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听他不细说,也不追问。
翌日起身时,外头的窗户上已经挂了长长的冰狼,晶莹剔透的,让人忍不住便想要折了它。
苏公公进来的时候,絮絮叨叨地说带头的雪半融了,地上都结了冰,走路也会打滑,正要宫人们将道上清理出来,免得皇上出去滑到了。
他应着,却回眸嘱咐着:“融雪的时候是最冷的,无事就不要出去了,在屋子里头歇着便是。”
璇玑点了头,后来思昀进来,笑着道:“奴婢倒是忘记了,昨儿本该收集些新雪的,来年也要用雪水泡茶呢。”顿了下,她又道,“兴许今年还会有雪的。”
璇玑却皱了眉,低语着:“都下了两场了,可别再下了。”她只是怕外头会传来雪灾之类的,少煊的伤势未愈,也操劳不起。
思昀倒是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只小声地问着她早膳想吃什么。
璇玑道了“随便”,忽而又想起皇子所的兴平公主来,想想又觉得好笑,那边有楚灵犀看着,也不会让她冷着冻着。倒是她,是不方便过去的,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忽然又记起少煊说要去皇陵的事来,到底是算出宫的,璇玑倒是觉得那是一个“失踪”的好机会。如今敌在暗我在明,她着实不知道薄奚珩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总觉得应该见到那个人,也许见到了,她心里也有些底。也好过现在这边,感觉像是两脚踩在云端,什么都觉得虚浮。
少煊说这件事要她不必插手,可是她怎么能不插手?
又过了些时候,穆妃来了,拉着璇玑说昨儿瞧见楚灵犀带着孩子来了。她的言语之中,尽是对孩子的喜爱。璇玑有些黯然,当年要她走,她不走,如今少煊心里的人不是她,她想要怀个孩子怕也是件难事。
瞧见璇玑的神色,穆妃像是一下子想起什么,忙开口:“姐姐不要多想,妁儿不是那个意思。”
璇玑回了神,轻声一笑,其实又了那个意思,又如何?那不就是一个正常人所想的么?
她叹息着:“妁儿,你不值得啊。”将自己最好的青春耗在深宫里,这辈子,她究竟能得到什么呢?荣华富贵么?呵,那才是最虚华无度的。
穆妃勉强笑着:“姐姐,这都是缘分啊。也许没有遇见你,没有遇见皇上,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可是现在,我真的觉得挺好的,挺知足的。你别拿我当皇上的妃子,你就当我是一个住在家里的妹妹。”这三年来,她似乎也从未将自己与“穆妃”这个身份联系起来。谁都知道,穆妃不过一个称呼罢了,她从来不是名副其实的,她也不曾奢望过。她只是觉得有些时候,在爱的人身边远远地看着,也挺好的。
璇玑此刻倒是觉得恍然了,也不知道当年自己帮她究竟是帮对了,还是帮错了。随即,又是自嘲一笑,那些过去的事,现在去想还有什么意思?
又隔五日,少煊的伤事已基本痊愈。这日午后,璇玑在屋内小憩,闻得有脚步声进来,睁眼看的时候,见少煊只着一身常服入内。见她看着他,他才皱眉:“吵醒你了么?还特意放轻了步子的。”
璇玑摇着头坐起身:“不是,一会儿要去皇陵么?”
“嗯。”低低应着,在她身侧坐了,才道,“正从御书房出来,便想着过来看看你。”
她笑着,只转了口道:“我和你一起去。”她想去看看卓年,不管少煊去做什么,她去了那里,总归是有时间的。三年了,她那时候离开便没有时间去,如今回来了,亦是没有时间。这次少煊要去皇陵,便是一个好机会,她自然是要跟着去的。
她还怕他不会应的,却不想,他倒是低笑着开口:“自然是好的。出去走走,也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璇玑点头:“你出宫,多派些人手。”
“知道,不必操心,绝不会出事的。”握着她的手,这段日子,她不曾再提要走的话,叫他的心里很安心。只是,想起鄢姜王说要来郢京的事,他心里每每都会动怒。
如今算算时间,怕是也差不多了,他一直相信他在收到信笺的时候,鄢姜王必然已经出发了。
“怎么了?”见他的神情有些异样,璇玑皱眉问着,“身子不舒服么?”
“不是。”他摇头,深吸了口气,抚上她的脸庞,“只是觉得看不够你。”
她轻盈地笑了,推着他:“你也休息会儿,不是才从御书房出来么?”身上的伤虽好了,可他整个人还是瘦了一大圈,她也想他好好地休息几日,什么都不做,可那些都是幻想,他连受伤的时候政事都没有搁下,又何况是现在?
他“唔”了声,双臂将面前的女子圈入怀中,低语着:“让我抱着你睡会。”
“少煊…”
“就一会。”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的恳求,这么些日子,他一直担心她会再次萌发要走的想法。是以每次,他都极为小心翼翼,生怕她就这样走了。也只受伤的时候在她面前耍过性子,就为了那一声“少煊”。
璇玑没有说话,任由着他抱着自己躺下去。
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呼吸声均匀下去,璇玑不觉抬眸,瞧见他竟真的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璇玑此刻也不敢说话。
内室盈满了熏香的味道,混着少煊身上的龙涎香,竟让她觉得有些舒心。
方才独自躺着,她也是未曾睡着,此刻幽幽地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身后之人微微地动了动,璇玑猛地睁开眼睛,瞧见他已起了身。
“要走了么?”她低声问。
他应着:“嗯,方才苏贺在回禀过了,多都准备好了。”
璇玑有些吃惊,她竟睡得那样熟,一点都不曾听到么?
换了衣裳才出去,思昀跟着上来,璇玑没让她跟着。思昀见是与皇上一起出去的,便也没有多言。
孟长夜早在外头候着了,侍卫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车队行得并不快,到皇陵的时候已及至傍晚,少煊扶她下车,一阵风吹过,皇陵外的常青树叶发出了“簌簌”的声响,有些肃穆的感觉。
璇玑略抬眸看了看前头,那是一道青石板铺成的长道,与三年前,他们来的时候还一模一样。她正愣着,他的手已经牵住了她的,将她带上前。
璇玑有些吃惊,往前的路上,还在想着该用什么样的理由去卓年的坟前看看,倒是不想,回神的时候,竟见前面便是卓念的坟墓!
指尖略微一颤,少煊明显也感觉到了,他低头瞧着她,解释道:“这次就是来祭拜她的,往年都会比今年早上月余,只因今年因为一些事耽搁了,才到了现在。”他以为她是误会了,又道,“我和她没有关系,只是感激她当年为我所做的一切。璇儿,今日带你来,亦是想告诉你,我没有喜欢过她。”在宫里的时候不说,是怕她多想,现在带她来了,当着“惠妃”的面说,也让她知道他不是在骗她。
璇玑被他说得阵阵的惊讶,他是会错了意,以为她的讶然是误会他喜欢“惠妃”,呵,她怎么会误会?别人不知道,她最清楚“惠妃”的身份啊!
摇头道:“我怎么会误会,我也知…惠妃娘娘是个好人。”她记得她曾在他的面前提过的,只是时至今日,她都不打算告诉他“惠妃”的真实身份,她觉得,就让那个秘密石沉大海吧。有时候,一种谎言也未必就是不好。
少煊像是释然,拉了她上前,又低语:“当年她差点误杀了你,只是怕你是他安排在我身边的细作,是以,她不计后果也只想除掉你。璇儿,我替她跟你赔罪了。”
她反握着他的手,其实他说的那一切她都懂,她什么都懂。
他却是茫然一笑:“其实说来好笑,我到如今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的帮我。那时候,她说因为母后对苏家有恩,可是,不管什么恩情,都不至于让她为我如此…”
璇玑的眼底染起一团薄薄的氲气,喉咙带着哽咽,他不知道,可是她知道,那都是为了她啊。卓年为了她幸福,才做了那么多那么多。
视线有些朦胧,她不觉上前,与三年前一样,抬手细细地擦着那墓碑。
卓年,我来看你了,这些年,过得好么?你放心,我过得很好。
心里暗暗地说着,目光,瞥及那日被暴雨冲刷过的地方。如今已经被重新修葺过,看得出,这里时常会有人来打扫,整座陵寝都显得异常干净整洁。璇玑欣慰不已,她幽幽地道了句“谢谢”。
少煊悄然往前,目光落在那墓碑之上,低声道:“是该和她说谢谢的,我此生怕都不能报答那恩情了。”
璇玑知他会错了意,却也不点破。其实她方才是那句“谢谢”是替卓年对他说的,嘴角微动,其实他如何以为又怎么样呢。
身后的太监递了香过来,璇玑这才回了身,后面早已设下蒲团,他二人跪下了,才执了手中的三炷香,缓缓闭上眼睛。身侧的男子依旧淡声道:“当年,她将郢京的兵力部署传给我。后来我大哥先我起兵,那些图我虽是不曾用到,可依然心存感激。那些图虽并不全,可事后证明,都是真的。璇儿,她也是个奇女子。”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惠妃”究竟是如何将那消息传去晋国的。三年了,这些都已经随着她的死永远地成为了秘密。
璇玑却是猛地一震,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少煊。他似是浑然不觉,依旧轻阖着双目,低低一叹:“当年据说我大哥的手中亦有兵力图,如今看来倒是假的,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靠着人多,才与朝廷抗衡了那么久。双方都损失惨重。”也更有利于他后来的渔翁得利了。
璇玑的手有些颤抖,这一点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当年薄奚珩是有了警觉才叫卓年去看了一个假象,之后他死了,襄桓王派人来取走他背上的图,薄奚珩还在那沾沾自喜,因为他让襄桓王得了一份假图。却是不想,卓年要送出去的,本来就是假的!薄奚珩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他怕是连做梦都想不到,事实竟会是这样。璇玑心底苦笑,因为他自始至终都以为卓年是襄桓王最忠心的细作,却是不想,他根本不是。而那些真的图,怕是他千辛万苦才得来的一点消息,是以少煊也要说,根本不全。
她是越发深信当年她离开西凉的时候,卓年就预知了自己的死亡。原来他的那一句“你放心的走”,远远不止璇玑当年所想的那样。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用自己的命,帮她安排了这之后的关键。而她竟是浑然不知,要不是今日少煊提及,她也许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卓年不想告诉她,是不想她内疚自责,这些她都明白,可是她很难过,她觉得她欠了少煊的要还,可卓年呢?她又欠了他多少?却是一样都还不了!
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下来。
竟也不是滚烫的,全是冰冰的感觉。
少煊回眸时,瞧见她在一侧已是泪流满面,他吃了一惊,太监忙上前接过他们手中的香上前插于坟前。少煊起身扶了她起来,皱眉问:“怎么了?”
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他低声唤她:“璇儿…”
抬手,捂住他的嘴,什么都不必说了,她都明白。她只是不能告诉他卓年的事情,因为卓年,直接关乎着她的身份。这一刻,就让她自私一把吧。
少煊没有再说话,而是将她揽进怀中,轻轻地拥住。
璇玑深吸了口气,目光依旧看向面前的陵墓,心里暗暗地道:卓年,你放心吧,我现在过的很好,真的很好。
…
静静地在坟前站了良久,身后的宫人侍卫们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整个皇陵出了风声,是异常的安静。
回去的时候,少煊说顺道去看看先皇后。
璇玑还记得三年前他们来的时候,他还只能等着薄奚珩祭拜完了,才能上前。如今他是西凉的皇帝了,也再不必跟在别人的身后去祭拜自己的母亲。
少煊上前的时候,瞧见璇玑在他身后站住了。他怔了怔,却没有唤她上前,他只以为,她心里,还不愿意做他的皇后,是以,也不愿随着他一起祭拜母后。不过他此刻不担心了,只要她肯留在自己的身边,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她。
璇玑略转了身,如今再没了那些礼仪的牵绊,他在自己的母后坟前可以好好地说说话了。这于璇玑来说,也是一种欣慰。孟长夜见她回身,忙上前道:“娘娘去哪里?”
她只低声道:“随便走走,不必让人跟着了。”
孟长夜有些迟疑,朝前面的皇帝看了一眼,皱眉道:“可是,娘娘此刻走开,一会儿皇上不见您…”
“本宫一会儿就回来了。”她打断了他的话,又冲他略微一笑。孟长夜愣了下,只能点了头。
缓步出来,方才在心头的压抑才像是散去了些许,时至今日,她还是觉得无颜面面对先皇后。如今少煊虽已是西凉的皇帝了,但是那些因为自己而对他造成的伤害却是再也无法弥补的。
心底低低一叹,她抬步往前走去。
有些茫然地走了一段路,抬眸之际,竟是瞧见了“先帝”的陵寝。璇玑心头一震,随即又想笑,先帝,世人却都不知道,先帝根本还未死呢。他的陵寝,也不过是一座衣冠冢。
璇玑也不知怎的,就抬步朝那陵寝深处走去。
帝王的陵寝总是很奢华的,前前后后经过几道了牌门。再往前,该是帝王的功德殿,若是生前有过过错的帝王,是不会建有功德殿的。璇玑在“先帝”的陵寝前也不曾瞧见功德殿,她的神情有些木然,其实这些都该在她的预料之内。
再往后,在庞大的主墓,璇玑此刻站在它前面,却也感觉不到那种沉闷的气氛。她不免想笑,也不过是他人都不曾躺在里头吧。
不知这三年来,他可曾来过皇陵么?若是见了他这陵寝,也不知他该作何感想?
人还活着呢,就站在自己的墓碑前,她倒是很想看看他的表情了。
站了会儿,她只转身走开,略吸了口气,她原本还想着这次出宫引他出来的,只是此刻看来,她也“失踪”不了。皇陵外头,有人守着,她也出不去。
有寒风吹上来,乱了发丝,璇玑抬眸的时候,瞧见头顶的天色已经暗沉,她想着是该回去了。
不免,又再次回头看了身后的陵寝一眼,空气里的尘埃被风卷起,瞬息间就迷糊了她的眼。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耳畔除了风声,她竟像是听见了脚步声,在风声里,细细碎碎的,像是又不像是。
抬手揉着眼睛,欲睁开,便见那身影已经逼近自己,璇玑惊讶地呼了一声,来人已经飞快地捂住了她的嘴。璇玑睁眼,还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只闻得来人开口:“璇玑,是我。”
进了沙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过来,可是那声音璇玑大到底是听出来了。
夏玉!
她的心“砰砰”地跳,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该在苍都么?这里可是皇陵啊,他是怎么进来的?
心里,一大串的问题,夏玉捂着她的手到底是松开了,他知道她心里有疑问,但是他现在来不及解释,跟了他们一路了,此刻才瞧见璇玑一个人出来,用不了多久,西凉皇帝一定会找派人找她。
他只压低了声音道:“璇玑,跟我走。”
拉住她的手欲走,璇玑迟疑了下,却没有站住步子,她只突然想到万一她失踪,藏在暗处的薄奚珩定会坐不住的。到时候,怕是连他也会尽力地找自己。方才还想着怕是引不出他来,此刻倒是不想夏玉竟来了。璇玑的心跳动得厉害,底下思绪转得飞快,少煊的伤好了,也不必担心他。而她与夏玉在一起,也会安全的。
还是那三年前的雨夜,她与他来时的那条路,夏玉抱了她跃下去的时候,璇玑还瞧见那底下被打昏的几个侍卫。夏玉的眉头微皱,只轻声道:“没想到这个缺口也有人守着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她伏在他的怀里,也不说话。
“什么人!”远处,巡逻的侍卫发现了这边的异动,忙喊了人追上来。
“放箭!”
“不能放!贵妃娘娘在他手上!”虽然光线暗了,但是贵妃娘娘的衣服他们还是认得出来的。
不远处的树下,一批红棕色的马被栓在树干上,夏玉抱着璇玑上马,只用靴筒里的匕首割断了绳索,一挥马鞭便扬长而去。
此刻依旧跪在先皇后陵前的少煊猛地回眸,瞧见身后已不见了女子的身影,他惊得起了身:“贵妃娘娘呢?”
孟长夜忙迎上去,开口道:“皇上,娘娘说一个人出去走走,应该不远,属下派人去请。”
少煊却像是有种不好的预感,猛地大步上前。远处,瞧见有侍卫急急地奔来,跪下道:“皇上不好了,贵妃娘娘让人给劫走了!”
他的心头一颤,孟长夜也是“唰”地变了脸,他怎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今日皇陵到处是侍卫,只要璇玑叫喊一声,进来的人是怎么也无法全身而退的!他方才也不曾听得皇陵里有任何的声响啊!
见皇帝已经急急冲出去,他这才回了神,跟紧着上前。心底是恨极了,怎么每次璇玑有事,都是他的疏忽呢?他只祈祷着她不要出事,否则,他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
马飞奔得极快,寒风变得更加凌厉,璇玑不免转过脸,进了沙的眼睛此刻已经恢复过来。目光从他的胸口径直往上,他今日不过是着了寻常的衣服,也没有换夜行衣,璇玑倒是吃惊了,他竟真的什么都不顾,连劫人都能那么光明正大。不觉皱眉,夏玉究竟为何要来带走她,他难道就不怕给他们王上带来麻烦么?
她有很多的问题想要问他,当然,也还有他弟弟夏清宁的事要告诉他,不过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刻。她相信夏玉既然能来节她,就必然会安排好一切,只需到了落脚之处,她在慢慢问,慢慢说。
细心如夏玉,在离开郢京城门不远处,他找了个地方,给了她一身衣裳要她换下。
璇玑只是有些吃惊,没想到他带着她还会进城,他就不怕皇上下令关闭城门四处搜寻么?
他们是紧挨着城门快要关闭的时间进城的,此事的郢京大街上依然是安静的一片,只偶尔可以瞧见有几个路人走过。他们的速度也放慢下来,行了一段路,随即转入了一侧的巷子。马蹄声在悠长的小巷里回转着“哒哒”的声响,今日没有月光,四下都是黑漆漆的。
璇玑抬眸瞧着他,夏玉亦是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很快到了。”
马儿转出了巷子,在前面的一处院落前停下了,里头有人听见了马蹄声,忙打开了门迎他们入内。璇玑有些吃惊,穿过整个院落,她都不曾瞧见一个丫鬟,都是家丁打扮的男子,他们的眼神,却又不像是家丁。
夏玉径直带着她上前,抬手推开了面前的房门,里头点着等,一片的明亮。那男子转过身来,在看见她的时候,嘴角微微牵起了清浅的笑,低语道:“三年不见了,璇玑,别来无恙。”
璇玑这才猛地怔住了,此刻的他换下了那身玄色帝服,她竟是一时间认不出来了。她忽而像是明白过来为何夏玉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他能那么明目张胆地去劫她。原来只是,鄢姜王也来了郢京!
身后的门已经被关上,夏玉没有走,就定定地站在他们身后。
璇玑这才回过神来,开口道:“王上这样做,怕是不太好吧。”她若是一早就知道鄢姜王也来了,她是不会和夏玉走的。
男子低哧一笑:“有什么不好,朕早就传信给西凉皇帝说是要来看看朕的王妹的,如今不过是比朕的卫队先一步到郢京罢了。”他是迫不及待想要见见这个女子,是以才欲几个侍卫先行赶路,快马加鞭,速度自是快很多。
璇玑惊道:“您说皇上知道您要来?”
她的话,说得面前的男子一震,随即见他的脸色微沉:“他竟连这个都瞒着你!”这更加让他确定璇玑的留下不是自愿的。他让夏玉先带她来见他,让西凉皇帝也尝尝难受的滋味,届时也告诉他,璇玑不过是和他在一起,他见自己的王妹,也算不上劫人。
璇玑略沉默了下去,少煊瞒着自己,必然是与兴平公主有关的。她回了神,忙问:“王上怎知我在郢京?”她成了贵妃的事,少煊说并未通知鄢姜啊!
他冷冷一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璇玑,你既是不愿与他在一起,那朕这次亲自来了,你该跟朕回鄢姜了吧?”
【宫闱血】29
那墨色的眼眸仿佛是闪着光,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璇玑。
璇玑被他的话说得一阵吃惊,她几乎是本能地回眸看了眼立于她身后的夏玉。此刻,夏玉的脸色瞧不出有什么异样,他只见璇玑看着自己,只脚下的步子略动了半步,也不像是要上前,也不像是要退后。璇玑倒是想笑了,屋子里他们王上在呢,他要向着的人定是鄢姜王。
覆下眼睑,璇玑才又回头,轻笑道:“王上千里迢迢来郢京,就是为了这个?”
他“唔”了声,抬步朝她走来,右手一抬,示意夏玉退下。待那房门关上,他才又道:“难道朕的真心还不够么?三年前,西凉大乱,你要走,朕也与夏玉说,带你回鄢姜,朕会护着你。虽然三年过去,可是朕的承诺依旧不变。”
璇玑按捺住心底的不安,面上依旧是笑着:“王上不要忘了,我现在可是您是王妹。”
他低哧一笑,凝视着她反问:“可是你是么?”
一句话,倒是叫璇玑语塞了,迟疑片刻,她才又开口:“可王上不要忘了,鄢姜有多少人见过兴平公主的脸。您觉得我回去了,他们不会认为我是公主么?”
他的神色到底有些低沉,眉宇之间也显出了阴郁之意,负于背后的手握紧了拳头,他才低笑着:“所以朕才说夏玉真是办了一件好事!”自这个女子第一次去鄢姜之时,他便看出来了。这是怎样一个睿智果敢的女人?
是他这近三十年来都不曾遇到过的,和那些平凡的女子实在相差了好多好多。他后宫的那些嫔妃,除了争风吃醋还会什么?想想他就觉得悲哀。
他忽然觉得当年兴平与夏清宁的事本就不全权交给夏玉去办,他当时只要看一眼,看看璇玑,也许就根本不会送她来西凉和亲。叹息着,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回去的余地了。
鄢姜王只是不知道,当年夏玉给了璇玑这样一张脸后,甚至还不曾告诉她要代替兴平公主和亲呢。
对于夏玉当年所做的,璇玑如今不想再去评说什么,觉得都没有意义了。她不过是觉得鄢姜王对此事还耿耿于怀。
他的眸光依旧落在璇玑的脸上,他只又道:“朕是鄢姜的王,你今后的身份也不必太过纠结,朕自然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给她改头换面,于他来说,自然不是特别难的事。
璇玑却开口:“王上为何觉得我一定会跟您走?”
他的眉毛微佻,笑着睨视着她:“朕能给你安宁的一切,朕喜欢你,也欣赏你。”这辈子,他亦不曾与任何一个女子说过这样的话。璇玑,还是第一个,也许,也会是最后一个。
璇玑的心底有些震惊,三年前夏玉说他们王上会护她的时候,她也不敢想到这个。她最远,也不过想着她帮他赢得了那王位,他不过是看在那王位的份上才说的那些话。如今听他亲口说了出来,璇玑自是惊愕的。
深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去,璇玑才道:“王上真会开玩笑。”此刻她才觉得自己来错了,转了身欲走,身后的脚步声忽而传来,手腕被他的大手抓住。
“璇玑!”他的声音微微沉了下去,“难道朕的诚意还不够么?”
她没有回头,声音却依旧清晰:“这和诚意没有关系,您贵为鄢姜王上,多的是年轻貌美的姑娘愿意被您护着。璇玑不过是个身份低下的人,配不起王上。”
抓着她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他只开口:“当年也是这样拒绝西凉皇帝的?”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无视权贵的力量,那种不会攀龙附会的女子。
“为什么?璇玑你告诉朕,到底什么才是你想要的?”他以为他亲自来了,她一定会愿意跟他走的,却是不想,她依然毫无顾忌地拒绝了。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个女子了。
抽了抽手,他握得很紧,她也便没有勉强,开口道:“王上不会了解的。”
他不甘心:“你告诉朕,朕不就了解了么?”说出来,他还有什么不了解的?
璇玑无奈一笑,那么多的事,要她怎么说呢?他永远不会了解她三度入宫的那种心酸和无奈,谁都不会了解的。她也不想说,谁都不想告诉。
声音是低低的:“王上还是放手吧,从我成为兴平公主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你我不可能。”
身后之人依旧直直开口:“这些都不是问题!”他为了她,如今人都在西凉了,还会在乎她口中的那些所谓的身份和规矩么?
璇玑是真的没想到这次他来会是为了带走她,时隔三年,竟仿佛又将时光给倒退了回去。自嘲一笑,她到底是转身正对着他:“王上,强扭的瓜不甜。”
他拧起了眉头开口:“当年你要朕答应你的三个条件朕都做到了,朕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只是这次的事,朕有朕的打算。”言至此,他握着她的手到底是松开了。西凉皇帝要留她,她不愿,时隔三年,不还是封了她做贵妃?再坚强的女子,也总有软弱的一面的,他不信他的坚持会感动不了她。
璇玑本能地抚上自己的手腕,被他握得有些微微的疼,她抿唇一笑:“看来王上是不打算让我离开了?”
他凝视着她,低声开口:“到时候,随朕一道入宫便是。”
璇玑也不多言,只转身推开了房门抬步出去。
外头,不愿处瞧见夏玉那身纳白的衣衫。房外的两盏灯笼在寒风里微微地摇晃着,连着地上的人影也跟着摇晃不止。
他见她出去,迟疑了下,才抬步上前来,低声唤她:“璇玑…”
璇玑没有止住步子,一面走一面开口:“给我准备的房间在哪里?”
夏玉似是猛地一震,忙伸手一指:“在那里,我带你去。”
璇玑没有拒绝,见他迈大了步子行至她前面,他高大的身影将一侧回廊上的灯遮住了些许,璇玑不免抬眸凝视着这个男子,不觉无奈一笑,三年了,他果真是一点都没变。
她的门口,早有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守着。此情此景,倒是叫璇玑无端地想起了如今被软禁在宫里的兴平公主,心底不免一笑,她到底也被人看管起来了。
夏玉帮她推开了房门,她走了一步,却又回头看着他,小声道:“师父不进来么?你我三年未见,就没有话要与我说的?”
夏玉被她问得一愣,脸色略变,见面前的女子已经转了身,他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跨步入内,顺手将房门带上。
璇玑抬步上前,见桌上摆放着茶水,伸手碰了碰,竟是热的。她也不拘礼,倒了两杯茶,径自坐下了,才将另一杯推给夏玉。
夏玉只怔怔地看着她做这一切,他却没有坐下,半晌,才愣愣地开了口:“我因为你会怪我。”因为他在皇陵的时候没有与她说清楚王上也来了,当年她明确地告诉他不愿跟他回鄢姜的。三年过去,夏玉却依旧深信璇玑还是三年前的那个璇玑,她所坚持的东西不会变。是以,这次哪怕是王上亲自来,也不见得就能带她回去。
璇玑只端起了茶杯轻呷一口,低笑着:“我有什么立场责怪师父,师父不过是忠心为主。”她算他的什么人?不过是半个徒弟,一枚棋子罢了。
此生她也唯有与夏玉之间,算是恩怨两重,却是谁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更多一些。
夏玉显得有些吃惊,片刻才坐下,低语着:“你既也是不愿留在西凉皇帝身边的,我此番带了你出来,你倒是也可以考虑考虑王上的话。”
璇玑好笑地看着他:“弄了半天,你是要进来做你们王上的说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