩袖便笑:“陛下对姑娘果然细腻体贴。”
阮婉微怔,近侍官瞪她一样,朵言才知自己说错话了:“姑娘,奴婢是胡说的,姑娘勿怪。”
阮婉却清浅一笑,“有何好怪的?”扶起她,顺手指了其中一匹料子,“就要它好了。”朵言和近侍官都舒了一口气。
阮婉就道乏了,回暖阁休息。
晚膳是同宋颐之一道用的,宋颐之今日兴致极高,同她说起前些日子的难题解决了,他可以睡个安稳觉。巴尔同南顺停战,又遣人送来了几只马驹,她自己后来也说从前那匹养肥了,宋颐之让人明日带进宫来给她选。
他自顾说得开怀,还一边给她夹菜:“这是少卿最喜欢吃的,多吃些,难得今日高兴,一会儿再陪我喝碗汤。”
阮婉心中不忍,一直到吃完饭,他命近侍官将周折拿到暖阁批阅,阮婉才轻声开口:“陛下…”
执笔之手兀得僵住,愣愣转眸看她,她唤他陛下。
阮婉缓步上前,跪于他身前,低眉俯首不看他。
“少卿,你做什么?”他伸手去扶,她也不肯抬头,而是低声道,“多谢陛□□恤,留臣在宫中将养。如今臣已痊愈,想向陛下请辞。”
宋颐之手中微滞:“少卿,地上凉,起来再说。”
“陛下。”阮婉咬唇,置若罔闻。
宋颐之也不开口,暖阁里静得只剩彼此的呼吸声,近在咫尺。良久,宋颐之骤然俯身,抱她起来,阮婉心中惊愕:“宋颐之。”
这般时候是唤他宋颐之的,呵呵。
“少卿为何不能像从前一般对我?”
阮婉语塞。
“为何我是傻子的时候,唯有你一人对我好,我变回来之后,你就对我避而远之?”
你若不是傻子,我便不对你好了。
两人同时想起,眼中一滞。
阮婉瞥目,他就伸手挑起她的下巴,阮婉心中一惊,错愕看他。
“少卿,若我做你一人的小傻子可好?”
阮婉脸色涨红,倏然后退,又循着方才的地方跪下:“陛下错爱,臣已经有心上人了!”
“即便他死了?”
他知道?
阮婉讶异抬眸,宋颐之冷冷一笑,拂袖出屋,才有宫女进屋扶她。
阮婉辗转难眠,既然他都知晓,还留她在宫中作何?她是想出宫,但若无他首肯,她怕是连暖阁都出不去。
宋颐之在苑外立了许久,见她屋内的灯一直亮着。近侍官不敢扰他,他回神,才递上书信,暗卫每日密报,“邵文槿已至长风成州。”宋颐之阅后随手还于他,淡淡道了句:“烧了。”
翌日,阮婉以为他还在气头上,不想他下了早朝就来暖阁。
宋颐之脸上没有半分不悦,就同往常一般,和她说早朝上的事。她不应声,宋颐之便也不再开口,只是目不转睛看她。
“少卿,我送你出宫就是。”
阮婉转眸,心中微滞。
他低眉笑笑:“从前父皇母后和皇兄都在,妹妹也没有远嫁长风,年关时多热闹。如今我一人在宫中,用年夜饭有何滋味?少卿,我身边只有你了,陪我过完年关再出宫可好?”
阮婉想起他一年之内失了父母兄弟,又流落在外吃尽苦头,心底便倏然隐痛,“好。”
“那除夕之前,不准再提离宫的事。”
“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今晚会全部更新完,有人信(⊙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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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凤鸾殿
腊月二十九,南顺京中下了雪,雪不大,但在南顺委实少见,京中百姓兴奋不已。这等景色不知能保持多久,便纷纷结伴出游赏雪景。
阮婉就在暖阁苑中赏雪品茶,这里的雪不及成州的十分之一,但南方惯有的小桥流水上飘雪的景致,成州也同样没有。
阮婉恍然想起去年,她同邵文槿在都城,营中飘着鹅毛大雪,军中饮酒唱歌却甚是热闹。他怕她冷,解下大麾给她披上,还不忘提起帽子盖上她头顶,然后和高入平饮酒,其实她都披了两层,哀怨看他。
前年除夕,他到成州寻她,遇到十年不见的大风雪,整个人都冻透。思娇心切,如今想起,都好似还有暖意趟过心间。只因为那人是邵文槿,点滴记忆,都可在心中生根发芽,直至花满枝桠。
…
阮婉回过神来,朵言在身旁已唤了好些声,阮婉歉意一笑,朵言舒了口气:“大过年的,姑娘可别吓奴婢,否则陛下怪罪,奴婢可担当不起。”
阮婉笑着摇头,朵言见得她笑,才道起正事:“陛下今晚不来暖阁同姑娘用饭了,听说朝中有大人回京,陛下在宫中备了酒宴小聚。”
阮婉点头,心中无聊,便想莫非是高入平回京了?
过了明日,她便出宫了。即使她出宫,又不是不能进宫看宋颐之,她不晓宋颐之何意?
偏殿之中,酒过三巡,宋颐之却全无醉意。
“邵兄此番回京,应该不会再远游了吧?”赵秉通不过打趣,邵文槿告假离京两月多,回来之后,宋颐之就设了酒宴同他接风。正好趁次机会小聚,连赵秉通都入宫,虽然人不多,却热闹得很。
一道的就还有高入平,邵文松,连带邵文槿从前见过几次的世家子弟。
赵秉通问起,宋颐之就看她,邵文槿举杯轻笑,“不会了。”
四围便都哄笑开来,尤其以高入平为最:“邵兄所言极是,出了京中啊,才觉还是京中好啊。”
赵秉通笑不可抑,有人纯属自作自受,宋颐之也呵呵作笑:“若是在都城呆不惯,朕调你回京。”
高入平摇头:“才去几月,就要陛下调回,日后传出去多丢面子?”
邵文松也笑出声来:“高将军,死要面子活受罪。”
高入平伸手佯装要打,邵文松就端起酒杯绕道邵文槿身后。宋颐之带头举杯,君臣同饮,许久不曾这般畅快。
“我们自幼在京中长大,玩伴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邵文槿和高入平时常斗,斗到眼下也没分出胜负。”沈朝是礼部侍郎家的长子,宋颐之新提拔的近臣。
沈朝开口,刘彦祁便接话,刘彦祁素来在京中就以无头脑出名,眼下喝得起兴忘乎所以,接着沈朝的话便道:“那时京中还有阮少卿…”
话音刚落,沈朝就轻咳提醒,待得刘彦祁反应过来,殿中十之八九都换了脸色,刘彦祁才晓自己说错了话。
阮少卿同当年的睿王,也就是如今的陛下要好,邵文槿回京后又在阮少卿陵前坐了三日,他竟然脑子犯糊涂去提。
气氛尴尬之余,“少卿”“少卿”宋颐之同邵文槿竟会同时开口。
遂而四目相视,邵文槿拱手相请,宋颐之便笑:“文槿先说。”
“只是突然想起,有少卿在京中的日子,虽然胡搅蛮缠了些,却叫人好生怀念。”
邵文松懵懵看他。
宋颐之也附声道起:“朕也是此意。”
旁人顿了顿,纷纷应声,刘彦祁先前的窘迫才解。
宋颐之和邵文槿都已不避讳,反是怀念意味深浓,高入平也加入其中,说阮少卿总记不清楚他的名字,动不动就高不平,害得他在京中遭人嗤笑,迄今还保有这个绰号。
赵秉通笑得捧腹:“你这算什么,我是听闻文槿被泼过洗脚水,马被喂过巴豆,酒被加过鸡血,可还有什么我漏掉的?”
刘彦祁饮到喉间的酒悉数喷出,便连邵文槿自己都低眉笑了。
高入平也嘿嘿笑道:“我看他俩好得很,早前阮少卿来都城犒赏三军的时候,都是住的文槿寝帐…”
宋颐之手中一滑,竟蓦地落了酒杯。邵文槿转眸看他,他也随意而笑,唤殿中宫女换了酒杯。
回了将军府已是入夜,席生道起,昭远侯府的叶心姑娘来过一趟,找公子。公子不在,就让他转告公子,方便的时候去一趟侯府。
叶心?邵文槿不知何事。
昭远侯过世,侯府里上下自然冷清,门口的小九见到是他,俯身问候了句邵将军。领他一路到苑中,说起叶心姑娘近来在整理侯爷遗物,怕是有东西要给将军吧。
阮婉的遗物,邵文槿怔住。
叶心见他,福了福身问好:“多谢邵将军替奴婢送公子去富阳,奴婢感激不尽。”
邵文槿扶她:“他是我内兄,应当。”
昔日他和阮少卿折回京中,阮婉已然下葬,阮少卿痛心疾首引得翻病。恰逢宁大人出狱,身体不好,阮少卿叮嘱她在京中照顾,邵文槿便告假送阮少卿去富阳找秋娘。
阮少卿一直在秋娘处将养。
后来他思念阮婉,便一人北上长风,去了成州看忠伯,还去了茂城圣林寺吃斋饭,同她呆过之地,故地重游。等到返回京中,已然十二月末,心境却比那时好了许多。
叶心道过谢,只将一些手稿交由他。
邵文槿一看便怔住,手心微微颤抖。
“那时小姐以为将军出了意外,终日也不作何事,就是作画。从敬平十三年二月画起,一直画了十余幅。结果一场暴雨淋湿,好些都晕开不清,小姐坐在房中哭了许久。我怕她看了伤心,就悄悄藏起来,近日收拾小姐遗物才见到,便想给邵将军。”
邵文槿眼眶氤氲:“谢谢你,叶心。”
叶心还礼:“其实,还有一些小姐写给邵将军的信,她从前塞放在藏书阁的茶经里,还给我看过。本来也想一并给邵将军的,结果翻来覆去找不到,不知去了何处。”
邵文槿攥紧手心,她从前在都城就给他写过信,不长,塞在他寝帐的信笺中,然后不告诉他。
他偶尔见得,便笑着失眠一晚。
遇一人白首,择一城终老。盼君归。
好似她在身边娓娓道来。
她彼时想对他说的话,他想看,遂而问起:“还有谁去过藏书阁?”
叶心迟疑:“陛下似是去过。”
宋颐之?邵文槿眉头微拢,忽而想起他今日在宫中落了酒杯。
叶心会错了意,又道,“陛下过往就同小姐要好,那时候偶然撞破小姐是女子,就终日吵着要娶小姐,小姐头疼不已,还拿绝交威胁过陛下。”
都是陈年旧事。
邵文槿脸色微变:“陛下知晓阮婉是女子?”
叶心肯定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