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皇后早逝,陛下一直没有立新后,太子殿下母妃已被追封皇后,以前陛下后宫掌权的是两位贵妃,偏偏两位贵妃的儿子都不是太子。听闻太子妃已经接过了宫权,那相看外臣子女的事,当然要由太子妃来操持。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什么都能看清楚,事涉自家人,就慌张的不知如何是好。

景华轻笑道:“祖母放心,孙女儿必不坠我冯家门楣。”

不用!家族荣光是男儿的事情,何须你一个女子操心!老太太不能说,但眼睛里都是劝阻的意思。

景华只当没看见,跟着宣旨公公进宫了,太子妃召见也有意思,连换衣裳的机会都没给。

大老爷看着女儿的背影,双拳紧紧攥着,短指甲掐进肉里,他对父亲最后的孝顺与濡慕,他内心得过且过的懦弱,他人到中年不愿再吃苦上进的念头统统不见了,眼前只有女儿遥遥远去的单薄背影。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了,连女儿都护不住,这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

景华被领到东宫偏殿,殿中已经有两位贵女等着了,见不是自己一个人,景华也微微放松下来。

“两位姐姐好,我叫冯景华,不知两位是?”公公把人领到就走了,也没有宫人来招呼,景华干脆自己上前结交。“我姓杨,家父户部员外郎,讳善。”

“我姓石,小字蕊馨,家父太仆寺丞,冯姐姐不认识我,我却是认识你的。昔年在长公主牡丹花宴上,见过一次,想必冯姐姐不记得了。”石蕊馨有些感慨,昔年高高在上的尚书孙女,如今和她们这些低阶官宦之女同处一室,事世当真无常。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仅有的一点儿感慨也被悲伤冲淡,再没有争强好胜的念头。

“记得的,石妹妹偏爱豆绿,什么都不看,守着豆绿看了一天,听闻还为它做了好几幅画儿。可惜我们那时候不熟,未曾得见大作。”这时候景华就要骄傲自己的记忆力了。

“你居然记得?”石蕊馨惊喜又羞涩:“这么丢人的事情,还是忘了吧。好好是诗会我作不出好诗,尽顾着看花儿了。”

“本就是花会,看花又有什么不好呢?”景华三两句话就拉进了距离,石蕊馨笑眯眯拉着景华坐在身边,说起昔年一起参加过的闺阁聚会。

景华也试图拉杨姑娘参与进来,只是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闺名都不愿意透露。被敷衍了两次,景华也不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了。

三人在偏厅等候的时候,几位和待选闺秀接触过的公公也在和太子妃禀告详情。例如冯家,老太太那点儿欲言又止,宫里最擅揣摩人心的公公怎么会看不出来,一并回禀给太子妃了。

等他们禀告完,又有站在偏殿门口的宫女进来回禀她们的应对,等太子妃观察够了,才一一宣她们拜见。

景华是最后一个拜见的,杨姑娘和石姑娘出来的时候,脸上都有笑意,景华猜想太子妃并不是苛刻的人,不管外界传闻她是多么有本事,想来不会为难一个闺阁女儿。

太子妃并不像景华想像的那样珠光宝气、富丽堂皇、威严肃杀,她穿着太子妃常服,头上只有三根簪子,十分家常,可景华最总觉得从那双杏眼里看出了不怒自威。

“罪臣之女冯氏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景华进殿,大礼参拜。

“起来,不必多礼,坐吧。”太子妃指了指阶下的软凳,景华看见上面垫子尚有折痕,想必前面两个人也是同样的待遇,心里就松了口气。

“闺名叫景华是吗?嗯,那我就叫你景华了,我的长女若是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坐,坐,惶恐什么,多少年的事情了,想必我儿已投胎转世,如今念着她,不过是给她积些福报,保佑来世罢了,伤心都淡去了。”太子妃十分平易近人,笑道:“冯尚书的罪朝廷已有公论,既然没有追究女眷,那女眷自然是无罪的,你哥哥还有官位,日后不必自称罪臣之女。”

“谢娘娘。”景华彻底放松下来,接受太子妃的邀请,尝了尝茉莉香片,当茶水一入口,放松下来的情绪又陡然收紧,茉莉香片是自己最喜欢的茶。太子妃真厉害啊,估计看出自己是敏感多思之人,先赐坐、再吐露自己的秘密,最后肯定自己最看重的身份,简单几句话下来,自己就放松了,自己并非这样容易放下心防的人啊。

可既然太子妃有意让自己放松,即便紧张着,也要做出放松的姿态,景华刻意放松脸颊和双臂肌肉,让自己看上去更自然些。

景华坐得低,以为自己的反应自然又迅速,却不知道一切都在太子妃眼里。就像学堂上课,总有学生自作聪明,以为堆砌一摞书先生就看不到他在下面搞小动作,事实上,站在高处,一目了然。太子妃一步步走到今天,早就练出一双火眼金睛。

当然,景华的反应没有让太子妃失望,反而高兴她能这么快反应过来,这是要嫁出去笼络东海王的,若是心志不坚,要来何用。

“今天召你进宫为了什么,想必你也清楚,有什么想法吗?”

“臣女愿为朝廷效力。”景华立刻朗声答道。

太子妃却语气和缓的劝慰:“你想好了吗?家里是否同意,不要着急,慢慢来。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冯家遭逢大难,你也想为家族出力。可你只是个小姑娘,不是你的错,何必你来善后。你还有父母兄长可以依傍,令祖母是柳国公亲妹,凭着老夫人,你也能有段好姻缘。京中繁华,你自小生活在这里,难道就舍得离开吗?听闻南方多瘴疠,沿海更是台风不断,大风袭来,摧屋折厦,人畜都能卷到天上去,你是北人,肯定不习惯南方气候饮食。”

“回禀娘娘,臣女想清楚了。南方有风灾、水灾,北方也有旱灾、蝗灾,山区还有垮山洪水呢,世上没有那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臣女吃得了北方浓油赤酱,也吃得了南方清淡甜口,就是真吃不惯,难道臣女是光着身子去的吗?陪嫁个厨不是难事。臣女嫁过去是做王妃的,不曾听闻王妃还要自己耕田下地,再贫寒的地界,王妃也不至于于此寒碜。臣女会泅水,会操小舟,听得懂南方方言,身体也好,不会水土不服。其他不会的,臣女能学,请娘娘试试臣女的本事。”

太子妃含笑颔首,“好,本宫知道你的忠心了,回去等消息吧。”

景华回家只说太子妃随口问了几个家常问题,并没说什么特别的,又让人打听东宫是否召见了别家闺秀。东宫果然陆续召见了许多人,老太太和大太太陪她一起吊着一颗心,两位长辈是担心她被选上,景华则是担心自己选不上。

又隔了几天,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圣旨,不是当初的宣旨公公,但带给冯家人的感觉是一样。

“老太太、大老爷,这是陛下的恩典啊。怀德公主的册封礼还待钦天监测算吉日,礼部操持。一会儿车架将接公主到宫中教养,老太太有什么话要叮嘱可要抓紧了。”来宣旨的是太子妃身边得用的宦官,笑得比上次的内侍真诚多了,仿佛一言一行都在为冯家考虑。至于为什么没有提到大太太,大太太已经“欢喜得厥过去了”。

请宣旨的天使在正厅用茶,大老爷陪着说话,老太太死死拽着景华进了内堂,厉声喝问:“你做了什么?怎么就选了你?你没和家里说实话!”

问完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你这是挖我的心肝啊,家里什么时候要你一个弱女子顶门立户了?”

“祖母,这不好吗?我做了公主,朝廷对冯家定有恩赏,只要缓过这口气,咱家就能重新站起来。我以前做尚书府的女公子,锦衣玉食、受人恭维,如今家族需要我,难道能退缩吗?”景华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腕已经青紫一圈,笑道:“我是个不安分的,以前总说若是个男儿,就到外面建功立业去,如今不正好。”

“胡说……”躺在旁边的大太太一醒过来就听到这样的狠话,惊得恨不得再晕过去:“快快打消了这心思,你若是有个万一,为娘也不活了。说,快说,你就安安分分做个摆设,外面的大事朝廷自有处置,你绝不掺和,说啊!”

景华被摇晃着,脑袋却一点儿没有晕,只顺着大太太的话保证:“娘,女儿说笑宽慰祖母呢,我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呢?”

第142章 抄家现场6

皇家别院,太子妃领着太子殿下往内院而来,远远听到湖上有操舟的水声和打斗的声响,隔着重重花木,就见一清瘦小郎君正操舟和围堵她的几名军士周旋。来回过招几次,小郎君力有不殆,被人击落水中。站在船上军士不停用竹竿穿刺水下,打得小郎君狼狈躲闪。

“那就是冯家姑娘吧?”太子自从景华落水之后接避开不看,君子不欺暗室,虽然那几个军士都是男子,景华也穿戴整齐,但落水衣服就会紧贴身上不雅,太子特意避开不看。

“是,怀德妹妹是个好姑娘。那日进宫之后主动请缨到别庄学习操舟,在围攻下如何逃生保命和一些迅速脱身的法子。她原本就是机敏之人,不必学探子那一套,反让人看出行迹,只需保住性命,就是朝廷安插在东南沿海的一根钉子。”

“终究是朝廷无力,才让她一个女儿家受此磨难。”太子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他大男子主义觉得女人不该抛头露面,又敬佩有本事的女人,深刻为自己不能解决问题连累妇孺而自责。一如他倚重太子妃,接受他的辅佐,又心疼她一样。

“殿下放心,怀德妹妹并不以为苦。她日日苦练,一片丹心报效朝廷,这份心意,又何分男女呢?殿下今日接见她,也是对她的鼓励宽慰。”

太子颔首,这正是他来别院的目的。

午膳时候,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邀请景华同桌用膳,饭后又亲切交谈,太子殿下温和儒雅,对景华舍身报国的行为大加赞赏,一口一个“怀德妹妹”,态度之谦和温文,令人如沐春风。

太子殿下用过午膳就回宫了,陛下身子受损,如今朝政大多压在太子殿下肩上,能来这一趟,已经是对景华的重视了。

“辛苦了,今日可有所得?”太子妃招手示意景华坐在自己旁边。

“能在水中憋气十弹指左右,若是在水下打斗消耗气息过多,只能憋气六弹指左右。若有芦苇杆通气,能一口气游三丈以上。操舟已经基本熟练,采莲人坐的水盆也能运用自如。这些日子饭菜都以河鲜、干鱼、海货为主,口味有些清淡,但并非不能适应。”

“嗯,你是个肯用心的好姑娘,不必我多操心。我再与你讲讲朝廷与东海王的关系和东海王的麾下势力。”太子妃殿下年纪做景华的母亲都足够了,景华也在太子妃殿下身上感受到睿智年长女性教导的魅力。这些都是派来的官员、嬷嬷不能及的,若说官员传授的是枝叶,那太子妃娘娘教的就是主干;嬷嬷们教授的是内宅求生的能力,太子妃殿下教导的确实堂堂正正立身的本事。太子妃高瞻远祖,能从更高、更深、更广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寻找解决办法。

待讲完了,太子妃看看天色,笑道:“时辰也不早了,本宫要回宫了。这次来还有件事要征求你的意见。钦天监已经测算出吉日,你的册封礼在八月初一。你是父皇的义女,殿下和我的妹妹,身份不同,冯家该有恩赏。”

“为国为民,岂敢求利。”景华并不想给家里求什么额外的封赏,她的存在已经足够庇护冯家。

“别担心,自来爵以赏功,禄以酬劳,你为国尽忠,自然能恩及家中。现在朝廷议的是免除冯尚书流放之罪,改判纳银赎罪,冠带闲住。你父亲和二叔也得赐光禄大夫的虚衔。你是个有想法的姑娘,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承蒙恩典,景华不甚感激。只是恩赏太过,甚为不安。祖父年老,不堪官身,他老人家也常说做一平民百姓,诗书度日才能洗涤内心。祖父已经打算回乡,并不愿打扰乡里。至于父亲和二叔,未有功绩,怎能平白升官。父亲参加今年秋闱,二叔边关驻守,只求平常视之。”

景华被坑到宫里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因为冯尚书舍不得官位,才那孙女儿填火坑,用孙女的性命搭上仕途的天梯吗?冠带闲住是什么意思?虽然没有了职务,但官员身份和品级还在,继续让他在家里摆二品大员的架子吗?景华怎么肯!

至于父亲和二叔,都是有本事的人,只要没了罪臣之家的拖累,自然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再一次跻身朝堂。

这样大起大落的人生,跌倒谷底还能爬起来的韧性,没有人会小瞧。凭科举、军功入仕,才是父亲和二叔一步步走向高位的保证。和攀扯女人的裙带比起来,正途入仕才更坦坦荡荡,更为世人接受。

太子妃微微一笑,“本宫知道了。”对这个结果,太子妃早有预料。

送走太子妃殿下,景华又马不停蹄开始下午的训练,等到掌灯时分,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院子。

景华的贴身婢女小梨和小萍回来的时候,景华已经梳洗过披散着头发,坐在桌前借油灯光亮看东海王生平,他的为人处世,他打过的海战。

“姑娘怎么不等我们侍奉就收拾好了?”小梨笑着进来给景华披上一件薄外套,又了拨油灯:“烛火晃动,姑娘少在夜里用眼,当心以后老了眼睛花。”

“我去给姑娘做点儿夜宵吧,姑娘想用点儿什么?”小萍也过来问道,一边问一边拿布巾给景华擦头发。

“什么都不用,你们进了一天学也累,回去休息吧。睡觉之前把学的拿出来相互印证,别懈怠了。”她们俩从小贴身伺候景华,陪着景华长大,平时景华也爱教她们读书算数,如今算是人尽其用,能跟着景华一起去东海王地盘走一遭。

“哪儿有姑娘不休息,我们先睡的道理,我们陪着姑娘。”小梨、小萍异口同声道。

“行了,劳逸结合的道理忘了吗?你们的职责不是伺候我饮食起居,我又更大的任务要托付你们呢。快去休息吧,省得明天精力不济。”冯家人丁单薄,二房和三房都不在京中,景芳出生之前,家里只她一个女孩子,连旁支都无,小梨和小萍与她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

小梨伸头看了看景华桌案上的文卷,叹道:“姑娘这么晚了还在用功,脸上却无半点儿娇羞,哪里是关心未来夫婿的样子,分明比赶考的举子还用心些。”

“我可比举子难,他们考不上这科有下科,我若是一着不慎,连带你们都性命不保。”

“姑娘说什么呢!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小萍赶紧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提醒。

“放心,庄子上谁不是明白人,太子妃殿下不忌讳这些。话赶话说到这里,我也和你们交个底。这次封公主嫁给东海王,你们得明白我的处境是和亲公主,朝廷和东海王早晚有一战的。我的职责是保全自己的前提下,为朝廷提供方便。所以,我名为公主,其实和间者无二,你们明白吗?”

“这,这……那姑娘日后的孩子如何自处?”小萍嗫嚅问道。她们上了这么久的课程,大约也猜到不是正常婚嫁,可也没想到这么严重。

“我不会要孩子的,我无力保护他,又何必让他来这世上受苦。”这也是景华要提前说明的原因,但她并不惧怕。在冥冥中,她觉得和亲这种事情好像很熟练了,并不为难。“前几日你们俩还兴致勃勃讨论什么日后小少爷要如何打扮,我才和你们挑明了说。日后也不要挑拨我去争宠什么的,更要管好自己。”

“可若没有孩子,姑娘日后怎么办?”小梨皱着眉头想,孩子是一个女人一生的依靠,怎么能说不生孩子呢?

“我有公主爵位,朝廷不会不管我你们现在要帮我想的是,没有血脉做纽带,我要如何取信于东海王。若是我去了,只做摆在神龛上的摆设,对朝廷毫无用处。”

“奴婢……奴婢……”小梨和小萍结结巴巴说不出个答案来。

“没事儿,慢慢想,想到了再说。”景华挥手让她们回去休息,心中难题困住的两人,也不再坚持要陪她。

景华看着两个婢女满脸为难的背影摇头,小梨小萍的观点和祖母、母亲的观点差不多,她们都不明白自己。摇曳昏黄的灯光下,景华想起入宫受太子妃教养之前,祖母的那一番话。

“嫁给东海王,你就是王妃了,虽身份尊贵,可远离家乡父母,一想到你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孤苦无依,我这心就紧揪着放不下。听闻东海王是一时豪杰,只是你身份尴尬,千万不要把一颗心全落在东海王身上。女儿家的矜持,不是故作姿态,是尽量保护自己。祖母不是教你何人交往隔着心眼儿,只是怕局面复杂,你因小女儿情思,误了自己。”

“母亲放心,我明白自己肩上扛着什么责任,不会真拿东海当夫婿的。东海王估计也不是和我交心。我背后有朝廷,手上有嫁妆,东海王若是性子好,咱们就相敬如宾,若是粗鲁无礼,我关起门来过日子也行。只要我在沿海一日,东海王就有顾忌一日。”

明明是老太太劝景华不可全抛一片心,可听景华这样冷淡悲观,老太太心里又难受得不行:“你哪儿半点待嫁新娘的娇羞,年纪轻轻就看破红尘,心如槁木的样子,这怎么行?”

景华轻笑一声:“哪儿有什么槁木。祖母也你别太担心了,就是不嫁给东海王,在嫁给京中某家贵公子,也是一辈子困于内宅,相夫教子,在婆母、夫君、妾室之间转圜,没有半点儿自我,还不如出去搏一搏呢。成了我就是于国有功的公主,一辈子不愁了。”

“就算有个公主的空头衔,没有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没有孩子承欢膝下,再多的权势有什么用呢?”老太太又是叹息。

“有权有势的快乐,旁人想像不到。我真功成归来,想要贴心人,多少美少年养不得,想要孩子,这么多兄弟姐妹不能过继一个给我吗?”

老太太目瞪口呆,只当她气得说胡话了,不深入追究给自己添堵,双手合十拜拜:“如今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东海王早早被朝廷剿灭,你回来,趁着年轻,还能再嫁人。这形势我过往几十载经验也没有可供参考的,你斟酌着办吧。”

第143章 抄家现场7

蜀中,冯景英面无表情从衙门出来,他在天府之国富裕县城做父母官,县令衙门却与府台相邻,又有府里各种治所官衙,平日里享受繁华,与同僚上官来往方便,如今有了想瞒人的事情才觉出不方便来。

“荣之贤弟,恭喜恭喜啊。”这不,迎面走来一位同僚,见面就要恭喜他。

冯景英只得暂停脚步,笑着寒暄。

“为国效力,不敢当、不敢当。”

“接到邸报,我与荣之贤弟一样欢喜。咱们这府城出了公主亲兄,也甚是光彩呢!”

“谬赞,谬赞。小弟赶着给家中妻儿报信,怠慢了。”

“荣之贤弟且去,府台大人都特意放你一天假,快快回去,说不得京里还有报喜信呢!只是别忘了今晚的酒席,府台大人亲自做东,荣之贤弟可一定要来啊。”

冯景英唯唯应下,一路接受众人的恭喜,几乎是被人簇拥着出来的。连门房的老猫也冲他叫了几声高调,完全没有之前家里父祖去职收押时的排挤模样。

冯景英虽出生书香门第,少年时也是名动京城的风流公子,常与高官子弟打马出行,此时骑在小白马身上,一样引得街上少年、妇女投以艳羡目光。被人这样追捧着,他却全然没有丝毫高兴。

等进了家门,冯景英就不掩饰得拉下脸来,快步向正厅走去。

厅中,冯景英的妻子也在来回踱步,拿不定主意是否去打扰丈夫。正犹豫间,却见冯景英衣摆带风大步进来。

一看妻子的脸色,再看她手上捏皱了的信封,冯景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袖中取出今日邸报递给妻子。“家里怎么忍心让妹妹受这样的苦!”

大奶奶也把手上信递过去,冯景英一看更是怒不可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当时就不该留恋官位,我若早早回京……”

“回京有什么用?祖父的决定,咱们做儿孙的能怎么办?幸亏你不曾回去,官场上至少有你撑着。我安顿好祖母、父母和弟弟妹妹,本想留下照看,长辈们却心疼你,让我回来照顾。我虽没本事,但能听你诉诉、说说话,日子总能熬下去。”大奶奶揽过丈夫,泪水已经掩饰不住的留到腮边,下人们识趣的悄声退下。

“咱们不可辜负长辈的一片心,更不可辜负妹妹,再苦再难也要熬下去,说话才有人听。不然,若有下一次,再等着那人把妹妹卖一次吗?这回是妹妹,下回就是咱们姐儿了。”大奶奶抵在丈夫耳边低语,这样不孝悖逆之言,被人听到就是身败名裂。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还是恨,恨我当时若是在就好了,若是我在……”

“没用!荣之,没用!父亲大人没拦吗?杖责加身,重伤就进了监牢,不知留下多少伤痛;祖母不贤良吗,还不是忍了一辈子妾室猖狂;母亲为了你,和三房生了多少闲气。最可怜是大妹妹,此一去山高路远、举目无亲,我不敢想,一想心就一抽一抽的痛!”大奶奶深深吸气,“可痛就有用吗?没用的,咱们要振作,前车之鉴勿蹈覆辙啊。”

冯景英狠狠捶地,瘫软在妻子怀里痛哭:“今日就是华姐儿出嫁的日子了,没有我在,谁背她上花轿?多少年了,我都在想,我一定求父亲给她找一个好郎君,不用多好的家世、多高的才华,只要一心一意待她,让她不受祖母受过的苦。如何拦门为难妹夫、让他作什么韵脚的催妆诗、背妹妹上花轿的时候叮嘱什么,我都想好了,我想一次改进一次,我发誓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的了,我都想好了啊!”

大奶奶也难过,小姑子并非那种胡搅蛮缠之人,反而知书达理、温柔聪慧,她们姑嫂处得和姐妹一样,如今乍闻噩耗,她也心痛难当。

“君卿,我是这样没用,当初我不该外放的,我以为外放可以很快升官,却不想外放就鞭长莫及。我若在京中做官,拼死也要拦住的。”冯景英恨恨自言自语,说尽了心中委屈,放声大哭。哭累了,才倒在妻子怀里沉默,良久,才长长叹息:“父亲已决定重新科考,母亲也病重在床,我不能自怨自艾,待修好县城周边水利,我也到三年考满的时候,想必能得一个上等,活动活动进京吧。”

以前,冯景英总觉得做地方父母官才是为民做主,何苦在京中苦熬资历。如今他却想明白了,求能臣干将的虚名有什么用,不能保护亲人!

大奶奶取出手帕给他擦眼泪,看他真的化悲愤为力量,心中长长舒了口气。

冯家和睦,全靠冯尚书啊。蜀中路远,等冯景英接到景华封公主消息的时候,景华已经踏上南下的官船,等冯景英的书信到京的时候,景华已经到了东海王郡王府。

坐在新房里,漫天盖地的红色,晃得人眼晕。

“公主,王府大到府邸规格,小到陈设摆件,都符合礼仪,并没有怠慢您。”小梨去外面巡视一圈,回来把郡王府的人都打发了,才和景华说悄悄话。

“这就好,东海王毕竟是王爷,若是瞧不起我是臣女封公主,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景华低头自哀身世。

“他敢!您是陛下义女,论亲近自然是您亲近。再说了,东海王才发家几代啊,祖上也只是海商出身,即便您没封公主,配他也是下嫁!”

“这话可不敢说,冯家毕竟落罪了的。”

“若非东海王,咱家也不至于落罪啊。我也听过闲言碎语,若非三老爷受了东海王蒙蔽,也不至于掉脑袋。”另一个丫头小萍对此也是愤愤不平。

“真是一个比一个大胆,没影儿的话也敢说。陛下圣明,岂会因为旁人教唆就怪罪三叔,定然是有真凭实据的。若王爷真有过错,陛下难道会放任?不过是那些见不得我好的人,眼馋嘴也酸,胡乱说的酸话罢了。”景华轻点了小萍的脑袋一下,严肃道:“这些没根据的胡话以后不可再说,我嫁给王爷就是王爷的人,夫妻一体,不可高高在上,摆公主架子。你们帮我打探一下王爷的后院才是正经。有没有得宠的妾室,有没有什么红颜知己、青梅竹马都给我打探清楚。若有庶子也要打听清楚,自来后娘难当,嫡母也难当,我与王爷未蒙面,若是有人在王爷面前进谗言、上眼药,我可分辨不清。你们两个从小跟着我,是我的心腹,比宫里派来的人更贴心,也要事事处处为我想着,知道吗?”

“是。”两个丫鬟齐齐应下,福礼之后才笑盈盈给景华出主意,如何掌管府邸,如何整治不听话的妾室,如何教养庶子。

本该在外面敬酒的东海王却和心腹幕僚坐在新房后面的暗室里,等景华和丫鬟说得口干舌燥,再没有新东西,才慢慢从暗室走出。

“恭喜王爷,娶一贤德佳妇。”刚到开阔处,那幕僚就笑着向东海王拱手。

东海王反问:“刚进门就想着整治妾室的人贤德?”

“若是不好,王爷的嘴角怎么到现在都没放下。一个心里只有后宅,对皇室还有隔阂的人,就是最好的王妃。再说,王妃的父亲、叔叔和哥哥都没有纳妾,老尚书不就因为庶子不争气才翻船的吗?王妃从小耳濡目染,不喜欢妾室也正常。人家可没有打压庶子的意思,反而依据圣贤书,要做一个如孟母般的贤良女子呢。”

“哈!”东海王冷笑一声,读书读傻了的,“我可不讲究什么嫡庶。”在海上,拳头大就是老大,有本事的儿子就该被重用。

“在王妃面前要讲。”幕僚一本正经进言,“王妃是朝廷的脸面,王爷还要多加尊重才是。”

“若是个美人,自然要疼惜。不过,我听说冯家的女儿是个才女,不至于这么无知吧,别是故意演来骗我们的。”

“一个刚入府的十几岁小姑娘,哪又这样的心计。再说,什么才女才子,琴棋书画,哪个不是要一辈子钻研的。属下保证,街边弹琴的老琴师技艺绝对比什么才子才女高明,可谁来称赞他呢?不过是给那些出身尊贵的人脸上贴金罢了。王爷若是不放心,属下倒有一计。”

“先生请讲。”

“王妃方才不是说与宫里派来的人不熟吗?王爷借口她们伺候的不好,令王妃遣他们回去。一则试探王妃是装傻还是真天真,二则趁机清理朝廷塞过来的眼线。没有人能时时刻刻装傻,台上的戏子还有下台的呢。被自家封的公主遣退,朝廷也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东海王颔首,笑道:“那本王还真要做断时间的爱妻之人了。要演就演得真点儿,把几个孩子都叫回来住,配好护卫,别让居心叵测的人伤了,在朝廷送嫁的人走之前,我得被温柔乡迷了心志才行。希望这冯氏女是个美人,不然说一见钟情都没人信啊。”

东海王兴致勃勃出去敬酒,送走了客人,又醉醺醺被扶回洞房。掀开盖头一看,果然是一位杏眼桃腮、琼鼻丹唇、肌肤白皙的美人。

“王爷~”

声音更是好听,如黄莺出谷,含羞带怯看他的时候,看得人骨头都酥了。东海王越发满意了,腹诽朝廷怕不是真想送一出美人计过来吧。可惜他不是夫差,这美人再美也做不得西施。

第144章 抄家现场8

新婚之夜,红浪翻波,第二天一早,景华醒来的时候,东海王已经不在身边了。

小梨和小萍伺候着景华梳洗,一边给她上妆,一边笑道:“王爷走的时候,吩咐不要吵醒您呢,说是不急着敬茶。府中长辈只王太妃一人,她老人家热衷佛法,常年隐居山间清修,若非重视您,怎么会轻易下山呢?”

景华看着镜中两颊布满红晕的幸福女人,满意点头,“所以才不能辜负婆母的看重,你再去清点一下今日献上的礼品,万不能出一点儿差错。嗯,给孩子们的礼物也再看看,我第一次见他们,也要留个好印象。”

等小梨出去,身边的女官才苦口婆心道:“公主,您身份尊贵,只需端坐高位,自有下面人奉承。孝敬王太妃、抚育庶子都是应当的,只是并非当务之急,王爷才是关键呢。”

“朱女官放心,我知道的,王爷待我极温柔的。”景华低头不好意思道。

“公主,您是正妻,尊重、倚重、信重,才是您该想的。”朱女官有些恨铁不成钢,还想说什么,只是外面已经传来通禀声。

“王爷来了。”景华一见东海王就把朱女官的告诫全抛在脑后,眼中的倾慕如同实质一般流淌出来。“王爷怎么不叫醒我,我该服侍王爷起身的。”

东海王快走两步,把景华按回凳子上,“本王怎么舍得劳累王妃?那些自有下人服侍,王妃安享尊荣,陪本王吟风弄月,赏花吃酒就是。”

“王爷~”景华羞得说不出话来,耳朵都成了粉红一片,倒让东海王心生欢喜,有个貌美佳人在侧,那个英雄不沉醉呢?

“来,本王看看你的妆容,古有张敞画眉,今天本王那个也替你画上一画。”东海王兴致勃勃享受闺房之乐,拿起眉笔却不知道怎么下手。年轻女孩儿的皮肤嫩得像剥了壳的鸡蛋,白皙的皮肤透出健康的红晕,那颤动的睫毛也像振翅的蝴蝶。东海王也算阅遍美色,可这样的佳人,仍旧是疼惜的。尤其是高高看着她领口不能完全遮住的斑驳,又想起她公主的身份,身份贵重的美人倾心,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

东海王拿着眉笔久久不动,景华正要睁开眼睛,东海王却像受到催促一般,立刻道:“闭好眼睛。”

“哎呀,重了,王爷是拿我的眉毛当宣纸吗?哈哈,轻了,好痒,好痒,像有小虫子在爬。”景华被东海王不熟练的手法惹得频频蹙眉,东海王被美人娇气埋怨也不生气,反而乐在其中。

“好了,瞧瞧吧。”东海王好不容易修修补补完成了大作,景华对镜一看,险些吓得丢了镜子。

“王爷这是爱我呢,还是罚我呢。两条毛毛虫挂在脸上,我可不敢出门见人。”景华嘟嘴撒娇,“不行,重画,我可不能顶着这样的妆容出门。”

东海王丢了眉笔,笑道:“可见人家张敞能名流千古也不是容易的,不是人人都能做张敞啊。”

景华看他泄气不愿意再来,自己也能把话圆回来,拉着他的衣袖道:“即便王爷画得不好,我心里也高兴。”

“哦,高兴什么?”

“王爷画得不好,证明没为别人画过,独一份儿的事情,我为何不高兴?”景华自己动手,麻利卸了两条毛毛虫,重新拿眉笔轻扫几下,淡淡的远山眉恰合她温婉柔和的气质。

画好妆容,伏在东海王膝上,侧脸对着他微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入时无”三字最为灵魂,新娘打扮得入不入时,能否讨得公婆欢心,最好先问问新郎,如此精心设问,寓意自明。

东海王又怜又爱得搂住她,“放心,母亲常年礼佛,最是慈爱,我家里也没有难缠的小姑子,孩子们你若是不耐烦管束,自有先生教导。至于那些妾室,玩意儿罢了,都是服侍你的下人,还用把她们放在心上吗?”

“我问的可不是这个~”景华口是心非,解释道:“我家里之所以遭灾就是嫡庶不清的恶果,第一天就当着王爷的面自曝家丑,我也难为情。可我只盼王爷引以为戒,咱们好好过日子。王爷放心,我会好好侍奉婆母,教养子嗣的,为您掌管内宅,守好后方,不让您操一点儿心。”

“本王自然放心。”东海王拍拍她的胳膊,笑着扶她起来,两人相携去王太妃的院子里拜见。路上走得很慢,还时不时扶一下景华,温柔又细致。

王太妃打扮得富丽堂皇,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只是按着礼节喝了媳妇茶,给了一对红珊瑚的镯子做见面礼。

景华含笑接下,又奉上自己精心准备的贵重礼物,只是趁人不注意以不解委屈的眼光看着东海王,好似在问婆母为什么不喜欢我一样。

东海王亲密得拍拍她的手,羞得她又低头掩饰自己脸上的热意。所以,没看到东海王安抚王太妃的眼神,和王太妃无奈的回视。

“你也见过母亲了,母亲不耐俗务,等你三朝回门了,就把府里的事情管起来,有什么不懂的,再来请教母亲。”“是,王爷,我会常来孝顺母妃的。”景华柔顺答道。

“叫孩儿们进来拜见他们的母亲。”东海王一声令下,门外有鱼贯而入七八个孩子,大的已经留头,看着十岁往上,小的还在乳娘的怀里抱着。

景华数了数,问道:“怎么只有八人,王爷不是有九个孩子吗?谁没来?”

看来朝廷的也不是两眼一抹黑,东海王动作都没顿一下,非常自然的说,“是老三,老三病了,我怕他冲撞你,大喜的日子,就没让他来。”

“哦,原来如此。”景华颔首,示意人摆蒲团,正襟危坐,接受庶子庶女们的叩拜。小梨和小萍帮着她分发见面礼,男子是一个装着四个喜鹊登梅花样的金裸子、一块玉佩和一套四书,女子的金裸子则换成花朵样式,再加一套四样镶金嵌宝的首饰。

见完了子女,又是妾室拜见,景华也一人给了一根簪子,一匹绸缎,一视同仁,没有偏颇。

等王府能称得上主子的人都见过了,又伺候王太妃用午膳。王太妃早得了儿子嘱咐,景华刚夹了一筷子菜,她就温和慈爱的说:“都是一家人,别这么多礼节,快坐下吃饭吧。”

景华也不推辞,只是甜甜一笑:“谢母妃慈爱,谢王爷体恤。”体恤二字尤为婉转,王太妃平淡从容的笑容都险些崩不住。

王太妃不乐意看他们夫妻眉来眼去,用了午膳就说自己要休息了,让他们自便。景华被王爷扶着出了院子,才笑道:“王爷,陪我去看看三公子吧。”

东海王一愣,“怎么要去看他?”

“王爷~”景华娇嗔一声,附在他耳边低语:“头一天见面,就三公子没来,我不得关心关心。我和王爷保证过要做一个贤妻良母,让王爷专心大事,不为后院分心的。”

“他还在病中,当心冲撞了你。”东海王不太愿意。

“有王爷在身边,百邪不侵。你陪我一起去吧,您常年忙外面的事情,也要多关心关系孩子啊。”景华倒打一耙,反成了东海王不关系自己的儿子。

东海王无奈点头,却遣人先去通禀,景华对此也没有意见,带着身后的庶子庶女姨娘妾室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往三公子的院子去了。

景华到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下人在门外候着,恭迎他们进来。

屋子里有浓重的草药味儿,景华看见一个八九岁的男童散发躺在床上,连忙摆出慈笑容,温和问他:“得了什么病?难受不难受?今天进了什么东西?可叫大夫看过吗?”

那男童只躺在床上不说话,眼光阴沉得盯着她,景华被吓一跳,本坐在床边的身子都僵硬了。东海王见状,连忙上前扶着她的肩膀,笑道:“老三向来不爱说话,并非不尊重你。你也看过了,不如先回去歇着吧。”

景华顺从起身,她身边的朱女官却道:“关怀庶子,本就是王妃的职责,不知是哪位大夫为三公子看诊,药方何在?”

景华也连连点头,“是啊,我看三公子脸色不太好,到底是什么病?”

屋子里的人都不敢动弹,不知该怎么答话,因为三公子根本没病啊。

东海王横了一眼,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出来回来:“回王爷、王妃,三公子只是偶感风寒,并不要紧,三幅药下去,发发汗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小孩子哪有喜欢吃药的,定是药太苦了才不高兴。小萍,去我房里拿甜渍果脯给三公子送来。”景华吩咐完这一句,表现了自己的贤惠,笑着朝东海王邀功,正准备功成身退。身边的朱女官却上前一步,笑道:“公主,我觍为中宫女官,医术也是跟着太医院院正大人学的,在小儿病上正有一套好法子,开出的药也不苦,不如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