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又过了一日,有宫婢来领人。

袭香的脸仍是红肿的,嘴角也破了,额头处磕了几道血痕。武瑛云也好不到哪儿去,眼角青紫一片。两人还都穿着被押进来时的那身衣裳,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蓬头垢面,连发髻都是歪的。等屋苑的门落了锁,两个人走出来,脚步皆虚浮,一瞧见对方却又开始对骂。

关了三日骂了三日,水米一点未沾。负责看管的嬷嬷见她们的架势,暗地里都啧啧两声。

等回到殿里面,卸了浑身的力道,袭香才感觉到头晕目眩。被伺候的奴婢扶着坐在软榻上,眼前黑蒙蒙一片,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宫人端来新做的莲子粥,袭香闻到香气也顾不得烫嘴,让奴婢用汤匙喂给她。烫暖的糯米一入腹,顿时激起一连串咕噜噜的反应。袭香哪里像这样过,却也顾不得窘迫,狼吞虎咽地将整碗莲子粥喝光还嫌不够,又让奴婢去拿饼饵和粥点。

奴婢们生怕她饿了几日,一时猛吃恐会撑坏,迟迟不动,又惹得一阵斥骂。

等她吃饱了,便是连梳洗都不曾有,也没换衣裳,就抱着被褥沉沉地睡去。想是累狠了,连平素的讲究都不在意。奴婢们不敢打扰,熄了灯、将幔帘放下,只留一室昏暗的光线。

黄昏时,夕阳西垂。

宫殿的敞门半开着,温暖的橘『色』光晕照进殿里,一丝一缕,将内阁里衬得更加黑沉。睡足三个时辰,袭香在宽敞的软榻上悠然转醒,下意识地去『摸』身下的锦衾,还是她亲自挑选的缎料,这才安了心。原来自己没有做梦,真的回到了长春宫。

奴婢伺候她沐浴更衣,然后等用过晚膳,袭香换了一身香芸纱雪缎面的宫装,施施然踏出了殿门。

此刻,武瑛云正恹恹地坐在案几前,桌案上摆着几道小菜、一碗清粥,吃得津津有味。

等宫婢将用罢的膳食撤掉,又上了一盅冰糖雪梨燕窝,武瑛云吃得身上直冒热气,顿觉每个『毛』孔都舒畅了,堪比刚才在屏风后面泡了半个时辰的花瓣澡。

“如今还是娘娘,明儿说不定是阶下囚也未可知,云姐姐可要好生享受这余下的时光呢。”

一抹似笑非笑的嗓音响在门槛处,武瑛云抬头,果不其然,看见袭香正抱着双臂跨进殿来,脸『色』立刻一沉,“你来干什么?”

“来看姐姐啊,怎么说都曾共同患难过。姐姐马上就要被打入冷宫了,妹妹怎能不多过来走动走动呢?”袭香说完,就拣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丝毫不理会对面女子如何厌恶和鄙夷,反倒是吩咐奴婢给自己上茶。

一番话说完,武瑛云并没有张口骂回去或是反驳,已经没有反驳的力气,同样没有反驳的必要。她说得不错,自己或许马上就要被贬谪进北无所了…眼前的殿堂明寝、锦衣玉食,都将离她远去。

武瑛云盛了一勺燕窝放进嘴里,却食不知味。炖盅里蒸腾起一丝丝的白烟,熏染香暖,连着她的眼前都蒙上一团雾气。

袭香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低头拿着茶盖撇沫,“其实怪不得我,是姐姐自己搬起石头砸的脚,不是么…”

她怀疑自己跟婉嫔有什么,怀疑自己在背后动手脚,索『性』将自己一并留在咸福宫里。可她却忘了,两个人都住在这里,倘若出了事,作为咸福宫一宫之主的人,同样是脱不掉干系。更何况,她始终压着自己一头,若是不将她推下去,自己如何往上爬呢?

那黄花杜鹃其实是自己早就下在熏笼里面的,就在自己进殿跟她住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为了谋害小公主,而是想寻找一种能够让她生出病症的东西。自己确实是包藏祸心,从一开始就是,然而她又安什么好心了么?扶植自己、照应自己,不过是想找一个听话的傀儡,替她劳,替她忧。小公主的事情只是误打误撞,却终于给了自己一个翻身的机会。

“你和李倾婉是什么关系…”

袭香冷笑了一下,无甚气力地道:“姐姐都快被打入冷宫了,何不自己去问问她呢?”

“真没想到,我费尽心思将一个劲敌拉入冷宫,身边却又埋了你这么一个包藏祸心的祸害,岂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武瑛云扯了扯唇,脸上蓦地『露』出苦涩的笑容,“依我看,你对那贱人也没安什么好心。等我被贬谪以后,你也没打算要将她救出来,对么…”

什么为婉嫔求情,什么照顾小公主,悉数伎俩、悉数手段,都只不过是制造的假象,引她入局。

袭香侧眸看她,脸上一抹残酷的悲悯,“姐姐一向心思缜密,总会将妹妹的想法猜得半分不差。就是可惜,一切都已很晚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在天边散尽,夜『色』降临。

殿外有啄食谷粒的鸟雀扑棱棱飞来,又扑棱棱地飞走,负责喂食的宫婢低头看着地上黄澄澄的稻谷,想来都不用打扫了。

九月二十三,云嫔武氏瑛云心思歹毒,荼毒皇室血脉,罪涉不恕,关押至北无所,终生幽禁。

九月二十四,婉嫔李氏所生大公主,聪慧佳嘉,达理仁孝,封多罗格格,并赐名惠宁。

早晨的天气还是阴霾一片,晌午过后便开始放晴。如洗的碧空,宛若巨大而剔透的蓝『色』冰玉,上面飘着轻轻淡淡的云丝,若碧玉天成,映着阳光,折『射』出一种或浓或淡的通透光泽。

十月初二,是各宫妃嫔到寿康宫请安的日子。

巳时刚过,明媚的阳光洒下来,蔚蓝晴空下的雕梁画栋、碧瓦飞甍,都镀上一层金辉,璀璨而辉煌。一座座殿宇楼台高低错落,愈加壮观雄伟,恢弘万千的紫禁城仿若人间仙境。城之南半部以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为中心,除了文武百官,每日只有负责早朝的太监可从殿前的丹陛上经过。

各宫妃嫔刚刚退出寿康宫,皇子、皇妃就到了。由太监引领着,悉数经过乾清门,然后从右翼门进入,穿过临溪亭、咸若馆和慈荫楼,黄琉璃瓦的恢弘宫殿即在眼前。殿堂坐北朝南,分为南北三进院,院墙外东、西、北三面均有夹道,西夹道外有房数间。院落南端寿康门为琉璃门,宫殿东西辟有暖阁,殿前出月台,台前出三阶,中设御路石。

她并不是第一次进宫,以往陪着额娘在年节时来给勤太妃请安,都要从苍震门进入。而此时此刻,眼前的红砖碧瓦仍是如昨,但穿过那朱红宫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竟有一种恍惚而不真实的感觉。

一路上,虽然彼此都未开口,可她知道他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心底就感觉到异常的温暖和安定。那一袭明璀秀华的雪缎蟒袍常服褂,勾勒得其长身玉立,单是侧面去看,清颜玉貌,已是俊美得不像样子,秀洁的眉目,如春光般舒展开来,轻暖而醉人。

昔时的美丽期盼已然成为现实,她果真已是他的福晋。嘉嘉轻轻地抬起头,注视着允礼那双明潋柔和的眼睛,微微笑了下。也不在意他是否如其他皇子一般牵着自己的手腕,只觉得此刻能站在他身侧已是最大的幸福。

“请十七王爷和十七福晋在此稍候,奴才这就去通报。”引路的太监朝这两人敛身,而后便跨进朱红的门槛。

钮祜禄·嘉嘉是果亲王的嫡福晋,两人又是新婚,因此穿着一袭暗红牡丹云纱绣锦宫装,上面勾勒着翟鸟四团的图案,腰际坠白玉珊瑚佩,梳旗头,髻间金簪花步摇,随着莲步翩跹,步步锦绣生花。

犹恐夜深花睡去,应烧高烛照红妆。这样喜庆富贵的装扮,非但不会显得艳俗,反而将她整个人衬托得明灿华美。俏丽脸颊宛若银月堆雪,盈盈可爱。两人立于一处,堪比金童玉女,像是从画里面走出来的一样。

勤太妃坐在西窗前的暖炕上,笑眯眯地看着静静伫立在一侧的姑娘,真是越看越满意,连忙摆手,让身后的奴婢搬来敞椅赐座。

“堪堪几年,嘉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撒娇嬉闹,哀家都快不认识了!”

钮祜禄·嘉嘉咬着唇,一抹羞赧浮上桃腮,小声道:“儿臣以前不懂事,让皇额娘笑话了。”一句皇额娘,直叫得勤太妃眉开眼笑。

这时,有奴婢端来托盘,将里面的茶盏递给嘉嘉和允礼,两人跪在软垫上,双双奉上香茶,勤太妃一一端过来小口抿过,笑意融融地道了声“乖”。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哀家就将这儿子交给你。以后他的事都由你管着,若是他欺负你,就来跟额娘说,额娘替你罚他。”勤太妃喜滋滋地拉着嘉嘉的手,说罢,从自己手腕上退下一个翡翠镯子,套在她的手上。

嘉嘉的脸颊更红了,偷偷瞟了一眼允礼。却见他淡然而立,整个人都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愈加显得清蕴而俊美。

“儿臣还要去一趟乾清宫,就不陪着额娘了。”允礼抿了一口茶,就将茶盏放下了。

勤太妃瞪了他一眼,又嗔怪又心疼地道:“每次你来,都是待不上半盏茶的工夫,就跑去皇上那儿了,想一起说说话都不行。要走便走,省得耽误我们娘俩儿说体己话。”

允礼拱了拱手,而后向身边的嘉嘉展眉淡淡一笑,便折身离开了正殿。

勤太妃目送着那道身影跨出门槛,随后收回目光,却瞧见一侧的嘉嘉痴痴地望着殿门口的方向,直到那人已经走远,都舍不得移开视线,不由得笑了,“哀家那儿子累心得很,皇上又器重他,堆积下来的公事有他忙的。以后有你在身边照顾着,少不得要事事『操』心。”

举案齐眉,夫唱『妇』随。嘉嘉想到此,不禁『露』出小儿女的情态,捏着裙角,小声道:“儿臣不求太多,只希望能陪在表哥的身边,共尝喜怒,同历悲欢,就已经心满意足。”

勤太妃握着她的手,微笑着轻轻一叹。她自己的孩子她如何会不了解,那样淡然的『性』子,越是装进心里越是要闷着,面上温和以待的,则只是出于礼貌和疏离。

“你跟他自小青梅竹马,就算曾有多年未见,这情分还是存着的。所谓百炼钢也可化为绕指柔,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且要多用心才是啊。”

嘉嘉低下头,抿唇道:“皇额娘,其实嘉儿心里都明白,表哥是因为阿玛的关系,才将这婚事应承下来。刚开始的时候,嘉儿的心里也有隔阂,但这段日子以来,看见表哥他废寝忘食、生病时亦是心系公务,嘉儿心疼,想要尽心尽力地帮表哥…”

“你能这么想,哀家就放心了。”勤太妃端着茶盏抿了一口,眼睛里含着满满的慈祥和满足。

回廊外,风轻日暖。如今已过了暑季,像这样天清气爽的光景已是很难得,有宫婢抱着成堆的挂缎和布帛来到辛者库,一边走一边低声细语,偶尔嬉闹却不敢过甚,只怕被旁人听到有所责罚。

莲心和玉漱已经不需要再做这些辛苦活计,闲暇时做做针黹练手,倒是比在钟粹宫的时候更加清闲。因此刻正是换季时候,各宫里的铺毯都要更换清洗,每日送过来的比较多,莲心和玉漱便也过来帮忙。

“哎,你们看到了吗?果亲王爷带着他的福晋进宫了。”

“今天是请安的大日子,各个皇子都带着福晋来了,这有什么稀奇的?”

“十七福晋可是新纳的,不仅出身高贵,长得也是一副月貌花容,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尊贵的十七王爷。刚才我从慈荫楼那边回来,远远地看着,金童玉女也不过如是啊!”

议论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字字句句,无比清晰地传至耳畔,莲心拿着木杵的手一滞。难怪内宫那么热闹,原来是皇子带着福晋进宫来请安了。

“你们『乱』说些什么,东西送到了吧?还不赶紧走!”玉漱掀开挂帘,气冲冲地走到跟前。

来送挂缎的宫婢被她吓了一跳,见她没有好脸『色』,都莫名其妙地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吩咐一句要在两日内洗完,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玉漱瞪了一眼,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莲心,“你别听她们瞎说,她们那些人懂什么啊,见风就是雨的,嘴里也没个遮拦。”

莲心抚了抚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就在这时,那边传来宫婢的呼声,“糟了,忘记让她们将浣洗好的挂缎送回内务府去了。刚刚盼春姑姑还特地叮嘱过,这会儿误了时辰可是要挨罚的。”

几个宫婢围拢过来,面面相觑,都是猛然想起的懊恼之『色』。

小蕊拄着拐杖,有些焦急地道:“还有这么多,怕是一次拿不过去的。内务府离得那么远,分拨拿又会来不及,可怎么办是好?”

玉漱听见她们的对话,又看了看地上堆积成山的布匹,耸耸肩,『插』了一句嘴,“那不如你们都去送好了,反正我们俩闲着也是闲着,就留下来负责浣洗呗!”

宫婢们脸上『露』出一抹感激,商量了一下,赶紧将该拿过去的挂缎收拾起来,每人分担一些,却仍是剩下了两个人的份。

小蕊见状,也想帮忙,却一把被玉漱拦住,“你就得了。算了,我也跟着去送吧。”玉漱说罢,就过去将挂缎抱起来,数量有些多,很是吃力。

“我帮你。”莲心将木杵放下,来到她面前。

朱红宫墙拓出一条笔直悠长的甬道,间或明黄的开洞门,琉璃瓦彩绘斗拱上面雕刻着蝙蝠和莲花的纹饰。几个少女穿过锡庆门,一直走到正前方的奉先殿侧,绕过几道垂花门,便能看见内务府广储司的大门了。匆匆而行,只用了半盏茶的工夫。

广储司的小太监早就在门廊前翘首等待,瞧见她们抱着挂缎来了,赶紧迎上去,一边数落着这么迟才送来,一边七手八脚地将布帛拿过去,就等着清点过后,马上送去暖阁那边替换上。好不容易将布帛都搬完,宫婢们累得满头大汗,几个人拿着巾帕抹了抹脸颊,却是相视一笑,都松了口气。

玉漱体贴地伸出手,将莲心微皱的襟口抹平,小声道:“你别想太多…两个月之期很快就到了,如果你还是不开心,我们就跟云嫔娘娘请旨,索『性』出宫去。”

莲心怔了怔,抬起眸,“出宫?”

第1卷 第7章:戏剧性的人生改变

第7章:戏剧『性』的人生改变

玉漱摊摊手,轻松地笑道:“入宫一趟,内庭、北五所、辛者库…待得越久好像就越倒霉,貌似是我的八字跟这宫里不合,再待下去说不定小命儿都没了。(请牢记我们的网址wWw.xiAZaiLoU.CoM)正好趁着云嫔娘娘的恩典,若是你想离开,我就跟你一道走算了。反正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甩都甩不开了。”

她是为光宗耀祖而来,一心跻身宫闱,好为阿玛博得更好的前程,同样明白,凡事强求不得的道理。莲心拉着她的手不为别的,只为她这份难得的豁达,不由跟着微笑起来。

她们跟着宫婢们相携走出广储司,刚跨出奉先门,玉漱就“呀”的一声,『摸』着腰间的绣囊,却是玉坠子不见了。那是进宫前她额娘给她去庙里求的,开过光,不见得有多贵重,却是她在宫里面唯一的念想。

此刻晌午已过,辛者库那边还有大堆的布帛要洗,午后还有宫婢去取。若是现在盼春过去瞧见院里没人,一定是要责罚的,玉漱和莲心她不敢动,其他人却必要遭殃。

莲心朝着那些宫婢轻声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跟她回去找找。”

其余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也实在是没法跟着留下,于是点点头。嘱咐她俩儿多加小心,可别『乱』跑『乱』闯,冲撞了其他殿里的主子。

玉漱猫着腰顺着来路往回找,都急红了眼睛,“一定是刚刚帮着搬缎料的时候,不小心给刮掉了。可别让那些个见钱眼开的小太监捡去,不然肯定是要藏起来不还了。”

莲心让她宽心,也眯着眼,仔仔细细寻看着每一寸地方。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草丛里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定睛细看,却见那青绿『色』的飞燕坠子就隐藏在青青碧草间,星星点点的,是红『色』的丝绦闪出的光泽。莲心的脸上漾出喜『色』,就要过去捡起来,这时,一袭白锦缎蟒袍的身影蓦地映入了眼帘。

广储司是内务府管理内府库藏的地方,分别设置了银、皮、瓷、缎、衣、茶六库,在内宫里面管着最多的杂事,平素总能见到太监忙进忙出,身份尊贵的主子却不常来。

在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允礼已经弯腰将那玉坠子捡起来。明媚的阳光洒在那一身冰丝雪缎上,泛起蒙蒙『迷』离的光晕,仿若梦境。

莲心浑身一僵,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相隔十多个日夜后的乍然相遇,在烟霭明光中他的周身笼罩着朦胧的光晕,清隽温雅的俊颜显出几许倦容。清浅瞳心,此刻却浸染上或浓或淡的幽然,仿若深泓暗渊,唇瓣紧紧抿着。在瞧见她的这一刻,他就愣住了,眼底沉淀出一抹难懂的哀殇,似无奈又似幽怨。

“你怎么在这里…”

堂堂果亲王,哪里这般形于『色』过?莲心隐在袖中的手攥紧,指甲陷入柔软的手掌中,有一种冲动生生让她就此离去。然而玉漱的坠子还在他的手里,莲心面容凝了凝,给他揖了礼,淡淡地道:“启禀王爷,那东西是奴婢的,恳请归还…”她低着头,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几日光景,你已经恨着我了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很轻,掩不住的苍茫萧索,仿佛风一吹就散了,再不留半点痕迹。

莲心死死地咬着唇,只是敛身。

允礼孤单地站在原地,唇角挑起一抹苦涩,“那天我让小安子给你带了话、带了东西。莲心,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她下意识地抚上腰际的坠袋,仿佛那里面就装着满满的红豆。那一天,正是他大婚的日子,与另外一位出身尊贵的千金。莫道平地起波澜,只是故人心,变了旧时景。若他果真在乎,若他真心怜她,又岂会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既已娶别人,苦衷也好,无意也罢,她亦会另嫁别人,何道多言相思,都已是徒劳。

允礼深深凝视着她,把手里的玉坠轻轻递过去。微瑕的玉质,闪烁着『迷』离的光泽。

莲心淡着眸『色』伸手去接,在握住玉坠的那一瞬间,他却没有放手。两人各自攥着玉坠子的一边,坠子不大,两人的手指轻触在一起,冰凉的触感随即流淌进了心扉。仅靠一枚玉坠牵连的距离,却是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略带温热的熏香味道,亦如熟悉中的感觉。

“放手!”她使劲去拽却拽不开,从他握着玉坠的指尖透出来的力道,轻微而含着不容违逆的坚持和执拗,最后使她不得不抬眸与他对视。眸光相触的一瞬,他眼底蕴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殇和悲,就这样直直地撞入她的心扉。莲心的眼睫一颤,那些抑制不住涌上来的酸楚和委屈,顿时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我做不到。”他攥紧了那玉坠,眼中含着的是近乎绝望的深沉。

“可你已经把手放开了!”莲心陡然松开手背过身去,眼泪却在那一刻无声滚落。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她跟他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可她愿意相信——王府时光虽短且长,他淡淡的关心、淡淡的宠溺,他的温柔、他的珍惜,难道都是假的么…如果他当时说他后悔了,他还是想帮勤太妃完成心愿,她会帮他,可为什么要欺骗…

莲心辛酸难抑,再不想留在这里,迈步断然而去,允礼却从身后一把拉住她,“莲心…”

他喑哑地吐出她的名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用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强行压抑的情绪,仿佛是要用倾注在手指的力道将所有的话向她传达。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莲心甩开他的手,敛身退到一侧,却是袭香领着几个奴婢亲自来广储司为小公主挑选褂缎。玉漱在那厢找玉坠子时,已经先遇见了她们,行了礼,被袭香一并叫上,此刻走至外院,瞧见垂花门前的允礼和莲心,不由惊了一下。

“十七王爷吉祥。”袭香礼数周全地朝着他道了个万福,想起今日是皇子、皇妃进宫请安的日子,却不知怎的,十七王爷独自绕到了这里。

莲心的眼皮有些肿,低着头哑哑地道:“奴婢给谦贵人请安,贵人万福。”

袭香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就在这时,玉漱在她身边“啊”的叫了一嗓子,吓得她一个激灵,“奴婢刚刚就在找玉坠,想不到却是让十七王爷捡到了,当真是罪过得很。这坠子是奴婢的额娘给奴婢的,并非偷取,恳请十七王爷不要怪罪我们!”玉漱说完,赶忙过来拉着莲心一起跪下。

玉漱的言下之意,是允礼错认莲心偷了宫里的饰品,故此在质问。莲心眼睛红肿,该是哭过了。

袭香有一瞬间的恍然,拈着巾帕,含笑道:“王爷,这两个原是钟粹宫的待选秀女,犯了错被罚到辛者库做劳力。虽然莽撞些,但本『性』纯良,妾还是知道的。还望王爷看在妾的份上,不要追究了吧。”

允礼幽深的目光落在莲心身上,凝视了很久,“是本王错怪了你,起来吧。”很轻很轻的嗓音,带着三分凋零的落寞。

袭香听在耳畔,心尖儿就是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心道在进宫前就听闻十七王爷是京城诸位皇子间的翘楚,此一见,果真是姿容出众、仪表堂堂,不知道要让多少女孩儿『揉』碎了芳心呢。

这时,玉漱已经扶着莲心站起来,然后恭恭敬敬地伸手去接允礼递过来的玉坠,却见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莲心,眸似幽潭,含着欲言又止的失望和酸楚。玉漱飞快地看了袭香一眼,见她正朝着身侧的奴婢吩咐着什么,并未留意这边,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而后不禁又替这两个人感到惋惜。

“启禀王爷、谦贵人,奴婢等要即刻赶回辛者库去,请恕奴婢等告辞。”玉漱适时地敛身。

袭香原本也不打算在广储司待太久,只是为了挑选几匹宫缎,闻言,摆了摆手让她们离去。

允礼看着莲心不仅刻意回避自己的视线,更是头也不回地走掉,心头一紧,从未有过的酸楚和失落竟是瞬间填满了内心。

袭香在广储司挑选了好半天,选好其中几匹宫缎,就领着一众宫婢施施然回殿里了。其实雪缎和妆缎都是宫里面用来做衣料的缎子,很普通,哪里用得着亲自来挑呢?广储司的缎料都是统一的宫廷织造,从织制到漂染,无不是精细到极致,织成的布帛无论质地、尺寸、颜『色』,具是相同。袭香非要走这一场,就是想在太妃娘娘面前,多攒一些抚养小公主的资格和资本。

自从云嫔被贬到北五所后,袭香就再也没去看过李倾婉,更不用说还会给她说情。以前总是将饶恕和释放李倾婉的话挂在嘴边上,现在她却连一个字都不再提,只将全部心思放在如何讨好小公主的事情上。

此时,勤太妃正坐在敞椅上喝茶,是宫里储备的云南进贡的普洱,味道香醇。有宫婢倒掉第一杯,再沏上水而后倒入碗里,悠悠香气沁人心脾,碗中的茶『色』成砖红『色』,剔透晶莹。

“本宫这两天一直在想小公主的事情。她一日日大了,哀家年事已高,没有太多心力照顾她,该是有个年轻的宫妃代为照料才是。本宫想来想去,应该没有人比婉嫔更加适合的人了,毕竟她是惠宁的亲生额娘。”

小公主已经被赐名爱新觉罗·惠宁,正式记入宗室玉牒,待及笄成人后,便要封为多罗格格,可见皇上和勤太妃对宫中唯一一位公主的宠爱和封赏之重。

袭香正坐在对面拿着小锤一点点凿着核桃,闻言,手顿时停了下来,“太妃娘娘是想放了婉姐姐?”

“哀家是有这个打算,不过总归是犯过错的人。谦贵人,哀家想听听你的意见。”

阳光很足,透『射』进来有些刺眼。奴婢将窗上的垂纱放下来,袭香注视着她们的动作,眯起眼,目光又回到手里的核桃上。

“太妃娘娘要赦免婉姐姐,妾自然是赞成的。”她未抬头,剥出一小块核桃仁,码放在小碟里,“可自从出了云姐姐的事,妾的心里就总是难安。先是生身额娘置女儿的生死于不顾,再后来暂代额娘又坏心肠地投毒,一来一回,最难受的其实就是小公主。她现在还小,不至于造成什么阴影,将来若是大了,再出现类似之事,恐怕好好的女孩儿都要生出郁结了。”

“你也不赞成…”

袭香听到那个“也”字,不禁心头一动,继续道:“妾不敢有任何置喙。只是觉得,倘若婉姐姐出来之后能痛定思痛、改过自新便罢,倘若不能,再去找一个人代为照顾小公主,恐怕就是很难的事了…”

孩子一旦大了,自然会对身边照顾的人产生依恋和依赖。皇子是生来就要被储秀宫抚养的,于是在皇女这边就多了几分怜惜和纵容。亲生额娘尚在,总不好让旁的后妃代替抚养,勤太妃就曾经是暂代额娘,并且一手将当今皇上抚养长大,其间情由,她比任何人都懂。

袭香的一番话显然是让她产生了共鸣,勤太妃抚着手背,轻声道:“你说得没错,婉嫔已经犯过一次错,险些让哀家的小惠宁丧命,哀家不能再冒这个险。”

袭香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只想着如何一心一意去妥善处理那小妮子,若论辈分,她可是自己的外甥女呢。

没错,李倾婉是她的表姐,同样是后宫的妃嫔,且有着比她更高一级的品阶和家世。而更重要的是,李倾婉拥有一个自己永远都难以匹敌的独厚条件——是爱新觉罗·惠宁的生身额娘。永远身在北五所便罢,倘若将她重新请回宫里,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表姐放心,就算表姐一直关在北五所,妹妹也会代为照顾小惠宁的,毕竟那是皇家的女儿。从表姐的身边转到云嫔的手里,很快又会到我的长春宫里面,我会比你们都更妥善地安置她。不像表姐,连一个额娘都当不好,直到将自己弄入冷宫。

袭香出现在北五所的时候,已是隔日的晌午。她刚到,看守的嬷嬷就送饭过来,一个简单托盘上面摆着粗瓷碗盛的粥、两个馒头和两碟小菜。

“婉嫔姐姐只是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么?”袭香睨着目光,不咸不淡地看了送饭的嬷嬷一眼,“太妃娘娘是个勤俭之人,若是看到北五所里面都如此浪费,恐怕是要堵心的吧?”

那嬷嬷一哆嗦,这谦贵人的态度不知怎么来了个大转弯,急忙点头哈腰地赔罪,并领命下次定将膳食减至一半。

李倾婉坐在云腿桌前,冷冷地旁观着她的一言一语,直到托盘摆在桌案上,才拿起筷子夹了两口小菜,可真咸。

“你借我的手得以进到宫城里博得品阶,现在不仅不知感恩,反而落井下石。姨丈生的好女儿,果然是寡情绝义、六亲不认,在这一点上,我是自愧弗如。”

从头至尾,倘若没有军师在背后指点,从最初的接近云嫔、成功地离开钟粹宫,到后来住进咸福宫、利用小公主引起勤太妃的注意、引云嫔进入圈套,一系列的筹谋看似简单,实则精准得环环相扣,任何一个细小环节的疏漏,都可能导致袭香这个刚进宫闱的人失足而落、万劫不复。然而李倾婉毕竟是在宫里面浸泡出来的娘娘,对付人的种种手段也都带着明显的宫闱痕迹,没有几年宫中历练是绝对想不出来的。正是如此,让袭香深刻地感受到了李倾婉的手段和机谋,深知其厉害,更加不能放虎归山,为自己带来后患。

“表姐曾经跟我说过,后宫里面多的是精于筹算智诈的女子,想要安稳地待下去,必定要夹着尾巴做人。我做到了,而现如今,我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送还给表姐——北五所是个安生地儿,虽清苦却不至于难捱,若是表姐安安心心地待着,我自然会念及亲戚之情,对表姐的日常起居多多加以照拂,如若不然…”听说先帝在位期间,北五所里就曾走过水,景祺阁至北被大火毁于一旦,更是殃及到里面的几位废妃,不是么…

袭香不再多言,掸掸裙裾,给了李倾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就施施然地跨出了屋门。留下身后的李倾婉一动不动地捏着茶盏,手指徐徐收紧,眯着的眼睛里浮出一丝阴鸷和怨恨。

宫里面的画师定期要给待选秀女画小像,钟粹宫里面仍有诸多未被轮上阅看的秀女,都是一些旗籍中身份地位偏低的。转眼已经进宫三四个月,做梦的同时又感觉到甚是无望,脸对着如意馆里的画师,都摆不出笑模样,其他人站在一侧,更是连连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