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是了,你现在是受封的公主,哪里是我们这等没有封号的能招惹的。三姐,你可是嫡公主啊,都没受封。”
“若非我与善国公世子早有婚约,为人不可背信弃义,这次和亲该是我去的。委屈妹妹替我,我该谢你才对。”三公主一点儿没受挑拨,反而真行了一礼。
“没什么替不替的,都是父皇的女儿,为国分忧罢了。”景华淡定还了一礼,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愿意和她们打机锋,点头示意,快步离开。
“嘴上说的好听,不知道晚上躲在被窝里哭成什么样子,瞧她眼睛都是红的,还想骗我们呢。”
“好了,少说两句,到底是姐妹。”
“就你会做好人,当着她的面儿怎么不说,当初举荐和亲人选也有你的,你怎么没去?丽妃娘娘是受谁诬陷,以为推出个不受宠的婉仪就算了,当宫里人都是瞎子呢!”
“你血口喷人,丽妃娘娘的案子父皇金口玉言早有裁定,说了宫中不许议论,你居然抗旨。”
“两位妹妹都冷静下,咱们不是在说景华妹妹吗?怎么扯到其他事情上去了。我听说北梁人都粗鲁野蛮,景华妹妹是嫁给北梁四皇子的,四皇子的母妃最受宠,被封为元妃,可他已经儿女双全,内宠颇多,这样嫁过去,景华妹妹要受苦了。”
“这有什么,景华妹妹背后有朝廷撑腰,北梁蛮子难道敢宠妾灭妻吗?大都再怎么荒凉也是一国之都,不会让景华下地耕田的。”
“三妹妹,你好坏啊,怎么能这样说。下地耕田,那不是农妇吗?这等粗鄙之事,说出来污耳朵呢!”
“我说什么了?要我说这也是缘分,景华妹妹行四,四皇子也行四,马夫之女所出,嫁给蛮子也挺合适,上天早就注定了这段姻缘啊。”
公主们的议论声并不小,开头几句景华也听到了,小金小银惴惴不安得偷眼瞧公主脸色,生怕她忍不住在宫道上哭了起来,若真是这样,明天宫里又有新笑话了。
景华也在思考,以往她十分羡慕嫡公主,有名分、有宠爱,如今再见,她却提不起一点儿精神。再受宠的公主在父皇心里也没有地位,若非皇后娘娘见机行事,善国公府有些势力,父皇不愿意惹麻烦,这次和亲真的就该是她去了。不过景华也没有怨恨,一个池塘里竞争的游鱼,各凭手段罢了。
景华到了宫里还是神情淡然的模样,小金都有些拿不准了,轻声唤道:“公主,您要是生气就打骂奴婢吧。”
“我忙着呢,没空打骂你。你去把咱们宫里的人都叫出来,我有话要说。”景华吩咐道。
不一会儿,宫人奴婢就全集中在外院廊下,景华被小金扶着坐在上首椅子上,笑道:“我已受封贞静公主,不日远嫁。你们从小跟着我,主仆自有一段情义,北梁路途遥远,这次去了就回不来了。我也不愿意做离人骨肉,让你们背井离乡的事情。有谁家里有长辈要奉养、有儿女要照顾、有亲人脱不开身的都和小银说一声,我不仅不责怪你们,反而要给你们发一笔赏银,谢你们这些年尽忠。”
奴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站出来,景华补充道:“一炷香的时间,要是不说,我就都把你们带去北梁了,和亲也是要有陪嫁的。”
人群骚动更明显了,一个小內侍突然跪倒在地,不知是自己出来还是被人推出来的,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出完整。
景华声音温柔,脸带笑意:“别怕,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小桌子。”
“小银?”
“回公主,是去年分到咱们宫里的。”小银翻了一下册子,躬身应道。
“嗯,赏他二两银子,以往自己积攒的东西也许他带走。站到旁边去,一会儿有人领你们去内府重新分配。”
见出列的人没有受罚,剩下的人就放心多了,陆陆续续有人出列表明自己有难处,不能继续服侍。
景华之前就给他们找好了尽孝恋家之类的理由,顺水推舟放走了三分之一的人。
剩下的人景华也不说什么,日久见人心,她宫里还算太平,母妃生前管的很好,如今背井离乡的大难就在眼前,走点儿人也理所应当。
“你们留下,我心里高兴,一人赏十两银子。如果有现在没想好的,以后想通了,想离开我也不怪你们。不过,留在我这里一天,就要忠心干事一天。小金、小银、小珠、阿宝会带着你们清点我的嫁妆,都仔细些。”
景华不去找离开宫人的麻烦,留着观望的人也终于放心下来,敢去请辞,景华同样赏银放人,倒在宫里有了仁慈的名声,这是后话不提。
远嫁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人手、财物是最基本的。景华没工夫理会宫人奴婢的小心思,大面上不错就行了。现在她与宫妃、姊妹都没利益冲突了,没人会不开眼来为难她。
景华日日去父皇跟前请安,绞尽脑汁想新鲜玩意儿吸引他的注意和怜惜,趁机求了去藏书楼抄写书籍作为陪嫁的。当然,为此前朝也有一番争论,宫中藏书大多都是孤本,若是流入北地,岂不是资敌。也有老臣说“有教无类”的话,表明我们是天朝上国,施舍北梁蛮子一点儿,他们也看不懂。还有大臣强烈反对,万一公主抄了中密库的行军地图之类怎么办?那是要亡国的啊。
总之吵吵了两天的结果是,景华可以派人抄写,但必须经过检查。景华在宫里撒银子,书法好的宫人内侍都愿意挣这份实惠,后来有前朝清贫官员听说了这个消息,也悄悄表示愿意抄书换取酬劳。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谈银钱呢?他们只是怜惜公主远嫁,帮公主的忙罢了。
景华几乎一天召见一次内府准备嫁妆的官员,嫁妆包括金银珠宝、奴仆侍从、书籍工具、匠人护卫,还有马匹和少量兵器。景华如今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陛下又是“至情至性”的人,兴致一来,总会赏赐很多东西,景华每次都卡着上限要,已经积攒了不少东西。
宫中主子们见景华不但不躲在殿内痛哭,反而到处照耀,心中实在不忿,可身边总有明事理的人劝说。“冰山而已,日出即化,至多再忍她一个月。”如此,一个即将远嫁和亲的公主在公里居然如鱼得水起来。
“公主,游击将军求见。”景华正在翻看账目,小金近前躬身回禀。金银珠宝四个大宫女都没有离开,依旧对景华忠心耿耿,丽妃在泉下亦能欣慰三分。
“谁?哦,请他进来吧。”景华一时怔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会来求见的游击将军只会是小舅舅。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一个青年大步上殿,他与当世推崇的白皙、文弱、谦谦君子不同,身材魁梧、气质硬朗,还不等他行礼,景华立刻道:“小舅舅免礼,坐。”
“微臣外出刚回,给公主带了些特产。”许斌给景华使眼色,示意她挥退宫婢。
景华从善如流:“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小舅舅说说话。”
等宫婢鱼贯而出,景华才道:“小舅舅放心,我已经筛过几次了,身边人都是忠心的。”
“忠心就不至于看着你被选为和亲公主,不向外求援。我不过跟着去边关巡视一趟,怎么就变成这样?姐姐是怎么回事,我不信那冠冕堂皇的病亡,你和我说实话。”
“小舅舅走后不久,母妃就被告发与侍卫有私情,那个侍卫供认不讳当场自尽,母妃和我也被幽禁在寝宫。母妃向外祖父和舅舅们求援,他们各处奔走,毫无作用。当时北梁使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宫中迟迟不肯定下和亲人选,使臣也很生气。之前父皇选宗室女封公主被使臣拒绝,点名要真正的公主,父皇无奈便定了我。母妃当时已收集了证据,只是没有机会呈报父皇。我得封号谢恩的时候,母妃趁机伸冤,父皇当时喜欢周婉仪得很,母妃为了逼父皇彻查,当场撞柱……”
“嘭!”许斌一拳砸在桌案上,“姐姐何等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不过是小人诬陷,陛下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吗?真是……”许斌深吸一口气,陛下再怎么糊涂也不是他能评论的。“然后呢?”
“彻查之下,母妃自然洗清冤屈,只是我和亲事情也板上钉钉。”
“姐姐蒙冤身死,陛下就不曾抚慰吗?”
“追封贵妃。”
“父亲和大哥、二哥没为姐姐喊冤?”
“外祖父升二等伯,大舅舅、二舅舅官升两阶,大舅母进宫劝慰我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第99章 荒唐皇室和亲公主2
“姐姐是蒙冤而死的,姐姐是蒙冤而死的!”许斌在屋里转了两圈,狠狠强调这一点,“陛下难道一点儿抚慰都没有吗?”
对许家的那些恩典,与其说是抚慰和愧疚,不如说是把景华打发去和亲的封口费,只要受害人不跳出来说陛下薄情,又还有谁愿意出头呢?御史?别逗了,朝中真有诤臣,大盛是如今这模样。就算硕果仅存还有良心的臣子,人家会为了前宠妃的事情出头吗?许家是因为内宠而兴起的,如今这样,在人家清流眼中,只怕落得个理所应当。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迟,攀着裙带关系上位,因后宫争斗落败不是正常吗?
可许斌不甘心啊,姐姐明明是蒙冤的,她的亲女就该受到抚慰,比如更多的尊荣、更好的封号,而不是甩烫手山芋一样,急匆匆发嫁他国。
“小舅舅,小舅舅,母妃的棺椁已葬入妃园,我在宫中设了牌位祭奠,你想去上柱香吗?”景华看他如困兽一般在屋中转圈,转移话题道。
许斌长叹一声:“是该去看看。”
景华带着许斌去了后殿的正屋,宫中规矩多,卑不动尊,又有皇帝偶尔驾临,丽妃的牌位连供奉在正殿都不合适。景华把后殿收拾出来,刚好走了一批宫人,这边全布置成灵堂了。
许斌顿足捶胸,行礼祭拜,眼泪止不住的流。许斌与丽妃年龄相差最大,但姐弟感情最好,不过出门一趟,回来姐姐就成了神龛上的牌位,换谁也接受不了。
许斌跪坐在灵牌前的蒲团上,添了几张纸钱,闷闷坐了一会儿,又从袖中掏出一本折子丢进火盆里。他也不说折子里写的是什么,不论是什么,如今都没用了,姐姐在天有灵,烧给她也一样。
灵堂只有这甥舅二人,宫人已经习惯景华时不时来守一守,不敢进来打扰。
“景华,你和舅舅说实话,你愿意去和亲吗?”许斌把景华拉到自己身边跪下,“姐姐看着呢!我不能让你去那虎狼窝。舅舅在外面有些人脉,护送你离开绰绰有余,不能过如今这样富贵的日子,可衣食无忧是一定的。日后再嫁给心爱之人,不必做这任人摆弄的棋子。”
“舅舅?”景华下意识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才压低声音道:“你说胡话呢?我走了,外祖一家怎么办?”
“我回来之后,爹和大哥、二哥都不与我说实话,我在外面打听不出来,才进宫见你。我本是外男,能见你托了多少关系。算了,不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你表姐嫁给了东海王,生下子嗣,如今许家也算与皇室联姻,若真有什么,至多官爵保不住,性命无忧,家中钱财丰腴,足够一家子过活。”
“舅母怎么办?”
“放心,你舅母是个血性之人,我回来四处奔走她都赞成的,还是她出的主意让我进宫来见你。”许斌定定看着她,“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若点头,我还需布置一番。舅舅保证,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
“追兵怎么办?”
“皇城中这些公子兵难道还会亲自追击吗?下面军备废弛成什么样子,我这次去边关才亲眼见过。边关这等要地,居然克扣成性,饷银到兵士手中能有十分之一就不错了。为了养家糊口,兵士只能种田开荒、走私货物,区别是治军严格的将军麾下有组织的干,无人领头的单干。从朝中到军中,侈靡颓废,哪有一点刚健模样。”
景华理好袖子,郑重道:“多谢舅舅为着想,可我是愿意嫁过去的。”
许斌急了,“你是不是怕连累家里,你不用怕!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危险的。那你是觉得对不起陛下吗?景华,陛下推你去和亲,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别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鬼话,我只知道国士待之国士报之,庶人待之庶人报之。北梁的使臣是什么嘴脸,逼着陛下用亲生血脉和亲,我都听说了,他们离开之前特意见过你,这不就是怕最后突然换人吗?哪有对一国公主的尊敬,分明把你当成货物!”
“唉,景华,舅舅不是那个意思。总之北梁国力强盛,陛下对你的情义却有限,日后若真有什么事,大盛是帮不上忙的。你明白吗?”许斌苦口婆心,在他看来娇生惯养的外甥女不愿意离开无非两个愿意,一是舍不得,二是害怕。“舅舅保证,不会让你吃苦,我会带着银钱,让你依旧过大家闺秀的日子。”
“舅舅如此为我筹谋,景华感激不尽。我还怕舅舅以为我是贪慕虚荣之人,舍不得公主尊荣。”景华摇头,制止他立刻要辩解的话语,微微一笑:“既然舅舅已经准备好银钱,那舅舅愿不愿意带着这些准备随我去北梁呢?”
许斌怔住,“这,什么意思?”
“舅舅,我不愿意走,不是怕连累旁人,也不是舍不得荣华,更不是怕吃苦。当然,那些虚伪的君臣父女情谊也不在我心上,我只是不甘心。我与舅舅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如果我跟你走了,一辈子最好的结局就是隐姓埋名,或许能过上优渥的日子,可凭什么?做错事的不是我,文臣武将无用,才让我一弱女子换平安;父皇薄情,才令母妃以性命证清白;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更何况,我若走了,母妃怎么办?母妃含冤而死,如今身上的污名看似洗干净了,可我若真的走了,他们就敢挖坟鞭尸。害死母妃的人还高居妃位,我怎么能离开。母妃败了死了,可我还活着,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我不愿做个逃兵。”
许斌重新审视自己的外甥女,在他的印象中,外甥女是个喜好读书的文弱女子,和别的贵女相比,斯文些、安静些,总体而言没多大却别。原来在静默中,蕴藏了这么大的力量吗?
“是舅舅的错,我若在京城,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许斌叹息,他认为只有经历大磨难才会又这样的想法,不知在他无能为力的地方,外甥女受了多大的苦。
“舅舅愿意陪我去北梁吗?”景华再问。
“自然愿意,我回去就请旨,怎么也能在使团里挣一个副使。景华,你要是改了主意,随时和我说。”
景华点头,许斌言下之意是随时都愿意带她离开这虎狼窝。只是,景华主意已定,并不准备反悔。“舅舅这样说,我就有件事要麻烦你。我这里有一些往年积攒的金银,你帮我换成粮食、布匹,不要精细粮食和绸缎,能果腹的粗粮和一般细布就可以。”
“你要做什么?”许斌惊讶问道。
景华让许斌靠得更近些,与他耳语几句,这才送走了一脸震惊的许斌。
送走了许斌这个意外之喜,景华今日召见的人也到了,小金把杨隆引进偏殿见客,几个粗使宫女正在布置屏风。
景华进来,笑道:“把屏风撤下去,我与奶兄如亲兄妹一般,不避讳这些。”
粗使宫女又把屏风抬下去,杨隆已经跪地行礼,“小人参加公主。”
“奶兄不必多礼,请起,坐。”
“公主跟前,哪儿有小人安坐的道理,还请公主吩咐。”杨隆是个谨慎的人,手交叉放在腹部,微微弯着腰,十分恭敬的模样。
“奶兄还是太多礼,嬷嬷的身后事办得如何了?是我们连累了嬷嬷。”
“回公主,家母已入土为安。公主不必介怀,家母尽忠,在地下必定已经找到娘娘,继续侍奉。”
“母妃生前还念着嬷嬷,我也感念嬷嬷的情义。听说你还是白身,以后可有什么打算?不要见外,直接和我说就是。我马上就要远嫁了,名下几个铺子恐怕要关门。以前你打理这些从无错漏,收益年年攀高。日后我走了,无人庇佑,京中权贵多如瓦砾,铺子恐怕也不好开。我如今在父皇跟前还算有些脸面,为你求一个七品官位还是可以的。”杨隆原本是奴仆出身,杨嬷嬷受丽妃信重之后给杨家三代都脱了奴籍,如果杨隆争气,科举入仕也没问题的。可能要受些歧视,可人活在世上,谁不受闲言碎语呢?
“小人愿追随公主,还请公主不弃。”杨隆深揖一礼。
景华赶忙拦住,“这又是做什么,说了不必多礼。七品官,自此杨家就入了官宦门第,即便你这一代无多少建树,日后好好培养子孙,总能改换门庭。跟着我,北梁什么情况还不清楚,你要想明白啊。”
“小人心中只有忠心二字,盼公主不弃。”杨隆依然坚持,“只是小人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带上妻儿和弟弟。”杨嬷嬷入宫之后,杨父就买了好几个妾室,如今在身边服侍的良家妾白氏已经掌握中馈,若不是丽妃娘娘圣宠优渥,公主身份尊贵,杨父做得出扶正妾室的事情。
景华无奈道:“好吧,我心里巴不得你留下,可我真劝你再想想。如果日后想通了,随时来找我,即便已经上路了,我也能做主。”杨家的事情景华也知道大概,明说了,如果杨隆只是想借她的身份摆托杨父无休止的压榨,她愿意做这个挡箭牌。
杨隆出宫之后,立刻去了几家铺子收拢资金,遣散伙计,剩下的货物也不卖了,低价处理给同行。商贾消息灵通,知道这些铺子是贞静公主的,公主就要和亲,处理铺子也是情理之中。
杨隆刚回到家里,仆役早早等在门口,见着杨隆如见救星,“大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叫您呢!”
杨隆进了正厅,只见厅上人来的挺齐,杨老爷坐在上首,白姨娘在他身边袅袅婷婷站着,几个不同母的兄弟也在。
杨隆行礼过后,不等父亲开口,喝问道:“你怎么在这儿?这是上课的时辰,难不成你逃课了?”
被问的是杨隆的亲弟弟杨陌,已经过了秀才试,正在学堂攻读,准备秋闱。
“哥哥,父亲说家中有要事,让我回来商议。”
“住口!什么要事比得上你科考重要,杨家能否改换门庭就看你能否入仕了,不知轻重,还不滚回去读书!”杨隆指桑骂槐,杨陌配合默契,一副被骂得没脸见人的模样,拿袖子遮脸匆匆跑了。
杨隆这才换上一张中正诚恳的脸庞,恭敬道:“父亲,您找我有何吩咐?”
杨父哼哼两声,阴阳怪气道:“哪儿敢找你啊,你如今是公主殿下跟前红人,手里每天过着千百两银子的大管事,我算哪个牌面上的,敢吩咐你!”
杨隆垂手站着,和在公主殿下面前一样恭敬,也不还嘴,就这么规规矩矩站着。
杨父最烦他这一套,说什么都没个动静,一拳打进棉花里,倒显得他不讲道理一样,和去了的死老婆子一样讨厌。“咳咳,我问你,听说你把手上的铺子都盘出去了,那些好货也低价卖了?”
“是……”
“败家子!家业都让你败光了!”杨隆只答了一个字,杨父就怒骂道:“苏州的丝绸,你半价就卖了,这不是糟践东西是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你和家里都不商量一下,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
“父亲大人息怒,前几日公主召见,吩咐处理的。”言下之意,这不是杨家的东西,怎么处理自有主人发话。
“不孝的东西,居然拿公主来压我,公主说了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公主是让杨家打理铺子,我还没死呢,杨家还轮不到你做主!”越说越气,杨父抡起一个茶杯就往杨隆身上砸。
杨隆也不是愚孝的性子,微微侧身避过,拱手道:“小受大走,儿子不愿陷父亲于不义。”
杨父气得回头找趁手的东西,被白姨娘拉了拉衣袖,娇嗔一声“老爷息怒”才找回理智。
咳咳!杨父咳了两声清嗓子,又理了理衣摆,庄重严肃道:“为父宽宏,你的罪过先不与你计较,今日叫你来,说的是事关杨家家业的大事。贞静公主不日远嫁,她名下的铺子既然要盘出去,家里难道不能接手了?你做事不能只想着外人,也要为家里人想想。远的不说,老二科考也是要花银子打点的。”
“父亲明鉴,那些连间的铺面就算低价盘出去,咱们家也是没银子接下的。公主拿着总账目,儿子不敢弄虚作假。”
“糊涂!公主才多大年纪,又养在深宫,她懂什么?咳咳!”杨父又咳了两声掩饰尴尬,“铺子一直是你打理的,就说亏空了两家,公主看在你娘的份上,也不会说什么,不然就是不体恤老仆,公主也要名声啊!拖两个月,北梁离此千里迢迢,公主还能回来收铺子不成?”
“父亲此言差矣,公主的确即将远嫁,可收拾一个仆从还是搓搓有余的。”
“咳咳咳!”杨父又咳了,“咱家可是正经良民,你说谁是仆从!你自甘下贱,别带累一家子。”
行吧,明明是他自己说的“不体恤老仆”,如今又是正经人了。杨隆不与他争辩,一副你说什么是什么的态度。
“你到底年轻,不知道里面的关卡,李将军的小舅子亲口答应的,只要正南街的三间铺子……”
“父亲去问李将军认不认这个小舅子再说吧。”杨隆话都没听完,随口敷衍一句:“我还有事,就把打扰父亲和姨娘了。”
“大爷这是指着我的鼻子骂呢,老爷,你要给我做主啊!”白姨娘捏着帕子嘤嘤哭了起来。
杨父在背后大骂,“什么认不认,公主不也是庶出,就你捧臭脚呢!”
杨隆回头看了一眼,大骂的杨父、装哭的白姨娘突然都收了声,没人能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眼,眼皮微抬、目光冷冽,满脸冷漠配着寒光闪闪的眼珠子。杨父突然想起,他年轻时候随着主子们打猎时看到的孤狼就是这个眼神。
“父亲咳得厉害,白姨娘请个大夫瞧瞧吧。父亲年长姨娘十多岁,姨娘也要顾念父亲的身体才是。”杨隆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甩袖离开。
回到东院,在门口踱步的杨陌赶紧迎接上来,“哥,怎么样,父亲有没有打骂你?”
“自从上回打了我,家里少了五十两银子进账之后,他哪里舍得。”杨隆一边拉弟弟坐下,一边吩咐仆从:“去里面说一声,省的你们娘担心。”
等仆从都退下之后,杨隆才把近日的事情仔细交代,“若是公主远嫁,铺子必定不保。你看现在还没走呢,父亲就是这幅样子。我准备带着你嫂嫂侄儿去北地,有公主在,至少安稳无忧。你怎么看?”
“我也要跟着一起走,哥,你不能丢下我啊!”杨陌一把抓住哥哥的袖子,生怕他抛下自己。
“你已经有秀才功名,先生说你再拼一把,举人有望。只要中了举,就能选官了。”
“有望、有望,又不是板上钉钉。就算真中举了,我们家什么出身,难道还有清贵官职等着我。到时候被打发到边境、蛮荒小县做卒子,我可就再也见不到大哥了。再说,去了北梁还能重新考啊,听说北方文教不兴,我这中不溜的水平说不定到了北梁就成了拔尖的呢?”
“你自己有主意就好,我去求一求公主,再在母亲的份上,公主应当会准许。”
“恩,大哥也别太为难,别给我求官位什么的,我一个小秀才,当个普通随从跟着大哥走还是可以的,别让公主以为咱们仗着些许功劳骄傲自满。对了,爹留下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又要你拿银子?你可千万不能答应!”
“放心,我又不傻。这回他倒是没要银子,直接要铺子。”杨隆抬手虚压,让杨陌别跳脚:“铺子是公主的,他就是抬出陛下来,我也要先回禀公主。至于什么李将军的小舅子之类,不过妾室的兄弟,今日风光,明日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他不说我也知道,左右不过给白姨娘所出那两个求了好处。如今我们要跟着公主走,由着他们闹吧。你收拾收拾,先不要透露消息。到时候我会亲自向父亲求情,忠孝不能两全,父亲大人会谅解我们的。”
杨隆五天之内就把铺子交割清楚,银钱也没损失多少,景华看他能力突出,又道;“我去北梁的陪嫁还没定下来,我不想勉强身边人,你留下两千两,帮我物色一批愿意跟我走的。有手艺的匠人、能识字的、没有家室拖累的优先。”
杨隆想了想,“出了城外就有流民,这样的人一口吃的就能带走,不用这么多银子。”
“给你就拿着,想想需要什么,不必请示我,直接添置吧。我小舅舅也在帮我做这些,你进宫不方便,要是有拿不准的,直接问他。”
杨隆这才应下,心中百转千回,公主比预料中更加英明,当初以为只能活命,现在看来前程应该更远大才是。
转眼丽妃七七已过,钦天监挑了好日子送景华出嫁。
景华出宫的时候,拜别父皇、母后,陛下拉着景华的手涕泪涟涟,哭得比新嫁娘还伤心。幸好皇后娘娘有决断,拉着皇帝让他别哭晕过去,对景华道:“母女一场,临别没什么好送你的,一千两银子给你添妆,多保重。”
景华含泪一笑,“母后此举谓儿千金之意,儿感激不尽,就此拜别,母后保重。”
两个面子情的母女到这一刻突然欣欣相惜起来,不管哭得站不住的皇帝,泪眼相送。
使团第一天只走到京郊的驿站,景华刚换下正式礼服,正使毛大人就来请见。
“殿下,许副使居然带了商队随行,绵延数里,京城上下、官宦庶人皆侧目,这怎么行!臣与许副使交涉,他居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死不悔改,简直有辱斯文!”毛大人行了礼,开口就告状。
这是事儿景华肯定是知道的,她笑着宽慰:“毛大人不必多虑,商队跟着就跟着吧,官军不必保护他们的,随他们去。听闻路上盗匪颇多,见我们一行浩浩荡荡,也能震慑宵小。”
“殿下,别的商队跟着也就罢了,可许副使身为朝廷命官,怎么能亲自经营商贾之事,简直斯文扫地,朝廷威严何在?”毛大人连连跺脚,“许副使是公主亲舅,这要是传出去,北梁也会看轻公主啊!”
景华还以为毛大人担心的是人多不安全,没想到他的忧虑在面子上。景华叹道:“毛大人说的对,可舅舅是长辈,我做小辈的也不好过问,劳累毛大人担当了。”
毛大人怔住,连“公主是君、许斌为臣,君臣有序”这样的话都反应不过来,呐呐退下。
景华自然知道正使是个吉祥物,是各方推出来刷资历的世家子弟,可也没想到他水平低成这样。难道是在藏拙?可他藏拙做什么呀!
第100章 荒唐皇室和亲公主3
越往北走就越荒凉,使团的速度也慢下来,使团共有一位正使,三位副使,除了许斌这个关系户占了一个副使位置外,还有两位副使,分别是负责安全的张将军和负责后勤的刘大人。
刘大人是个老好人,软团团一张笑脸,谁说都应好。不过心里主意正,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不过你要有公主的手令,口头说了不算,如何讨好威慑都不管用。他能平安到现在,就靠着圆滑谨慎,谁也别想拿他当替罪羊。反正使团的任务说是出使,不如说是送嫁,整个使团都是公主的,她爱咋地咋地。
张将军和许斌这个挂名的游击将军不同,人家是实打实战场上累功封的,生平最瞧不起许斌这样攀着女人裙带爬上来的,一路上只管行军,驱赶跟得太近的商队,保护使团安全。
张将军一心想“行军”,快些到北梁都城,麻溜回来。可惜天不遂人愿,有毛大人这个正使拖后腿。遇到奇峰怪石要赏景赋诗,遇到清冽泉水要取水烹茶,就是遇上路边衣衫褴褛的流民他都要掉眼泪,哀叹民生多艰,然后伤心得不能成行,必须休息。
许斌跳上毛大人的马车,见他又在烹茶,笑道:“哟,毛大人,又煮茶,我来得正巧啊。”
毛大人翻白眼,“巧什么,你肯定是算着时间来的。给你喝茶你能品出什么?牛嚼牡丹!”
“成,既然毛大人不待见我,那我走了。”许斌作势要走,毛大人却踩着他的衣服下摆不放,别别扭扭道:“罢了,一路上没见多少人,有头牛也是好的。”
许斌喷笑,自己动手饮了一杯,咂巴下嘴,评价道:“有点儿苦。”
“是入口甘甜,回味略苦,恰如人生滋味。”毛大人一字一句纠正。
“得了吧,老毛,你一辈子顺风顺水,八岁以前脚没落过地,知道什么人生滋味,别逗我了。”
“无礼!你称呼本官什么!”
“嗨,嗨,别在乎这些小节。说来,也是你姓的不好,老毛、老毛,听着像骂人,要不小毛?反正你比我小。就是我听说杨管事的儿子小名也叫小毛,要是哪天路上一喊小毛,你们两个同时回头,哈哈哈,那画面简直不敢想。”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本官的姓氏哪里不好了!你不学无术,毛遂自荐听说吗?那就是本官的老祖宗,我毛家族谱足可追溯至战国……”
“是,是,是,你家世代高门,源远流长行了吧。我们不是在说怎么称呼你吗?你别偏题啊。”
毛大人一噎,老老实实道:“本官表字随之,本就是同辈友人称呼的,看在一同出使的面上,不必以官位相称,称呼本官表字就是。”
许斌见他一副孔雀样儿就好笑,忍得颇为辛苦:“好,好,随之。”
毛大人白他一眼,才给他斟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八岁之前脚没落过地?”
“新鲜呢!全京城谁不知道,不对,是全大盛谁不知道!你八岁之前脚没落过地,吃人乳到十岁,吃菜只吃菜心,后来去宫里当值爬不上马背,一直骑驴上值……”
“住口,住口!”毛大人扑过去捂许斌的嘴,吓得许斌连连后退,“炉子、炉子,你当心打翻了热水,就你这娇生惯养的劲儿,真烫伤了,荒郊野外的,上哪儿找大夫去。”
毛大人委屈道:“你们怎么能背后说人坏话呢?”
“我当面说的啊。”许斌好笑,看他和八岁小侄儿没区别,笑道:“你安心煮茶吧。公主听说你取水崴了脚,叫我来看看,现在一看肯定没问题。行了,我走了,不必送。”
“谁要送你。”
许斌跳车太快,没听到毛大人的嘟囔。
许斌到景华的马车上来回话,却见她已经换了胡服劲装。“舅舅来的正好,陪我出去骑马吧。”
“公主昨天不是磨破了大腿吗?歇一天吧。再说天气越来越冷,风呼呼得刮,太阳却还炽烈,女儿家皮肤娇嫩,晒黑了不好。”
“我问过大夫了,想要以后骑马不磨腿,只能在腿上先磨出一层老茧来。昨天已经是上药了,别耽搁,不然等下回再磨破一次,这回就白受罪了。”景华梳了男子发髻,倒提马鞭,跨上早就准备好的红鬃马,一扬马鞭,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许斌随即跟上,小透和阿宝两个侍女也跟着练习骑术,随公主跑马,他们身后还跟着许斌几个心腹护卫。
一群人刚跑出队伍,张将军就得到消息。张将军黑着一张脸,“拨二十人过去护卫。”
副将进言道:“许副使总是撺掇公主远离主队,危及公主安全,将军,是否向公主谏言?”
“那是公主亲舅舅,谏言有用吗?”张将军的黑脸冷得能结冰,面无表情反问道。
“唉,一个娇生惯养毛正使,一个肆意妄为许副使,咱这趟差事真是……”副将被自己将军一瞪,结结巴巴补充完整:“真是美差,吃得好睡得好,真是美差。”
跑到一处小河边,景华停下休息,让马饮水。许斌笑着吩咐护卫们:“难得好水草,都喂马去,我陪公主赏景。”
护卫们纷纷应是,散在周围,远远关注着。
景华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笑道:“舅舅在护卫中很有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