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绝胜和弃智不小心知道了,她还要不要在他们前做人?因此非但不能公然向蔺承佑讨要,还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行。
蔺承佑到水潭边又绞了一遍帕子回来,狐疑打量她:“你在想什么?”
滕玉意笑眯眯道:“出来有点久了,我担心表姐寻我。”
蔺承佑等滕玉意将药水全数擦干,便屈起两指,低声念了一遍咒。
铃铛转眼就澄亮起来,映得滕玉意细白的腕子愈发莹透。
蔺承佑想起怀里的那块应铃石,滕玉意再倒霉也没有接连撞见邪祟的道理,这东西暂时放在自己身上,倒也不必担心晚间吵闹。
“好了。你沿着来路走吧,会有人领你出去的。”
“嗯。”滕玉意冲蔺承佑点点头,走了两步似是才想起手上的苇饵,忙又回过身,“这个忘还给世子了。”
不料脚下一绊,身子径直朝蔺承佑摔去,她大惊失色,拼死护住手上的那瓶苇饵,结果因为太用力从袖中甩出一个拳头大的小东西,恰巧撞到了蔺承佑腿上。
那是一囊胭脂色的汁水,即便蔺承佑躲闪得够及时,依旧溅了满身。
两人都愣住了,蔺承佑低头看着狼狈的衣裳,默了好一晌,抖了抖衣袖上的汁水,淡淡道:“滕娘子这几日没怎么练功夫吧,身手还是这么糟糕。”
滕玉意头一回因为暗算蔺承佑心感愧疚,可谁叫小涯急等着浴汤呢,她把手中完好无损的苇饵递给蔺承佑,懊恼地踢了踢脚下的尖石:“被这石头绊了一下……世子,实在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
“罢了。”蔺承佑没好气地说,其实他本可以躲开,正因为看见脚下的那些尖石才犹豫了,滕玉意下盘功夫够稳或许不至于摔倒,但一旦摔到地上,这些尖石可够她受的了。
他一言不发把苇饵塞入怀中,意外闻见空气里的甜甜酒香。
他嗅了嗅,面色益发难看:“别告诉我这是蒲桃酒……”
滕玉意赧然点头:“世子这衣裳恐怕……”
这酒又甜又黏,光换衣裳可不够,要是不尽快把浸透到肌肤上的残酒洗了,不论换多少件新衣裳都会黏乎乎的。
蔺承佑笑了:“滕玉意,真有你的。随身带毒-药暗器也就算了,居然还随身带蒲桃酒。”
他瞪她一眼,迈步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滕玉意愧疚地目送他离去,侥幸这次没让蔺承佑起疑心,但再来一次她可就不敢担保了,心里只盼着绍棠一次就得手,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
过不一会方才那位宫女再次出现,领着滕玉意沿来时的路走了。
到了花圃前,各府的郎君和娘子早已坐满了茵席。
蔺承佑安排得天衣无缝,滕玉意刚走过去,阿芝郡主就从另一侧走来,两人几乎同时出现,活像约好一起似的。
杜庭兰生恐蔺承佑又假借阿芝郡主的名头为难滕玉意,原本一直等在原地,后来绍棠过来告诉她说玉表姐另有安排,让杜庭兰先回到席上等。杜庭兰惴惴地入了席,心里却不曾踏实过,这刻见滕玉意出现,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席上已经非常热闹了,有几个席位却空着,像是在等什么人,打听才知道,有几位外地节度使的女眷因为刚到长安,目前还在赶来御宿川的路上,要等这些人来了,才会正式开筵。
滕玉意一边与表姐闲聊,一边朝来路张望。
没多久绍棠果然来了,不去男席,反而径直走到滕玉意和杜庭兰身边坐下,众人也不以为意,一来杜绍棠年纪尚小,二来都知道他是二人的弟弟。
杜绍棠的手微微发抖,悄悄将一个竹筒样的物事递给滕玉意,庆幸且紧张地说:“玉表姐的安排万无一失,端福的身手更是了得,东西顺利取来了。”
滕玉意大喜过望:“好。”
她暗中在袖中摸摸剑柄叫小涯放心,过不多久就感觉袖中有东西拱起,小涯像是迫不及待抱着竹筒闻了起来,结果才安静一下,小涯就飞快在她手臂上写起字来。
“不好!这里头掺了别人的浴汤,脏了脏了,不能要!”
滕玉意一愣,飞逸阁只有皇室子弟住,蔺承佑又是何等身份,他要是想沐浴,必定是下人新烧的浴汤。
但小涯不至于在这个关头耍脾气,她低声问杜绍棠:“绍棠,你确定这是蔺承佑的浴汤么?”
杜绍棠惊讶地放下酒盏:“没错,我一看见蔺承佑进温泉池就告诉端福了。”
滕玉意一惊,飞逸阁竟有温泉池?!温泉池的水互相流通,并无一人一池之说,若在蔺承佑之前另有王公大臣沐浴过,对小涯来说自然不算纯粹的胎息羽化水了。
杜绍棠不安道:“那温泉池虽大,但当时只有蔺承佑一个人进去了,难道不成么?”
从小涯的反应来看,恐怕是不行的,滕玉意思量片刻,宽慰杜绍棠说:“你办得很好。今晚各方英杰来了不少,你快去男席吧,记住大丈夫心中要能藏事,待会见了蔺承佑莫要心虚。”
杜绍棠没想到自己一出手就帮上了大忙,早就备受鼓舞,高兴地点点头,起身阔步去了男席。
杜庭兰拽住滕玉意的衣袖:“你和绍棠在搞什么鬼?”
滕玉意附耳告诉杜庭兰其中缘故,小涯突然在滕玉意手臂上用力划了几笔:来了!
滕玉意抬头看过去,恰好一行贵族公子来了,蔺承佑走在最后头,身边簇拥着一大帮膏粱子弟。
蔺承佑新换了一件竹青色襴袍,鬓边还有些湿意,说笑间朝滕玉意的方向远远瞧了一眼,很快就扭过头去了,滕玉意眼皮一跳,蔺承佑机敏过人,该不会起了疑心吧。
小涯为了逼滕玉意再想法子,不断推搡她的胳膊。滕玉意无奈在剑柄上写道:我说,能不能换个人?
小涯似被这话惹毛了,非但不肯答话,反而在滕玉意手臂上重重跺了几脚,然而只踩了两下,就虚弱地倒下来了。
滕玉意愈加不安,小涯的灵力显然正飞快消失。
她耐心哄他:他的不好再取,旁人的我都可以想法子。
等了不知多久,就感觉小涯轻轻划着写了个字:淳。
淳安郡王?
小涯似乎妥协了:他的浴汤比不上那三个人,但也能凑活用一用了。
滕玉意硬着头皮用目光找寻,就在不远处的宝翠亭看到了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盘腿坐在亭中的茵席上,面前是一端漆光油润的琴,他一贯不苟言笑,抚琴时脸上也不见笑意,但那种潇潇如竹的风度,实在引人瞩目。
亭内另有不少文人雅士,或坐或卧,或吟诗或品茗,无不惬意风流。
亭外的游廊里驻足着几位贵女,状似迤逦漫步,目光却时不时朝亭内的淳安郡王扫去。
滕玉意心中直打鼓,酒筵结束后淳安郡王少不了沐浴更衣,大不了用同样的法子偷一回浴汤,可如果蔺承佑真起了疑心,再来一回无异于自投罗网。
不行,不能再让绍棠和端福冒险了。
而且,万一淳安郡王也像蔺承佑一样去温泉池沐浴,他们岂不是又白偷一回?
想来想去,眼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阿爷托辞向淳安郡王讨要浴汤。淳安郡王为人谦和,料着比蔺承佑好说话许多,何况阿爷本就与淳安郡王交情不错。
念头一起,滕玉意忙令碧螺去给阿爷递话,阿爷早上就跟她说会连夜赶回长安,希望这时候去还能赶得及。
碧螺回来却说老爷已经走了。
“霍丘说老爷走前留下了大部分护卫,让他们这几日照料娘子……老爷用过晚膳就走了,国丈带着几位国舅亲自送到山庄外。”
滕玉意眉头蹙了起来,小涯这个小老头子,也不早说淳安郡王的浴汤也能凑合用。这下怎么办,难道要请姨父出面?可是比起阿爷,姨父出马显然要麻烦得多,低头看袖中,小涯已经一动不动躺了许久了,真怕他挺不过今晚。
她焦灼地思量一番,带着碧螺和春绒起了身。
杜庭兰讶道:“要做什么?”
滕玉意低声道:“还是这剑的缘故,小涯快不行了,我得尽快去寻姨母帮个忙。”
杜庭兰也起身:“我陪你去。”
滕玉意摇头:“姐妹俩一起离席太打眼,阿姐留下来帮我遮掩遮掩,横竖端福不会离我太远,我去去就回。”
那边蔺承佑想起方才的事,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虽与身边人玩乐谑笑,眼睛却时不时瞄一瞄对面的滕玉意和杜绍棠。
忽然发现滕玉意探究地望着前方,他不动声色看过去,发现她竟暗暗打量皇叔。
作者有话要说:有关唐代行军司马等官职的背景参考了李显辉《唐代藩镇使府节度行军司马考论》
第 46 章
下一瞬, 他就看见滕玉意带着婢女离席而去。
蔺承佑琢磨一番,决定先静观其变,唤人把鎏金鸿雁银匜拿来, 净了手给阿芝剥胡桃吃。
这时外头忽有几名仆从匆匆过来, 一部分径直去宝翠亭找淳安郡王, 另一部分却过来寻蔺承佑。
蔺承佑见是几位国舅身边的常随, 蹙了蹙眉:“出什么事了?”
领头那个名叫宝忠,一向是刘府最得力的管事, 此刻他脸色极为古怪, 附耳对蔺承佑说:“傍晚小人奉国丈之命去迎接南诏国的顾宪太子和那几位外地官员的女眷,碰巧半路遇上了,小人们便在前带路, 哪知穿过一座林子时, 后头那几辆犊车一下子不见了,顾宪太子唯恐是鬼祟作怪, 自己带护卫在原地找寻,让小人赶快回来找世子殿下和郡王殿下。”
蔺承佑诧异莫名, 此地是皇伯父和伯母御幸之所,年年都有僧道随行, 不远处还建有一座皇家寺院,寺中梵音不绝,即便附近有鬼祟游荡,也往往避之不及, 况且来时路上他也瞧了, 方圆左右都“干净”得很,怎会突然冒出鬼祟。
他霍然起身:“人在何处?”
阿芝纳闷道:“阿兄,出什么事了?”
蔺承佑摸摸阿芝的脑袋:“前头有人找阿兄, 阿兄去瞧瞧。”
***
滕玉意回到月明楼,把事情原委告诉了杜夫人。
杜夫人虽然觉得荒谬绝伦,但小涯剑远不如当初在紫云楼澄亮是事实,她上回见识过这剑斫杀妖邪的本领,心知阿玉离不开此剑,当即与滕玉意商量起来,若说是为了女孩子的贴身物件向男子讨要浴汤,别说丈夫绝不会同意,淳安郡王也会觉得受冒犯。
于是托人给丈夫带话,只说桂媪的某位亲戚重病不治,要丈夫帮忙向淳安郡王讨点浴汤做药引。
坊间为了治病常有古怪之举,有人自割双耳做药引,有人取了马尿来喝,比起这些荒诞不经的药引,一罐浴汤算不了什么。
杜裕知听了果然深信不疑,回说既是为了救命,只等散了筵,他立即开口向郡王殿下讨要。
滕玉意听到回话才放心,杜夫人把滕玉意搂到怀里,心里暗暗叹息,玉儿想是前阵子吓坏了,好不容易有把护身的剑,自是千珍万重唯恐出岔子。这孩子自懂事起,无论遇到何事,总是习惯自己一个人应对,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求到姨父姨母身上。
她心软得一塌糊涂,摸了摸滕玉意乌黑的头发说:“这下可以放心了,一切交给姨父姨母。等到讨到了浴汤,姨母再与你姨父说明原委,你姨父心里很疼爱你,不会怪咱们骗他的。今晚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在场,各府的小娘子也在,你离席久了会显得失礼,先回席再说。”
滕玉意在姨母怀里腻了一会,恋恋不舍走了。回到水瀑边,淳安郡王却已经不在宝翠亭了,诧异地用目光找寻,不止淳安郡王,连蔺承佑也不见了。
她悄声问杜庭兰缘故,杜庭兰摇了摇头:“想是前院有什么事,郡王殿下和蔺承佑被叫走了。”
忽听笙鼓喧哗,第一轮酒令开始了。众人玩了一个多时辰,别说没看到蔺承佑和淳安郡王返回,连那几位外地官员的女眷也迟迟不见入席。
这下不只滕玉意觉得古怪,连杜庭兰也有些惊讶,杜绍棠起身离了男席,坐到两位姐姐身边,疑惑地说:“都戌时中了,再晚就该散席了。”
滕玉意让春绒去找端福打听出了何事,端福却回说只知道蔺承佑和淳安郡王出了府,同行的还有几位国舅,但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知。
昌宜和阿芝少了哥哥和皇叔的陪伴,便有些意兴阑珊,又玩了一会,恹恹地下令散席了。
贵女们听了,只好回各自的院落歇憩。
杜绍棠送两位姐姐回了月明楼,因为不便进内院,只送到院门口就走了,上了二楼,杜夫人尚未歇息,迎出来道:“总算散席了。你姨父还未睡,姨母马上让桂媪递话。”
滕玉意摇头:“淳安郡王被人叫出去了,听说还未回来。”
杜夫人愣了愣:“何时才能回?都这么晚了……老爷若是夜半去拜谒,未免太唐突。”
滕玉意心里油煎火燎,小涯发了那通脾气后便再无动静,照这个情形看,小涯未必能等了。
换作往日她绝不会坐以待毙,但小涯要的不是别的……对方不肯沐浴的话,神仙也弄不来浴汤。
她绞尽脑汁想对策,因为太出神没接稳春绒递来的蔗浆,杯子里的甜液一下子洒落在身上。
“呀!”
杜庭兰一惊:“当心黏到腿上,快把衣裳脱下来。”
杜夫人说:“今晚也不会再出屋子了,直接换寝衣吧。”
滕玉意却担心浴汤能不能顺利取来:“我还得等消息,拿件干净襦裙换上吧。”
碧螺到行囊前随手一拿,结果又是晌午滕玉意刚换下的莲子白襦裙。
滕玉意皱眉:“怎么又是这件?快换件别的。”
“明日才是正式寿宴,奴婢晚间才把娘子的几件衣裳熨过了,横竖这件娘子明日不会穿,先将就一下吧。”
滕玉意只好接过裙裳穿了。蔺承佑早在被蒲桃酒弄污衣裳就把他那件换了,再说已经深夜了,这裙子穿在身上料也不会有人留意。
屋里正乱着,楼下的院子突然传来喧哗声,桂媪出去打听,过了一会回房说:“楼下来了好些夫人和小娘子……听说是那几位外地官员的女眷,今晚也要在月明楼安置。”
滕玉意一喜,照这样说,会不会淳安郡王和蔺承佑也回来了。
她忙令春绒去前头打探消息,杜夫人把簪环插回发髻上:“国丈府对这几位女眷这般重视,想必是朝中重臣的妻女,我们房里还亮着灯,不过去问候一声的话,未免有些失礼。走,去瞧瞧。”
拉过女儿和滕玉意瞧了瞧,还好两人衣饰齐整,三人下了楼,花厅里灯光如昼。
榻上坐着好些女眷,滕玉意抬头望去,竟大多数不认识。
左边坐着一位夫人和一对孪生姐妹,夫人大约三十多岁,面容威严,身段瘦削。
那对孪生姐妹与母亲生得很相似,身型却比母亲足足丰白一大圈,配上银盘般的圆脸、细长的凤眼,倒比母亲相貌更端丽些。两人约莫十五六岁,装扮一模一样。
滕玉意又看右边那对母女,女孩身上披了件水色披风,里头隐约露出鹅黄色襦裙,额间贴了水粉色的花钿,唇边也点了两团红色的胭脂,生得秀美绝伦,姿色远胜那对孪生姐妹。
滕玉意越看越觉得这少女面熟,李淮固?
李淮固依在母亲怀里,眼里还含着泪,抬头看见滕玉意,先是一怔,随即绽出惊喜的笑容:“阿玉。”
滕玉意一讶:“李三娘。好久不见。”
“阿娘,是滕将军的女儿。”李淮固惊喜地扶着母亲起身,又欣然对滕玉意说,“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
滕玉意欠身给李夫人行礼:“怎会认不出,也就四五年没见,你跟小时候模样差不多。”
李淮固握着滕玉意的手仔仔细细打量,又低头看她身上的裙裳,不住点头称叹:“这衣裳真好看。早就想去找你了,但我才到长安,今日一整日都在赶路,路上还在想,不知能不能在寿宴上见到你,怎知真让我见着了。”
李夫人与杜夫人见过礼,含笑凝视滕玉意:“这孩子越生越好看了。你阿爷可好?府上可好?”
滕玉意一一回了。
李夫人比对着自己女儿和滕玉意,笑叹道:“这么一比,还是阿玉强点。”
李淮固微微一笑,矜持地问杜庭兰:“兰姐姐,你是不是没认出我?
杜庭兰噗嗤一声笑起来:“早就认出你了,我记得你眼下有颗小小的朱砂痣,你瞧,它还在这儿呢。”
说着温柔地点了点李淮固的脸颊,李淮固眼波里笑意漾开,一左一右拉住滕玉意和杜庭兰:“今日太高兴了,你们住在哪间房?我与你们同住吧。”
杜庭兰迟疑了一下,滕玉意却歉然道:“哎呀,怕是不行。房里只有三张床,都这么晚了,姨母她老人家不便挪动衾被……”
杜夫人和李夫人笑着摇头:“今日太晚了,有什么话改日再说吧。这些孩子,一见面就腻在一处。”
李夫人又引她们到榻前,指了指那位瘦削的夫人:“这位是淮西节度使彭将军的夫人,这是彭家大娘、彭家二娘。”
滕玉意笑容微滞,先前她在席上因为惦记小涯的事并未细听,原来晚到的女眷里竟有淮西节度使的妻女。
她前世并未与彭家的女眷打过交道,此刻仔细端详彭氏母女,脑中像被掀开一块尘封已久的布,一下子涌出来好多早已淡忘的碎片。
记得前世驻守淮西道的是名将彭思顺,彭思顺病逝后,接掌兵权的是彭思顺的长子彭震,彭震狼子野心,不久之后便集结邻近蕃道发动了兵变。
前世阿爷之所以率兵出征,正是为了剿平淮西之乱。
……可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按照前世来推算,彭思顺早在去年就过世了,等到阿爷出征之际,淮西道、淄青、山东南道已作乱半年多了,俨然有愈演愈烈之势。
但她这阵子从未听说淮西有叛乱,而且从彭夫人和彭小娘子的装束来看,也不像在服重孝的样子。
莫非彭思顺还活着?
滕玉意思绪纷乱起来,该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否则为何今生有这么多与前世不同之处。
彭夫人对杜夫人说:“……这是我们大娘,名叫花月。二娘么,名唤锦绣。”
两方见过礼后,各自回到榻上落座,几位夫人轻声宽慰:“彭夫人李夫人受惊了……所以竟是路上遇到鬼祟了么?”
李夫人脸色发白:“突然刮来一阵怪风,犊车就走不动了,外头有女人在哭,拍打窗棱想进来,那情形简直吓死人,还好成王世子和郡王殿下及时赶到,不然还不知会怎样,”
彭夫人毕竟出身贵要之家,此时已经镇定了不少,苦笑道:“当时看到一道银链子打过来,我们只当又是鬼祟,哪知周围的鬼影一下子全都不见了,才知有人相救……都说成王世子师从清虚子道长学了一身好本领,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这小郎君好俊的身手。”
李淮固垂下眼睫,神色宁静不知在想什么。彭花月和彭锦绣似是想起当时情形,吓得再一次缩在母亲身后。
正聊着,管事过来说厢房里的寝具已经安置好了,时辰不早,还请彭李两家的女眷回房安歇。
滕玉意随姨母和表姐回了二楼,碧螺已经打探消息回来了,说淳安郡王才回府,方才桂媪已经托人给杜老爷带话了。
三人舒了口气,滕玉意催杜夫人和杜庭兰歇息:“姨母,阿姐,你们先睡,我一个人等消息就是。”
***
蔺承佑一行在门前下了马,把马鞭扔给侍从,径直回了飞逸阁。
顾宪边走边与淳安郡王说话,无意间一转头,就见蔺承佑仍若有所思摆弄手里的小荷包。
“女鬼都被你收进荷包了,还有什么不对劲么?”
蔺承佑:“我怎么觉得,这鬼像是被凭空投在此处的。”
顾宪哦了一声:“何谓‘凭空’?”
蔺承佑把荷包往怀里一塞:“这鬼凶厉无比,死前必定怀着极大的怨念,它不似那等漫无目的的寻常游魂,飘荡到此处总要有个缘故,可刚才我问它从何而来、为何在此作祟,它竟一概不知,像是被人抽掉了几魄,存心引到此处似的……”
淳安郡王诧异道:“存心如此?那人目的是什么?”
三人默了一下,指不定是奔着车里的那些女眷来的,一边是彭震的妻女,另一车是李光远的妻女,这二人……
一个是雄踞一方的强蕃,另一个是颇蒙圣宠的新贵,京中有人因为嫉妒而生事,倒也不奇怪。
淳安郡王思量着说:“还好车里都是将门之女,胆子不算小,若是一下子吓得神志失常,那可就麻烦了。”
顾宪想了想:“说起车里的女眷,那位李娘子当真沉稳聪慧,当时承佑一到就问出了何事,大多数女眷都吓得口齿不清了,只有她还能勉强说清来龙去脉。说起来也够险的,女鬼回来扑袭李娘子时,还好承佑带着一根能长能短的法器,否则也不能及时把人救下。”
剩下的话不必说,今晚只有承佑一个人会道术,为了救人势必要追出去,在外耽搁久了,不但对李娘子名声有损,承佑也麻烦。
这时院子里有位管事迎过来说:“郡王殿下总算回来了,先前小人出去布置宵夜,回来房里就多了些香囊、团扇、香饼、诗笺……看着像女子之物,不知该如何处置?”
顾宪讶道:“该不是对王爷示爱吧?”
管事垂首表示默认。
顾宪笑起来:“没想到长安娘子跟我们南诏国的女孩一般直率大胆。承佑,你房里该不会也堆着一大堆吧。”
蔺承佑正要接话,管事又说:“国子监的杜博士有事求见,殿下见还是不见?”
淳安郡王一怔,若非急事,也不会这么晚来拜谒。他点点头说:“快请杜博士进来。”
顾宪便自行回厢房了,蔺承佑原本也要回房,想了想,忽又负手跟上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奇道:“你不回房歇息么?”
蔺承佑随他进了房间,径直在一旁榻上撩袍坐下,笑道:“我饿了,到皇叔这讨点宵夜吃。”
不一会杜裕知随下人进来,简单寒暄几句,就直率地禀明了来意。
淳安郡王惊诧莫名,然而沉下心来一想,杜裕知一向是京中最正直最有傲骨的文臣,若非急等着救命,绝不至于厚着脸皮深夜过来讨浴汤。
他震惊片刻,咳嗽两声道:“既是为了救人,杜公不必觉得难为情,我正要沐浴焚香,杜公在此稍候片刻就是。”
杜裕知自是感激不尽。
淳安郡王一走,房里就只剩蔺承佑和杜裕知了。
杜裕知拘谨地饮了一口茶,不经意一抬头,就见蔺承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杜裕知早知道蔺承佑顽劣不羁,当即戒备地扫了他好两眼,确定他不像要刁难自己的样子,这才重新坐直身子。
可就在这时候,蔺承佑和颜悦色开了腔:“敢问杜公,贵府那位老媪的亲戚是突发急病么?”
杜裕知茫然思索起来,来时还未听说有此事,直到晚间妻子才突然令人传话,嗯,应该是突发急病没错。
“回世子的话,正是急病发作。”
蔺承佑:“头一回听说用浴汤做药引,可知是哪位医工下的方子?”
杜裕知摇头:“这……杜某也不知,只知急需药引救命。”
蔺承佑笑了笑,没再接着往下问。
杜裕知暗松了口气,就听耳房门响,淳安郡王像是怕杜裕知久等,很快就沐浴完出来了,将手中的水囊递给杜裕知,正色道:“也不知够不够,我令人在浴斛守着,若是不够,杜公只管令人传话。”
杜裕知肃容接过浴汤,千恩万谢告辞了。
这时管事领人送宵夜,淳安郡王让管事去邻房邀顾宪,又对蔺承佑说:“你不是早说饿了,这会倒不见你动了。”
蔺承佑把茶盏搁回案几,笑道:“不成了,我才想起还有点事要交代阿芝身边的人,还得出去一趟,皇叔你们吃吧,不必等我,我回来就歇了。”
***
滕玉意在房里等了一阵,迟迟不见姨父派人回话,干脆坐在桌前,从镂空牙筒里取出一根牙箸,蘸了水写写画画。
杜庭兰在镜台前卸了簪环,走过来一瞧:“在写什么?”
滕玉意若有所思把那个“三”字抹去,托腮叹道:“今日见了李淮固,我倒想起不少小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