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多思,西昌郡王已至。
西昌郡王常年驻守西南泾遥,以沱江下游单水一带为界,外御南夷,手上握有南顺重兵。
西昌郡王本是带兵之人,在京中待了些时日,该是乏味。听闻南郊有骑射比试,他从未见过,便突发奇想来看热闹。煜王则顺水推舟,请他做了主判。
等到这端安顿妥当,骑射算是正式开始。
方才抓阄,邵文松抽到第一位置,奈何一笑。打头的素来吃亏,大凡后来者全然可以将他先前的箭支射落,反是到越到最后越容易判断时局。即便他最后有一次补射机会,但大局已定,一支也无法定胜负。
抽到第一的人,十有八/九出局。邵文松却也不恼,漂亮射完一轮三支,都正中五个箭靶红心,西昌郡王带头叫好。
第一轮鲜有落空,除却风向不好,几乎根根都在红心之中。红心空位尚多,一共十轮不过第一轮,便都不着急挑旁人的箭支下手。邵文槿又恰好抽到最后一个,一头一尾,天壤之别,邵家两兄弟也算差不多扯平。
邵文槿向来稳妥,上马,搭弓,射箭,收弓一气呵成。西昌郡王也是赞许,他从前就中意邵文槿,眼下还是欣赏。
下一人又该轮到邵文松。
等到邵文槿骑马离开场中,禁军侍卫就要到场中敲锣击鼓,宣布这一轮结束,下一轮开始。获得煜王授意,禁军侍卫上前,扬起鼓槌,还未击下,便闻得不远处马蹄作响。
西昌郡王唤了句等等,禁军侍卫循声望去。
竟是,昭远侯!
邵文槿微微拢眉,就见阮少卿勒马,瞥过他一眼,便朝西昌郡王拱手行礼。西昌郡王眼前一亮,方才他策马而来,有几分像模像样,西昌郡王心情便更好了几分,“少卿免礼。”
突然见到他,扶摇脸色蓦地红了。先前来时,心中就隐隐期许,到了之后许久没寻到身影,心中稍许失落,不想,这个时候竟又来了。这般喜悦滋味,就更浓了几分,“阮…阮少卿。”
女子特有的娇羞,又沾了几分率真,同比起阮婉相比,不知要温婉娴静多少。本性流露使然,不加旁的修饰,份外讨人喜欢。
阮少卿不由多看两眼,似笑非笑应声道,“郡主也有兴致观骑射?”
是问她话,不是敷衍了事,扶摇心中雀跃,又不敢多表露,就惯有的抿唇淡笑,“是陪父亲来的。”言罢抬眸瞥他,唇角弯得十分好看,笑容又倏然僵住,吱唔问道,“阮少卿…你…伤好了吗?”
阮少卿微顿,应道,“劳郡主牵挂,无碍。”
扶摇闻得,就似松了口气,眼中隐忧一扫而空,恬静笑出声来。
阮少卿便笑,“难得扶摇郡主观礼,少卿岂可藏拙?只是未得煜王殿下相邀,不请自来,失礼了。”
阮少卿同扶摇有婚约,煜王不好扶了西昌郡王颜面,应声,“听闻昭远侯抱恙,在府中休养,就未叨扰。既然人都到了,哪有失礼之说?正好一轮将完,也无需再抓阄,昭远侯排文槿之后便是。”
扶摇欢喜看他,先前阮少卿未至,她看得瞌睡连篇,又不好表现出来。阮少卿加入,她就从座位上起身,靠在扶栏前看。
知女莫若父,西昌郡王意味深长摇头。
而阮少卿要主动加入骑射,旁人更是诧异,不说他早前娇滴滴的模样,即便眼下英气不少,但那时遇到群马受惊,他吓得不敢动弹,旁人都是亲眼见到的。此番他要主动请缨,不是添乱是作何?
即便想在未来岳丈面前表现,也该挑时候,先不说邵文槿和高入平,便是邵文松他都比不过,来丢人现眼作何?
邵文槿转眸,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阮少卿就笑,恰巧马场小厮送来弓箭,旁人都有颜色标记,他的没有,也可区分,邵文槿分明见到他打量了自己背后的箭囊。
阮少卿便是一轮的最后一人,悠悠遛马上前,也不紧张,倒似是在慢悠悠的看着每个箭靶上的箭支。行至第二个箭靶前,弯眸一笑,不假思索搭弓,旁人还未看清,便拉满射出,力道不浅,轨迹更准。
正中红心,插入橘黄色的箭支,从中劈成两半。
旁人倒吸一口凉气,满眼惊愕,并非因为他第一轮便将目标放在他人箭支上,而是,阮少卿的箭术竟是如此炉火纯青。随意拉弓,就像根本没有多费心神。
高入平环臂蹙眉,月前阮少卿将他摔倒在地,他就已经诧异过,眼下就比旁人沉稳得多。
西昌郡王眸色一沉,嘴角浮起一抹笑意,看得更入神几分。“爹爹!”扶摇回头唤他,兴奋之色跃然脸上。
唯有邵文槿缄口不语,看他他不慌不忙骑到第三个箭靶前,射完第二支。
又是如此!
若说先前众人还抱有侥幸,许是运气?但阮少卿第二支箭后,就再无异议。看来坊间传闻是真的,阮少卿精通骑射,过往真是在京中扮猪吃老虎!
阮少卿这等奇葩,还有何事做不出来!
遂想起他从前装作那幅娇滴滴的模样,心中阵阵恶寒。
邵文松楞得说不出话来,他还将阮少卿的眼睛打肿过,如果阮少卿真有这般本事,当时为何不找回来?
煜王则是在一旁面色不虞,转头去看邵文槿,只见邵文槿默不作声,眉头拢得更紧。
当场各个表情精彩纷呈,阮少卿的第三支箭便也丝毫不差,精准落在第五个箭靶红心,依旧是穿箭而过,将最后一根橘黄色的箭支劈落在地,说百步穿杨也不为过。
四围或尔惊叹,或尔唏嘘,阮少卿肆意一笑。邵文槿心底澄澈,更知晓他是何意。
箭靶上所有橘黄色标记的箭支是他的。
…
“听闻今日骑射,你输给高入平了。”
食不言寝不语,将军府却未有这般规矩。晚饭时,邵父好似随意问起。
京中惯来喜欢拿高入平和邵文槿作比。两人年纪相仿,家世相仿,过往比试切磋经常不分伯仲,邵文槿略胜高入平一筹。
如今,邵文槿却连输了三年,若是将秋猎算在内,便是四连败。
邵文槿微顿,继而应道,“高兄近来勤于钻炼,文槿自愧不如。”
邵父便道,“那你就多放些心思在军中。”邵父话中有话,邵文槿则恭敬应声,“是。”
邵文松却有些抱不平,“父亲,不是大哥输高入平,是阮少卿有意挑衅!根本不是冲比试去的,回回都将大哥的箭射落…”
话音未落,邵文槿夹了菜塞他碗中,淡然道,“吃你的饭。”
言外之意,少说。邵文松怔了怔,只得低头扒饭。
邵母抬眸看他,难免忧心。从前说过等阮少卿回京就给她交待,也不了了之,她也听闻阮少卿此番回来,处处同文槿不和。文槿的脸色不好看,她也不便多问,只有日后再寻时间。
怀揣心事就心不在焉,直至席生匆匆跑进厅中急忙忙道起昭远侯来拜访,邵文槿才愣住,脸色越发阴沉。
昭远侯?
除却邵父沉稳些,邵母和邵文松满脸诧异,阮少卿来将军府作何?
邵文槿低头夹菜,好似未闻一般。片刻,厅外缓缓脚步声,邵文槿才放下筷煮。
来人一袭锦袍,风华绝代,眉宇间神清俊朗,就同从前的娇弱模样,判若两人,邵父也眼中微滞,邵母也不禁错愕。
“晚辈见过邵将军,将军夫人。回京之后琐事繁忙,今日才来拜访,万望见谅。”执手问候,恭敬有礼,举手投足间风姿绰约。
邵父却朗朗笑道,“昭远侯太过客气!”
邵父有腿疾不便起身,邵母就起身相迎,温和问道,“少卿,用过饭了吗?”她从前便唤的少卿。
“还不曾。”阮少卿歉意一笑,“叨扰了。”
哪里的话,邵母客气,命人添碗筷,阮少卿却之不恭。
邵文松难免睥睨,神色里说不出的怪异,就份外嫌弃。阮少卿瞥过他一眼,轻笑转向一侧的邵文槿,调侃道,“邵兄脸色不大好,可是看到我…这张脸,就失了胃口?”
分明风凉,却言笑晏晏,乐在其中。
邵文槿果然心中顿似吃瘪一般,又不好发作,冷冷回道,“好在还有这张脸。”
阮少卿便笑得更欢。
旁人不晓他二人哑谜,一场饭用下来,两人就似较暗地里较劲一般,言语相向,邵文槿处处隐忍不发,却也有几次都险些闹翻。
邵母倒是宽心不少,这幅模样,她的担忧好似多心了。
许是早前真如文槿所言,他二人一处逃亡,相互照应惯了就似突然和好,再假以时日又恢复到从前的势如水火。
…
日子一晃到了九月初八,阮少卿年满二十。
加冠礼由敬帝主持,授冠之人却是西昌郡王,虽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
借着阮少卿的加冠礼,钦天监呈上了挑选的黄道吉日,敬帝和陈皇后便做主,将婚期定在明年九月。
九月,正是南顺风调雨顺的好时节,收获之季,寓意好,兆头也好。
阮少卿和扶摇谢恩,西昌郡王也笑得合不拢嘴。此番进京,见得阮少卿少了从前的精灵古怪,多了几分风姿气度,他很是满意。
婚事一定,西昌郡王久留京中也不妥,便向敬帝请辞。
敬帝允了。
十月初秋,启程南下返回泾遥,扶摇不舍。临行惜别,她又惯来害羞。私下里给他绣的香囊,辗转想了多次要如何开口,临到分别送出时,脸色兀得涨红,一句也说不出,塞到他手中就拎着裙角跑开。
心中忐忑,一边跑,一边一步三回头。
见的阮少卿低眉莞尔,她便也欢畅笑开。
“扶摇!”他大声唤,扶摇踟蹰,缓缓回眸,笑意还挂在脸颊,好看得令人动容。
“多谢!”言罢,鲜有挑眉眨眼,真真如风/骚过境。扶摇脸上先前还未涨红的部分,全然红透了。慌慌张张跑开,再不敢回头。
阮少卿心情绝佳,到了南顺多有收敛,反是扶摇有趣得很,日子也似没有那般无聊。
回到府中,叶心又道有小姐的家信。
如往常一样,他拆信就读,另一封写着某人亲启的顺手扔到一旁的抽屉中,见信就笑,好似那幅模样跃然纸上。
“喂,阮少卿,是不是在南顺京中呆不习惯,呆不习惯就回你长风来啊,等你成亲我们再换回来也可以啊…”
阮少卿笑不可抑,这便是彻底调养好了。
胳膊肘外拐。
…
西昌郡王离京后不久,京中入冬。
敬帝恩准禁军统领马建告老还乡,责成副统领张世杰上任,这便是禁军中的头等大事。
禁军虽在上睿王和昭远侯麾下,但睿王是傻的,昭远侯又是个不管事的,还喜好在京中惹是生非,禁军的左右前卫,江离和赵荣承等同于昭远侯的私人护卫,其实大小重责都压在禁军头领身上。
去年江离重伤,告假休养,阮婉留了书信给他,让他带妹妹去西秦找零星子医治。零星子脾气虽然古怪了些,却素来很喜欢她,也很吃她的一套,她的忙他总是要帮,江离便告假北上,迄今未回。
真正等阮少卿回南顺,不似阮婉从前胡闹,也无需赵荣承处处跟着,赵荣承才专心致志做起了禁军右前卫。
张世杰走马上任第一日,循例要在禁军校场盛大点兵。
张世杰不是南顺世家出生,能做到禁军头领的位置其实不易,禁军头领算不得多显赫的地位,其余世家只会酌情给几分薄面。
诸如陆相,高太尉,邵将军,赵国公没有亲自出席,但陆子涵,高入平,邵家两兄弟和赵秉通却悉数到场,算是合乎礼数。
入了秋冬,陈皇后咳疾加重,这几日又有反复,宋颐之在宫中作伴。
禁军名义上在睿王和昭远侯麾下,宋颐之不在,阮少卿只得露面。
宁叔叔不放心阮婉,一直待在长风,他一人回京,诸事从头理顺需要时间,朝堂上已然费了不少心思,还没有功夫来兼管禁军这边。
阮少卿是初次到禁军大营。
自昭远侯回京,坊间各类传闻就从来没有间断过。譬如昭远侯在茶馆将高入平给揍了,南郊马场骑射,虽然略逊高入平一筹却力压邵文槿,朝堂之上游刃有余,全然换了新貌。
不知真假,禁军之中便对他都万分好奇。
彼时阮婉接管禁军半壁,军中哀嚎连天,睿王本来就是个傻子了,昭远侯再接管,就等同于禁军在两个傻子手中。阮婉也一再用行动证明,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
直至长风送亲,济郡赈灾,军中少数知情者对昭远侯改观不少,大绝大多数还是心存疑惑。
眼下,阮少卿亲临,禁军之中便算是炸开了锅,张统领上任之事都似抛到脑后,悉数瞩目阮少卿去了。
阮少卿要亲授金印信物予张世杰,还要拉弓上箭象征授权,军中都纷纷猜度,会由赵荣承代劳。
赵荣承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回了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
等到阮少卿慢悠悠拉弓,弓弦饱满,军中皆是瞠目结舌,这般力道,哪里还是从前那个弱不经风的昭远侯?
箭支正中红心,赵荣承去取,呈给张世杰。
军中沸腾一片,似是终于接受这等突如其来的惊喜!
昭远侯终于不是软柿子,他们禁军终于可以在京中抬起头来做人了!!!
陆子涵就无语得很,都中邪了不是,当真和阮少卿一副德行。
高入平惯有冷哼,这都值得显摆的!
邵文松全然猜不透阮少卿心中想何,正常的时候大有风度做派,犯浑的时候就处处同邵文槿过不去,挑衅生事。
譬如当下,授印结束,张世杰上前做振奋势气训话,阮少卿就有意无意寻到邵文槿一侧,好似戏谑,“今日不问阮婉下落?”
声音很轻,旁人听不见。
邵文槿瞥目,言道,“禁军大营,不言旁事。”
阮少卿便笑,“兴许你今日问了,我就告诉你?”
邵文槿闻言怔住,眼底微滞,喜色还未浮上,就见阮少卿扑哧笑开,“玩笑话。”
邵文槿眸色一沉,强耐住胸中怒气,“阮少卿你什么意思?”
“就是很看不顺眼你的意思。”他也少有正紧。
陆子涵最先发现身边气氛不对,但事发突然,便见阮少卿一拳挥出。邵文槿始料不及,被他一拳打上侧脸,重重摔了出去。
“阮少卿!!”邵文槿容忍到了极致,陆子涵自然讶得开不了口,“阮…阮少卿…”
话音未落,阮少卿又已冲了过去,向他右脸砸上一拳,“阮婉伤得险些丢了性命,你怎么护得!”
“你如何知道我没护!”邵文槿满眼怒意,只用掌心擒住他手腕,还是没有动手,“她人在哪里?!”
“她人在哪里?”阮少卿也在气头上,“你可见过自己妹妹半昏不醒,就只唤你名字的模样!”
邵文槿稍楞,唇畔便笑开,“阮少卿,你这是嫉妒?”
阮少卿当即恼羞成怒,“嫉妒?”死不承认,“邵文槿,我早就看不惯你了!来啊,打赢我告诉你阮婉在哪里!”
邵文槿凝眸,倏然敛了笑意,“阮少卿,你说话算数?”
阮少卿也笑,“算数得很!”
“嗯,不巧,我也忍你很久了!”
张世杰尚在训话,闻得台下惊呼,转身才晓阮少卿和邵文槿已打成一团,不出片刻,一人鼻青脸肿,一人浑身吃痛。
四下哗然!
高入平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
陆子涵的嘴先前好容易张开,结果张开之后,直到眼下都没有合上。
邵文松下意识上前,却被一旁的赵秉通拦住,隐晦摇头。
再如何,邵文槿和阮少卿打归打,邵文槿未必会吃亏,但若是邵文松上前,便成了兄弟两人欺负阮少卿一人,那才叫既丢面子又丢人。
张世杰欲哭无泪,他的上任仪式哪!
祖宗!!!
慌忙命人上前,想分开他二人,邵文槿却恼意吼道,“谁都不准过来!”
阮少卿也不甘不落人后,“都留着力气,稍后抬他回将军府!”
…
邵文槿同阮少卿大打出手的消息不胫而走。
翌日,就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原来他二人真的不合,过往还传过他二人断袖,简直是无稽之谈!
据闻,打得极其惨烈,谁也没好到哪里去!
就这幅模样,水生火热还差不多,还断袖!
自虐差不多!
想不开!!
不过禁军上下倒是欢呼雀跃得很,吹口哨和叫好的都大有人在,张世杰先前还假情假意怒斥一翻,到后来阮少卿一狠拳砸上,他自己都不禁叫了声好出来!
禁军在京中窝囊了这般久,阮少卿狠揍邵文槿,禁军之中就都爽到了九霄云外。
…
叶心忧心忡忡替阮少卿上药,肩膀肿得猪蹄一般。叶心闹心得很,原本以为公子比小姐稳妥些,结果,更会惹是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