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时候,沐风被爸爸接来我们家。”贺苹忽然说。
暖暖“咦”了一下,把视线移向母亲的脸。
贺苹抬头,看着女儿,认真地说:“沐风应该没有和你说过,他和我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吧?”
暖暖摇摇头:“爸爸从来不和我们说过去的事。”
贺苹了然地笑,瘦削的脸带点凄惨的回忆的味道,暖暖看着犹有风韵的母亲的脸上的这种遮也遮不住的风尘愁绪,心下恻然。
或许她能明白父母经历了很多很多故事,还有很多很多儿女所不知道的苦难。可是,在更多的时候,在他们这代人的眼里,永远都是自己在第一,自己的欢乐,自己的痛苦,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事。
往往忽略了父辈,他们的欢乐,他们的痛苦,自己知道多少?
再看父亲,怎么不是一张覆满风霜的脸?多看一眼,都觉惊心动魄。
贺苹只是继续说:“他从来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的伤口拿出来晒的人,怎么会让小辈们知道他曾经那些落魄的少年岁月呢?”
“曾经落魄的少年岁月……”暖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我们那样的岁月,你们没有经历过,怎么会懂?”贺苹转过头对着林沐风。
暖暖静心听她讲。
“你外公和沐风的爸爸是同事,文化大革命以前,沐风家里是我们那个里弄里条件最好的一家,他们家还有一些海外关系,原本他父母就是希望他十八岁以后可以出国读医科。邻居们都说沐风的妈妈是一个小布尔乔亚,生活讲究得吓人,这家人总是光鲜漂亮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实际上人人都羡慕那家子的教养和生活质量。
“可是那个时代,不过几天的功夫,可以把一个人的际遇翻天覆地地改变。他的爸爸在干校里病发身故,他的妈妈也自杀身亡,他们家的房产被没收,一夜之间,沐风变成一个一无所有,孤苦伶仃的孤儿,整夜整夜游荡在学校门外的草棚里,找游街后回学校清扫的老师继续请教问题。
“爸爸实在可怜他,冒着被再牵连的危险把他领回家里来,我们便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上午爸爸妈妈被带去干校,沐风便教我数学和外语,他倒是天生乐观,说这些东西还是要先学着,要好好复习,等学校恢复上课,我们要跟不上了。
“后来开始要我们去报名上山下乡,他说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四海为家随遇而安也无所谓,只要能有机会让他再读书就行。
“那天,我和爸妈去送他,看着他挤在人群里,身板瘦瘦的,总好像怎么打都打不倒的样子。”
“妈,其实……”暖暖咬下嘴唇,道,“你是爱爸爸的对不对?”
贺苹笑了:“你们这代人,动辄把‘爱’挂嘴上,实在太感性。”呼了口气,“我们年轻的时候,哪里敢往这个方向想。”
然而,眼神渺渺地再看向林沐风。
她说:“那天送他,他说‘小苹,别送了,我该走了,我一定会回上海的。’我只是想,我真不想这个教我念书的沐风哥哥离开我们家。”
暖暖闻这言,鼻酸,这么相似的一句话,相隔三十年,竟然重复演绎着。
那天,在机场,熙熙攘攘送别的人群之中,他们两个,隔着对亦寒再三叮嘱的林沐风。
她一声不响地望着他,他的眼神也不时从爸爸的脸上转到她的脸上,凝眉看着她的默然不语。
来来去去,亦寒只是反复说:“我会在那里好好照顾自己,你们都放心,很快就会回来。”
他好像等了很久的机会,总是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把自己最想说的给说出来。
临进闸口的时候,他在那匆匆都将离开的人群中间,回头对暖暖说了那天送机他唯一对暖暖说的话:“我一定会回上海的。你回去不要忘记看你的单词书。”
最后一句尤其大声,生怕暖暖听不到似的。
暖暖也大声说:“我四级已经过了,六级我会加油的。”
那样,目送一个和自己形影不离了十二年的背影。
心底离别的愁绪,一丝一丝冒上心头,身边空空落落,心里也空空落落。
左右手
张国荣的上海热情演唱会在9月16号正式开始,亦寒是9月8号去的美国,暖暖的生日是9月11号。
林沐风带暖暖去庆祝生日,是去德大西菜社吃西餐。这是一家上海老字号西餐馆,久负盛名,也在不少有名的文学作品里出现。
坐在餐馆沿窗的位置,暖暖的兴致并不高,歪着身子看窗外的林荫道上的梧桐树。
林沐风说:“你也不习惯亦寒突然不在身边的生活吧?”
暖暖“嗯”了一下,心里的空空荡荡和身边的空空荡荡一直延续至今,整个人都尚未完全调整过来。
但是林沐风并不知道女儿的这些心思,他对亦寒的出国很是乐观,所以絮絮叨叨的时候,声音中都带着兴奋的情绪。
“四年很快就会过去的,不过我想亦寒可以在那里读好硕士回来,当然我要求他一定要回来的。”
头盘上来了,是芥末牛排。
暖暖在林沐风的指导下用刀叉切牛排,林沐风的动作娴熟,如同在手术台上一样,似乎在这西餐桌上也是久经沙场了。
林沐风看出女儿低落的情绪,也想尽力回转,便找些轻松的话题:“以前你们念初中高中的时候,我很反对你们谈恋爱,现在都读大学了,也可以尽情享受年轻人的世界了。暖暖,有没有男孩子追你?只要人品合格,你自己喜欢,爸爸是不会反对的。”
暖暖正把染着芥末酱的牛排塞到嘴里,一听这话,心理没有准备纯熟,呛到芥末酱,一阵猛咳,赶紧用餐巾纸捂着嘴。
林沐风让服务生上一杯白水,亲自放在暖暖面前,继续活跃气氛似地开玩笑:“我对亦寒的要求也是一样的,只要他不去找个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就行了。”
芥末独特的辣终于发挥后劲,阵阵冲上脑门,暖暖抵受不住这辣,感到眼前一阵温热。又拿出一张餐巾纸擦眼睛。
那天送完亦寒,她到了家里,心思紊乱地躺在床上,忽而又想起亦寒再三叮嘱她要看单词书,便将书桌上的单词书拿出来。
一张红红的纸的边角留在单词书的外面。
打开,翻过去。
竟是一张9月17日的张国荣热情演唱会的门票,售价500元的内场票。
从五月开始,上海的各大媒体开始全面报道张国荣即将来开的这场演唱会。
暖暖盯着电视机,正在放演唱会的新闻发布会。因为排练演唱会而有些清瘦黝黑的张国荣仍然精神奕奕地站在上海媒体的面前。
他说:“在我还能唱的时候,我想让你们听听我的现场。”
他已经四十三了,这样的风华绝代,这样的器宇轩昂,是真正的会当凌绝顶的黄金时刻。
这个她喜欢了七年的人,要贡献一场精彩纷呈的演唱会,她怎么可以错过?
连在北京念书的杨筱光都觉得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干脆准备向学校请假回来看演唱会。
可是500元的内场票,那是对于没有工作的,也不想问父亲拿钱给自己娱乐的林暖暖来说,是一个天价。
为了这500元的内场票,暖暖在暑假里找了两份家教的工作,每周能有70大元的进帐。
一个暑假下来,总算累积到500元。兴冲冲跑去售票点,终于买回了16号那晚的票。
但售票现场有人把16号、17号两天的票都买了。
不是不羡慕的,她也多想两天的演唱会都能看到,但是经济条件限制。
于是自己批评自己,做人不能太贪心。可还是忍不住暗地里多唉声叹气了几回。
眼前这票,红艳艳地摆在自己的面前,一个边角往上翘着,看的出是用力捏了出来的。她伸手轻轻抚那边角,把拇指按在那翘起的边角上,好像把手伸到了亦寒的手里一样。
票后面有一张纸,这样写:
张国荣真是红,跑了大半个上海才买到票!!!!!
你要代我把我的那场看回来,好歹我也被他的歌荼毒了多年了。
这家伙,真是张扬,生怕她不知道他有多辛苦才买到票似的,连打五个惊叹号。
应该说,他从来都那么张扬地要让她知道他对她的好。
那么不掩饰自己的心意。
那晚,暖暖夹在上海体育场里八万名观众之中,看着张国荣穿着带天使翅膀的白西服,袅袅地出现在舞台上,那一刻,场内万众呼唤,欢愉的尖叫声似浪一样,一波一波连绵不断,自后方涌到她的耳际旁。这一刻,这现场的人们等待了太长的时间,终于把他等在了他们的面前。
太长的时间了,被他的歌声所感染,也喜爱着他这个人。
你知道我等了你了多久吗?
暖暖的自语的声音湮没在人群的呼啸尖叫之中。
那沉厚的,熟悉的,又近在耳边的,可以醉人的声音传过来:
“当云飘浮半数公分
是梦中的一生”
泪,也就那样肆无忌惮地,蓄谋已久地,痛痛快快地滑落下来。
落在嘴边,是咸的,微热的。
暖暖好像觉得亦寒在对她说: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但是又似乎他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亦寒在身边的日子,是寂寞的。
没有了送自己上学放学的自行车,暖暖只好自己去坐公车。
亦寒出国前,曾经带着她来到这公车的终点站,对她说:“你啊,就是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似的,这辆车可以直达你学校,终点站上车你也有位子坐,省得老被人挤的东倒西歪的。”
暖暖伸出并拢手指的手掌:“保证不会。”
亦寒又要拉她的辫子:“不会才怪。”熟悉的赖皮的神情,亮闪闪的眼睛。
在这终点站上车,没有多少人,车厢空荡荡,空气都是冷的。暖暖拣靠右窗的位子坐,路旁的行道树又近在眼前了。闭上双眼,可以当还坐在亦寒的自行车后面。
可到了第二站,人潮忽地全部涌上来,先是一股冷风,然后就被阵阵人群的热气给包围。车上的人群嘈杂开来,像小菜场。暖暖闭上眼睛,假寐,怎么也再找不到坐在亦寒自行车后面的感觉了。
林沐风一如既往地在医院忙碌,暖暖周末回家,只需让自己温饱无忧即可。烧一个人吃的饭,还不习惯,也懒得开油锅。没有人一起分享食物了,哪里还有兴致动刀铲。
有些东西需要分享,才能幸福。
她便胡乱地烧一些泡饭,就着腐乳和酱瓜吃。或者干脆就做泡面吃,加多一根火腿肠。
深秋要入冬,她想着亦寒在美国是不是能习惯,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打开电脑,上网找资料。
开的都是关于巴尔的摩的网页,亦寒读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就在那里。那个大西洋岸边的港口城市,和上海一样的临水,绿化葱郁,高楼林立。亦寒应该是能够习惯的。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网上的照片模模糊糊,白顶红墙,一片气派。三两个学子走在树荫下。
这学校历史悠久,应该也会有如北中那棵百年银杏的参天老树吧。亦寒应该也会习惯的。
上海的天气到了秋冬交界就会一忽儿下雨,一忽儿放晴,气温一忽儿高,一忽儿低。
暖暖会在这个季节习惯性感冒,林沐风在家里长期备着板蓝根还有双黄连口服液等药物,叫暖暖带去学校里。
暖暖每到临睡的时候便给自己泡板蓝根,深褐色的颗粒,化在冒着热气的水里。
小时候的板蓝根是块状的,甜甜的,她很喜欢吃,而且喜欢干吃。亦寒说她的这个爱好是个诡异的爱好。但每当她感冒的时候,亦寒一定要来凑热闹蹭一块板蓝根吃,舔一口,斜斜嘴巴,说味道还真不错。
这次亦寒出国,她在一家药房又看到这样的块状的板蓝根,买了五大盒,全部塞进亦寒的行李箱中。
上铺匐下身子叫她。
“林暖暖,你再不喝药,要凉了。”
暖暖才恍悟过来,喝药,这颗粒状的板蓝根,没那么甜,涩涩的,苦苦的,但是药力强劲。
上铺对着她摇头晃脑地叹气:“你看你,男朋友出国丧气成这样了,昨天电话里还没有说够啊?”
是带着一些关心,还有些微的酸意。她宿舍里的同学不知道她的家里的情况,一概把亦寒当作了她的男朋友。
如那次亦寒给她的舍友们造成的错觉一样,暖暖竟然也没有向舍友们解释这个误会,或者说,她的心底压根就不打算解释。
昨天亦寒来电话,是在晚上,估计亦寒是掐准她上完自习的时间。
“你那里现在几点?”暖暖问。
“这里还是凌晨呢!”亦寒那头的声音,有点模糊,听不太清。
“那你还不快点睡觉?”暖暖有些焦急了。
“没事儿,刚给老爸打过电话。”说完了不等暖暖回话又继续说,“你宿舍电话难打,以前在上海的时候都要按几百回才能打通,这次在国外,更歧视美国长途,打通电话花儿都要谢了。”
暖暖忍不住笑,问:“一切还好?”
“我是万能螺丝钉,按到哪里都能放光彩。”
暖暖又被惹得“吃吃”地笑。
“我看了两场的张国荣演唱会。”
“嗯。”亦寒在等她说她的感想。
“第一场他竟然为了照顾我们这些大陆人民,能唱国语的那些歌全部唱了国语,歌词错好多,他倒是不动声色全部现编上去,还编的都不错。我们都在下面听得目瞪口呆了,不过我们都大声跟唱那些歌的粤语版。”
“第二场呢?”亦寒问。
暖暖说:“第二天,他说想不到我们都爱听粤语歌,所以,唱的都是粤语版。”
握着电话听筒,暖暖轻轻勾起嘴角,笑着小声地说:“谢谢你。”
不知道那头的亦寒有没有红了脸,但是想着他也不会那么容易红了脸,电话里短暂的一段小沉默。
亦寒说:“很快我就能回来的,继续做你的小跟班。”
暖暖又“嗯”了一下,颤着声音,忍不住的泪盈满到眼眶。抱着电话,低着头,不让来往的同学和舍管阿姨看到。
出国的人大约都会学会寄明信片报平安的习惯,以前妈妈会寄,现在亦寒也寄,一个月一张。明信片是巴尔的摩的城市风景图。临海的陌生的城市,在明信片上,让暖暖一点一点熟悉起来。
有一张是巴尔的摩的芒特弗农广场的华盛顿纪念碑,那个美国的伟人,气势雄雄的指点美国的江山。
背面,亦寒写:
I WILL COME BACK SOON!
落款一个小鬼脸,旁边一只抽象的小爪子挥着一面五星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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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苹沉默了一会儿。
“暖暖,一个人孤身在外,很多的困苦是不足外人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