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秋也懒得去想这代表什么意思,跨过门槛进去之后,见明间无人,他用脚后跟带上房门,就冷冷开口说道:“程姑娘如果还能见人说话,就请吱一声。要不然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会说什么会做什么,我自己也不敢保证!”

“九公子还请稍待。”

内间传来的声音轻柔平静,并不见多少慌张。只不过一会儿功夫,一个披散着头发,身上非常随意地披了一件家居旧衣的妙龄少女就打起门帘从内间出来。

只见她一脸倦怠之色,眼睑微微有些肿,没有系上的外袍之下,仿佛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竟好似人还没睡醒,刚刚从床上直接就这么披衣裳起来见客似的。

如果换成一般人,这会儿饱餐秀色,我见犹怜尚来不及,可越千秋也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美女,其中还有萧卿卿那个天生魅惑的妖孽,因此他非但没生出什么不该扰了美人清梦的意思,反而随手把刀匣扔在桌子上,随即大马金刀地一屁股坐下。

“你给过我那个玉镯,又知道嘉王府别院里可能有秋狩司的人,而且据我所知,扬州程氏很早以前就似乎和北燕有点乱七八糟的纠葛。所以,我有一件事想问你。”越千秋用手指轻轻敲着刀匣,压根没有给程芊芊选择沉默的机会,“你和萧卿卿是什么关系?”

程芊芊轻轻拢了拢身上那件外袍,仿佛是觉得有点冷。她轻移莲步,在越千秋对面坐了下来,垂下螓首,那张不施脂粉的脸上仿佛升起了一股雾气,将她那五官映衬得越发动人。

“真要说的话,大概是我很想拜她为师,她却不肯认吧?”

越千秋还以为自己这单刀直入未必有效果,接下来还有的是言辞交锋,此时见程芊芊竟然承认了,他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就有些烦躁地捶了捶桌子。

“这话什么意思?”

“我之前确实只把话说了一半,我娘是青城弟子不假,但在被青城某位前辈收入门墙之前,她曾经是北燕文武皇后身边的侍女。虽说是阴差阳错跟了我爹之后,既忘了任务,也忘了门派,满心都只有那些情情爱爱,但在她生下我,最绝望等死的时候,北燕却比青城更早找上门。”

程芊芊此时既不像最初在玄武泽和越千秋等人碰面时的清淡素雅如水仙,也不像后来把手镯中那封绢书交给越千秋时的神秘似幽兰,而是仿佛被人揭破底牌似的,破罐子破摔地直言不讳,头亦是抬了起来,眼神中竟是流露出了一丝锋利的锐意。

“用霍山郡主萧卿卿的话来说,娘怀我的时候心思郁结,患得患失,以至于我先天不足,不能学武。但是,她可以教给我其他用得上的东西。比如说,谋术、医术、星象、机巧……总而言之,都是一般女孩子不会涉猎的杂学,她让我尽情挑选,想学什么学什么。”

“我当时还小,当然不可能学那么多,但后来,娘死了,因为郡主在程家散布的谶诗,我被那个男人带回家去交给他的妻子,成功站住了脚跟。自然,郡主交给我的那个镯子,被那对男女收了走,仿佛是生怕这些来自野女人的东西带坏了我这个嫡小姐。”

“而我当时对郡主说想学的那几样东西,并不是郡主教我的,而是后来程家给我找来的那些先生,花了好些年的时间一一教给我的。程家有心让我从小背诵那些女训女德,学习怎么管家,怎么看帐,怎么统御姬妾婢仆,做梦也不会想到,我真正擅长的是杂学。”

越千秋当初就曾经犯过嘀咕,萧卿卿把女儿萧京京养得天真烂漫,不知世间险恶,会不会在暗地里为红月宫另外找了个继承人,甚至怀疑过程芊芊。

可后来萧卿卿一走了之,把红月宫这一摊子也扔了,如今在周霁月的耳濡目染下,萧京京几乎把人当成了亲姐姐,也没见有任何不妥的迹象。最重要的是,杜白楼也好,严诩也好,甚至连越影,全都确认程芊芊并不会武艺,他就没有继续朝这个方向去想。

可他万万没想到,萧卿卿竟然费尽心机培养出来一个精通各项杂学的女孩子!

等等,真正说起来,如果程家是因为区区一首谶诗想要培养程芊芊,觊觎东宫妃宝座,这好像有点太想当然了。莫非这件事背后,本来就不只是深通宫中选妃宗旨的世家大族暗地里选中了程家,还有萧卿卿在背后推波助澜?

如果是皇帝让礼部选妃,那么注重的肯定是德容言功,合不合小胖子口味这种事根本就不用考虑。可想想小胖子那种个性,之前能对程芊芊的遭遇产生感同身受的共鸣,那么她精通的那些杂学,小胖子说不定会很感兴趣。

那小子他很清楚,贪新鲜,等闲女孩子根本就降不住他!

越千秋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当下就收起刚刚犹如兴师问罪的架势,好整以暇地问道:“程姑娘为什么突然肯对我说实话了?我可不信,因为我那么两句威胁,你竟然会就范。”

“很简单,因为我在玄武泽遇到了英王。这场偶遇并不在之前郡主的计划之内,而英王的性情也出乎我的预料。我不止一次听到人在私底下说他是扶不上墙的阿斗,说他性情残暴,目中无人,甚至说他不学无术,荒淫无道……可只有亲眼见到,我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至少在我看来,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是个还有不少同情心的人。既然如此,不趁着他对我的同情心,挣脱我从出生成长以来的重重枷锁,更待何时?摆脱程家的控制很容易,但摆脱郡主却很难。可我没想到的是,郡主竟然将红月宫暴露之后,连女儿都丢下抽身离去。”

“她最后一次给我的指示,就是让我在程家东西被抄检送到我面前之后,选那只镯子,然后送给九公子你。至于今后,我便自由了。”一口气说到这里,见越千秋在那嘴角不对称翘起,仿佛有些牙疼的样子,程芊芊心中了然,当下直截了当亮出了最后的牌面。

“我应该叫做父亲的那个男人是北燕先皇后第一次微服南下的时候遇到的,对他多有资助,所以说程家和北燕勾搭,却也未必有错,只是程家上下包括他自己都不知情而已,只以为男主人是才华横溢,这才名满江南。至于嘉王府别院这边,同样,不是楼英长第一个想到由此趁虚而入。第一个想到在其中埋设暗子的,也是北燕先皇后,所以我才会知道这些。”

“而刚刚对你说过的这些话,我一五一十全都对严将军和陈公公说了。”

越千秋本来就没指望自己从程芊芊口中能问出来的消息,严诩和陈五两却问不出来。因此,他镇定自若地打量了一下这位气定神闲的姑娘,突然似笑非笑地问道:“怪不得你刚刚对我这样坦然自若。那我问你,就算我刚刚气势汹汹,你穿这一身出来见我是什么意思?”

程芊芊没想到越千秋竟然会问这种问题,片刻的错愕之后不禁银牙暗咬和那个只听她说了身世就决定为她奔走的英王相比,越千秋这样的男人简直没有风度!即便他不好美色,可谁会在一个慵懒安闲的女人面前说这种话?

她冷冷说道:“我如今不是程家和程家背后某些人精心培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在杀气腾腾的越九公子面前,我运用一点身为女人的本钱聊以自保,这个回答越九公子满意吗?”

“嗯,还算满意。”越千秋仿佛没听出程芊芊那讽刺的意思,很不正经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师父和陈公公是怎么许诺你,又或者杜前辈对你有过什么样的承诺,你才会为了自由,爽快说出了某些事情。又或者你还是说一半藏一半,以此作为筹码。但我有件事告诉你。”

他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刚从晋王萧敬先那儿得到一个了不得的消息。嗯,他这会儿应该去见皇上了,可不管怎么说,你都是这金陵城里最早知道这消息的一批人……北燕皇帝遇刺了,至今生死都不知道。幕后指使的人,有可能是那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北燕皇后,也有可能是萧卿卿。”

如果是反应慢一点的姑娘,此时此刻第一念头肯定是……北燕皇帝遇刺关我什么事?

然而,程芊芊到底是在逆境中生活了那么多年,瞬间便面色大变。北燕皇后已死,萧卿卿只剩下孤身一人,又已经回了北燕,所以她才可以借着撇清关系,说出某些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消息,然后把自己摘出来,由此得到自由。

可是,现在北燕发生了那等恐怖的惊天巨变,如果幕后真是那两个女人之一,她这个曾经和她们扯上关系的相关者,今后怎么还可能离开三司的视线?

见程芊芊的反应一如预料,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越千秋这才按了一下面前的桌子,整个身子往前探了探:“程姑娘既然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那么,你就该知道,你知道的每一点每一滴消息,都会有人想方设法从你嘴里掏出来。与其日后零碎吃苦,何妨赌一赌?”

“怎么赌?”

越千秋重新坐直身子,笑眯眯地说:“赌一赌是不是该相信我。只要你先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东西,你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不说别的,让你脱离眼下这个环境,却还是不那么难的。比方说,武英馆中连萧京京都能进,没道理你却不能。”

程芊芊不禁嗤之以鼻:“英王殿下隔日出入武英馆,你觉得皇上又或者其他相关人会答应这种离谱的事情吗?”

“当然会。”越千秋呵呵一笑,想起今天小胖子听到程芊芊名字时那种惊怒交加,他就意味深长地说,“至于英王殿下,身为即将册封的太子,这也是一个考验,不是吗?”

第671章 欺人

周霁月和那两个敌意深重的守卫彼此对峙,气势却是从最初的一触即发,到渐渐回落平静,到最后,周霁月竟是拿后背对着两人,一副不怕你偷袭的架势。气得发抖的两个守卫几次三番都想暴起出手,可到底还是不得不硬生生忍住。

原因很简单,两个人谁都承担不起万一忍不住动手的后果。可忍耐这种事看上去简单,真正做起来却是要人命的。尤其是周霁月一直就这么背对他们望着屋子门口,那种完全把他们当不存在的漠视,更是让两人怒火中烧,最后几乎憋成了内伤。

就在两人几乎都要气得吐血,不知不觉连站姿都从防着外人擅闯,到直接对着小院中那座屋子,和周霁月同向而立时,他们终于看到刚刚紧紧关着的屋门被人拉开,紧跟着,那个让他们恨得牙痒痒的少年神采飞扬从里头出来。

而走出来的越千秋笑吟吟地对着他们的方向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个他们根本看不懂的手势。尽管知道那手势不是做给他们看的,两个人还是瞬间火冒三丈。可刚刚拿背对着他们的周霁月,却是心领神会,意识到越千秋竟和程芊芊交涉成功了,她立刻快步迎上前去。

“千秋!”

“大功告成,该走啦!”越千秋笑嘻嘻地对周霁月眨了眨眼睛,等看到她后头那四只眼睛恶狠狠瞪着自己,他就若无其事地说,“再不走,人家恐怕也顾不得什么后果不后果,忍不住出手赶我们走了。不过,咱们俩今天吃这么大亏,我也很想找人打一架出口气。”

见越千秋亦是语带挑衅,周霁月不禁莞尔。换成平时,她劝都来不及,此时却火上浇油地说:“你也是的,和那些余孽一般见识干什么?”

这余孽两个字,终于把那两个守卫完完全全激怒了。几乎是瞬间,两人就齐齐朝越千秋和周霁月扑了过来。面对这一情形,越千秋不怒反喜,立刻头也不回地叫道:“程姑娘劳烦做个见证,今天可不是我先动手的,是人家先动手的!”

口中如此说,他已经径直朝其中一人扑了上去,重新背在背上的沉重刀匣却丝毫没有拿下来的意思。眼角余光瞥见周霁月亦是赤手空拳拦下了另外一个人,他就笑呵呵地说:“霁月,同样是小擒拿手,咱们俩比一比谁先拿下对手如何?”

此话一出,周霁月想都不想就娇叱道:“要是别的功夫我不和你比,但我白莲宗的小擒拿手,你要是能比我强,我从小到大岂不是白练白吃苦了?你等着认输吧!”

“那可不一定!”越千秋口中不服气,手上更是完全不停,哪怕这算不上争强好胜,顶多只是小伙伴之间的斗口斗气,他也依旧加紧了攻势。

然而,被当成对赌标的,他们的对手却因此火冒三丈。他们并不是好相与的,能够在总捕司大部队离开的时候镇守大本营,而且还被派来看守程芊芊,手底下自然功底扎实,可乒乒乓乓几招过后,两人就同时注意到了越千秋和周霁月背后那屋子门口走出来的程芊芊。

就只见人裹着一袭厚厚的大氅,面色苍白,满头秀发垂落肩头,也不知道之前在屋子里和越千秋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可最要命的是,刚刚越千秋让她证明是他们两人先出的手!一时间,两人因为被撩拨起意气动手时的那股恨心杀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后悔。

他们怎么就那么昏头了呢?这一打起来,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要知道,这一任的阎总捕头虽说对当年之事颇有微辞,因此对他们这些仅存的总捕司老人也多有体恤提拔,但天知道那是不是为了和当过一任总捕头,一直威望卓著的青城杜白楼抗衡。真的要是被越千秋抓住他们眼下先动手的把柄追究起来,阎总捕头未必就会护着他们!

气势这种东西,素来就是此消彼长,哪怕两人的武艺颇为不凡,真的打起来,缠上不用兵器的越千秋和周霁月上百招根本不在话下,可这会儿既然悔意渐生,两人下手自然而然就软弱了下来。越千秋最擅长抓这样的机会,此时觑着一个空子就立时一招扣住了对手左肩。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霁月一截对方手肘,随即横欺入对手怀中,当她顺势一压把人撂倒在地拿下时,身边却响起了越千秋的声音:“这回可是我快!”

侧眼一瞧,见越千秋已经是把那个可怜的家伙给直接坐在了身下,周霁月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她哪里不知道越千秋制服对手的速度不过和自己仿佛,可眼下人硬是要争这么一次小小的胜负,她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哼了一声。

见周霁月没和自己争辩输赢,越千秋顿时喜笑颜开地轻轻拍了拍那个倒霉鬼憋得有些青紫的脸,似笑非笑地说:“你对我不满没关系,只要别被我看见,否则,你觉得我去皇上面前告个状,说你们耿耿于怀当年吴仁愿和高泽之倒台,总捕司换血的事件,结果会怎么样?”

话音刚落,被周霁月制服的那人便怒喝道:“越千秋,你这是血口喷人!”

“你们都已经动手了,还不许我告状?”

越千秋轻蔑地到了一眼旁边那家伙,不耐烦地说:“连成王败寇的道理都不懂,还摆脸色给我们瞧,还敢连两句话都受不起,直接和我动手?我不说什么当初你的上司同僚乃至下属害了多少无辜,只凭他们是翻不了身的失败者,而你们是同情他们这些失败者,甚至追随过他们的余孽,我就能让你们去和他们做伴,你信不信?”

“你……仗势欺人,算什么好汉!”

“仗势欺人?呵呵,当初你们总捕司仗着吴仁愿的势迫害别人的时候,没少被人这么骂过吧?现在居然还有脸来骂我?没错,我是仗势欺人,怎么着?我是当朝宰相的孙子,当朝长公主之子玄龙司严将军的徒弟,皇宫我随便进,皇上和未来太子只要我愿意天天见。我没有仗着这些便利欺男霸女,就欺负你们这些认不清现实的蠢货,那又怎么样?”

再一次领教越千秋那骂人不带脏字的刻薄,周霁月不由笑了起来,只觉得刚刚上了心头的负面情绪无影无踪。本来就是已经过去很多年的事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已经忘记,可当重新走进当年最讨厌的地方,面对也许曾经历过当年旧事的人时,一切却又被勾起。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不够坚强。可是,有越千秋这样一个朋友,她这仅剩的心魔也应该可以消灭殆尽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她只要着眼于将来就好!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一瞬间,四肢百骸经脉中,原本因为之前过度爆发和此时这又一番战斗而有些干涸的真气,便仿佛底下有了泉眼补给一般,从涓滴细流逐渐扩展,不过瞬息功夫,就已经仿佛奔腾不息的江河大海流遍全身。

因此,当那个被她压下的家伙以为她心不在焉,趁机想要反扑的时候,却是被她一指点在膻中要穴,整个人如遭雷击,再也不敢动了。

越千秋却不知道周霁月瞬间又有精进,他只看到了她的对手自取其辱,而自己身下坐着的那个家伙虽说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却没有再说话,他就弹起身来,随即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

“今天的事情很简单,我奉严将军之命来找程姑娘说点事,你们好好的放了我进去,然后看着我出来,就这样。如果你们想要搬弄是非,那么很简单,程姑娘作证,你们因为旧恨对我和周宗主动手,事情捅出去,那性质就不一样了。霁月,我们走!”

胸中最后一口气已经出了,周霁月当然没有留下来继续欺负人的意思,她松开手站起身,对着那边屋子门口呆呆伫立的程芊芊微微一颔首,随即也不理会那两个失败者,径直跟着越千秋离去。直到一路平安无事地出了总捕司,她这才再次开了口。

“你从程芊芊那儿问出了你想知道的?”

“嗯,应该问出了绝大部分,也许她还藏着掖着一点东西,但没关系,在以后日久天长的相处过程中,有少男少女全都万分仰慕的周宗主在,一切都不成问题。”

周霁月顿时有些糊涂,皱了皱眉就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越千秋冲着周霁月嘿然一笑,“我拐了那么多人到武英馆,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关系?”

得知越千秋竟然做出了如此离谱的决定,周霁月简直难以置信:“可她手无缚鸡之力……”

“小胖子比她好很多吗?今天那样的场合,他嘴巴上叫得倒是挺厉害,但真要是被我们放过去个把人去行刺他,他不哭爹喊娘才怪!”

越千秋见周霁月顿时哑口无言,他就笑嘻嘻地说:“你不是都说服萧京京下定决心,上书请求将红月宫加入武品录吗?区区一个程芊芊难得了你?”

“你说得倒是简单!”周霁月只觉得头疼极了,再一次意识到越千秋摊派任务那真是一等一的。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招确实能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一下问题。当然,她完全没想到,包括皇帝和东阳长公主在内的一些人,曾经很忌讳让小胖子与程芊芊接近。

懒得再想这件麻烦事,她索性岔开话题道:“楼英长都死了,这下不用大伙儿在街头散布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了吧?”

“为什么不?除了相关人士,谁知道楼英长死了?”

越千秋笑眯眯地说,“而且,就算玄龙司有谁嘴巴不严,就算嘉王府别院封锁得不够彻底,这个消息传出去了,你觉得某些人会相信吗?他们肯定会觉得有人想钓鱼,有人想耍阴谋诡计……总之,劫法场事件的后续影响会被无限淡化,直到抓到人为止。”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随即狡黠地说:“再说了,这好歹是一堂实践课,大家怎么也该更卖力一点,这样,小胖子的神兵利器拿出来几件作为奖励,那才说得过去。以后再有考核,那大家积极性就高多了!”

对于越千秋的歪理,周霁月终于表示无话可说。等到越千秋鼓起双唇发出尖利的呼哨,不一会儿把白雪公主连带她那匹坐骑给叫了回来,她刚刚翻身上马,就只见越千秋回头微微一笑:“霁月,和我一块去杏云楼买点心,然后回家。忙活一整天,接下来歇着就行了。”

“那程芊芊的事呢?”

越千秋笑呵呵地挤了挤眼睛:“我在她那儿留了一张字条,不论是谁去审她,都会看见那样一张东西,到时候,自然有人会来找我。所以,何必我再去奔走,闭门家中坐,等着人上门,那样岂不是轻松愉快一些?走吧,反正武英馆今天没人,你回去岂不是孤零零的?”

说不过越千秋,周霁月最终只能无可奈何被人拖走。果然,等大采购之后回到亲亲居,她非常不好意思地向平安公主奉上了那简直是用来哄骗小孩子的四色鲜花糕饼之后,却只见这位北燕帝女竟是喜笑颜开。

“牡丹、梅花、莲花、桃花……霁月你有心了,这是我最喜欢的四种花!”见周霁月明显有些吃惊,随即立时侧头去看越千秋,后者则是正用糖果逗着诺诺,平安公主顿时了然于心,却是更加高兴了起来。

无论是越千秋主动向越小四打听的,还是越小四主动告诉他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却记得自己的喜好,这终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笑得露出了小酒窝的平安公主使了个眼色,见诺诺不情不愿撵了两个丫头出去,自己也溜了,她这才看着越千秋问道:“千秋,你对我说实话,是不是北燕那边出事了?”

越千秋买了这么一大堆点心回来,本就不是收买妹妹的,也有安抚哄骗一下平安公主,把那件事拖个十天半个月的意思。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平安公主竟然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了,顿时有些进退两难。而比他更加内疚的,则是周霁月,她想也知道,破绽出在她的身上。

思来想去,越千秋想到平安公主从前守着越小四那个千变万化,仿佛随时随地都能上天入地的丈夫,恐怕早就听惯了各种各样的谎言,自己那点水准别想把人蒙混过去,他思前想后,最终把心一横:“娘,北燕皇帝遇刺了……老爹和甄容……据说目前正孤守皇宫。”

第672章 难得的上朝

这一夜,金陵城中街头灯火通明,一队队手持火炬的马卒奔腾不绝,马蹄声也不知道惊醒了多少沉睡的百姓。有听到动静心中惊疑,于是爬起来的人,乍着胆子扒门缝往外偷偷窥视,当借助火光看到往来兵卒那杀气腾腾的脸时,无不惊吓得直打哆嗦。

当次日清晨,千家万户打开大门,就只见大街上满满当当都是卫戍的兵卒,那种绝大的阵仗,太平了百年的金陵百姓见了无不心惊肉跳。要知道,相较于三天两头有人造反,达官显贵排队砍头,动不动人头滚滚,抄家灭族的北燕,大吴金陵城里太平惯了。

就连八年前因罪论处的吴仁愿和高泽之,最终也没有被处死,至于病死在路上什么的,金陵百姓们不过是道听途说了一个结果,对此压力不大。反倒是之前清理那些勾结北燕秋狩司的家伙杀了不少人,这才是金陵城里少有的热闹景象,大家看热闹倒是看得很起劲。

如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有人造反吗?还是有人篡权夺位?

战战兢兢的不只是寻常百姓,就连文武百官也对一夜跑马同样关切得很,早起上朝的他们看到满街戒严,就已经满心犯嘀咕,当最终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宫门前时,每一个人几乎都忙着找各自熟络的人交头接耳,打探情形。

然而,绝大多数的人都是问了一圈却毫无结果。当有人想起应该问问政事堂三位宰相时,四下里寻找了一圈,结果方才发现了一件奇事。三位宰相竟然一个都没来!

这下子,本来就震惊的官员们顿时炸开了锅。宰相都不见了是什么意思?莫非昨晚一夜跑马是宫变夺权?

有心人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起了玄龙将军严诩以及武德司都知韩昱的踪迹,等发现这两位等同于皇帝心腹的人不见踪影,就有人开始找刑部尚书和侍郎,毕竟,总捕司的人是不上朝的,可相关信息他们的上司总会有点数,可最终的结果却是,刑部堂上官和司官都没来!

到了这时候,惶惶不安的情绪顿时窜上了每一个人的心头。不见的全都是皇帝心腹,这种状况无疑是极其反常的,原本在私底下窃窃私语,甚至开玩笑说莫非有人谋朝篡位的人,那更是面色煞白,生怕自己的乌鸦嘴奏效,但也有不少朝中的边缘人物惊疑不定。

如果真的是某些人孤注一掷,最终成功,为什么他们没得到消息?

就在这极度恐慌的情绪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时,位于较后方的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随着有人让出路来,前头的高官们立刻就认出了朝这边走来的那一大一小两个人。

一个是很少上朝的晋王萧敬先,一个是同样很少出现在这个场合的越千秋。这传说中的舅甥俩一露面,而且一个嘴角含笑气定神闲,一个死板着一张脸像是别人欠了他八百两,有些人更加不安,但不少原本担心发生了宫变之类的官员们却立刻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晋王萧敬先那是当今皇帝力排众议收留下来,而且还给予王爵和太子太师的高位,至于越千秋……嗯,人们从前嘀咕过他是不是皇帝私生子,这才能够得到皇帝另眼看待,现在因为其养母反倒是爆出了皇帝私生女的传闻,大家的猜测已经突破天际了。

越千秋那种桀骜不驯的人,竟然会对突然回家的养母那般孝顺,肯定有问题。如果那不是养母而是生母,那么情况就很清楚了,皇帝肯定因为偏心外孙,才会对其比对小胖子更好!

可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出现在这儿,那就代表他们背后的人全都安然无恙,也就是说,宫里绝对没出事,但今天的朝会,一定会有重大事件公诸于众!

越千秋当然注意到了那些偷偷打量自己的目光,心中着实有些懊恼。

他是在宫门口和萧敬先不期而遇的,然后就不得不承受和人走在一起时四周围那些诡异的目光。事实上,如果不是他一大早被人从床上拖起来,得知宫里传话让他去上朝,一夜没睡好的他心不在焉,他绝不会忽略了萧敬先,绝对会在碰到人的第一时间就直接开溜。

他才不想和这家伙并肩进来,显得好像是亲戚似的!

至于为什么心不在焉……这还用说吗?昨天他对平安公主说明了自己从萧敬先那儿得到的消息,而那位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北燕帝女并没有以泪洗面,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软弱悲伤的情绪,居然还能笑着反过来安慰他。

“没事的,北燕不是第一天大乱,你爹他那么看重甄容,绝对不只是因为他是曾经的青城掌门弟子,也是因为他有能力,更在经历巨变之后,有一颗坚韧的心。你要相信你爹,他素来谋定而后动,绝对会平安无事的。”

直到这会儿,他仍旧觉得平安公主那番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要是换成别人,他肯定会嘲笑这纯粹是盲目的信心,可他那会儿在平安公主面前却只能乖乖点头附和。可是,他非常担心一旦北燕情势真的发生大变,越小四有什么三长两短时,平安公主会撑不住。

人的抗压性到底是有限的,绝不可能经得住千锤万打!

正因为心烦意乱,所以,越千秋一路上没和萧敬先说一句话,同时完全无视了四周围那些探询的视线。直到面前突然出现挡路者。正想发火的他抬头一看,认出是爷爷的继任者户部尚书李长洪,这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李大人安好。”

“好个屁!”李长洪虎着脸哼了一声,随即不由分说就揪住了越千秋,没等人挣扎他就警告道,“这人心都快乱套了,不找你问我找谁去?你爷爷和师父呢?”

此时此刻,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暗自感谢为他们出头问了这么一个问题的李长洪,一时都竖起了耳朵。很快,他们就等到了一个言简意赅的回答。

“爷爷和师父都在宫里啊!”

见越千秋满脸无辜的样子,李长洪顿时气坏了:“你这话等于没说!昨晚上外头兵荒马乱的闹腾了一夜,我亲自出门问话都被人拦了回来。这一大早街头又是真刀明枪的,也不知道出动了多少兵,跑到这又不见三位宰相和你师父他们。再要没个理由,整个金陵城就乱了!”

越千秋皱了皱眉,见一旁萧敬先事不关己似的呵呵一笑,径直往前头归自己的站班去了,他只能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因为北燕秋狩司闹出来的那档子事?当然,最重要的说不定是另外一个消息,喏,你不如去问晋王殿下,昨儿个他在宫门前遇到我时说,北燕皇帝遇刺了。”

这简直不可思议!

越千秋一张口透露了这样一个爆炸性消息,见四周围震懵了无数人,就连李长洪也一脸意外,他就笑眯眯地说:“所以,我琢磨着,皇上很怀疑楼英长受北燕发动政变的某人主使,然后跑到我们大吴来兴风作浪,从而使得我大吴人心不安,没工夫去理会正窝里反的北燕,所以,皇上这才从昨晚上开始大张旗鼓清理秋狩司余孽。”

李长洪微微一沉吟,对越千秋的这个猜测倒有几分认同。然而,他素来最知道这少年是何等狡黠,当下松开手就冷哼了一声:“满口胡柴!”

见这位户部尚书撂下自己就拂袖而去,一回到原地就有好几个官员围上去问东问西,越千秋也不恼,笑嘻嘻地耸了耸肩,眼睛四下里一扫,打算找个空位姑且站一站。可他好不容易在三五成群的官员当中找到一个不错的地方,这都还没过去呢,那边就有传来了拍手声。

常常上朝的人都知道,这是要开始往大庆门去了,而越千秋虽说不知道,可随大流的事情他还是很会做的。他先是站在原地不动,等到官员们熟练地按照自己的班次鱼贯站好,他终于找到了上次去上朝时认得的,站在自己前后的某两个官员,立刻迈开腿往他们那边走。

可他才刚走了两步,前头就有一个小黄门一溜烟窜了过来,到他面前连喘气都顾不上就直接嚷嚷道:“九公子,皇上宣您去大庆殿!”

此话一出,其余官员第一时间意识到今天是御殿上朝,而紧跟着不少人都嘶地吸了一口凉气。第一,在这种朝会的场合,内侍省的人居然还称呼越千秋为九公子;第二,在地方有限的大庆殿,越千秋这么个有衔无官的奇葩竟然能有立足之地!

越千秋并不希望在今天这种场合搞特殊,可皇帝的话是不容置疑的,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像平安公主那样大胆,点点头之后就状似无心地问道:“皇上就宣召了我一个吗?”

“还有晋王殿下。”

听到这个回答,越千秋本能地抬头朝萧敬先的方向望去,见人身前也有这么一个小黄门,这会儿正好也朝他看了过来,而且满脸笑眯眯的样子,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然而,他很清楚皇帝召萧敬先,为的是北燕之事,而召他,不是为了楼英长,就是为了程芊芊,因此他当下就收回了目光,冲着那小黄门打了个手势,示意其引路。

赶在一大堆尚书侍郎的高官前头先进了大庆门,然后穿过了宽阔的殿前广场,而后又爬上高高的台阶,最后来到了大庆殿前,越千秋一眼就看见大殿中央的宝座上坐着皇帝,两侧一边是包括越老太爷在内的三位宰相,另一边则是小胖子和李崇明。

而越千秋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李崇明身上。和囫囵完好的小胖子相比,面色凄苦的李崇明虽说一身世子冠服,可额头上还缠着密密麻麻一圈白布,再加上那苍白如雪的脸色,形销骨立到衣衫都显得宽大的身材,配合着下头那张椅子,赫然显得极其醒目。

之所以醒目,那是因为这会儿是大殿上朝,不是常朝又或者便殿议事,就连三位宰相和准太子殿下都还没一张椅子呢,可李崇明这个世子却是皇帝之外唯一坐着的人!

然而,往日一定会因为这种不平等待遇而气咻咻的小胖子,此时此刻却笑容可掬,发现萧敬先和越千秋联袂而来的时候,他甚至还冲着两人微微颔首,咧嘴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见其这幅反应,越千秋立时知道,昨天他捅破李崇明醒了还装昏,然后拉了周霁月溜之大吉后,小胖子显然表现不错,说不定还得到了皇帝的褒奖,再加上很明白李崇明此时能够得到一张椅子的真相,所以才如此大度。

暗叹小胖子越来越长进了,他非常规矩地让了萧敬先先行,自己落后一步进了大殿参见。

此时大朝还没开始,礼仪也没有那么繁琐,再加上萧敬先在前面带了头,越千秋就如同往日一般深深施礼,随即就直起身来。而皇帝没有开口说什么,而是径直指了指左右两边空着的站位。这时候,陈五两就代为开了口。

“晋王请立于英王殿下之下,九公子去搀扶着点儿越老相爷。”

如果这不是上朝,越千秋去陪着爷爷,这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此时此刻,他躬身应喏的同时,却有些心里没底。果然,等他来到越老太爷身侧侍立时,等来的就是一声低骂。

“臭小子,你做的好事!”

越千秋见叶广汉和余建中两位宰相冲着自己直瞟,他只能满脸委屈地低声说:“爷爷,我没干什么啊!昨天我在嘉王府别院那可是奋不顾身……”

“我没问你在别院如何,说的是你在总捕司做的好事!”越老太爷见旁边的小孙子果然没声音了,他才轻哼了一声,“回头和你算账!现在给我老实站着,老实听着!”

即便没有越老太爷的吩咐,越千秋也打算老实站着,老实听着,并不打算在这众官云集的朝会上出什么幺蛾子。只不过,随着百官鱼贯进了大庆门,高位者入殿,低位者在大殿前一一序位站立,随即参拜行礼,他这诡异的站位自然而然就被那些有份入殿的人看在眼里。

而在最初那繁复的礼仪以及各种早就定好要在朝会上宣布的事情一一走完流程之后,殿内殿外的官员终于等来了皇帝的话。

“近日北燕秋狩司谍者肆虐金陵,劫法场之后,更是在嘉王府别院行刺世子崇明,是可忍孰不可忍。昨夜三司齐齐出动,捣毁秋狩司在京多处据点,拿回之前被劫死囚刘国锋,劫法场同犯一人被格杀,余下谍者落网不计其数。朕已传令,将楼英长曝尸金陵太平门,以平民愤!”

第673章 惊世骇俗

大殿上寂静无声,仿佛连这么多人的呼吸声也一块停止了下来。

如果说,刚刚越千秋说的北燕皇帝遇刺,在传开之后已经让人震惊了一把,那如今皇帝宣布的这几个消息,就足以把很多人的下巴都给震掉了。

很多人都已经熟悉了金陵城里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往北燕秋狩司的身上推,反正回头胡乱宰掉两个谍者就行了。可现在,皇帝竟然说,那个一度潜入大吴多年,在北燕亦是威名赫赫的副使楼英长,在金陵的众多布置几乎都毁于一旦,而且自己也死了?谁这么厉害?

直到这时候,皇帝方才看了一眼越老太爷身边规规矩矩站着的越千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几分。

“北燕势大,侵扰边境,掳杀边民,更有秋狩司楼英长潜入我大吴,暗中指使谍者,暗杀、收买、散谣、中伤……种种手段扰乱我朝局,一直是我大吴心腹大患。此次楼英长明里劫法场,暗中却潜入嘉王府别院图谋不轨,只可惜终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被抓住了行踪。”

此时此刻,就连越千秋也不禁暗自腹诽。皇上,您是不是被我和小胖子这说故事时不断的卖关子给带坏了,在朝堂上竟然也来这么一出,您知不知道下头人等得多着急啊!

然而下一刻,他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只因提前都知道的优越感就全都没了,因为皇帝突然站起身来,掷地有声地说出了几句让他简直大惊失色的话。

“楼英长收买宵小,在金陵城中到处打地洞,甚至直接打到了嘉王府别院的地下,趁着四郎去见崇明的时候暴起发难,想要断送我大吴两位血嗣。若非周霁月眼疾手快护了他们两个,千秋又兔起鹘落一举斩杀楼英长,只怕今日朕也不可能这样气定神闲站在此处!”

皇上您胡说什么,楼英长不是我杀的!我要有那本事就直接上天了!

越千秋简直想大声嚷嚷表明自己怎敢和陈五两严诩抢功——而且就连那两位,也只是逼得楼英长走投无路,于是最终自尽了之而已!再说了,他还想让武英馆的小伙伴们继续传谣,让事情继续发酵下去,以为皇帝会继续捂着楼英长之死,顺带清理一下朝中某些蛀虫的。

可谁知道皇帝老儿竟然不按常理出牌!

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不得不死绷着一张脸,没敢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因为他已经体悟到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皇帝金口玉言说这是他的功劳,他敢不认?

果然,在皇帝这话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越老太爷微微欠了欠身,满脸谦逊地说:“皇上也太夸奖这些小儿辈了。尤其是千秋,他往日闯祸那么多,若非皇上包容,哪有今天。那天他出手本来就是应当做的。倒是霁月身为女子却如此勇往直前,应该好好褒奖。”

见爷爷顺着皇帝的话给自己定下了基调,哪怕越千秋很不想贪天之功,可还是不得不乖乖低下头,讷讷说道:“皇上,昨日在那般惊险的情形之下,臣一人之力微不足道,既有周宗主奋不顾身牵制楼英长,也有严将军和陈公公竭力赶到,再说,也多亏了英王殿下和嘉王世子确保后路无忧……”

小胖子从前那是脸皮极厚的人,可此时听到越千秋在那违心地想给他脸上也贴点金,他却觉得从脸上到各处全都火烧火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而更让他火冒三丈的是,一旁那病恹恹的李崇明竟然比他反应快。

“九公子不用替我说好话,都是我治府无方,下头竟然出了勾结秋狩司的败类,甚至连被人把地洞打到了床底下都不得而知。若不是九公子反应快毁掉了那张床,又在我绝望之际和四叔一块救了我性命,我只怕这时候就含冤九泉了……”

虽说李崇明也替自己说了好话,但小胖子这会儿根本就不屑于占这点便宜。他想都不想就打断了李崇明的话,一张脸板得都快僵了。

“父皇,儿臣读书还马马虎虎,武艺却不怎么样,那时候千秋抡着桌面出去挡箭了,儿臣就是提着两条桌腿防身,又分了两条桌腿给崇明而已,哪能确保什么后路,顶多就是提醒了崇明注意提防后边有人从地洞里钻出来!总而言之,勇猛杀敌的那是周宗主和千秋,我和崇明叔侄俩没什么功劳!”

如此谦逊的英王,朝中文武无不觉得异常纳罕。尤其是那些和他接触不多,只道听途说过这位当今皇帝独子恶名的人,更是有一种闻名不如见面的感觉。然而,那些往日还相对比较熟悉英王李易铭的人,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这从前两个没事就针锋相对的死对头,今天却彼此谦让,彼此吹捧?果然,从前那副犹如水火不容的假象只是骗人的而已!

而皇帝却是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微微点头,随即斜睨了一眼越千秋道:“千秋,少年人谦虚一些虽说不坏,但过分谦逊就不叫虚怀若谷,而是虚伪了。朕说你有功,四郎和崇明也都说你有功,那你就是有功!更何况,此前你从北燕建功平安归来,朕还未赏过。”

如今似裴旭这样和越家苦大仇深的已经倒台,其余党羽又或者别的反对者,有的因为之前被流言蜚语吓得或真或假告病封门,有的在昨夜的清洗行动中被连根拔起,也有的觑着苗头不对噤若寒蝉……

总而言之,此时此刻没有人质疑楼英长是否真的死了,是否真的是被越千秋杀了这种问题。除非皇帝打算信口开河,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否则,楼英长就是真的死了!

面对下头无人反驳的局面,皇帝就笑吟吟地说:“朕昨夜已经和政事堂三位宰相商议过,今日封你为兰陵县开国公,食邑一千五百户,实封八百户。”

刚刚寂静的朝堂瞬间炸开了锅。大吴的爵位没有前朝那么值钱,大多数时候也只是止于己身,不世袭,也就是说子孙根本享受不到这爵位的好处,而且大多数人封爵都只是虚封,就算其中有实封,这八百户每个月也就两万文收入,折合二十贯钱,大概还不够叫个戏班子。

然而,这个侯爵的价值不是按照俸禄来算的,因为,它价值从二品!而且,皇帝跳过了侯、伯、子、男四档,直接就给了越千秋一个开国县公,这已经很大手笔了!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谁还说越千秋不是皇帝的嫡亲外孙,那才是眼瞎心也瞎了!

不等有人提出反对,皇帝就一锤定音地说:“你前次去北燕,建下的便等同于军功,此次斩杀楼英长,同样等同于顶尖的军功,不下于为我大吴夺下北燕一座重镇!所以,朕不觉得赏格太重,只觉得还轻了。”

越千秋已经完全懵了。对于一桩不是自己的功劳,还得硬着头皮认下来,这已经考验了他做人的底线,现如今还要再因此而接受一个显然是挺高的爵位,他哪来这么厚脸皮?更何况,他记得皇帝昨天问他要什么赏赐的时候,他直接把皮球踢给了小胖子。

小胖子也已经豪爽地答应,拿出他库内的那些神兵利器,皇帝怎么突然变卦了?

难不成皇帝是用这样的赏赐想把他在程芊芊那儿答应的事给堵回去?那可不行,虽说程芊芊自由与否无关紧要,可他到底答应了她,再说,谁知道她有没有留着底牌?他是想利用武英馆那单纯却又复杂的环境,想要软硬兼施把那丫头的所有秘密都榨出来的!

然而,正满心纠结的他却感觉到背后一只手猛地推了上来,心不在焉的他一时猝不及防踉跄上前了一步。知道推他的绝对是越老太爷,不会有别人,他唯有暗自无奈苦笑。

胳膊拧不过大腿,孙子也拗不过爷爷!他怎么就忘了,之前皇帝已经说过,这不是他一个人乾纲独断的决定,而是和政事堂三位宰相商量过的!

想到这里,越千秋只能苦着脸说道:“皇上恩赏太重了,楼英长真的不是……”

然而,越千秋最后一点推辞的努力,还是被皇帝给打了回去:“你师父和陈五两亲自作证,说是你和霁月浴血拼命杀的楼英长,这么大的功劳,你想都推给你那青梅竹马?”

见皇帝竟然连自己杜撰的李太白那青梅竹马都搬出来了,越千秋顿时哑然,最终只能小声说道:“君有赐,臣不敢辞,臣拜谢皇上厚赐,今后定当肝脑涂地,精忠报国。”

每一个人都能看出越千秋刚刚的猝不及防,都能看出他此时说这番话的勉强。因此,不少打量的目光就朝越老太爷飞了过去,可结果却令他们失望了。因为那个脸皮比牛皮还厚的老爷子根本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此时他们除却看出他的老怀大慰,一点都没看出别的。

而萧敬先则是自始至终都盯着越千秋,因此将人那一系列情绪变化尽收眼底。他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直到皇帝又嘉奖勉励了越千秋几句,最终示意其回归原处,他见这位天子的目光又朝自己落了下来,这才不慌不忙出了列,将那个刚刚借越千秋之口流传的消息再次复述了一遍。

“皇上,臣得到之前在北燕留下的内线急报,北燕皇帝遇刺……”

和越千秋刚刚谈及此事时的语焉不详相比,此刻萧敬先的叙述自然要详尽许多,大致的起因、经过、发展、结果,他都一一道来。只不过,他的叙述平稳而客观,并没有加入那些宛若亲见的演绎,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多人只觉得心惊肉跳,大为震撼。

北燕那位皇帝一贯用各种铁血手段镇压异己,这一次竟然会自己遭难?

然而,更加让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的进展还在后面……

因为萧敬先在说完了自己所知道的北燕那场宫变之后,就对皇帝深深一揖道:“皇上,燕吴两国虽说南北对峙多年,但北燕皇帝毕竟曾是臣的姐夫,如今被乱臣贼子行刺,危在旦夕。臣请皇上看在两国毗邻,素来使节相交的份上,吊民伐罪,以惩不臣。”

这也可以?

越千秋已经觉得今天自己的底限一次次被突破,这会儿简直想用尺子丈量一下,萧敬先的脸皮有多厚。你丢下部属离开北燕的时候,在某座城头和北燕皇帝划清界限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到人是你的姐夫?那会儿说得那般大义凛然,现如今竟然要求大吴出兵吊民伐罪?

接下来你是不是说要直接当带路党?

越千秋正这么想,下一刻,萧敬先说出的话,就进一步刷新了他的底线。

“北燕皇帝虽说被无数人骂过刚愎残暴,但实则却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臣作为他的妹夫,他从前最信赖的人之一,此前却叛国南投,北燕之人只以为臣是失心疯了,又或者是我行我素以至于失宠,这才不顾一切南下投吴,而吴国上下,也许亦是认为臣孤身南来,手无寸兵,厚颜无耻。臣一直没有自辩,如今却可以说出实情了。”

扫视了一眼满殿瞠目结舌的大臣们,萧敬先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卷轴,恭恭敬敬捧在手中,朗声说道:“臣手中有一道北燕皇帝托付的圣旨。北燕皇帝正是因为国内有人不臣,这才让臣远投大吴。若一朝有变,则立时返回接手南疆十城兵权,率兵勤王。

只不过,那场宫变来得突然,臣恐怕北疆某些将领并不会听臣的,所以,请皇上令大吴北疆诸将助臣一臂之力,铲除北燕逆贼。”

嗯,北燕的南疆,也就是大吴的北疆,地理位置倒也没错,可这事情简直太离谱了!

越千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卷轴,心里疯狂吐槽。

之前和萧敬先一同跑出来的时候,他被逼无奈和萧敬先一同男扮女装,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带着的那些行李中根本就没有萧敬先手中那种东西。再说了,北燕皇帝在城下和萧敬先的对峙,或者说对话里,那是彗星撞火星,根本就不存在托付密诏之类的可能性。

萧敬先你还能更无耻一点吗?

然而,越千秋的腹诽没能让萧敬先眨一下眼睛。这位北燕晋王眼看着陈五两下来从自己的手中接过卷轴,他就直起身来,无视四周围所有或惊诧或愤怒或耻笑的目光,泰然自若地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袖子。当发现一旁的小胖子也死死盯着他时,他才侧头对人笑了笑。

小胖子真不知道自己该回一个什么表情,整张脸都是僵的,好不容易才扯动了一下嘴角。很快,他就发现对面同样满脸纠结的越千秋,这下顿时觉得平衡了。就连越千秋都没料到眼下的状况,他担心什么?这么大的事情,总得里里外外商量好些天的。

可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大多数时候,朝中做决定那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但也有一种特例……那就是某些时候,朝中的决定会来得雷厉风行到让人惊骇欲绝!

第674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

原定于二月初一的册封太子大典,将提早到两天后的正月二十八!

而与此同时,皇帝下令将萧敬先手中的北燕皇帝圣旨副本张贴在闹市区广而告之,并决定在册封太子的大典之后,由玄龙将军严诩以及兰陵县公越千秋亲自护送萧敬先前往霸州,令刘静玄领军护送萧敬先北上。而在此之前,大吴新太子殿下将代皇帝前往北疆劳军。

如果说,昨夜金陵城的一夜马蹄声在朝会上已经有了一个明确而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答案,那么,听闻皇帝的这两个决定,无数官员们在退朝后或神情恍惚,或魂不守舍,或唉声叹气,或欢欣鼓舞,或惊骇欲绝……那种喜怒各不相同的众生相,足以成为一道风景。

作为当事者的越千秋,那股与其说是惊骇,不如说是荒谬的情绪,绝对不比任何一个官员来得少。更让他郁闷的是,往日求见皇帝一求一个准,可今天他捱到下朝后就冲去垂拱殿,结果等来的却是笑容可掬的陈五两。

“九公子回去吧,事情已经定下,你也该好好做一下准备了。”

越千秋还是有些不死心,一个箭步拦住了要回去的陈五两,死皮赖脸地说:“陈公公,你就不想知道,我用什么交换条件从程芊芊那儿问出了话,又到底问出了什么话吗?”

陈五两盯着越千秋那瞪大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若无其事地笑道:“九公子,你的胆大妄为我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了,我虽说很诧异,可杜白楼和你师父都向着你,那点事情我自然不放在心上。只不过,皇上心意已定,区区一个程芊芊的秘密算不了什么。更何况……”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越千秋,声音一下子压得极其低沉:“程芊芊也会随同你们一块去。此外,武英馆那些孩子们,皇上的意思是,也去领教一下北燕风光。”

这简直……越千秋压下心里无数匹羊驼在那撒欢似的飞奔,压下蹦到嘴边的脏字,极力吸了好几口大气。可他还是感觉到喉咙口又干又涩,终究忍不住说道:“皇上确定单凭一支霸州军送萧敬先去北燕不是去送死?更准确地说,确定不是陷阱或者圈套?”

陈五两顿时笑了:“九公子,晋王可是你千辛万苦从北燕护送过来的,怎么现在你却不相信他?”

“我从来就没相信过那个妖孽!”越千秋烦躁地揉着太阳穴,悻悻说道,“我和他一块回来,那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那会儿大伯父和师父都把我给丢了,我不信这家伙还能去信谁?再说了,我想着把他弄到大吴的地盘上,他总不至于再出幺蛾子了吧?结果……呵!”

这一个呵字,没有半点欢喜高兴的情绪,道尽了越千秋心中那无穷无尽的怨念。

陈五两自然听得出来,可他却只是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越千秋的臂膀,这才含笑说道:“总而言之,刘静玄国之大将,心志刚强,你们一个个又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皇上不会让人去送死,更何况还有英王殿下。不过再过两日,我们就得改口叫太子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