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没说出那人是谁,视线落在皇帝正拿着的那人偶上:“本想请旨先搜此人,只是这人偶一出…便觉得不能是那人了。”

“是谁?”霍洹皱起眉头,将那人偶搁回盒子里,问他,“若没有这人偶,你想查谁?”

“臣原想请旨搜明宁长公主府。”云意抱拳,禀得简短。

“明宁?”霍洹一愕。再度看向那人偶,当即也觉得不该是她。

许久的安静。君臣皆沉吟着,想从所知之事将此间的来龙去脉想个清楚。须臾,霍洹缓慢道:“你说先前制蛊的那巫女已经死了?”

“是。”

“认了罪、供出了明宁?”他又问。

云意仍是答道:“是。”

“那这一个,不一定是她做的。”霍洹语中一顿,“但上一个未必不是。”

云意稍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若疑明宁长公主,就去查。”皇帝神色平淡,“调你禁军都尉府的人就是了,不必理会冯家更不必理会皇太后,若有人阻拦,按规矩办。”

“诺。”云意拱手应下,心绪却陡然复杂。

搜明宁长公主府…

银月挂天边,这晚薄雾蒙蒙的,更衬得秋夜寒凉。皇城里比平日更静谧了些,得了信的人——纵使是皇亲贵戚,也都识趣地选择了闭门不出,免得平白惹祸上身。

各府里都要丫鬟仆妇在低声细语地传着,均道今晚怕是要有大变数——禁军都尉府的人已堵了明宁长公主府的各处大门,眼见着剑拔弩张,自当今圣上继位后,但凡被禁军都尉府如此查了的各大世家…没有几个有好果子吃的。

只是这回,是位长公主,皇帝同父异母的妹妹。

云意已按兵不动地等了半个时辰,眼前的大门仍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只是从门缝里,依稀能看出府中灯火通明。

手下禁军已催促了几次,门始终没有打开。便有个总旗提议硬闯,云意摇头:“她是长公主,等。”

这话说得镇定,握着缰绳的手却有些出了冷汗,湿腻腻的,在手心里沁出一片。好像盼着这大门赶紧打开,让他们趁早查完;又禁不住地希望一直别开才好…

他并不想搜到明宁的什么罪证。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眼前朱红的大门,打开了。

漆黑的夜色中,霍檀一袭宝蓝色曲裾被暖黄的宫灯映得华丽明亮,面上的白妆也画得精致,薄唇朱红,显是刚上好妆。

走在她前面照亮的两名婢女迈出了门槛、退到两旁掌着灯,霍檀的脚步却就此停住,站在门槛内一步的地方,抬眸看向了云意,一言未发。

云意翻身下了马,上前两步,在石阶下定了脚,一揖:“长公主安,臣奉旨搜查。”

“听说了。”霍檀神色淡泊地睇着他,“大人奉皇兄的旨办案,我不该耽搁,但方才已就寝,穿着亵衣、未施粉黛来见大人,实在不妥。”

一片安寂,此道门外候命的数十禁军没有一点声响,连云意也没有回话。

霍檀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再度停在云意身上,搭了侍女的手迈过门槛,走下石阶、一直走到云意面前。声音压得极低,语不传六耳:“我有两句话要和大人说。”

云意稍一滞,遂道:“长公主请讲。”

“第一句,那巫蛊不是我下的——陛下是我兄长、皇太后是我母亲,我不会害他们,卓卿君信不信?”她的声音虽然很轻,却一字字落得很稳。云意沉了一沉,回道:“长公主,臣奉旨办事…”

“我知道。”霍檀低笑了一声,描绘得修长的黛眉间尽是轻松,“我没问指挥使大人信不信明宁长公主,我只想知道…卓卿君你信不信阿檀?”

“我…”云意神色慌了,与她目光一触,怔了一会儿,平静下来,“我信。”

“好,第二句话,是对指挥使大人说的。”霍檀轻哂短暂,很快将笑容尽数敛去,“我的府大人不能搜,因为…我倾慕之人说了信我,朝中之事盘根错节,我不能让大人搜出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来,毁了这番信任。”

“…阿檀?”云意心生惊意。她这话,怎么听都像是…承认了这事?可就如他方才的答话一样,云意当真难以相信,霍檀会下蛊诅咒皇帝和太后。

“来人,一个都不许放进来。”霍檀一壁说着,一壁转身往回走去。到了门槛前,复又侧首看了云意一眼,续道,“除了指挥使大人伤不得,旁人…只要能拦住便是,死活就不必管了。”

作者有话要说:【系统提示】:【明宁长公主府】已部署【太阳花】

【系统提示】:【明宁长公主府】已部署【豌豆射手】

【系统提示】:【明宁长公主府】已部署【玉米加农炮】

【系统提示】:【明宁长公主府】已部署【坚果墙】

【系统提示】:【明宁长公主府】已部署【土豆地雷】

【云意看着眼前弹幕,狠一踩烟头】:够了!有一大波禁军正在靠近!

第53章 厮杀

秋风随着渐深的夜色,刮得愈发凛冽了。

平日歌舞升平道尽繁华的皇城都似乎沉浸在一股肃杀中,街道上没有人,各府邸里,也鲜有人还有心思召歌舞。

人人都紧绷着一根弦,不住地差人出去打听明宁长公主府的事——必定要弄个明白才好,说不准…明日早朝时,时局就完全定了呢。

那是一场并不算公平的厮杀,明宁长公主有命在先:指挥使伤不得。是以前来抵抗的侍卫们难免畏首畏尾,时常剑至一半又急忙收回来。

可反过来说…又似乎是公平的,禁军都尉府那一边,唯一可以不担心丢了性命的人,也是同样的“畏首畏尾”。

手下禁军皆不知指挥使今日是怎么了,若说是顾忌对方长公主的身份,实在不合他的性子。他就是因为不惧这些才格外被皇帝器重,以如此快的速度被搁在了指挥使的位子上。

可他确实在顾忌什么…下手明显轻得很,过招时能挡开的,便不伤,能伤的便不取性命,当真招数狠、不得不取性命的…则必定来得痛快,一刀致命,必留全尸。

很快,厚重的府门就被撞了开来;而后没过多久,眼前的道路也被“清”了出来。鲜血染红了绣春刀,绣着飞鱼纹的赐服也沾了许多血点,几个功夫稍差的已然有些气息不稳,片刻前还优雅静谧的前院,此刻已红了大半。

下一进院子的门前,始终有两名侍婢模样的女子静立着。眉眼低垂着,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地站着,仿佛眼前厮杀均与其无关。

云意驻了足,刀护在胸前,沉声而道:“去禀长公主,凭她府里这些人比不过禁军都尉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便是熬过了今日,明天陛下要问罪她跑得了吗?”

两名婢子这才抬了抬眸,屈膝端端正正地一福,遂转身向里走去。

这第一进院子里,双方仍对峙着,谁也不敢疏忽半分。霍檀的人只想着决不能放他们进去,云意则忍不住地分一份心去想…霍檀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消得片刻,那两名婢子行了出来,仍是站在方才的位子,恭恭敬敬地福身回说:“长公主说了,天明之后,是死是活皆是她自己的事,与指挥使大人无关。纵是难逃一死,指挥使大人今日也别想入府。”

…她当真以为她府里这些人能挡得住他?

他只带了二百人前来不假,可若把禁军都尉府上下加起来…怎么也有上万号人,就算没什么功夫,也足以生生拆了她这长公主府了。

“长公主究竟何意?”云意看过去,却不是看那两名婢子,视线直入下一进院,恨不得能将这长公主府看穿、直接看到霍檀才好,“陛下之事姑且不提,皇太后是长公主生母。长公主若说巫蛊非她所下,大可入宫同皇太后说个明白,如此殊死抵抗,徒增嫌隙。”

何止是“嫌隙”,谁听了霍檀方才那话,都足以认定巫蛊就是她下的。

两名婢子同时静了一静,少顷,看起来较年长些的那人抬了头,口气平平静静的,回话说:“指挥使大人不必再劝。长公主的意思,是目下局势纷杂,谁都有要护的人。大人苦苦相逼,兴许害人害己。”

这话说得直让听者云里雾里,一面觉得有隐情,一面又全然猜不出这隐情究竟是什么。

云意沉了沉,收刀回鞘,而后索性挥手示意手下全部退下。

自有人觉得惊诧,上前要询问,却是一声“指挥使大人”刚说出,便听得他道:“退下,这是明宁长公主府,我们不能再杀人了。”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

禁军退到了几丈后,长公主府的侍卫却仍剑拔弩张地挡在云意前,云意的目光越过他们,再度向那两名婢子道:“求见长公主,有劳通禀。”

“大人。”方才说话的那名婢子声音生硬起来,“长公主不会见大人的。莫说大人没闯进去在此求见…就是大人闯了进去、围了她的闺房,她也不会见大人的。”

越说越奇怪了。

云意静思着,看了看眼前众人,又想了想霍檀方才所言。上前了一步,拱手而道:“禁军已退,云意云卓卿求见。”

两名婢子一愣。

都是随在霍檀身边已久的人,知根知底。方才在府外,霍檀那几句话声音虽低,她们也听了个大概。听出霍檀有意岔开“指挥使”与“卓卿君”两个称呼,一个是于公,一个是于私。

目下,云意也顺着这话去说…

二人面面相觑,显然有些无措,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云意等了一等,而后“出主意”道:“两位姑娘拿不了主意,去通禀一声就是。二位跑上一趟,总好过此处再多死几个人。”

于是二人犹犹豫豫地又一福身,再度往里去了。

云意好像从没有哪一天觉得这么难熬。

眼前是刀剑倒映出的微光,扭过头,就是一地的血污。于是只好抬起头去看天色静心,目光所及之处,却是月色寒凉,那凉意好像能直接沁到骨子里,一分分地将人冻死,让人看不到天明。

看不到天明…

他现在也确是无法预料天明后会是如何——非指他自己的命数,今晚之事,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霍檀…

他是奉旨查案,霍檀抗旨不说,还伤了禁军都尉府这么多人。这样大的事,天明之时…甚至在天明之前,大概就会传到宫里、传遍整个长阳。

这种事是压不住的,必定会有一场轩然大波。皇帝本就想除皇太后,这简直是个难得的说辞——可就算皇帝和皇太后和睦,她今晚的所作所为也实在无可原谅了。

“阿檀…”云意叹了口气,将目光收了回来,迫着自己一点点看过这一方前院。

他养伤时曾在她府中借住,这地方他熟悉极了。可现下,又觉得陌生极了。

轻轻脚步传来,走得很急。两名婢子回来了,仍是刚迈出门槛就停了下来,恭谨福身,道出的称呼也已经改了:“卓卿君请,长公主正在房中等。”

随着她们一并走过那道门,方才的厮杀就仿如隔世了。

次一进的院子里,仍旧一派恬静安详。秋日里泛黄的叶子随着清风微动,拂出一片“沙沙”轻响。

只要不回头,当真可以自欺欺人地相信方才不曾出过什么事了。

再深入地走进去,一路左绕右绕,离方才的血腥越来越远。

“卓卿君请。”

霍檀的卧房前,两名婢子停了脚,同时伸手一引。

云意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霍檀端坐的背影。

乌亮的长发顺在背后,只在接近发梢的地方以红绳简单地扎了几道,却是衬得身姿姣好而柔弱。

“长公主。”云意唤了一声,霍檀似乎偏了偏头,又并没有转过来看他:“卓卿君带了不少人来,一路杀进来就是了。你奉旨办案,抗旨的是我,你何必停手?”

“你知道我带了不少人来,还要抵抗,原因呢?”云意反问,回身关上了门,复又道,“告诉我怎么回事。”

霍檀缄默良久。

“我信巫蛊不是你下的。”云意口吻平淡,“你这安排是怎么回事?”

“卓卿君…”霍檀轻轻一颤,一声叹息后,站起身来,眉目间有散不去的悲戚,“你有你想护的人,我有我想护的人。此举能一举两得,多好?”

云意眸色一沉。

“卓卿君,你就该带人杀进来,看到我自尽,然后回去复命。如此我的罪名自然就坐实了,‘畏罪自尽’这四个字十分合适。”霍檀挑起笑容,盈在唇角,看上去有些鬼魅,“不过现在也可以,虽然你没有带人杀进来,我还是可以畏罪自尽。”

“牵扯了谁?”云意摸索着她话中透出的意思,问得更清晰了些,“皇太后?冯家?还是…”

“牵扯了你。”霍檀答得也很清晰。稍稍一笑,她抬眸看向他,“如果没有人顶罪,锦宁姐姐逃不过去。冯家那么恨你,怎么可能不借此连你一并除掉?”

“小婵?!”云意愕了一愕,虽并不知此事如何能同云婵扯上关系,却也难免心生惊惧。

“那巫蛊,是锦宁姐姐…”话至一半,霍檀止了音,转而一喟,“也许并不是…但再查下去,结果必定是。我知道,卓卿君是个好兄长,无论锦宁姐姐冤枉与否,卓卿君都不可能看着她去死。”

她明眸中无波无澜,口吻和目光一样平静:“那么…关乎锦宁姐姐性命的事情…卓卿君敢赌皇兄会护她到底么?我都不敢赌——毕竟那头一个人偶,是诅咒皇兄的。”

安静得就好像一切都停住了。云意与霍檀相顾无言,少顷,云意缓缓道:“我信你不会行魇胜之事,同样信小婵不会。陛下若疑到她身上,我身为兄长会为她查个清楚,但…没有理由搭上你的性命去息事宁人。”

“那如果当真是她呢?”霍檀反问道,“如是无辜,自可以还她清白;可若当真是呢?除却旁人顶罪,还有什么法子能救她?”

毕竟,云婵对皇太后的恨意…阖宫皆知。

作者有话要说:《大夏日报》头条:

明宁长公主府昨夜发生暴力冲突,疑与巫蛊案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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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应对

早朝开始前的永延殿,气氛变得异常诡秘。

皇帝还没有到,以往这个时候,朝臣们总会低语点什么。譬如各样政事、亦或是权力变动,都会说上两句。今日…低语倒还是有的,却显然压抑多了。

无论是多么高的官阶,说起此话时,皆连眼都不敢抬一下,又或是匆匆扫一眼那几位身着飞鱼服的禁军,而后赶紧收回目光来。

昨晚明宁长公主府的事…

众人略有耳闻,又谁都不知细由。负责办此事的几位禁军都尉府官员目下就在殿里,却是无人敢上前无问上一问。

随着皇帝的到来,那些低声议论在被尖锐的通禀声压下后就再也没有重新起来。文武百官行大礼觐见,皇帝若常回了一揖,又若常落了座。

永延殿里安静得好像没有人,几乎连呼吸声都不怎么寻得到。皇帝的目光沉沉扫过大殿,没有先问朝臣是否有事要禀,出言便道:“传明宁长公主来。”

阖殿的气氛都更加沉了一沉。

众人屏息不言,只静等着明宁长公主霍檀到殿。稍滞了一会儿,却是云意离席起身,行至殿中一揖:“陛下容禀。”

“卓卿君。”皇帝一颔首,“你说。”

“臣知陛下大约有所耳闻昨夜之事。”云意拱手道,稍稍一顿,续言又说,“若仅如坊间所传,陛下该问罪明宁长公主无误。但…此事另有隐情,请陛下亲自审过再说。”

另有隐情?

朝臣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自然想知道这“隐情”是什么,睇一睇皇帝的面色,又无人敢贸然去问。

霍洹也是一怔。从云意的口吻中,不难寻出几分偏袒与遮掩。思了一思,倒还是依云意的话办了。吩咐宫人请明宁长公主到宣室殿候着,而后,暂将此事搁下不提。

待得微弱的晨光变得温暖,驱散秋夜残余的寒凉时,霍檀已在宣室殿中跪得膝盖酸痛了。

不知道皇帝为什么没有直接问罪、而是传了她来此,霍檀心里暗暗期盼着,是云意在朝上为她说话…

一面觉得不太可能,又不肯挥开这盼头,霍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似乎比膝头的不适还要难受些。

连那一声“陛下驾到”都没能把她的神思拉回来,直至脚步声在背后响起,霍檀才恍然惊觉皇帝已下朝回来了。

“皇兄。”她平心静气地拜下|身去,很快,感到有人在身旁驻了足,兄长熟悉的声音中好像带了点犹豫,轻道了一句:“起来吧。”

她起身起得费力,霍洹默了默,还是扶了她一把。交由宫人扶着她落座,接着看向几步外沉默不语的云意:“怎么回事?”

“昨晚…”云意浅颔着首,扫了霍檀一眼,声音沉沉,“明宁长公主说她未行魇胜之事,臣信了。”

霍檀后脊一僵,似未料及他会说出这番话来,意外不已地看过去,清亮的眸色中满是惊喜。

“恕臣冒犯…”云意没有再看霍檀,揖道,“如若…锦宁长公主也说自己不曾行过魇胜之事,陛下可会信她?”

“你说什么?”霍洹显是不解,一时不知此事如何能与云婵扯上关系。略一思索,有了些许猜测,看向霍檀,带着询问的意思唤了一声,“阿檀?”

云意短舒口气,如实禀道:“昨晚臣奉旨搜查明宁长公主府时,确遭抵抗,长公主府有几十人丧命,禁军都尉府也死了十一人。”他语中一顿,心下斟酌了一番言辞,续说,“后来臣追问长公主缘由,长公主说…此事再查下去,锦宁长公主脱不了干系。如此,还不如让天下皆以为是她所为,坐实了罪名,锦宁长公主便不会遭疑…”

自是略过了霍檀担心他受牵连的一道。

霍洹眉头倏皱,又很快舒展开,安静须臾,问霍檀:“是皇太后的安排?”

“是…”霍檀低着头,点了一下。

霍洹又问:“究竟怎么回事?竟闹得你要为锦宁顶罪。”

“不知道…”霍檀的声音低若蚊蝇,轻声一喟,又说,“臣妹那日去长乐宫问安时…偶尔听了两句,并不知细由。只知母后要借巫蛊之事除锦宁姐姐和…指挥使大人,所以就加了小心。别的做不了什么,只能将计就计替姐姐脱这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