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臭小子怎么到湖里去了?”立夏皱眉问道。
谷雨的目光微微沉了沉:“刚才我到的时候,听他们好像在争吵,然后他就跳下去了。”
立夏轻嗤了一声:“不知道又在耍什么花招,要达到什么目的。”
寒露轻声道:“十一心性很单纯,不像是会耍心眼的人。”小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立夏却冷哼了一声,拉着谷雨离去,没有理她们。
屋子里,王阙就那样坐在窗边,看着兰君极其认真地在水中摸来摸去。
这丫头疯了,他也疯了。应该叫张巍,或者叫任何一个人强行把她拉上来。可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看着,好像心里也存着某种期许。
兰君摸了半天,徒劳无功,冷得浑身打颤。太阳正在逐渐西斜,光和热越来越少,身上明明冷冰冰的,额头上却不断地落下汗珠。
时间一点点过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连李药都惊动了。他负手站在流云居外,望着湖里那个执着而又瘦弱的身影,忽然回想起在巴蜀时,自己一手带大的那个少年。
他虽然不知道兰君要干什么,却对结果十分期待。
太阳逐渐地沉到地平线下,只余一点光亮。倦鸟归巢,掠过天际,鸣叫声声入耳,好像在催促着同伴回家。黄昏的风,都是冷的,裹夹着刺骨的寒意。兰君冷得牙齿都在打架,却始终不肯放弃。
岸边打听到事情始末的人,纷纷给她加油打气,声势浩大。
三七也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虽然心疼,却也无法阻止。也许,连公主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这样全心全意地为着一个人,早已经超越了普通的感情。
月儿悄悄挂上天空,连围观看热闹的人也都渐渐失去信心了,有些人开始好心劝兰君上来,毕竟她已经泡在水里很久了。其实大家一开始就知道希望很渺茫,只是固执地相信奇迹会发生而已。
王殊和三七已经轮番劝了几次,可冻僵了的兰君就是不肯上来。
屋中,王阙长长地叹了口气,挥手叫来张巍,正要吩咐他去把兰君强行打捞上来。
水中的那个身影忽然举起手,向着他这边用力摇了摇,大声叫道:“我找到了!爷,我找到了!”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都不约而同地围过去看她手里的东西。
兰君几步走到岸边,抓着三七的手爬上岸,然后直奔王阙的书房而去。
“我,我找到了…你看!”她兴奋地把掌心摊开,放于王阙的面前。那枚金叶子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璀璨华贵的光芒,仿佛经年不衰。
兰君冻得瑟瑟发抖,却仍期待地望着他,眼神中透露着乞求:“爷,求求你,接受治疗,好不好?李神医他一定有办法治好你。请你,再相信一次!”
王阙抬眸,她身上还在滴答地落着水,瘦弱的身子直打颤,像一只被强行按进水里的落汤鸡。明明可怜兮兮的,骨子里却有一股坚强,风雨都压不倒似得。他心中挣扎了起来,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这样的心意,他怎么忍心拒绝?而且他若不答应,谁知道这个疯丫头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长叹了口气,终于点头:“好,我答应你。”
门外正在紧张等待结果的几人,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欢呼声。
兰君打了个喷嚏,抱着手臂直发抖。王阙把早已准备好的白布抖开,披在她的身上。他叹息:“以后,别再这么胡来了。”
兰君灿烂地笑了笑:“好!”
她长得并不出众,笑容却有逼人的光芒。王阙不敢再看,只抬手道:“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说跳水这里很矫情,没办法,就是很矫情。
识破身份(修)
兰君染了严重的风寒,卧床不起。鲁大夫来的第一次,就诊出了她是个女孩,听说她为了说服三爷治腿,泡在冰冷的水里大半天,骂了声:“简直是胡闹!”
兰君只吐了吐舌头。只要王阙肯治腿,她做什么都是值得。
三七照顾她,又是心疼,又是埋怨。
兰君烧得迷迷糊糊的,总是昏睡着。有时候做梦,会梦到王阙来看她,用手探她额头的温度,还给她喂水喝。
连一向在佛堂不理外间事的王夫人听到自己那个倔强的儿子,终于同意了治腿,一时之间也很是惊诧。
她破天荒地扶着孙妈妈到了兰君的住处,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说服了她的宝贝儿子。
王夫人到的时候,沈朝歌已经在里面。王夫人给孙妈妈打了个手势,两个人停在了门外。
沈朝歌坐在屋里低头喝茶,慢悠悠地跟身边的丫环说:“去,把她弄醒。”
丫环上前粗暴地推了推兰君,兰君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
“别装了,风寒而已!”沈朝歌把茶杯摔在桌子上,不耐烦地说,“我从鲁大夫那里听说了你是个姑娘。”
王夫人和孙妈妈对看了一眼,两个人继续往屋内看去。
屋内,兰君怔住:“你想干什么?”
“没想到你勾人挺有一手的,用一招苦肉计,惹得三爷对你上了心!”沈朝歌扶着丫环走到床边,低头冷冷笑道:“你跟在三爷的身边,对爷存了非分之想。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看中了王家的家财,恨不得往上倒贴。”
“你,胡说八道!”兰君勉力支撑坐了起来,脸因为发热而通红,“我从来没有觊觎过王家的家财,更不敢对爷有非分之想。”
“那你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沈朝歌勾了勾嘴角,“你一直费尽心思在爷面前表现,让他注意你,培养你。最后不会只是为了王家的一个下人职位吧?”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三爷,从来没有多想。我在爷身边,只是为了学本事,我做的事,只为了报答爷的赏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无愧于心。也不用向你解释!”兰君说完,指着门外,“我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哟,脾气倒不小。你以为你是谁?我管着半个家,信不信我可以立刻把你赶出山庄?”沈朝歌沉下脸。
兰君冷笑道:“我是三爷身边的人,要赶我走,你说了也不算。”
“你!”沈朝歌恼羞成怒,举起手刚要打下去,王夫人连忙进屋:“行了!朝歌儿,你若是吓坏了她,我定不饶你。”
沈朝歌没想到王夫人会亲自过来,立刻走过去,亲昵地挽着王夫人的手臂:“表姨,你怎么来了?这个木十一,她是个女的!肯定对三爷心怀不轨。”
兰君坐起来,见到一个十分貌美的妇人。看上去就像三十多岁,因为保养得宜,脸上光洁亮丽,没有一点的瑕疵,十分端庄秀美。她的眼睛和鼻子,跟王阙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表情也同样温柔亲切。
“方才我都听见了。”王夫人拍了拍沈朝歌的手背,径自坐在床边问兰君,“丫头,身体好些了吗?”
兰君刚要回答,忍不住先打了个喷嚏。
“无论如何,衡儿肯治腿,我替王家上下谢谢你。”王夫人和颜悦色地说。
兰君摇了摇头:“夫人千万别这么说,小的不敢当!”
王夫人回头吩咐道:“你们先出去,我有几句话单独跟她说。”
“是。”孙妈妈连忙躬身退出去,沈朝歌人虽往外走,心里却有些不情愿。今日她是特意来赶这个木十一走的,没想到目的没达到,表姨却来了。
等屋里只剩下王夫人和兰君,王夫人笑着问:“刚才你跟朝歌儿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但你没说实话,对吗?”
兰君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脸一下子涨红了:“不知夫人是何意?”
王夫人了然地说:“敬重一个人,可以仰望他,跟随他,而不是在危险来临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冲到他的面前保护他,为了对他好的事情奋不顾身毫不顾念自己。丫头,我也曾年轻过啊。”
兰君顿时无言以对,只低头看着自己先前烫伤的手臂。她喜欢他吗?她能喜欢他吗?且不说他不可能看上这么平凡的她,他们之间可是隔着王家和皇室的恩怨啊!若有一天,王家的人知道自己是皇家的公主,皇帝的女儿,又会怎样待她?
王夫人语重心长地说:“衡儿虽然行动不便,但这些年来,喜欢他的女孩儿也真不少。我虽不管他的事,但也知道多数人贪图的是我们家的财富。衡儿看上去很强大,实际上却一直很孤单…我也在等那个能敲开他心的人。”
“小的自知配不上三爷,从来不敢妄想什么。”兰君惶恐地说。
王夫人掩唇轻笑:“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过两天山庄里有个家宴,你也一起来吧?”
兰君犹豫:“夫人,家宴让我一个外人参加不好吧?”
“就当来凑个热闹,别拒绝我。”王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到底是个女孩子,这副模样若是被你爹娘看见了,该多心疼?稍后我会命人配一些调养的药送来,你好生休息吧。”
一直到王夫人走了,兰君还有些失神。这位初次见面的夫人,有种像母亲般温暖亲切的感觉,她以前应该也是京里的大家闺秀吧。
兰君心里很明白,王夫人虽然没反对,但她跟王阙之间,却如同飞鸟跟鱼,不会有什么结果。
***
接下来几天,兰君因为养病,都没有去流云居。这风寒来势汹汹,时好时坏。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停地练字,可写着写着,王阙的名字便跃然纸上。他的一颦一笑,一动一静,全都挥之不去。
她恼怒地把纸揉碎,扔在地上,觉得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公子,您怎么了?”三七走进来,看到满地纸团吓了一跳。
兰君叹了口气,接过三七端来的药“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山庄里关于您是女子的身份好像已经传开了,几个管事都到流云居去找三爷,认为您不再适合当钱庄的管事。”三七小心翼翼地说。
“凭什么?”兰君愤愤不平地问道。
“小的刚从流云居那边过来,董大管事闹得最凶,上下都在议论纷纷。有的说要直接把您赶出去,有的说不能再让您接触王家的生意…”
三七话还没说完,兰君就猛地站了起来。因为身体还没好全,她站起来的时候晕眩了一下,撑着桌子才站稳。
三七连忙搀着她,担心地问道:“您想做什么?”
“我要去一趟流云居。”兰君坚决地说,“不能因为我是个女儿身,就让先前的努力全都白费。”
“可您的身体…”三七担心地说。
“不碍事,我能行。”兰君挣开三七的手,拉了拉衣服,向门外走去。
她多日未出门,不知道关于她的事已经在山庄里闹得沸沸扬扬。下人们全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她,等她走过之后,就凑在一起议论纷纷。兰君却不在乎,昂首往前走,直到在流云居前,被张巍拦住了去路。
“张统领要做什么?”
张巍皱眉,声音硬邦邦的:“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我已在这里工作一段时日,为什么忽然之间变成了我不该来的地方?请问我有什么过错吗?”兰君抬头问张巍。
张巍不看她:“没有。”
“那为何不让我进去?因为我是女子?那里面的谷雨立夏都是女子,她们为何可以进去?不让我进去,是你的意思,还是三爷的意思?”兰君继续逼问,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张巍顿时无言以对。
这时,流云居里传出董武的一声大吼:“什么,您早就知道她是女子?!”
王阙抬头看着董武,轻轻点了点头:“对,我早就知道。”
董武惊愕,看看身边的秦书砚和王殊,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王殊本来就是被撺掇着一起来的,根本没在意。在他眼里,男人女人并不重要,只要有才华,能为王家做事,是个姑娘又如何?再说,是个姑娘,她身上那不屈不挠的品格更显得十分难得。
“爷,您可知道这件事传到钱庄里头,别人都怎么说的?说我们王家没人了,拿个小丫头出来充当管事。长此以往,谁愿意给王家做事,谁愿意跟王家做生意?”董武义正言辞地说道。他早就觉得那个木十一不对劲,没想到竟然是个娘儿们。要他一个大爷儿们,跟一个娘儿们共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董爷的意思是,因为我是个女子,所以连带着王家就不值得人信任了?”兰君推开阻拦的张巍,径自闯了进来。
张巍为难地看向王阙,王阙挥手让他出去。
兰君向王阙行了礼,走到董武的面前:“请问董爷,我这些日子可做过什么有损王家利益的事情?”
“并无。”董武实事求是地说。
“那我算账看账的本事,可有作假?”兰君又问道。
“这方面你确实有两下子,我不否认。”
“那我请教董爷,为何我是个女子,这管事的位置我就坐不得?难道你骨子里看不起女人,觉得是女人就不行,而不用管这个人是否有真才实学?”兰君咄咄相逼。
董武皱着眉头,也不知该怎么说。他扯了扯秦书砚,用眼神示意他说。
秦书砚犹豫了一下,抬手拜道:“并不是木姑娘所说的这样。”
“愿闻其详。”兰君回礼道。
秦书砚看了王阙一眼,才耐心地解释:“北地与南边的风俗不同,教化未开。不要说男女公事,就是女子在男子工作的场合抛头露面,也被认为是有伤风化。富贵人家尚且如此,那些普通的平民百姓更是很难理解男女共事。因而,我们认为木姑娘并不适合再担任钱庄的管事。”
兰君抿了抿嘴巴,看向王阙。多日未见,他似乎清减了些,眼睛底下有一层黑影,神情也甚是疲惫。兰君知道这些日子李药在给他治腿,过程必定艰辛而又痛苦,她不想再给他添麻烦,让他劳心伤神。
“好,我辞…”
“下一次选拔管事,是什么时候?”王阙忽然发话。
董武上前道:“这个月十三。”
王阙微微一笑:“那便让十一跟选上来的人一起参加考试,到时候若是她拔得头筹,你们是否就无话可说?”
董武连忙道:“爷,这样不妥!我们并不是不认可这姑娘的能耐,只是若让一个女子跟男子共同参加王家的管事选拔,外人怎么看我们王家?为王家做事的人又怎么看您?”
王阙看着董武:“在我国南方,西方,女子当家的事并不鲜见。甚至赤羽国,四海国,女子当政,国家繁荣昌盛。我并未觉得女子主事有什么不好。何况,任何事都要敢开先例,才能打破常规,求变求通。当年若不是打破不选庶民为官的常规,哪来的谢金泠以及东青国如今的国力?”
董武垂头看着地面,想说什么却又无力辩驳。
秦书砚似乎被一语点破,看了看身边的少年,想起早些日子王阙便有选拔一些女子在诸如布庄,染房,药材铺等地主事的想法,但因为各位管事强烈反对,才搁置了。此番,刚好以此事为契机,又可以重提旧事。
锋芒毕露(修)
董武等人离开书房之后,谷雨才从角落里走出来,往屋子里看了一眼。
那光风霁月的男子正与生机勃勃的少女轻柔地说着话,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这一幕安静而又美好。少女虽然其貌不扬,但眸子很亮,就像夜空中璀璨的星海。
谷雨以前从未认真打量过这个少女的容貌,此刻端详着,心里却一点点往下沉。她身上,有自己所没有的东西,也许这就是许多年来,那个人不曾为自己心动的原因。
王阙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着问兰君:“病都好了吗?瞧着瘦了一些。”
兰君点了点头,却不敢抬眸看他,心里头就像有只小鹿在乱撞。
“爷,我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可以?”王阙反问。
兰君郑重其事地说:“爷刚才提到我师傅,我心里有些感慨。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容易,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如果换做是我,也许早就放弃了。”
王阙压了压手,示意她坐下,然后才说:“你倒是诚实。但做一个管事并没有治理国家那么难。要知道,我之所以提拔你,不仅仅为私也为公。北边国境时常战事吃紧,撒莫儿征用男丁,许多人家只剩下老弱妇孺,而因为女子不能掌事的陈规,他们生活得很难,常常食不果腹。我虽可不时接济,但并不是长久之计。”
兰君恍然大悟:“所以如果我能顺利坐稳掌事的位置,就可以为她们开辟一条路子,让女子出来做事,那他们不靠男丁也可以有稳定的收入了。”
王阙点了点头:“对不起,是我自私,把你推了出来。”
兰君不知道他是何意,略略一想才明白:“难道是您让鲁大夫告诉大家…”
王阙点点头,虽然明知道这样做会把她置于风口浪尖,会让她承担无数的流言蜚语,但除却她,却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做到这件事。
“你可以怪我,也可以拒绝。我违背了约定。”
兰君站起来,踌躇满志地说:“为什么要怪您,又为什么要拒绝?来流云居的第一天,您就说了孟子第六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学管夷吾,学商鞅,变革就要走在所有人的前头,敢为天下先。所以这大任我担了!”
王阙笑着看她,眼中像藏着琉璃:“你可知道选拔要考什么?怎么准备?”
兰君一愣,摇了摇头。
“选拔有两个内容,一个是算账看账的本事,这个你自不必说。另一个就是模拟事件,考验你的决断力。身为出题者,我不能公然作弊,告诉你考题的内容。不过,你可以用这些天向言儒多讨教一些。”
兰君如捣蒜地般地点头,然后又有些迟疑:“秦管事与我并没什么交情,未必肯教我呀。”
“据我所知,言儒和小雪的私交啊很不错。”王阙含着笑,低声道。
“好啊爷,你又在教我作弊!”兰君跺了跺脚。
王阙则朗声笑了起来:“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