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秋没想到十二公主竟突然变得这般牙尖嘴利,可意外归意外,他固然很想让这丫头多骂一骂那些该骂之人,却不可能真的坐视她骂尽满朝文武。

“公主这话倒是奇了,北燕秋狩司在北燕恶名昭著,在南边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从当年散布金枝记,恶意抹黑英王,后来又私底下查我大吴百官阴私,以散布为由加以要挟,楼英长这个使团副使更是抛下正使溜得无影无踪,你怎么确定他们此次就不曾煽动书生闹事?莫非公主你才是秋狩司的真正首脑?还是说,你觉得楼英长会听你的?”

十二公主顿时狠狠咬紧了嘴唇,随即尖声叫道:“越千秋,你给我闭嘴!”

她双目圆瞪,死死盯着越千秋的眼睛,见他那清澈的眸子中看不出喜怒,她甚至不知道他对她今日这般登场到底是满意,是期许,还是失望,又或者是懊悔恼恨。然而,拉弓没有回头箭,自从她那天在丽水园对他抛下了那般宣言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唯有这条路可走。

如果她还想异日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莅临南吴,眼下她就得把软弱也好,彷徨也好,甚至那种喜欢也好,统统收起来!

“秋狩司从前也许是干了不少搅乱南吴朝局的事,但那是汪靖南和楼英长一搭一档那时候的事了,现如今执掌秋狩司的是兰陵郡王萧长珙,不是楼英长!如果说楼英长是个鬼鬼祟祟的小人,兰陵郡王便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就你们那点乌七八糟的卑劣勾当,还想让他背黑锅?”

然而,嘴里盛赞着萧长珙,十二公主却并没有再度变成当初那个对姐夫倾心相许,甚至不惜和大公主争风的小公主,环视了左右那些官员一眼,竟是又笑了一声。

“我是不曾经过父皇允准,便为了一个男人,自顾自跑到了南吴来,可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大燕可不像你们南吴,从皇帝到皇子到公主,要娶谁嫁谁自己都做不得主,还要被你们这些为人臣子的谋算!别说我还不曾委身给谁,就算我真的和谁春风一度,也未必要嫁给他!”

盛气凌人的她劈手就拽下了腰间一枚玉佩,重重摔在了地上。

“听说还有人想要趁着我在金陵,算计你们那位英王和我生米煮成熟饭,然后让他纳我这个名节有亏的大燕公主当侧室?呵,简直瞎了你们的狗眼!你们谁见过被狗咬了一口,就要委身给一条狗的?也只有你们南吴那些柔弱得像是栀子花的女人才能被你们随心揉捏,可换成是我,谁敢算计我,我就一剑穿心杀了他满门!有句古话说得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小胖子本来还在旁边抱手看热闹,听到这话竟然扯到了自己身上,还把他比作一条狗,他终于再也不能忍了,三步并两步冲上前怒喝道:“臭丫头,你骂谁?你以为我看得上你这种水性杨花的货色,我……”

还没等小胖子把话说完,十二公主就傲然说道:“我喜欢谁是我的自由,就算我朝三暮四,水性杨花,那又怎么样?我大燕的公主就算不能面首三千,也不用像你们南吴的公主一样,低三下四讨好丈夫任人欺负!你们不是把三哥逼得差点以死明志吗?现在还想用这一招来对付我?那好,你们就不妨试一试,看在那之前我能杀几个人垫背!”

随着这话,十二公主伸手往腰间一抹,手中赫然多了一条镶金嵌玉的鞭子,手上微微使劲一甩,瞬间劲风四溢,周围的官员无不慌忙闪避。而小胖子眼看那鞭梢直奔自己面门,一时又惊又怒。奈何他的武艺不过稀松,要避开容易,却只能用驴打滚这种丢脸的方式,他不得不心里一发狠,索性不闪不避地站在那儿。

你要真敢对我动手,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这时候,小胖子只觉得肩膀上搭了一只手,他眼前一闪,就只见一个人陡然站在了他的身前。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劲风完全被挡住不说,他更是听到了十二公主一声气急败坏的娇叱。

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他就看见越千秋一手抓住了鞭梢,那鞭子在两人手中被扯得笔直,可这样的相持只不过持续了片刻,紧跟着,力气明显不如的十二公主就被越千秋用力一拉给拽得踉跄前行。可下一刻,他就只见十二公主随手丢了鞭子,竟是直接飞身扑了过来。

武学眼光非常一般的小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越千秋信手一扔那鞭子,轻轻松松招架住了十二公主的攻势,两个人就这样在殿前广场上乒乒乓乓打成一团,饶是他之前还怒发冲冠,这会儿品出滋味之后,他心里终于完全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一闹之后,越千秋说的那什么驱逐三皇子和十二公主的提议,想来就可以毫不费事地通过了。而三皇子和十二公主还可以趁机在人前和大吴划清界限,虽说算不得风风光光回国,可总比背着个嫌疑回去的好。而且,十二公主骂了大吴满朝文武,骂了他这个皇子,还和曾经错信的情郎在大殿前头大打出手,这种冲突足以表明心志了!

当然,前提是两人背后,又或者说,十二公主背后的母族不要在此之前失势!

要是换成从前的小胖子,被人这么利用当了一回垫脚石,早就气急败坏大叫大嚷唤了侍卫来,不说把十二公主剁成肉泥,那也要把人碎尸万段泄愤,可如今小胖子自觉境界不同了,认清形势之后,见四周围不少官员一片骚乱,他就开口暴喝了一声。

“全都给我回原位站好!”

他平素威望并不算高,但此时这一声大喝,在这纷纷乱乱的局面当中,却犹如当头棒喝一般,让原本乱成一团的众官渐渐平静了下来。而看到越老太爷这样父皇器重的宰相对他微微颔首,叶广汉的脸上也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许,小胖子顿时就更加有了信心。

“就这么一丁点事便乱成一团,成何体统!我大吴人才济济,难不成还怕一个妇人当朝耍泼?眼下有越千秋挡住他,谁若是再喧哗,回头全都一个个记下名来,算作上朝失仪!”

有越千秋代替自己正面扛住那位十二公主,这会儿小胖子不用担心生命危险,自然气势十足。他极力模仿自己的父皇,用相当威严的眼神环视了一眼众人,随即在那不时传来的拳**击声中嘿然冷笑道:“还是说,有人被那丫头说中了心头谋算,这会儿正在心虚呢?”

正在和十二公主交手的越千秋到底颇有余裕——一来他本就比十二公主武艺高出不止一筹,二来十二公主看似招招拼命,实则下手顶多用了五分力,他招架起来自然就更加轻松——所以,他还有闲暇分神注意小胖子那儿。听到小胖子指人心虚,他就知道这小子要爆了。

之前小胖子就打算豁出去大闹一场,现在好容易十二公主给其提供了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他怎么会放过?

这会儿,小胖子气势全开,伸出手指,朝着众多官员的鼻子一个个点了过去:“刚刚北燕越国公主说的话,我就姑且当是流言,可世上难道有空穴来风?我等到过年就已经十五,确实是可以成婚了,但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皇都没发话,用得着别人给我操心?更何况,娶妻娶贤,哪有妻子还没着落,就先想着纳妾的?”

“你们私底下算计我这个皇子,这是将我父皇置于何地,将我未来妻子置于何地?”

小胖子说到兴起,愤怒到提着拳头直挥舞。而面对这么一个暴跳如雷,怒发冲冠的皇子,没有谁打算直撄其锋,更没有人上前去劝阻,每个人都生怕一个不好,自己就被扣上个谋划皇子的罪名。

就在四周围只有小胖子的咆哮,还有越千秋和十二公主的交手声时,人们终于听到了一个让他们又惊又喜的声音:“銮驾将至,百官入列!”

第533章 开炮和助攻

大庆殿中,当十二公主昂首阔步走在三皇子前头,抢先越千秋一步走入其中的时候,有资格入殿的这些高官,乃至于刚刚才发过威的小胖子,一时间全都看向了这位之前只以为是犯花痴一般的北燕公主。就连之前纵身一跃后曾经吓坏一帮人的三皇子,也不如她引人注目。

在众多目光的聚焦之下,十二公主却显得尤为镇定。她只是行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揖礼,随即就直起腰来。一反刚刚尖牙俐齿的气势,这会儿她反倒是沉静了下来,一言不发。只是那微微抬起的下巴,以及满脸的轻蔑不屑,仍然能让人看出那股金枝玉叶的倨傲。

裴旭虽说刚刚没被人点名,可先是十二公主这豁出去一闹,然后又是小胖子骂人,他不用看都知道无数人都在偷瞟自己,不由又气又恨,此时自然再也按捺不住地站了出来。

“皇上,北燕越国公主擅入我大吴,又在朝会前夕大放厥词,和越千秋厮打,实在是有辱我大吴国体,恳请皇上立时派兵将她遣送回北燕……”话还没说完,裴旭就只听一声冷笑仿佛在耳边响起,到了嘴边那下半截话顿时卡住了。

“裴相爷是不是还想说,我越千秋在大庆殿前和越国公主因爱生恨打成一团,有失国体,也该一并论处?”没等裴旭答话,之前站在小胖子之后等着奏事的越千秋,就直截了当地走到了裴旭侧面,突然提高了声音。

“要不是因为裴相你的侄儿挑唆一群书生闹事,至于有北燕三皇子险些以死明志?要不是因为英王和我奉旨去查问这件事,我怎么会查出指使你侄儿的那个裴氏家仆,兴许是北燕奸细在后头指使的?要不是越国公主听到北燕奸细这四个字,勾起新仇旧恨,想起有人暗中算计她和咱们大吴的英王,至于有后面这场全武行?你不感激我给你消解大麻烦,还怪我?”

裴旭差点被越千秋这一连串反问给噎得闭过气去,想要反驳时,他用眼角余光猛然间瞥见越老太爷面露微笑,一时间心中警醒,不得不使劲压下那勃发的怒火,只是色厉内荏地叫道:“你已经是殿前失仪,这是刚刚英王殿下也说过的……”

“我可没说越小九是殿前失仪。”小胖子何等乖觉的人。如今既然体会到父皇当年先是被太后压制,而后又是被那些世家和文官压制,人家甚至和从前算计父皇似的,又来算计他的终生大事,他哪怕不能报仇,却也不想让人好过。

毫不迟疑地否认了裴旭的话,他看也不看这位脸色发黑的次相,非常恭敬地对皇帝行礼道:“父皇,刚刚北燕越国公主一气之下对儿臣无礼,是越千秋拦下的他。儿臣看到旁观的文武官员有不少惊慌失措,甚至大呼小叫,实在有失官体,就出面喝止,再有犯者就让人记名失仪,这才弹压了秩序。越千秋往日是有这样那样不好,可今天他至少没做错!”

此时此刻的小胖子虽说腆胸凸肚,但仍然颇有皇子气派,说到自己弹压了秩序,又维护了一下越千秋之后,他又一本正经地说:“只不过,刚刚越国公主说的话实在是好笑,她本来就是擅入我大吴,却指称有人算计她和儿臣。”

“儿臣不知道这所谓有人是不是她主观臆测,又或者仅仅是流言,可儿臣却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说儿臣还没满十五,就算是到了婚配的年龄,当然是由父皇做主,岂有听街头三姑六婆议论,又或者某些人私底下算计的道理?”

他自觉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入情入理,索性又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竟是伏地叩首道:“儿臣恳请父皇,把这擅入大吴,而后又言行无礼的北燕越国公主,还有那名为使节,实际上却一事无成的北燕三皇子驱逐回去!若是北燕皇帝要为此一战,那便一战!大吴边境上那些罹难百姓的帐,有些人认为无关紧要,儿臣却还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

“如果没人肯领军,儿臣愿意亲自坐镇!”

听到这里,越千秋不由得想为小胖子竖根大拇指。虽说小胖子把他的台词抢着说了,可他又不需要这功劳,有人肯背锅,他当然巴不得!而且不得不说,这话小胖子抢去,比他说更合适,毕竟,小胖子刚刚险些就被十二公主打破相了,理由非常充分。

他一面想一面斜睨了一眼,就只见十二公主凤眉倒竖,而三皇子反而面露激动——那绝对不是愤怒的激动,而是惊喜的激动——尽管后者的激动一闪即逝,立时变成了义愤填膺,可不得不说,从小在北燕就只是边缘人物的三皇子,比从小便是天之娇女的十二公主,气势上终究差一截。

果然,就只见十二公主倏然踏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说:“我这次来南吴,确实是不告而擅入,我认错!如今我在你们南吴的地盘上,你们说驱逐也好,遣送也好,随你们的便!可刚刚那个谁说什么要去边疆率兵打仗,我却要说一句,别做梦了!”

她抬起下巴,满脸傲气地说道:“要打仗,北燕随随便便就可以拿出几十万大军,你们有什么?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驱赶着一群形同仆隶的武夫,以为这就能打赢我北燕那些骠悍勇士?白日做梦!强者恒强,弱者就都应该老老实实趴着,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大燕才是最强的!”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大步往外走去,到了门边上,她无视那些上前阻拦的禁卫,头也不回地说:“越千秋,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越千秋顿时一愣,随即又好气又好笑。他当然听得出十二公主这话语中的弦外之音:一方面是说给别人听的,仿佛两人就此一刀两断,再不相干;另一方面是说给自己听的,告诉他多亏越老太爷的点醒,她这次回北燕之后一定会让自己变得更强,将来风风光光回来。

饶是知道这会儿自己不说话更好,他还是扬声说道:“你若是真能回国做出一番事业来,那么我只会高兴,不会后悔!我这个人心胸最宽阔了,一向希望别人过得更好!”

他微微一顿,随即又词锋一转道:“只不过,你刚刚说强者恒强,我却得驳你一句,北燕自然有强军,但大吴却也不是弱旅!更何况,你父皇这些年重武轻文,所以国中一拨一拨谋逆造反不曾闲,这就是轻视文治的下场!”

“看在相交一场的份上,我劝你回去之后提醒提醒你家父皇,两条腿都正常才能走路,一只脚强,一只脚弱,跛脚走路,那是要摔大跟头的!”

一直以来,越府九公子瞧不起读书人的说法喧嚣尘上——毕竟,他当年还是求学七龄童的时候,就气得某位金陵名士几乎吐血,而后又拍倒过两位侍郎一位尚书,战绩可谓斐然。就说最近那段日子,那些围堵越家姻亲秦家的书生,下场也不可谓不凄惨。

哪怕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些书生闹内讧之后发疯似的把裴旭和钟亮全都卷了进去,这事儿是越千秋干的;可偏偏绝大多数官员觉得,这事儿就是越千秋干的!

所以,越九公子这会儿竟是语重心长教育北燕十二公主,重武轻文要不得,文治很重要,否则一个国家就相当于跛足走路这些大道理,纵使叶广汉这样并不曾小觑过越千秋的朝廷高官,也不由得瞠目结舌,那就更不要说广大文官群体了。

这是那位专怼文人的越九公子吗?不是被文曲星附体了吧?

而十二公主却从越千秋这看似揶揄她的话中,听出了几分不同的意思。她的母亲惠妃,家族固然是不小,而且兰陵郡王萧长珙那边,她也许可以争取对方的支持,然而,一再出现造反谋逆之类的事,父皇对军权一定会空前重视。

在这种情况下,笼络那些皇亲国戚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父皇从前也并不是十分信任的文官,那反而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

明明她已经在人前说了那样不好听的话,越千秋还是在提醒她,他的心里终究还是牵挂她的安危!

想到这里,十二公主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精气神瞬间在全身上下弥漫开来。她头也不回地沉声说道:“不劳越九公子提醒,大燕的事情,我比你清楚得多!”

直到这时候,刚刚完全被十二公主抢去风头的三皇子方才如梦初醒。哪怕这几日“绝食”,再加上之前那纵身一跃后的强烈后怕,他只觉得整个人比从前虚弱了许多,可归国在即,他也看得出来南吴皇帝正愁找不到把他们“遣送”又或者“驱逐”回去的借口,再加上他总不能真的这么一事无成地回去,因此他立时清清楚楚意识到,自己必须得抓住一点什么东西。

所以,他在努力使怦怦直跳的心平静下来之后,就突然疯狂地大笑了起来。他也不管别人是否把自己当疯子一般看待,笑过之后竟是癫狂地似吟唱了起来。

“政事堂里少首相,蝇营狗苟众生相,贪心不足蛇吞象,大敌之前尽投降……”

这完全可以说是信口胡诌歪诗的四句一出,越千秋才不管是不是不厚道,直接咳嗽了一声。他这一带头,好几个零落的笑声响起,在此刻这除却三皇子那乱七八糟的歌声之外,别无声响的大殿中,这些笑声自然显得极其突兀。

裴旭和钟亮简直是气得直哆嗦,钟亮也顾不得会不会显得自己心虚,立时站出来大声说道:“皇上,臣附议英王殿下之议,请立时将北燕这对狂妄无知的兄妹驱逐出大吴!”

第534章 举荐,拖走

尽管对于今天会出现的这一幕早就有所预料,可是皇帝算准了大方向,却没有算到某些小细节。不过,对于越千秋和自己那大胖儿子的临场发挥,尤其是十二公主自己给自己加戏,他却觉得非常满意。至于其他那些意料之外的细枝末节,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因此,在李易铭首倡之后钟亮附议,紧跟着一茬茬的官员站出来,如同插秧一般地躬身请命,群情激昂地要驱逐三皇子和十二公主之后,他瞅了一眼第一个对自己提出此意,此时此刻却闲极无聊似的在那歪头看热闹的越千秋,突然觉得这小子真是个福星。

如果这次不是越千秋刺激,他那大胖儿子会突然那样主动?哪怕那番言辞之中,很多话不免有些想当然,可那个之前常常把眼光放在和便宜侄儿李崇明争斗上的胖儿子,现在竟然知道挤兑大臣,摆高姿态,甚至拿着君臣父子的伦理来压人,至少段位就比从前高得多。

皇帝心里不无愉悦,眉头却是紧紧皱着,不见一丝一毫的笑容。

眼见三皇子根本不理会那些官员叫嚣要将其驱逐出境,竟是一口气把那打油诗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以至于那些慷慨激昂的官员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而越老太爷和叶广汉这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则是在那袖手憋着笑看热闹,他终于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

“北燕这两位贵客,在金陵呆的时间也太长了,是该回去了。钟卿既然身为兵部侍郎,又是附议英王提出此事的人,你就辛苦一趟,送他们到霸州吧。”

见钟亮顿时呆若木鸡,皇帝却仿佛没看见似的,继续叹了一口气:“政事堂首相赵爱卿在朝多年,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可以算是天下官员的楷模。可如今他却遭丧母之痛,于是上书请丁忧,朕屡次想挽留夺情却不可得,却也不得不放他回乡归葬,守制丁忧,全他孝道。”

尽管人人都知道,赵青崖这次去意坚决,理应不是皇帝夺情挽留能够留得住的,但此时此刻皇帝终于把这话说出口之后,希望赵青崖留下的人只能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最后一丝侥幸,而觊觎首相这个位子的人则是无不屏住了呼吸。

然而,皇帝却没有如大家所愿,立时公布首相的人选,而是在唏嘘不已的同时,又抛出了另一个重磅消息。

“赵爱卿虽说要回乡守制,却依旧心系大吴,因此早就向朕举荐了兵部尚书叶卿为相。朕也一贯嘉赏叶卿的烈胆忠心,再加上政事堂之前因裴卿不在,不得已之下,越卿一人日夜操劳,终究不好。所以,叶卿即日入政事堂,也免得政事堂因缺少人手,只有越卿挑大梁。”

裴旭听皇帝这口气,就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做出点补救,当叶广汉入政事堂之后,之前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压下来,只怕就要靠边站了。

和那些清贵的翰林学士一样,他也隐约算到了,赵青崖会推荐平素往来并不算非常多的兵部尚书叶广汉,而对方虽说看上去和越太昌多年不和,可并没有实质性的冲突,而且之前赵青崖和叶广汉联袂夜访越家,他也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因此,趁着四周围暂时一片寂静,仿佛每个人都在消化这个消息,就连叶广汉看上去也有些措手不及,就不知道是没料到皇帝会在这个场合宣布,又或者是姑且做个样子,裴旭当机立断,第一个站了出来。

“叶大人素来精忠体国,确实是弥补政事堂缺口的最好人选。”他先是大赞了叶广汉一句,旋即就突然来了个转折,“但是,越相也好,叶大人也好,年纪也都老大不小了,臣以为,政事堂并不是一直以来就定例是三人,特殊时期,加一人也未尝不可。”

谁都知道裴旭之前是一心一意想把越老太爷拉下来,夺下首相的位子,此时此刻明显算计落空之际,却竟是一反常态,还要往政事堂中塞人,也不知道多少官员大为意外,纷纷暗自计算裴旭一党之中,还有什么人够格当宰相。

然而,还不等他们想出个子丑寅卯,裴旭就已经高声提出了人选:“臣举荐,刑部尚书余建中!”

余建中是谁?那就是金陵四公子之一余长清的父亲,当年刚到金陵就像撒英雄帖那样撒帖子遍邀童子少年,弄出一场疑似选婿的集会,结果被自己的外甥赵絮童言无忌坑死的江陵余氏余大老爷。

在那么一场儿戏似的聚会中,被挤兑的越千秋趁机走人,却在余府门口先见识了一场北燕剑客vs杜白楼,然后又见证了师父严诩用陌刀挑战杜白楼,从此第一次下定决心要练好武艺。而更重要的是,那次越老太爷和东阳长公主同行,似乎和余建中达成了内幕交易。

在此之后不久,余府供奉青城剑客杜白楼出任刑部总捕头,而余大老爷余建中则是成了刑部尚书。

所以,越千秋实在有些想不通,裴旭这个和余大老爷分明没什么私交,而且还分属于世家派中不同派别领袖的宰相,怎么会突然想到举荐余大老爷?

然而,当看到爷爷那微微拧起的眉头,同样有些错愕的叶广汉时,他就意识到裴旭这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一招,让他们非常意外。当他再看皇帝时,就只见今天从端坐大殿开始,纵使脸上始终淡淡的,却明显气定神闲的皇帝,眼下分明也露出了有些凝重的表情。

这时候,越千秋隐隐觉得,自己好像领悟出了一些东西。

相比从小吏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这个位子的越老太爷,相比从寒门书生开始,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这样高位的叶广汉,又或者之前的赵青崖,余大老爷余建中和裴旭一样,身为世家子弟,仕途起步就相当高,在足够的资源以及政绩帮助之下,他们升官极快,至今也不过五十出头,可以说是年富力强!

而裴旭在抛出这个震惊全场的提议之后,之前一直都显得有些窘迫的他,终于笑了起来。那笑容不见得意,不见狡黠,却是越千秋见过很多次的,那种官面上最常见的得体假笑。

“余大人论年纪,论资历,论政绩,样样无可挑剔,正好可以拾遗补缺。如果皇上认为政事堂不必多加一人,那么,臣愿意退位让贤。”

相比之前裴旭那捉襟见肘,色厉内荏,此时此刻的他反而显得高深莫测,仿佛之前所有的挫败,所有的狼狈,全都是为了这一刻推举刑部尚书余建中做铺垫。

而此时完全成了没人关注的边缘人的越千秋,发现比自己还要更倒霉的小胖子还跪在那儿,他忍不住替这位好容易出彩一次,却被人破坏的倒霉皇子叹了一口气。想了想,他没理会此时此刻那种看不见刀光剑影的交锋,悄然走到了小胖子跟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李易铭这会儿确实在懊恼,甚至把裴旭恨之入骨。本来他就怀疑有胆子谋算自己未来王妃的,裴旭最最可疑,现在他把话说开,甚至连越千秋的台词都抢了,要把三皇子和十二公主赶出去,父皇也已经答应了,钟亮甚至还被坑了进去,谁知道转瞬间裴旭就来了这一招!

他跪的时间并不算长,奈何人胖分量大,又是俯伏在地,这膝盖和腰杆承担的压力就大,当胳膊上传来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道时,早就跪不住的他一下子朝人歪倒了过去,尤其是被硬拽着站起身时,他只觉得发麻的双脚犹如针刺,若不是死死咬紧牙关,他险些没叫出声来。

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小腿仿佛被人轻轻踢了两下,最初的大怒过后,他却发现那困扰得自己几欲发狂的酸麻奇迹一般消退了下去,脚底板虽说还有些疼痛,可相比最初却也好转了许多。他这才有空闲侧头看了一眼,恰只见扶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越千秋。

见小胖子那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谢意,越千秋就使了个眼色,又朝着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小胖子并不笨,立时警醒了过来,顺着越千秋那视线看了过去,恰好看到了刑部尚书余建中那张又惊又怒的面孔。相比那些想得太多的大人们,小胖子猛地恍然大悟。

余建中说不定并不是和裴旭商量好的,他纯粹是被裴旭突然举荐,对此毫无准备。

他正要开口说话,突然觉得胳膊被人使劲揪了一下,这下子顿时再也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眼见众多目光一下子又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顿时有些着慌,谁知道身边的越千秋竟是抢先干笑了一声。

“英王殿下脚麻了。这样吧,我和英王殿下把陈奏之前那案子的奏疏留下,先把三皇子和十二公主送回国信所去。至于政事堂到底需要几位宰相这种大事儿,各位慢慢议论!”

什么?这就不管了?

小胖子简直觉得越千秋这借口实在是莫名其妙。可他这反对的声音刚到嘴边,他竟是看到父皇对自己微微点了点头:“也好,大郎便和千秋一道,先把北燕三皇子和越国公主送回去。陈五两,你再到太医署去请几个首都高明的太医,给三皇子好好看看,莫要再发癔症!”

第535章 不一样的道别离

因为皇帝那诡异的态度,再加上此时大庆殿中波诡云谲的局势,一直到身不由己地被越千秋拖到大殿之外,小胖子方才忍不住叫道:“越千秋,你什么意思?里头都到那样的紧急关头了,你干嘛非得这时候拉我出来?”

见一旁的陈五两仿佛没听见小胖子那形同咆哮的质问,笑眯眯地停下步子等着他们,越千秋就没好气地反问道:“咱们留在那有用吗?”

“没……”小胖子脱口说出一个没字,这才醒悟到上当,连忙紧赶着改口道,“没用也要留着,至少得看一个结果不是吗?”

“结果早就没悬念了。”越千秋瞥了一眼同时出了大殿,此时此刻没了刚刚的癫狂之态,面色苍白到有些阴沉的三皇子,没有具体解释下去,只是松开了刚刚扶着小胖子的手,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是老大人们的游戏,咱们这两个扎在大殿中碍眼又碍事,又没什么作用。”

小胖子顿时为之气结:“怎么没作用?你鬼主意那么多,之前不是还打得裴旭丢盔弃甲吗?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怎么现在突然就怕了!”

“你以为打仗吗?还丢盔弃甲……就算是打仗,丢盔弃甲也并不代表就赢了,人家不但能伏兵反击,就算真的大败,还能卷土重来。至于你说天不怕地不怕,没错,我是不怕裴旭,可并不代表我真有能耐和他硬拼,我只是仗着后台硬,有人在后头支撑而已。”

越千秋实在是受不了小胖子的啰嗦,干脆又上前拖着人往外走。直到把陈五两和三皇子甩在后面,他也没顾得上就这么一会儿,十二公主为什么已经不见人影,再次松开手瞪了小胖子一眼。

“你想想,余大人不管本来是否打算趁这次的机会进政事堂,现在都不可能不进,因为只要他在人家推他的大好机会之下,找什么理由自谦推辞,以后再想挤进去的时候,今天的事应景儿就是话柄。这年头,话柄落在别人手里,要想扳转过来就难了。”

越千秋说得这么清楚,小胖子要是还不明白,那他这么多年的皇子也就白当了。此时,他到了嘴边的为什么一下子吞了回去,紧跟着就喃喃自语了起来。

“对呀,余建中好像和你爷爷关系还不错,可只要他进了政事堂,就得顾着身后那些人的利益,而那些家伙和裴旭,又或者说裴家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他是裴旭举荐的,父皇就算不认为他们是一边的,心里总少不了膈应。裴旭把余建中那一边的势力拉下水……”

见小胖子自己领悟了大半,越千秋也就没再啰嗦。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心有所感,立时侧过头去,恰是看见在不远处的宫门口,十二公主正面对自己站在那儿,那双眼睛赫然流露出了无数一时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时间,他异常后悔找了送这对兄妹回国信所的借口。

还不如让英小胖一个人来办这事呢!可他刚刚要是不走,小胖子这不省油的灯哪肯走?

他竭力装成君已陌路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再次把头转了回去。然而,十二公主那灼热到有些火辣辣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饶是他再厚的脸皮,可面对这仿佛有心在他脸上戳几个小洞出来的视线,还是大感吃不消,干脆趁着小胖子还在发呆,往人背后直接一闪。

而三皇子跟在陈五两身后出来,正好看到越千秋惹不起躲得起的一幕,眼神不由得一闪。

他从小不受北燕皇帝重视,对十二公主这样恃宠生娇,飞扬跋扈的姊妹当然没有半点好感,可如今一穷二白的他势必要借对方的势力图谋东宫,自然不会再流露出分毫,此时反而忍不住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越千秋虽说一直表现得对十二公主不屑一顾,此时也是避若蛇蝎,可越千秋对于大多数对手都是迎难而上,何尝有过这种畏难的样子?如果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姿态……

心里这么想,他脸上却不动声色,直到陈五两到李易铭和越千秋身边与他们打招呼,他看也不看这两人,径直一路前行来到了十二公主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见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一下子变了脸色,他就轻声说道:“你既然在人前做出了和他一刀两断的样子,他也做出了两不相干的表态,何必在临走之前节外生枝?”

十二公主登时双颊生霞:“用不着你教训我!”

见这个一向跋扈的妹妹没有往日的气势,这话与其说是恼羞成怒,不如说是薄嗔浅怒,三皇子越发觉着自己没猜错,一时自以为拿捏住了越千秋的一个软肋,当下越发语重心长。

“既然都是演戏给别人看的,何妨演到底?来日方长,你现在只不过是北燕越国公主,他日要是能握有权柄再来南吴,你还怕他不对你另眼看待?你也说过,他在我大燕朝堂上是怎么对待父皇许婚公主的。他说,在南吴这边有宰相爷爷撑腰,长公主当靠山,就连皇帝也纵容他为所欲为,如若到大燕不能随心所欲,他凭什么去当那个驸马?”

十二公主顿时目露异彩。她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了。与其现如今站在这么远的地方看他,还不如日后让他不得不正眼看我!”

见十二公主说完这话转身就走,竟是真的再也不看越千秋一眼,三皇子暗自舒了一口气,随即却盘算着如何在回国之后,连同十二公主一块,先把大公主拉下马来。对于这位一度最得父皇宠爱,如今却是他们共同敌人的长姊,他心中自然是非同一般地忌惮。

而与此同时,对于自己在漫漫归国之路上,如何通过婚姻择选一门靠得住的姻亲,一个个计划也在他脑海中反反复复斟酌,以至于当发现前头的十二公主再次停下脚步时,一不留神的他险些直接撞在她的后背上。抬起头来发现堵路的是萧敬先,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

哪怕那已经不再是北燕晋王,可积威之下,他还是畏之如虎。

“哟,这是已经办完了该办的事,就要卷铺盖走路了?”

嘴里说着这话的萧敬先,一副无所事事闲人的样子。自打南来再封王之后,他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个富贵闲人,上朝几乎从来不去,武英馆倒是泡得如鱼得水,此时此刻那看热闹的样子,就连口口声声叫他晋王舅舅的十二公主,也很想揪着他打一顿出气。

她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别上了这妖王舅舅的恶当,沉着脸没好气地说:“是又怎么样?等到他日我再回来金陵时,定要万人空巷,百官出迎!”

“哈哈哈,好志气!”萧敬先抚掌大笑,见十二公主有些羞怒,而不远处,越千秋已经和那小胖子出来了。在这种场合,越千秋却是非常知情识趣地落后两步,仿佛正在和身边的陈五两低声交谈什么。而当他看到小胖子的时候,小胖子也看到了他,那一喜顿时非同小可。

因为先前萧卿卿对越千秋身世的判断,再加上小胖子那自来熟的热情,萧敬先纵使再敏锐多智,却也有些吃不准姐姐当年的布置了,因而见小胖子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冲上前来,张了张口却硬生生迸出一声晋王殿下,他心中暗叹,出口的话语不知不觉带出了几分关切。

“我只是来看个热闹,没想到正好瞧见你们出来。看这样子,是要去国信所?”

小胖子立时点了点头,刚想把大庆殿中事情原委和盘托出,见萧敬先微微摇头,仿佛是示意他什么都别说,他一下子恍然醒悟,有些自责急躁,连忙含含糊糊地说:“是,父皇点了兵部侍郎钟大人择日护送北燕三皇子和越国公主回去,让我和千秋先送他们回国信所。”

哪怕就这么几句话,萧敬先也大致能想到今天朝中发生的景况,不禁哂然一笑。等到越千秋独自出来,陈五两却折返回去不知道干什么,他看着那个慧黠的小子匆匆上来,瞥了他一眼便把小胖子拖到一边,就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对着十二公主和三皇子随随便便点了个头。

“你们走的时候,我就不去送了,在这儿预先告个别。到了北燕,代我向皇上问个好。姐姐和他两不亏欠,我和他也是两不亏欠,但我欠了我留在北燕的那些人很不少,确实是对不起他们。只不过,我手下大多数人居然都落在了兰陵郡王萧长珙手上,皇上就不怕他昔日和我往来甚密,如今又得了我的人,将来与我里应外合?”

此话一出,越千秋心中不禁大骂萧敬先奸诈——哪怕他和越小四这便宜老爹谈不上深厚感情,可人是大吴潜伏北燕的最高级别间谍,位置之高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哪里容得出任何问题?然而,想到自己和那萧长珙是人人皆知的仇人,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嘿嘿冷笑了一声。

“晋王这话说得没错,那位兰陵郡王保下了甄师兄,又收留了晋王旧部,这居心还真的是挺可疑的!要是北燕皇帝真的有度量把晋王旧部送回来,那还不如把甄师兄也全须全尾送回来,免得他日后被兰陵郡王卖了还帮他数钱!”

十二公主顿时不用假装就沉下了脸。纵使她“移情别恋”,可萧长珙在她心目中仍然是那个妻子一过世便犹如蒙尘明珠突然大放异彩的英雄,就算萧敬先和越千秋也不能随随便便诋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那表情就和结了冰似的。

“长珙哥哥忠奸善恶,父皇自有明察,不劳身为吴人的二位越俎代庖!三哥,走,反正咱们在这儿呆不了两天了,也不须再忍!”

第536章 走了和来了

越千秋挑头怼次相裴旭,紧跟着是小胖子和十二公主先后挑破某些人那小心思的一闹,到最后皇帝选了叶广汉弥补赵青崖丁忧后政事堂那个空缺,裴旭却又举荐了刑部尚书余建中进政事堂……这一连串事情使得这一日的朝会简直热闹犹如菜市场。

最终的结果,几个最顶尖的大佬都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却都不那么圆满。

越老太爷如愿走完了仕途中最重要的一步,荣升首相。作为一个并非科举出身的草根,竟然凭着功劳政绩以及皇帝的圣眷,终于走到所有文官顶点,他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传奇。只不过,后头的三位宰相,没有一个是省油灯。

小胖子如愿把那个曾经几次三番想要打他的十二公主,连同同父异母的哥哥三皇子一块撵了走,还顺带打包送走一个疑似算计自己的兵部侍郎钟亮。然而,在某些有心人看来,这位唯一的皇子此番完全是刚愎自用,烂泥扶不上墙。

皇帝则提拔了早就看得非常顺眼的兵部尚书叶广汉,每每想起他和越老太爷这一对曾经看上过同一个儿媳妇,越老太爷还因为儿子一走了之而少有地争输了,他就觉得好笑,心情自然相当不错。至于政事堂不得已多加了一个人,他也很快看开了。

而裴旭如愿以偿把余建中给弄进了内阁。至于这是多一个盟友,还是多一个敌人,那暂时还是个未知数。但无论如何,那都不会比他立时三刻靠边站的结果来得更糟。

至于最最被动的余大老爷……惊怒过后,也不得不从实际出发。江陵余氏这些年不如从前,他老爹是个不着调且不肯做官的,他这个实质上的家主没办法抗拒提前走出最后一步的诱惑。而且裴旭都推了他,他辞了也像是虚伪,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而满朝文武当中,最失落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兵部侍郎钟亮。就连那些被“北燕奸细”算计的书生,也是为首的裴南虚革去功名,几个对秦家舅爷动手的挨板子外加十年不得应举,其他的多数申饬一顿算完,可他没办法立时进政事堂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在兵部尚书之位出现空缺的当口,被皇帝远远打发出去做一件根本就不重要的事情?

朝中大人物们的喜怒哀乐,影响不到寻常小民,也影响不到越千秋。只要知道越老太爷很满意这个阶段性结果,他这个孙子就很满意了。反正他从来也没指望过,爷爷成为所向披靡,在朝中内外无敌手的权臣——那时候才是真正的除了谋朝篡位无路可走。

历来一枝独秀的权臣不篡位,几乎没有一个好下场——你有好下场,你的家属也没有——除非像诸葛亮那样鞠躬尽瘁到早早累死。

当隔了一日,钟亮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大队禁军的扈从下,“押送”十二公主和三皇子启程时,越千秋明面上没有相送,可暗中却还是登上了石头山上石头城那最高处,望着那一行船队渡江。即便是以他的好视力,也仅仅只能分辨出船头衣着不同的那对兄妹。

在这种时候,哪怕是平时都和他没大没小开玩笑的师弟师侄儿们,也全都躲得干干净净,从前在这里时总是耳边喧闹不断的他总算是得了安静。尽管他并不觉得,他对那位娇纵刁蛮的十二公主有什么儿女私情,可人家一路追到金陵,如今又终于离去,他还是有些唏嘘。

“终于可是走了……”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非常轻微的一声笑。他立时旋风似的转过身,还不等他把那个胆敢靠近偷听还嘲笑自己的人揪出来,就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蹭蹭冲上了前。

“千秋哥哥要是不舍得,那就骑白马去把那位公主接回来呀!”

发现竟是诺诺,越千秋不禁呆了一呆,简直以为妹妹也是穿的,当即笑骂道:“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叫骑白马去把人追回来?”

“骑着白马显得哥哥英俊潇洒啊!从前爹就是这么把娘抢到手的!”

越千秋顿时为之语塞,再一次想要掐死越小四这个不教女儿学好的。可他紧跟着就意识到,就算是他潜意识中不会把小孩子当敌人,诺诺可能也放轻了脚步,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一点察觉都没有。于是,他立刻东张西望,眼神空前警惕了起来。

别是送走了一个女强人,另一个女强人却跑到这里来看他笑话了吧?

“霁月,来了就出来,你什么时候也和我玩捉迷藏了?”

他连着重复叫了两声,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回答,顿时犯了嘀咕。就在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衣角被人揪了揪,低头一看,就只见诺诺正满脸无辜地看着他。

“千秋哥哥,你叫什么呀?霁月姐姐……不对,是周宗主没来!”

越千秋没空理会诺诺这突如其来的称呼转换中,带着小孩子对于某些人的轻微敌意,他只顾着去想,如果周霁月没来,这丫头怎么能够混到距离他这么近的地方还不被发现?

他越千秋就算不是个大高手,那至少也是如今玄刀堂的小高手,又不是人人都是萧敬先那个妖孽,可以近身却还不让他察觉!

猛然间,他只觉得后背一凉,心中一炸,紧跟着脸上表情就变得非常不自然了起来。他克制着那凛然的情绪,徐徐转身,当看清楚背后那张熟悉却又没什么表情的脸时,他方才呻吟了一声,哭丧着脸叫道:“影叔,不带你这样吓人的,好歹出一声啊!”

越影这才展露了一丁点笑容,但那笑容转瞬即逝,但他的动作却清清楚楚地显示出了这会儿的心情,因为他俶尔出手,陡然之间穿过越千秋胁下,竟是将人一把抱起,直接丢到了空中,等越千秋醒悟过来一阵乱叫,空中一个空翻后自己稳稳落地,他才再次笑了起来。

“和小时候比起来,果然强了许多。”

平安落地的越千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我都去了一趟危机四伏的北燕,刀下添了好些亡魂,不是小孩子了,影叔你还用得着拿这种逗小孩子的手段来逗我?

然而,他终究是不敢随随便便和越影斗嘴,完全忽略了刚刚那句感慨,干笑着说道:“影叔你终于回来了!不过你路上怎么会这么快,前些天爷爷才说你刚接着诺诺的娘呢。”

“路上有二戒和尚照应,我就先快马加鞭回来了。金陵多事,老太爷应该用得着我。”

虽说是这样朴素的回答,但越千秋却觉得这才是越影的风格,顿时颓丧之气尽去,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影叔说得没错,你回来了,家里就又多了一根定海神针,我做什么事都有底气啦!”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给你收场。”纵使如越影这般因为年少时的经历颇有些冷心冷情,却也被越千秋给逗乐了,“再说没我,你也有老太爷和严公子。”

“爷爷太忙,师父跑了。”越千秋无奈地摊手,随即也不管诺诺又悄无声息攥了他的衣角着,凑近过去低声抱怨道,“影叔,自从萧敬先到了南边来,又来了个红月宫主萧卿卿,我这点本事就不好使了,稍不留神就会被耍得团团转,你又不在,我真是心里没底。”

越影之所以把平安公主交托给二戒,首先当然是因为那和尚虽说某些方面有点跳脱,但关键时刻确实可靠,但最重要的一点,却也是因为萧敬先南来之后举止异常,而那位霍山郡主萧卿卿更是大大方方地露出了行迹。因此,见越千秋扮可怜,他倒也没有笑他弄鬼。

“你师父既然不在,以后日日早起练武的时候,我来当你的对手。”

越千秋顿时瞠目结舌。他是想要尽力提升武艺,可他不想自虐啊!想当初跟着越影学小擒拿手的时候,就是被摔了无数次之后才终于练成的。因为影叔的朴素思维就是,多身体力行几次就学会了——言下之意是,多摔几次就学会了——他有几条命和这样的对手对练?

一旁的诺诺一直都安静地听着,此时却终于叫道:“影叔,我也要学!苏姨还要生弟弟妹妹,顾不上我,我也要和千秋哥哥一块学!”

越影淡淡点了点头,见小丫头立时乖乖闭嘴,再也不罗嗦,他暗叹那位看着就很让人舒服的平安公主确实很厉害,不但能管住越小四这样的魔星,还能教出一个很懂得看眼色的小魔女。他定了定神,随即看着越千秋问道:“之前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大事前夕,越影这样一个得力臂助竟然从天而降,越千秋本来就又惊又喜,此时越影这么问,分明打算鼎力相助,他自然更加有信心了。

他也顾不得诺诺,三言两语把叶广汉和赵青崖相托,自己又被小胖子拖进去那点不得已和盘托出,正要继续往下说时,就只见越影打手势示意他且住。

“等到你陪英王去见那位程小姐的时候,我会一块去的。”

闻听此言,越千秋登时瞠目结舌。小胖子这是什么狗屎运,居然有这样的高手保驾护航,陪着去相看未来媳妇的热门候选人?

第537章 娶妻和纳妾

越千秋目送十二公主和三皇子一行从金陵启程去北燕的时候,英王李易铭正赖在晋王府。

昨日朝会决定了那些大事之外,小胖子还额外从皇帝那里得到了一桩福利,那就是允他在晋王府再住几日。

至于这个几到底是二,还是三四五六七,那完全可以自行理解。这一次,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敢再继续要求晚上和萧敬先抵足而眠,但白天的时候死缠烂打,那却在所难免。

纵使萧敬先对这小胖子已经从最开始的不冷不热,警惕提防,到如今的不拿皇子当一回事,可他还是被这牛皮糖给缠得够呛。尤其是当他发现,小胖子对英王妃热门候选人程小姐的重视程度,竟然还比不上对他所谓求娶宗女的重视程度,无所不能的晋王殿下不禁纳闷了。

此时此刻,坐在温暖的室内,身穿青绸面子白缎里子夹袍,脚下一双布鞋,好似寻常书生的萧敬先,二郎腿高翘,却是对刚刚一直都在旁敲侧击的小胖子笑道:“我只不过是上书那么一提而已,皇上都不曾问过,你这么关心,莫非是有什么人选要推荐给我?你看好谁当你的便宜舅母?”

小胖子顿时面色一黑。越千秋虽对他说过萧敬先之前说只纳妾不娶妻,一转头又上书求娶宗女,其中必定有诈,可他这不是不放心,生怕萧敬先真的有什么看中的人,打探之后自己可以公器私用先去好好查一查吗?

他知道萧敬先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当即老老实实低声下气地说:“我就想知道舅舅想娶的舅母到底是谁,我这个只有父皇的可怜孩子回头可以去巴结巴结。”

饶是萧敬先,也没想到小胖子居然用这样的语气说出巴结两个字来,竟是呆了一呆方才哈哈大笑。他冲着小胖子勾了勾手,直到人立时三刻窜了过来,他方才看着小胖子那两只黑亮的眼睛,嘴角流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我刚来金陵时,你看到你父皇对我的礼遇,再加上侄儿李崇明一直都在和你争,于是想要和我走得近一些,这可以理解。后来你看我得了你父皇封王赐官,再加上无依无靠,恐怕又被千秋刺激了一下,所以说想认我当舅舅,这也可以理解。可现在你应该看到了,我赫然是个不管事的富贵闲人,而且你和我走得近,朝中某些人还会心存忌惮,这又是何苦?”

小胖子但凡遇到的人,大多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如越千秋这样,凡事喜欢和他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从前就只有那一个,可现在他只觉得又多了一个。他攥紧了拳头,脸色也显得有些挣扎和痛苦,但最终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抬起了头。

“就是因为你肯对我说这掏心窝的话,所以我才想认你当舅舅!”一言既出,小胖子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就和千秋一样,我固然一碰到他就和他吵,他也从不肯在我面前说什么好听的,但我知道,他递给我的消息,说给我的提醒,至少都是为我好!”

如果越千秋在这里,听到小胖子对自己这么高的评价,一定会哀叹自己入局太深,以至于招惹了小胖子的误解。而萧敬先听到小胖子对那一直吵吵嚷嚷的冤家对头实则竟是这么看的,原本那淡淡的笑容不知不觉就更深了些。

“身为父皇唯一的儿子,这些年我和孤家寡人也差不太多。父皇总是一副什么都要我去经历,去琢磨的样子,如果不是有千秋没事儿和我吵一架,处在父皇和那些高深莫测的老大人当中,我都快发疯了,更不要说还来一个年纪小心眼却多的李崇明!”

小胖子突然加重了语气,大声强调道:“再说,如果父皇不喜欢我和你走得近,他就算面上不带出来,也会用别的法子阻止,可是父皇并没有!既然你是父皇信得过的人,我当然希望能够多一个可以倚赖的长辈!所以,你要娶妻,我当然不希望你娶个坏心眼的女人!”

说到这里,小胖子终于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心里不是没有惴惴然甚至后悔。毕竟,每次都和他说真话的越千秋那是特例之中的特例,他现在把这一套沿用到萧敬先身上,而不是和上一次那样半真半假以情动之,会不会自己挖坑给自己跳,到头来一场空?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干涉萧敬先要娶谁,这会不会犯了人家的忌讳?至于越千秋说的孤家寡人那句话,他虽说记在心里,可终究还是不想那么做。毕竟,他还不是皇帝,要真的孤家寡人了,靠谁去?

小胖子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宣判,在足足许久的沉默之后,他就只见萧敬先突然高高扬起了手。他只觉得一颗心突然沉入了谷底,满以为迎面而来的会是重重一巴掌,谁知道那高高落下的手最终竟是到最后翘成了莲花样,随即屈指轻轻弹在了他的脑门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怪不得你和千秋混得那么熟,全都是人小鬼大!”

在小胖子脑门上弹了一指头后,萧敬先就一撑扶手站起身来,却是笑吟吟地说:“既然你对我说了真话,那么我也不妨告诉你。所谓的求娶宗室女,只不过是给外头做一个姿态。我对于女色没太大兴趣,更没有兴趣娶一个美女蛇回来放在家里。所以,你不用费心了。”

见小胖子非但不失望,反而瞬间狂喜,他心中一动,暗想这小子刚刚说的竟不是虚言,分明并不怎么希望他娶妻乃至于生子。

隐约把握到了小胖子的真实心态,他反而心情更轻松了一些,重新往靠背上舒舒服服一靠,这才突然说道:“倒是你那位程小姐,我打探到一个消息。”

什么叫我那位程小姐……我根本就不打算和她有半点瓜葛!

心中强烈腹诽,圆滚滚的小胖子却万万不会随随便便对待这个重要问题,立时小心翼翼地问道:“之前舅舅不是说她五天之内就会到金陵来吗?”

“不是五天之内,是明天到金陵。”见小胖子那张嘴瞬间张得老大,萧敬先便打趣道,“你总不能天天呆在我这晋王府,她明天来,你带着千秋去相看,相看完了回宫不是正好?”

“可是……”小胖子只觉得满心纠结,纵使萧敬先说得完全有道理,可他实在不想把宝贵的出宫时光全都耗费在那桩破事上。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情,他定了定神,干巴巴地问道,“就算她明天到金陵,落脚点和行踪能打探到吗?她怎么说也是个千金,我怎么见她?”

“本来确实挺困难,但很巧合的是,我打探到,他们一行明天一早会直接去玄武泽。”

小胖子顿时瞪大了眼睛,待要再问个仔细时,看到萧敬先那副高深莫测的可恶样子,他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复又吞了回去。萧敬先肯帮忙打探到那份上已经够仗义了,他还去问那女人要去玄武泽干什么,那岂不是显得他太猴急了?要淡定,反正父皇已经站在了他这一边!

父皇肯定不会让他娶一个别有用心的女人,他现在去瞧一瞧,一来是为了弄清楚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二来也是为了不错过……万一那是个很适合的姑娘呢?不能因为人家算计,他就放弃一个可能还不错的妻子。

小胖子故作镇定地重重点了点头,随即想起萧敬先刚刚还没把话说完,立刻尽量用最真诚的口气说:“舅舅你之前说对女色没兴趣,但你既然已经上书了,万一弄假成真可怎么办?要知道,如今的宗女可是很多的……”

萧敬先淡淡地打断了小胖子的话:“我名声不好。”

小胖子顿时被噎住了,可他还是不死心:“别说您如今是堂堂晋王,就说名声再不好的民间富商,那些宗亲也免不了卖女儿似的把人许过去呢。嫁给你过了门就是王妃,这种好事上哪找去?我之前让人去打探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家暗地里起了心思。如果不是这些天金陵城里发生的事情太多,您这晋王府大门口早就让人给堵住了!”

自己这淡漠的冷脸在北燕也不知道吓跑了多少人,可如今却吓不倒这个小胖子,萧敬先不禁暗自反省这些日子在金陵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一些,以至于堂堂妖王竟然没人怕了——不但小胖子和块牛皮糖似的甩不脱,就连那些寻常宗亲竟然也敢不怕死地黏上来。

而小胖子见萧敬先沉吟不语,误以为自己这诚恳的心思终于打动了人,连忙趁热打铁地说:“舅舅,你之前就说要我帮忙做一件事,是不是和你娶妻的事情有关?如果是,你尽管说,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给你办成了!”

萧敬先没想到小胖子竟然如此敏锐,不禁哑然失笑道:“你都快和千秋一个样,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好吧,你也不用探问了,我实话告诉你,娶妻没兴趣,纳妾的人选我倒是有一个。但我纵有天大的本事,总不可能翻墙进去带人出来私奔。所以得靠你和千秋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