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我不是个死读书读死书满脑子迂腐书本的太守,我见过的人太多了。发现她竟然是女子,我倒没怎么太放在心上。毕竟,木兰辞都读过,我也没觉得女子应该成天呆在家里,只能刺绣纺纱,相夫教子,可她后来竟是亮了一手不俗的武艺,我就觉得不对了。”
“她的样子不像是什么武门出来的,我身边正好有个小影,他亲自出马,盯了他们十天十夜,最后发现,人似乎来自北燕。那会儿的我多了个心眼,暗想北燕秋狩司难道没人了,居然要派一个女人到南边来刺探情报?”
“皇上知道的,我这个太守出身连寒门都算不得,最初不过是泥腿子出身的小吏,一直不受上司同僚下属待见,所以我就有意放长线钓大鱼,立一桩让人刮目相看的功劳。”
此时此刻,就连越小四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皱紧眉头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最终不那么确定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大概几岁大的时候,记得是有一阵子,影哥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我问你的时候,你只说他出去办事了,不肯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我还悄悄跟踪过影哥一次,半道就被影哥送了回来。后来,他整整消失了大半年!”
越小四的话佐证了刚刚越老太爷的这个故事,皇帝越发相信在自己根本就没有和萧乐乐相识相知的时候,她就已经到了南方,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身为男人,尤其是他这样作为至尊的男人,总对自己有一种盲目的自信,更何况当初的邂逅实在是太美好,太梦幻,以至于哪怕后来萧卿卿打破他对那巫山一梦的幻想之后,他依旧不愿意去想那种最坏的可能。然而现在,他最信赖的宰相却无情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是啊,如果不是小影,就凭萧乐乐的本事,自然是谁都不可能抓住破绽。可就因为有小影,他又帮我训练了几个精干护卫,所以我最终设了个圈套,把萧乐乐和丁安一块堵了个正着。出乎我的意料,她很爽快地承认是北燕人,到南方是因为敬慕江南人杰地灵。”
说到这里,越老太爷仿佛想起了当初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想到她如数家珍地评点着各种南地名人的诗词歌赋,两眼放光地说着那些一次次科举之后脱颖而出的年轻进士,仿佛坊间那些喜爱才子的名媛。那时候,他甚至都被骗了过去,只以为这是个一时贪玩的北燕贵女。
“她自己告诉我,她是北燕赵王的王妃,这个赵王,就是后来的燕帝。当年赵王母族不算很有力,排行又不靠前,在当时激烈凶残的北燕夺嫡中根本就不怎么起眼,传闻中也有提到他喜好诗文,我姑且将信将疑。因为小影也告诉我,她姓萧,名乐乐。”
“我嘛,官职不高,心忧天下,北燕那些皇子的婚配问题倒也了解过,知道她真是赵王妃,思前想后,我最终让小影护送她回去。毕竟,这个北燕王妃在我大吴的地界上晃悠,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可如果禀告上司乃至于朝廷,说不定看不惯我的人会暗中使绊子。”
“既然如此,我的想法很简单,眼不见为净,赶紧送走这个麻烦就好。当然,如果就是这么送走了,也许我就不知道之后的事情了。值得庆幸的是,小影这个人,不会仅仅按照吩咐去做事,他在把人送到边境之后,看着萧乐乐丁安和几个护卫离开,紧跟着……”
越老太爷顿了一顿,随即意味深长地说:“他又跟了上去!”
“那段日子对小影来说,很难熬。他第一次去北燕,人生地不熟,语言更是不通,根本就不知道萧乐乐见过什么人,又在说什么,做什么事。只不过,他却颇有恒心,在确定萧乐乐真的是赵王妃之后,就在上京城住了下来,硬生生只花了一个月就过了语言这一关。”
门外的越千秋不由得为之咂舌,他虽说在出使北燕的那一路上用死记硬背的方式勉强突破了语言关,可那毕竟是在安全无虞,吃喝不愁的情况下完成的,哪像越影竟然在敌国轻轻松松完成了这一成就?不得不说,影叔真是一个太强悍的人。
“后来,小影甚至还混进了赵王府,亲眼看见当时的赵王一次次与萧乐乐出游,玩乐。只不过,从这再平常不过的见面中,小影竟然发现了秋狩司的人在和萧乐乐接触。他潜伏了整整几个月,最终更是捕捉到了更重要的内情。赵王暗蓄党羽,萧乐乐暗结秋狩司。”
越小四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可影哥后来回来了呀?”
“他探明人家身份,又摸清楚了背后的情况,自然就回来了。是北燕夺嫡,又不是咱们大吴夺嫡,他难不成还要等到那边最终决出胜利者再回来吗?要知道,他除了在边境派人给我送了个回信,整整三四个月没回音,差点没急死我!”
越老太爷冲着越小四吹胡子瞪眼,仿佛在说,你这个不孝子一没消息就是好几年,知不知道你老子也差点急疯!而趁着越小四尴尬地移开目光时,他又看着皇帝说:“小影快马加鞭赶回来之后,我就暗自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只是谁也没说。”
“等我再一次见到萧乐乐的时候,又过了好几年,她已经是北燕皇后了。而我,也已经成了户部尚书。相见的时候,她诚恳地就私越国境道歉,却对我说是来寻访名医治病,因为她多年不育,所以立场尴尬。虽说这事儿我也听说过,但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她这人不是寻常的后宫女子,当然又把小影支了过去。这一次,小影是光明正大陪了她主仆几个整整十天。”
这一次,皇帝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十天她在干什么?”
“她什么别的事都没干,就是把金陵城名医全都看了个遍。”越老太爷面色微微有些古怪,见皇帝却已经是浑身绷紧,分明对这之后的话题关心到了极点,他就开口说道,“至少在那个时候,小影带她去看的那些大夫全都说,怀孕这种事是运气问题,不用着急。”
见皇帝那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却又不愿意表现出来似的,越小四有点想笑,可想想自己应该叫萧乐乐一声岳母哪怕平安公主不是她生的,终究也是受过她一丁点照顾他最终还是管住了自己那张一旦开口就绝对不会客气的嘴。
“但我又不是密探满金陵,小影平常也是成天跟着我,所以并不能确认那十天之前,她是不是早就到了,暗地里做了什么别的事。所以,小影再次把她送走,又去北燕转了一圈回来之后,他就和我商量,是不是在金陵各处打探一下萧乐乐来干什么。”
“他这一打探就发现,萧乐乐曾经见过李建真。”越老太爷微微歪了歪头,呵呵一笑道,“我升官回金陵之后,小四就因为那些人情往来认识了严诩,两个人好得和兄弟似的,再加上李建真是皇上最信赖的妹妹,我呢,也勉强算是得用的大臣,所以我们两个关系还凑合。”
“但我总不能去问李建真,你和北燕皇后那是什么关系?所以,没办法,还是只能靠小影盯着。多亏了万能的小影,我总算弄清楚了一件事,萧乐乐鼓动,或者说挑唆李建真插手国事,别做个只能当摆设的长公主。”
这一次,皇帝货真价实面色铁青,甚至几乎克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怒火。任凭是谁,得知曾经和自己有过一夜情缘的女人挑唆自己的妹妹去揽权,那都绝对会和他一样怒火中烧!
可偏偏就在屋子里一片寂静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了越千秋的声音。
“长公主虽说有些争强好胜,可归根结底,她没那么大野心。真要说最大的心结,还是师父这个宝贝儿子不能考状元,掌实职。再说了,我想文武皇后应该没告诉她真实身份吧?”
对于越千秋这突如其来的插话,越老太爷知道那不是打岔,而是有意回护东阳长公主和严诩母子俩。对此,他自然不会反驳,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小影从长公主府的下人那边打探到的消息是,长公主和萧夫人见过几次之后,相谈甚欢,视之为密友,还把人带回过府里。至于鼓动挑唆之类的话,小影是从桑紫那问出来的。因为桑紫对萧乐乐这个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见识谈吐都远胜过金陵贵妇的女人很提防。”
桑紫……皇帝倒是还记得这么一个人,可到底是妹妹的心腹婢女,他就算扫过几眼,印象也不算很深了。
“我怎么不知道影哥竟然会和桑紫也能说得上话?明明那女人特别难缠……”越小四嘀咕归嘀咕,却忍不住问道,“爹你既然发现文武皇后和长公主接触,干嘛不直接去问长公主?那时候阿诩又没出走,我们两家关系明明还不错的!”
“我只是不想打草惊蛇……”说这话的时候,越老太爷自己也忍不住苦笑了起来,“我虽说出身底层,但运气好,又有皇上赏识,暗中不动声色地提拔,所以难免有些自负太过。只想着堂堂北燕皇后一趟趟跑到大吴来,说不定有些什么图谋。只要让我抓住了,说不定……”
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说不定就能抓住一个天大的良机,从此之后,结束这边疆常年不断的战事,收复燕云,一统天下!”
这是一个越千秋和越小四全都能够料到的回答,然而,君臣几十年,皇帝却比那一对父子更加了解越老太爷为人秉性,更了解他一贯大胆却又审慎的处事风格。
他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不可能真的对萧乐乐什么都不做,只放任她一次次过来!”
越老太爷并不意外皇帝这几乎是质问的问题。他呵呵一笑,随即敛去笑容,轻描淡写地说:“我让小影又去了一趟北燕,挑唆那位生下皇长子的贵妃,让她对后位和东宫产生了觊觎之心,同时想让北燕皇帝怀疑萧乐乐一次次离宫的目的。”
“只可惜,前者成功了,后者压根没效用,燕帝对萧乐乐的信赖,无以伦比。而后萧乐乐两年没来金陵,再后来……”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再后来,那便是她与皇上您的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之后就是不辞而别,三年之后,又奇迹一般重逢,而后谈天说地,相见恨晚,春风一度。皇上不用拿那样的眼神瞪我,那会儿李建真已经手掌玄龙司,小影那才几个人,压根不知道此事,所以,这不是我查到的,我是在李建真那儿见到丁安和孩子之后才乱猜的。”
第787章 三个孩子
乱猜的……
越千秋觉得,如果皇帝这会儿身边有人,一定会怒喝一声,把自己那位口无遮拦的爷爷推出午门砍了算数!就连留在门外的他,都不禁觉得越老太爷实在是太恶劣了。仔仔细细叙述了和萧乐乐相识的那段过去之后,却用那样简单粗暴的形式快速过渡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偏偏还把乱猜的事情说得煞有介事!
就连一贯性格恶劣的越小四,听完刚刚那段可以说是黑历史的故事之后,他也忍不住偷觑了一眼两位年纪相差一轮的老人,随即小心翼翼地说:“皇上,我觉得爹说的这些,似乎不那么适合我听,我是不是应该告退了?”
“少说废话,你这时候想跑已经晚了!”皇帝满脸恼怒地瞪了一眼越小四,这才**地冲越老太爷说道,“你要是再学从前千秋那样说书,打算说上三天三夜的故事,可别怪朕和你翻脸!朕只想弄明白,你到底知道多少朕不知道的东西?”
“你之前既然把丁安送去了萧乐乐曾经呆过的地方,让康乐得以拿到萧乐乐最后一封留给萧敬先的信,为什么不把丁安带回大名府来?朕可从来都不知道,丁安在你们手上!”
门外的越千秋索性直接坐了下来,抱着膝盖心想,皇帝在这当口还没失去理智,还能像这么绕口令似的说话,着实是不容易。他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随即就这么双手枕着头,坐没坐相地背靠在了门槛上。
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几句让他刹那之间坐直,再也没了刚刚那股懒散的话。
“那是因为,李建真也好,我也好,全都无法确定,丁安送来的这个孩子,和萧乐乐带走的那个孩子,到底哪个才是萧乐乐的儿子。更不知道,他们其中一个会不会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会不会只是萧乐乐故布疑阵,把她和北燕皇帝的儿子送了过来,希望人将来坐上大吴帝位,最后一统南北,君临天下!”
越老太爷长叹一声,脸上满满当当都是叹息:“我不敢赌,李建真更不敢赌。她在和我商量之后,我们一致决定,先把丁安和那个孩子安置起来,不告诉皇上。而正好这个时候,宫中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安妃触怒了先头皇后,被打入了冷宫。”
皇帝对自己的前后两任皇后全都敬而远之,而且,因为前有太后,后有大臣掣肘,他全部的心力都放在和这两座大山斗智斗勇上,对妃嫔之类的真谈不上有多上心。所以,哪怕越老太爷当初在霸州城下把安妃拿出来当成小胖子的生母,他听过便罢,从来没认为那是真的。
可此时此刻,他却不由自主心跳加快,隐隐生出了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
“安妃惹怒先头那位皇后被贬入冷宫,是因为她在明明身体不好的时候,却用移花接木之计,派了一个心腹宫人在黑灯瞎火之际伺候了皇上,事后只假作自己侍寝记档,在那宫人怀孕后,她便想阴夺宫人子,结果得知此事的皇后抢先一步,找了个罪名把安妃打入冷宫。”
皇帝对自己的前后两任皇后全都敬而远之,此时第一次知道自己后宫中还发生过这种事。再想想昔日因为小胖子的缘故纵容了冯贵妃,任贵仪这样跟随他多年的老妃嫔被欺负得敢怒不敢言,他顿时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
“后来呢?”
“先头那位皇后却没想到,安妃竟然见机得快,一面及时给李建真送了信,一面把那宫人逐出了宫。李建真素来和先头那位皇后不睦,再加上安妃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宫人疑似有孕,她就及时把人接了出来。我和她亲自问过那个宫人,这才知道是她得幸之后没有记档。”
“事出重大,李建真立刻用尽一切手段,用李代桃僵之计把安妃弄出了宫。至于先头那位皇后,虽说发现有些不对,可冷宫妃嫔突然不明不白死了,她也唯恐事情闹大,于是就硬生生把这件事按了下去。所以,皇上不知道也不奇怪。”
越小四只觉得嘴角微微有些发僵,心想老爹这不动声色的讥讽着实犀利虽说皇帝还远未到后宫粉黛三千人的地步,也不算好色,可为了子嗣,左一个右一个的妃嫔却着实不少,因此在自己压根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后宫却早已刀光剑影,这确实“不奇怪”。
皇帝此时此刻异常尴尬,这股尴尬无关君臣,只关乎一个男人的自尊心!然而,面前是他多年来用得最顺手,也是最信赖的心腹重臣,说的又是关系到自己子嗣的大事,因此他只能有些羞怒地瞪了越老太爷一眼。
“后来呢?”
门外本来已经坐直的越千秋听到皇帝这干巴巴的三个字,想到这已经是那位大吴君主第二次问出同样的字眼了,他刚刚紧绷的身体却是有些松弛了下来,心里已经看开了。
反正最糟糕的结果也顶多是说,他就是北燕皇帝和萧乐乐的儿子……反正,他也曾经预料过这个可能性不是吗?
而越老太爷在皇帝的追问下,便继续用非常自然的口气说:“那个宫人接出宫时已经有七个月身孕,结果才八个多月就早产分娩,生下来一个分量有点轻,但总算没什么大缺陷的男孩,可她自己却因为产后大出血过世了。她从怀孕之后就日日忧惧,被逐出宫时又受了一番惊吓,虽说我们请了金陵城妇科最拿手的大夫,可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她。”
听到这里,原本只是隐隐有个猜测的皇帝终于面色完全苍白了下来。他死死盯着越老太爷,原本干哑的声音此时此刻甚至有几分颤抖。
“难不成你们后来就……”
越老太爷莞尔一笑,却暂时跳过了这个话题:“在她分娩之前,我和小影正好撞见了那场火灾,把千秋带回了家里。只不过就连前去安排打点那所谓丁姓妇人下葬事宜的小影,却也没想到那个坊间百姓声称姓丁,被一场火烧得遍体鳞伤的妇人,竟然可能是那位在北燕名声赫赫的文武皇后萧乐乐。毕竟,周身焦黑,几乎看不出本色,根本不会想到那上头。”
“言归正传,在那时候,两个孩子都已经找到,再加上很可能是皇上骨肉的那个孩子,我和李建真不得不考虑这三个孩子应该如何安置。虽说那个宫人的孩子很可能确实是皇上的骨肉,但毕竟没法确证,而另外两个就不用说了。但到底那一个是最可能的,我们瞒着丁安,用了移花接木之计,辗转把那个宫人的孩子送进了宫,那便是当今太子。”
越千秋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在皇宫大内这种地方,安妃身边的宫女偷情怀孕的可能性,那简直比针眼都小。所以,孩子确实有极大可能就是皇帝的。如此一来,和另外两个孩子比起来,小胖子的身世总算比较明朗。
就在这时候,他陡然心中一突。除却他之外还有一个,难道是……
见皇帝脸色怔忡,说不出是如释重负,还是大失所望,越老太爷就继续说道:“虽说人算得上是我和李建真送进宫的,可是,我们没办法确证他的真实身份,再加上太子年幼时性情暴虐,说实话我们并不看好他,更寄希望于皇上春秋鼎盛,还能再生几个资质更好的皇子,所以平日里都对这个皇子敬而远之。谁能想到,到底是天意弄人。”
虽说事情和自己无关,但越小四只觉得心情郁郁,可当他敏锐地察觉到外间越千秋的呼吸声似乎变得粗重,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如果他没弄错,那小子应该是真的不那么在乎身世,既然如此,老爹在那说着极可能是东宫太子的离奇身世,越千秋为什么要紧张?
陡然之间,越小四生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惊骇的念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冲着正老神在在的老爹,大声质问道:“老头子,你给我说实话,除了太子和越千秋那小子,还有一个身世不明的孩子是不是甄容?”
此话一出,心情复杂到极点的皇帝亦是立刻惊醒了过来。他下意识地看向越老太爷,见其释然地一笑,没有否定越小四的这个猜测,他不禁怒喝道:“越太昌,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如果朕早点知道,怎么会让甄容去了北燕!”
“没错,是甄容……他就是丁安抱来的那个孩子,肩头那个狰狞的青狼,我到现在还能记得。身上有这样的印记,我怎么敢把人送进宫?就算放在金陵城这种地方,那也很容易出问题,所以,我就把他托付给了青城的那几个老牛鼻子。青城是上三门,门风也还算不错,云中子云霄子都算得上是好长辈……”
越小四怒火中烧地打断了越老太爷的话:“老爹,你过分了!你收养一个千秋,就算不能养一个甄容,难不成就不能让东阳长公主收养了他?青城虽然好,可你知不知道,甄容因为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来更是因为那块刺青被人诱导,险些闹出了多大的麻烦?如果他再脆弱一点儿,说不定就死了!”
“李建真如果收养了甄容,那现在也许就没有那样一个出色的少年了。她连出走后就在金陵的严诩都拎不回来,要不是千秋,严诩就废了,甄容丢给她能好到哪去?再说了,如果人落到李建真手里,你这个义父也就当不成了。不说别的,他在北燕给你省了多少事?”
“那也不能……”越小四只觉得有些理屈词穷,不禁异常懊恼,“不论如何,爹你为什么不早说!要知道,之前千秋还勉励阿容去北燕,好好探寻一下自己身世的!”
越千秋终于忍不住直接推门进来。他很清楚,刚刚自己在外头看门,只不过是做个样子,在谈论这种天大要紧事的当口,要是没几个陈五两越影等级的高手在暗处看着,那才有鬼!
因此,他直接闯进来之后,随手用脚后跟把门跟踢上,这才脸色发黑地说:“爷爷,甄容肩膀上的刺青北燕皇帝曾经亲眼看到过,却没有任何反应,而且还让他承袭了萧敬先的爵位,又告诉他是被自己杀了的废太子之子。虽说父子相见不相识是可能的,但从这些来看,他应该不是北燕皇帝,又或者文武皇后的儿子才对!”
直到这时候,越千秋还首先惦记着甄容,越老太爷心情又欣慰,又内疚,同时还掺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你说的道理没错,甄容的身世,我并不确定。虽说托李建真和你师父兢兢业业的福,已经找到了那个给他纹身的匠人。”
纹身匠这个说法,越千秋曾经在第一次跟随越大老爷和严诩出使北燕之前,听说过一次。
那一回,越老太爷用极其若无其事的语调,对他说起了北燕皇族和贵胄在出生之后会在身上某个部位纹身的传统,又来了一段文武皇后和那位小皇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秘辛,最后,老爷子还戳着他的脊背,对他说越影寻觅到了那个纹身匠,在他背后也来了这么一个。
结果,他到北燕之后每次想到这事就犹如芒刺在背,直到洗澡时却被严诩说背后光滑得连一颗痣都没有,在屋顶上窥伺的康乐也丝毫没有异常反应,他才知道是受了骗。结果,回到金陵还没多久,他就在晋王府那座大浴场中因为小胖子的恶作剧而险些露馅!
此时此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地问道:“那我背上的东西呢?是不是也是这个纹身匠弄上去的?”
话音刚落,越小四就惊讶地朝越千秋看了过来,同样遽然面色大变的皇帝则是竭力用最快的速度把那异色强行压下。反倒是越老太爷已经习惯了越千秋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更没有恼火小孙子的自揭其短,非常坦诚地点了点头。
“当初我对你说,小影找了个北燕皇族贵胄专用的纹身匠,给你背后印了那么一个,那是骗你的。我机缘巧合发现你背上的东西,找了很久此人,如今你师父能够这么顺利把人挖出来,我真的是没想到。不得不说,但凡涉及你的事情,严诩还是很卖力的。你有个好师父。”
越千秋轻轻扬了扬眉,理所当然地说:“师父对我自然没话说,可他就算这次毫无收获,我也不会怪他。倒是爷爷,你这故事打算说到什么时辰去?你这关子能少卖一点吗?”
第788章 谁的儿子?
对于小孙子的诘难,越老太爷一副我没听到的样子,照旧是一副笃悠悠的模样。他对已经明显露出了焦躁怒火的皇帝点了点头,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说。
“我在千秋小时候就无意中发现,他背上被纹上了需要很特殊的情况才能发现的血狼纹身。太子在晋王府时,曾经清晨跑去浴场时撞见千秋,一番恶作剧后也凑巧发现过,后来被千秋骗得以为是眼花了。严诩则是从我这得知这回事,此番进入北燕后自然少不得假公济私,悄悄又访查那个纹身匠。”
“因为前些年李建真铺的路不错,再加上北燕局势不稳,严诩竟然真的找到了这个纹身匠人。而这个匠人还承认,甄容肩头的青狼也是他的手笔。他曾经被人秘密带去一个地方,给两个孩子打过纹身,一个是肩膀上的青狼,一个是背上的血狼,而那个时候,正是传闻中萧乐乐这个皇后和小皇子一同病故之后。”
“青狼纹样到底如何,暂时还不知道,可这个血狼图样并不平常,因为在很久以前,纹身匠自己还是少年郎的时候,曾经亲眼看到师父给一丁点大的萧敬先纹过相同的图样。当然我还没确证,萧敬先背上是否真有。”
“虽说萧敬先此次回霸州的时候虚弱成那个样子,但这个人仍然非常警醒,任何动静都能发觉,我不想在没把握的情况下惊动他。而那个纹身匠说,这血狼纹身,代代都是萧家人的标志,但是,传男不传女,据说不止他师父,他太师父给萧家上两代男丁纹过这样的血狼。”
“和甄容肩膀上那种显眼的青狼不同,这血狼纹身因为要特殊的原理才会显现出来,而且萧家男丁稀少,祖传的郡王爵位到萧乐乐和萧敬先姐弟这一代,已经基本上递减没了。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萧家人身上还有这样的纹身,就连萧敬先本人,说不定不知道也未必可知。”
越千秋已经忍不住想翻白眼了:“爷爷你想说什么?说我是萧敬先的儿子吗?唔,算算年纪他也大概能有我这么个儿子,可你不觉得这简直很荒谬吗?当姐姐的诈死跑到北燕来,然后还带上嫡亲侄儿?这是想干什么?”
“这是你自己猜的,我可没有确证此事。”越老太爷斜睨了一眼气呼呼的越千秋,随即呵呵一笑道,“毕竟,除了血狼纹身,其他的事情那个纹身匠一无所知,所以你的身世和甄容一样,很难断定到底是怎么样的。”
皇帝刚刚也曾在那么一瞬间生出一个念头,心想越千秋会不会是萧敬先的儿子,所以这两个人才会一次又一次配合默契,甚至不顾生死营救彼此。可听到越老太爷的话,他立刻想到这次越千秋去探望萧敬先时,给人挖了个大坑的前事,一时脸色变得极其古怪。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似笑非笑地说:“越相大概不知道吧,之前萧敬先不怎么配合医治,吃喝也都是敷衍了事,就差没绝食了,所以朕让他和太子一块去探望一下。结果萧敬先说了点很难听的话,千秋一怒之下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还直接甩给他一个大消息。”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呵呵一笑:“千秋竟然对萧敬先信口开河,说是萧敬先留在金陵城的那个侧室裴宝儿有身孕了,让萧敬先安安生生寻死,别管自己的儿女。”
“噗……咳咳咳咳咳!”
越小四差点笑岔了气,随即又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等好容易摆脱那惊天动地的呛咳,他这才按着胸口说:“看来这小子还真是未卜先知啊……他怎么就算到自己有那么一个爹呢?他把萧敬先从土里刨出来,萧敬先因为他被擒而自投罗网,好一个父子之情……哎哟!”
他敏捷地躲过越千秋随手砸过来的东西,同时还伸手一抄,等看清楚手里的玩意,他忍不住愤愤然地对越老太爷道:“老头子你也太宠孙子了,你瞅瞅,暗器都能用上银锞子,这简直是一等一的败家子啊!”
越老太爷看着突然耍宝的幼子,又见越千秋正恼火地对着越小四挥舞拳头,他就哂然一笑道:“甄容原本被北燕皇帝编排成是萧敬先的儿子,结果却被你抢先认了义子,如今千秋名义上算是你的儿子,你却又要把他推给萧敬先,怎么,你和萧敬先交情好到了这地步?”
越小四顿时脸色黑了:“谁和那个疯子交情好!要是我从前知道他那么疯,有多远躲他多远……我开个玩笑老头子你还真得意上了,看我揭穿你这瞎话!千秋这小子被你绕晕了,我可还记着呢,我问你,丁安呢?之前康乐在关键时刻赶到的时候,可是说她和丁安见了面!”
此话一出,不但皇帝面色立刻一黑,就连越千秋也醒悟到,自己竟然被越老太爷给带偏了思路,完全忘记自己最初只是问丁安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这一次,还没等他恼羞成怒地追问到底,越老太爷就主动揭开了谜底。
“皇上想必还没有听说,康乐也在护送北燕皇帝灵柩回南京的人当中,那些侍卫尚且已经殉死,康乐自然不会独活。而丁安……她双腿齐断,苟延残喘多年,如今终于回到了当初她主子嘱咐她最后去的地方,完成了最后的任务……所以她也已经死了,含笑而去,很安详。”
“你说什么?”皇帝倏然神情转厉,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怒火,“你是在告诉朕,知道当年旧事的人当中,就只剩下你和建真了?”
“当然不是,除了小影之外,还有某些无足轻重的大人物和小人物。”
说这话时,越老太爷的表情依旧镇定,仿佛自己此时说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个纹身匠我已经带了回来,此外,安妃还活着。李建真把她安置在一座尼庵。另外,当初给那个宫人接生的稳婆也依旧还健在。虽说他们算不上什么最关键的证人,但皇上可以亲自问,不论安妃也好,纹身匠和稳婆也罢,他们互不相识,是否串供,那些干久了审讯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证人之中还有一个当年的妃嫔,如果说之前皇帝只信了三分,那么此时他终于是信了七分。尽管此时应该立刻让越千秋脱衣服,然后设法验看他背上的所谓血狼印记,但他本能地相信越老太爷在这种事上不曾撒谎,而且既然小胖子看见过,他只要回头一问便知端倪。
然而,他却仍旧忍不住问道:“那朕问你,萧乐乐为什么要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本来应该安安稳稳的北燕,跑到这毕竟是敌国的大吴来?她如果是为了把其中一个送进宫,瞒天过海,觊觎我大吴帝位,一个就够了,为什么要两个?”
“虽说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我这会儿说出来,皇上可以和小四千秋一块参详参详。肩膀上有个那么醒目的青狼,萧乐乐一定也知道,丁安把甄容送过来后,李建真一定会心生疑窦。”
“毕竟,李建真被她说动有了一番做事心思之后,游说皇上建了玄龙司,可她并不是盯着文武百官那些阴私,却有对付北燕的心思。她对萧乐乐的身份也很好奇。所以呢,皇上和萧乐乐的事情,李建真是知道的。至于萧乐乐的身份,她顺藤摸瓜查到北燕,最后也知道了。”
越老太爷停顿了一下,给众人,又或者说皇帝一个接受事实的机会,这才继续说道:“所以,我倒是觉得,甄容送过来只是个幌子,她既然有意让小影知道她来了金陵,又把千秋用那种方式送到了我眼皮子底下,也许就是为了让我和李建真疑心千秋才是真正要送过来的。”
这是一个相对合情合理的解释,然而,越千秋却本能地觉着,越老太爷还没把话说完。
而另一头的越小四正在那若有所思地打量正在冥思苦想的越千秋,可让他意想不到是,老父亲竟突然转头看向了自己。
“小四,你在北燕呆了很多年,那你知不知道,萧乐乐和萧敬先姐弟俩的父亲,乃至于祖父,曾祖,高祖是个什么状况?”
越小四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如果问话的不是父亲,他简直想直接骂回去我在北燕又不是那些登记户籍的小吏,我怎么知道萧家上溯几代人是什么情况!可他想想老头子问话必有用意,只能绞尽脑汁地回忆,好一会儿才给出了一个不那么确定的回答。
“萧家姐弟的父亲好像死得挺早,人挺正派,没有三妻四妾。至于再上头的祖父,听说也是个挺默默无闻的人,好像在萧敬先他老爹成婚之前就死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个顿,倒吸一口凉气道:“老爹你的意思是萧家人都早死?”
外头越千秋正在嘀咕越老太爷刚刚那问题简直是查户口本,可听越小四说着说着他就觉得不对,等越小四突然反问的时候,他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
萧敬先那样使劲折腾,不会是想着家里人一代代都早死,所以干脆乱来一气吧?
“从萧家姐弟上溯五代人,无论男女,全都没有活过四十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越老太爷笑了一声,却谈不上高兴,反而有些说不出的感慨,“小影陪着萧乐乐去看过的那些名医,虽说大多数都只着眼于解决她是否能生育的问题,却也有两个眼明的。”
“萧乐乐虽说自幼骑马练武,但身体没有看起来那样健康。这是小影事后从大夫嘴里问出来的。正因为身体有些先天不足,所以她受孕比一般女子要困难。而且最重要的是……唔,好像在千秋一个孩子面前说这个不大妥当。”
越千秋顿时翻了个大白眼:“爷爷,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见越千秋一副我已经长大了的表情,越老太爷这才嘿然一笑:“那我可就说了。当初萧乐乐看的大夫里头,有一个常常给金陵王公贵戚家的女眷看病。他说,萧乐乐流露出的那种态度,似乎不喜房事,和那些变着法子想固宠的内宅妇人截然不同。”
“他虽然话说得隐晦,但可想而知,既然连夫妻敦伦都不热衷,甚至敷衍了事,夫妻关系很容易不谐。虽说北燕皇帝如今看来不是那等喜新厌旧的人,对元配发妻一直都惦记着,可要一个孩子就不那么容易了。而且,萧卿卿曾经说过她昔日被一个尚宫算计的往事,可想而知,如安妃那样阴夺宫人子的事,萧乐乐是不会做的。”
“她如果想要一个儿子,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可以多出一堆儿子来。可她连大公主养了一阵子都觉得不耐烦,更何况是别人的儿子。所以这两个孩子,可能未必是她的,但却必定与她有很大的关联。而千秋能让她舍命都要先救出来,和她的关联想必更深。”
听到这里,越小四终于忍不住嘀咕道:“说来说去,还不是说千秋是萧敬先的儿子,是萧乐乐的嫡亲侄儿?萧敬先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一直都在孜孜不倦地寻找着那个所谓的外甥,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是外甥是儿子,怪不得人家都说外甥肖舅……死小子我警告你,你有钱也别乱丢东西!”
接住越千秋飞掷而来的又一块银锞子,越小四忍不住再次对名义上的养子吹胡子瞪眼。
越老太爷却呵呵一笑道:“具体内情,只能猜,却是难以断定真相。当然,千秋身上流着萧家血缘的可能性很大,否则他的背上不会多那么一块血狼印记。”
瞧见越千秋一张脸黑得如同锅底,老爷子就轻描淡写地说:“千秋,你和萧敬先也相处过挺长一段日子,不管是把他当舅舅,还是把他当父亲,都比旁人来得容易才对。”
“说得简单!我这次被他坑得还不够惨?”越千秋恨得咬牙切齿,随即斩钉截铁地指着越小四说,“总而言之,猜测就是猜测,只要没有实质性的人证物证,休想我认这件事!我宁可叫这家伙老爹,也绝对不想和萧敬先再扯上什么关系!”
“喂喂,你小子没大没小!再说了,你以为我很想要你这个儿子吗?”越小四不无恼火,可在越千秋那挑衅的眼神中,想到自己早已经被彻底拉拢过去的妻子和女儿,他最终还是不大甘心地收回了前言,“萧敬先那疯子确实难以捉摸,你不乐意认就不认吧,顶多我吃亏……”
尽管今天知道了一堆糟心事,可此时此刻,皇帝还是忍不住哑然失笑。哪怕越老太爷的言下之意是,萧乐乐曾经打算盘把一个并非是他血脉的儿子送进宫来,已经受过太多冲击的他竟觉得已经没多大怒火了。
反正自从发现自己被算计,还被妹妹和心腹大臣发现自己和萧乐乐私会,他已经是气都气饱了!这一辈子,哪怕被母亲挟制,被大臣压制,他都没像之前那样羞恼过!
他微微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
“金陵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过来。如果裴宝儿有身孕,那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如果没有……”他瞅了一眼面色铁青的越千秋,温和地说,“朕想好好查问一下,萧敬先是否有所谓的血狼纹身。至于谁去……千秋,你闯出来的祸,是不是应该你自己收场?”
第789章 乌鸦嘴失灵
“啧啧,确实神奇……”
当听到越小四再一次叨咕这几个字的时候,越千秋终于忍无可忍,转身怒喝道:“你有完没完?信不信我让你以后出不了门?”
“老婆孩子热炕头,我走的路比你过的桥还多,哪都不想去了,日后在家里呆着正好!”越小四满不在乎地把头一扬,心里却想到之前在他死乞白赖的要求之下,再加上皇帝虽说竭力按捺好奇和疑问,可毕竟对那件事免不了关切,越千秋到底是没能逃脱被人围观的命运。
那会儿在越千秋的后背被热水和冷水反复两次刺激之后。那个狰狞的血狼图样入眼时,就连他在北燕见过各种各样的纹身,也不禁吓了一跳。当然,最初的惊异过了之后,眼下回到了留守府西面皇帝特意留给越老太爷的屋子,他就故态复萌了。
就在越小四没事故意撩拨越千秋玩,激起越千秋的强烈反击时,旁边却传来了越老太爷那不咸不淡的声音:“小四,你别只盯着千秋,你在北燕呆了那么多年,冒充的还是萧姓贵胄,你那身上是不是也早就多了这么一样东西?是青狼白狼,还是青龙白虎,给我说清楚了!”
越小四没想到老爹突然问这个,一时就有些支支吾吾的。然而,老爷子那犀利如同鹰隼的目光却根本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眼看左顾右盼却躲不过,只能把心一横道:“我也没办法,好容易有个混进上京城的机会,我当然得试一试,否则在那当个草头王算怎么回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越老太爷没好气地砰然一声重重拍了扶手,随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千秋后背多了那纹身的时候,他还太小,什么都不知道,你可是甘心情愿的!我也没有不讲道理地让你把东西给去除掉,但你至少得给我这个爹看看!”
说完这话,越老太爷就冲眉开眼笑的越千秋挤了挤眼睛:“千秋,刚刚他怎么围观你的,现在咱们也好好围观他身上的那玩意,好好品头论足!”
“好嘞!还是爷爷您想得周到!”越千秋一面说,一面一个闪身挡在了门前,正好截断了越小四的退路,见人气恼得一塌糊涂,他才抱着双手讥笑道,“刚刚你像耍猴似的围着我团团转,怎么,现在轮到你了就想溜?爷爷都说了,让你赶紧脱!”
“脱什么脱,老子那东西可不像你那玩意似的,又大又逼真,还得脱衣服……我冒名顶替的那个萧长珙,也就是个走了狗屎运,祖上和燕帝订下过婚约的幸运小子,整个族里都衰落没人了,纹身自然也就是随随便便弄一个凑数!”
越小四愤愤然地瞪了越千秋一眼,随即一把撩起头发,露出了脖子后头的一小块东西。粗粗一看仿佛是如同胎记似的青印,而越千秋凑上前一看,这才发现那赫然是一头憨态可掬的熊,一时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爷爷,是一头小熊……”
“什么不好纹,你给我弄一头熊!没听说过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的说法吗?”越老太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抢上前,揪着越小四的衣领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阵子他脖子后头的那玩意,胡子都气得直颤抖,“你小子哪怕是纹一条青龙,也比这玩意强!”
“老头子你说得容易!死了的那个萧长珙身上就是这么一个,我要敢乱来一气,被揭穿了怎么办?要不是我正好找到当初给那个倒霉蛋纹身的家伙,我还弄不出这么一个一模一样的玩意。就算这样,后来混进上京,娶了平安,我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越千秋这会儿已经退到门边当起了看热闹的闲人。可他面上挂着笑容,心里却知道,爷爷也好,越小四也罢,眼下的这一番对话不过是为了消解他心里可能有的怨气,又或者说,让外人看看越家人对之前彻底大白的所谓真相丝毫不以为意的态度。
现在这会儿,还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心情呢!
皇帝这会儿确实心情复杂。换成别的天子,此时此刻恐怕已经动了一千个一万个杀人灭口的念头,他那杀意却谈不上浓重,顶多只是最初羞怒之下有那么一瞬间失态,此时更多的是一种五味杂陈。所以,在看到懵懂不知情的小胖子进来时,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父皇,您找我?”
小胖子今天早上迎了越老太爷入城,下午又和梁乾一块出去接见官绅了,此时临近晚上,他饥肠辘辘还没来得及吃饭,就被皇帝叫了过来,除却疑惑,他还隐约有点惶恐。因为敏感的他觉得,父皇此时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同,态度也有点那么不同。
“过来吧。”冲着小胖子招了招手,等人连忙快步近前之后,皇帝拉了他在一旁坐下,见人坐姿端端正正,再也没有儿时那般理所当然趾高气昂的模样,他一方面感慨昔日那个顽劣小子长大了,可另一方面却也不禁哀怜这个儿子的身世。
越老太爷说的话,他差不多信了七八分,还有两三分也并不完全是怀疑,而是挥之不去的怅惘。他是真的很欣赏萧乐乐,哪怕她论容貌其实比不上后宫美人,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自信光辉,那种谈笑天下大事的风情,却是他几乎没有在别的女人身上瞧见过的。
就连自己心目中唯一与其有点相像的妹妹东阳长公主李建真,如今他才知道,恰原来也是与萧乐乐有过一段来往之后,方才振作精神做出的改变。毕竟,哪怕昔日救过自己和太后,可他母后素来防范一切,东阳长公主又并非亲生,哪里就可能因为一次救命之恩而真正器重?
如果是那样,驸马就不会因为有志难伸,甚至被人排挤,因此郁郁而终。
没想到,李易铭就算是他的血脉,到底和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
想到这里,皇帝眼神复又清明,继而对小胖子微微点了点头道:“四郎,你这段日子做得不错,大名府中士绅军民,全都称颂太子贤明,这是个好兆头。北燕已经大乱,接下来我国便是步步为营,一面举倾国之力练兵囤粮,一面是利用之前的布置扰乱北燕后方。”
“说到底,大名府作为陪都,会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
听到这里,别说小胖子素来花花肠子很多,就算他再愚钝,也已经听出了父皇的言下之意。因此,他想都不想便立刻起身退后一步下拜,朗声说道:“儿臣愿意坐镇大名府!”
与其回到金陵之后,要端着笑脸和那些难缠的老大人们周旋,他还不如留在大名府,好好学一学政务和军务,顺便以这个为根基,改变自己从前在天下百姓心目中留下的坏形象!嗯,父皇如此器重他,他一定不能辜负父皇的期望才是……
“很好。”皇帝满意地一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但你还是得先跟着朕回一趟金陵。你老大不小了,总得先成婚才行。”
此话一出,小胖子顿时大惊失色,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道:“父……父皇,儿……儿臣还没……没想过……”他那不听使唤的舌头突然恢复了功能,竟是不经大脑迸出了非常利索的八个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哈哈哈哈!”皇帝笑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随即突然一把将小胖子拉了过来,在他的头上使劲拍了一下,“当年霍去病有没有正夫人确实不可考,可人家好歹留下了一个儿子!可就算这样,他也死得太早了,难不成你想诅咒自己早死?”
“不不不……”小胖子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很没出息地连连摇头道,“我不想死,绝对不想死,父皇,我只是……只是没做好心理准备……”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朕已经吃过苦头,这次不想再让你重蹈覆辙。朕给你列了一些人选,大概有十个八个吧。朕让武德司给你制造一点机会,你自己去试着挨个接触一下,自己挑一挑性格和你最合得来的太子妃。”
见小胖子一下子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皇帝却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但时间不多,就三个月,三个月里你要是不能在朕给你准备的人选中挑出满意的人来,朕就不得不乱点鸳鸯谱了,到那时候,你可别后悔!”
“多谢父皇,多谢父皇!”小胖子压根没去想在皇帝名单之外挑人的可能性——他很清楚,那名单绝对不是平白无故列出来的,一定是父皇想方设法仔仔细细考察过的,那些外面看着风光无限好,实则却心思太多甚至性情狠毒的女子,绝对过不了父皇这一关。
如果不是因为父皇一直对前后两位皇后耿耿于怀,怎会对他的终身大事如此宽容?
见小胖子轻易就接受了自己的条件,皇帝自然颇为满意,可下一刻,小胖子就小心翼翼提出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要求:“父皇,儿臣可以拉上千秋吧?他这人鬼灵精,说不定能从人身上看出一点别的东西来……”
“你高兴就好……”皇帝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见小胖子再次喜不自胜,他不得不说出了一句很打击人的话,“你就不怕千秋把你心仪的姑娘给抢走了?”
“绝对不可能!”小胖子不假思索地抬了抬下巴,“千秋那性子和表哥是一样的,绝对不会找那些柔柔弱弱的名门千金,铁定要找表嫂那样的巾帼英雄,好马配好鞍嘛!”
“你这什么比方!”明知道小胖子所说的这种可能性确实最大,可笑骂一句后,皇帝却忍不住再次泼了一盆凉水,“可你想想他老爹,明明也算是一世英雄,可娶回来的却是一等一的金枝玉叶。要说柔弱,只怕金陵城里任何一个官宦千金,都没平安公主那么柔弱!”
虽说如今已经知道,金陵城越家的那位越四太太不是父皇的女儿,也就是说不是自己的姐姐,而是北燕平安公主,可小胖子到底对北燕那位平安公主没有太多的了解,此时不禁挠了挠头,随即再回忆之前几次见面,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挺柔弱的——但更加温柔!
可是,他仍然非常自信地摇了摇头:“千秋和他老爹不一样……要真是想娶个名门千金,他在金陵城有的是机会,可他大多数时间都只和武英馆的小伙伴们在一起。夏虫不可语冰,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要找的是相伴一生的知己,不是贤妻良母,我不会看错他的!”
“呵。”皇帝再次笑了,随即赞许地微微颔首道,“能够认准一个人,能够信赖一个人,很不容易,四郎你这才是真正长进了。好,一切就依你。”
他刚说到这,外间就传来了陈五两的声音:“皇上,金陵飞鸽传书,是晋王府的消息。”
晋王府有什么消息需要飞鸽传书?
小胖子先是觉得有点发懵,等看到自家父皇唇角的淡淡笑意,他方才猛然想起,那次自己和越千秋一同去探望萧敬先时,越千秋为了替他打抱不平,于是随口说出了一个让萧敬先方寸大乱的消息——越千秋竟敢胡诌萧敬先的侧室裴宝儿怀孕了!
他忍不住偷瞥了一眼皇帝,见父皇没回答,他就蹑手蹑脚来到门边,直接打开了门。见陈五两似乎有些意外,他就赔笑道:“这么大的事,陈公公就别耽搁了,快进来禀报给父皇知晓!”
“朕看是你想知道吧?”皇帝有些好笑,见小胖子死活把陈五两拉进来之后,还连忙关上了门,他就冲着疾走过来的陈五两努了努嘴,“直接说吧,四郎比朕都还要着急。”
“是。”陈五两先把那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双手呈了上去,这才苦笑道,“九公子到底没有铁口直断的本领,那位裴夫人月事都是正常的。”
“呵,朕就知道!朕出发的时候你们都走了快三个月,那会儿都没听到晋王府来报喜,怎么会这么巧!”
皇帝对裴宝儿虽说不了解,却仍然自信能摸准有那种出身和经历女子的性格。萧敬先一走就是这么久,如果裴宝儿发现有身孕却不及时禀报,天知道日后会不会被认为是与他人有染?对于好不容易才摆脱裴氏这个牢笼的裴宝儿来说,那是她根本就赌不起的。
他轻轻揪了揪自己的胡子,泰然自若地说:“既然信口开河的是千秋,那么他就必须对结果负责。陈五两,你去告诉他,这件事,还有萧敬先身上可能有的东西,朕都交给他了!”
小胖子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陈五两躬身答应后快步离去,正想小心翼翼打探一下,可随之就发现皇帝突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随即问出了一个他更加莫名其妙的问题。
“四郎,听说当初你曾经在晋王府留宿了一个晚上,次日晨间还曾经和千秋共浴?”
第790章 无尽的纠葛
对于苦涩到极点的药,身体如同破布一般千疮百孔的萧敬先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他很清楚,因为他在霸州城下战场上的反复无常,再加上之前见了越千秋和那个小胖子之后强行动手,差点害了那两个御医,他们心存怨愤,哪怕不敢变着法子折腾他,但在他的药汤中动手脚却越发肆无忌惮,不但极苦,而且使得他几乎没法用一点力气。
如果是之前了无生志,一心求死的时候,萧敬先不会在乎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然而,越千秋的一句话却勾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求生意愿,哪怕他从来不以为自己会有什么子女,这辈子都不觉得会听人叫一声阿爹或是父亲,可他终究无法想像孩子生来无父将会如何。
事到如今,昔日在北燕那妖王的光环已经褪去,那两个御医已经不再怕他,甚至常常就在他能够听到的地方讨论他的伤情和身体,可他却不再是那种动辄暴怒的样子,而是常常借着昏睡的表象,耐心地倾听着他们在谈话时流露出的那些信息。
那场不成功的暴乱虽说只是透露出一鳞半爪,但经验丰富的萧敬先却轻而易举就拼凑出了大概。至于北燕的那些局势变化,虽说他不确定那是否别人故意说给他听的,仍然是一条一条暗自记在心上,同时竭尽全力地记着昼夜变化和日期。
整整十一天,没有人过来看过他,仿佛他这里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如果不是因为两个御医除了变着法子让药汤更苦涩,同时确保他不再有暴起动手的能力之外,其余的地方尚算用心,萧敬先甚至会认为,那位素来表现出仁厚一面的皇帝终于失去了耐心。
而他自己一直都是耐心很好的人,哪怕如今如同真正的废人一般,只能卧床,没人可以说话,更没有消遣,可他闭上眼睛,就仿佛能看到姐姐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那是在霸州一战的最后时刻,萧卿卿趁人不备接应了康乐过来之前拿到,趁着最后混乱时交给他的。
他看完信之后就吞下了肚,可那一字一句,他却牢牢记在了心里。姐姐的笔迹和行文风格他最清楚,因此轻而易举就能判定那并不是有人伪造。可正因为如此,看到最终落款那绝笔两字,支撑了他这十几年的最后力量方才几乎丧失,以至于他之前完全不想苟活。
可如今得到越千秋的那个消息,知道还可能会有子女,萧敬先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注入了一股不得不活下去的力量。他会忍不住去想那个孩子是男是女,到底像谁,会去计算在孩子什么时候出世……多亏了这些细碎不完整的念头,那些曾经困扰他的狂躁渐渐远去。
他终于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一个字一个字掰碎了分析那最后一封信。短短百十来个字,他已经不知道在脑海中排列组合了多少遍。
小四,想来如今距我西去已有一十六年,未知你可安好?萧氏本支数代早夭,如若魔咒,坚不可破,我虽贵为皇后,亦不可免,留你一人独活于世,着实对不住你。本支自始祖起,纹饰便与他族不同,以血狼为号,传男不传女。然则我儿时见你纹身,一时好奇,求得父亲,也于肩头留下相同纹饰。他日若见同纹者,望你视之如子。
无声的叹息之后,萧敬先再次想起了萧卿卿的判断——送了一个孩子去给南吴皇帝的人是丁安,而从火海中救出越千秋,以至于自己身陨的人,则是他的姐姐。他不觉得,姐姐可能会牺牲生命去救一个收养的义子。
从一开始在北燕遇到越千秋那南吴使团一行人时,他突发奇想一般希望越千秋去冒充自己的外甥,他是不是就已经有那种预感了?
嘎吱——
大门处突然传来的开门声,打断了萧敬先的思绪。然而,想到平日里那两个御医进出都尽量压低声音,似乎恨不得如同鬼影一般来无影去无踪,他就判断出来的不是那两人。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其中一个年长御医的声音。
“九公子。晋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我们尽心竭力,可如果他还有什么后招,我们未必制得住他……”
“知道知道,是你们和他熟,还是我和他熟?我被他坑了不是一次两次了!”
随着这个声音,越千秋大步出现在了萧敬先面前。他看了一眼左右不肯稍离半步的两个御医,有些没好气地说:“我奉皇上之命来和萧敬先说话,你们能不能回避一下?放心,他要是暴起发难宰了我,那也不关你们的事!”
两个御医本来还想再规劝争取一下,可听到最后一句话,两人对视一眼,到底还是没有再坚持,临走时却少不得把越千秋拉到一边,往他手里塞了点东西。萧敬先把这一幕全都看在眼里,知道无非是些制约自己的药物,他嘴角一勾,静静地只没做声。
直到两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他才问道:“怎么,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快速见效的迷药?”
“我虽说这才刚刚恢复了三分力气,对付你这个比我更惨的家伙足够了!用不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越千秋一面说,一面把袖子里的小纸包直接往身后一扔,随即就直截了当地说,“萧敬先,我只问你一件事,血狼纹身和你们萧家是怎么一回事?”
萧敬先只觉得一颗心剧烈抽搐了一下,那封写着绝笔的信中每一字每一句倏忽间在脑海中重现,以至于他竟是觉得有些晕眩。他死死盯着面前那个抱手而立,眼神依旧一如往日一般清澈透亮的少年,许久才淡淡地说道:“那是我萧家世代相传的纹饰。”
越千秋的语速不知不觉急促了几分:“你身上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