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启看着一路上的宫女太监恭敬的叫着他王爷,他干净的笑一直挂在嘴边,时不时的回头安慰着子启,两人就这样走了许久,当子启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跟着他走下去,走一辈子也没关系的时候,他们却到了地方。
那是一处开满莲花的宫殿,在水中央的亭内,坐着一个淡雅如莲的女子,璟奕放开了子启,像个孩子般跑了过去,抱着那女子的胳膊撒娇,那女子的笑容和璟奕一样浅浅的,满是暖意。
子启呆呆的看向两人,那样唯美的画面,让子启心中微微有些酸涩又有些慌乱,不知过了多久,璟奕与那女子同时回头看向被晾在一旁的子启。
那女子看到子启时,眼中露出了几分讶异,只听璟奕道:“母妃看,这是我从废殿发现的,我总感觉他有些眼熟,看着也愿意亲近,也不知是哪个宫的小太监,这般的可怜……以后我和父皇不在,便让这小东西陪着你。”
沁妃看了子启许久,回过脸来低声和璟奕说了几句什么,璟奕满脸惊讶的朝子启看去,若有所思的说道:“真的和父皇有几分相像……”璟奕又将子启从上朝下打量了一个来回,子启有些自卑垂下头,盯着自己□煤黑的双脚,不自觉的退了一步。
璟奕走了过来,子启又退了一步,喏喏的叫了一声:“王……王爷……”
璟奕扑哧笑了出来:“什么王爷,别跟着那些个奴才瞎胡叫,你该叫我四哥。”
子启无比惊讶的抬头看向璟奕,满眸的不敢置信,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都已溢出了汗水。
璟奕看他如受了惊吓的小猫一般,脸上的笑容更甚,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子启吞了吞口水,一双杏眸慢慢的暗淡了下来:“我……我没有名字。”
璟奕楞了楞,随即安慰道:“你不要难过,待我一会回禀了父皇,他自会给你应有的名分。”
子启呐呐的说道:“我不要什么名分,谢谢王爷的好意。”
璟奕微怔了怔,哄道:“别傻,你本就是大煜朝的皇子,想来是父皇不知你在废殿,否则……说了,你别叫我王爷,叫我四哥……四哥知道吗?我是你的四哥,若再叫王爷,我便要生气了。”
子启在璟奕的注视下,一阵莫名的心慌,忙不迟疑的开口道:“四……四哥。”
璟奕注视着子启的有些慌乱的小脸,满意的一笑:“好一个听话小人儿,既然在废殿里住了那么久,你不如叫子启好了。”璟奕看子启楞在原地,皱了皱眉头:“怎么?……若不喜欢这个名字就算了,反正父皇认了你,也会给你取名字的。”
子启连连摇头,小声道:“喜、喜欢,子启很喜欢,谢谢王爷。”
璟奕眉眼弯弯的笑的异常开怀,点了点子启的鼻尖:“小笨蛋叫四哥……呵,真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
子启从那以后再也没忘记过那天午后的阳光,璟奕那个眉眼弯弯的笑容,还有远处女子满是宠溺的浅笑,直至后来很久很久,只要想起那个午后,不管多苦多难熬,子启都咬牙撑了过来,直至今日……
相依相伴天涯路(一)
子启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了,樵夫在皇城外的旷野中发现了一身粗布衣衫的子启,将他拖回了家中,萧远虽为将领却心细如发,他将子启身上所有属于皇家的身外物都已除去,如今的子启倒是和当初从废院才出来时一样,一无所有。
三日的时间,足够发生许多不可改变的事情,璟奕顺利祭祀,得天下人认可,祭祀第二日便迅速的登基继位,三日的时间大煜朝已改朝换代,新的年号隆昌昭示着大煜朝将会有新的辉煌,新帝颁布了废帝的罪昭书,那昏庸的皇帝的头颅被砍了下来,尸身与头颅分别被悬挂皇城门楼三十日,以儆效尤。
子启几次想进城去,都因没有身份文牒不得进入,恍恍惚惚的过了十几日,三年来子启从来没有离开过璟奕超过两日的时间,这十几日中,子启夜不能寐,躺在床上便想着璟奕有没有被繁重的国事累着,没有没有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饿着,那些奴才尽心与否。
子启每每一口气跑到城外,望着高高的城墙恨不得能有一双翅膀能飞进去,一直飞到璟奕的身边,看着他……看着他便好。
那对救下子启的周姓的樵夫夫妇是一对难得的好人,他们见子启整日不言不语,魂不守舍痴痴呆呆的,便以为子启是谁家丢的痴儿,周氏夫妇十六岁成亲,如今已年届四十,却苦于膝下无子,子启虽看着痴傻可却长的十分喜人,不会说话又说不出自己的来历和名字,二人便有心认子启为义子,给子启取了新名字。
周老妇人恨不得将那缺失二十年的母爱都补偿给不言不语的子启,她连夜动手将家中的旧衣物改小了几件,用最好家中剩下的那几块好碎料子给子启做了两双新布鞋,每日细心照料子启吃喝。
子启虽心系璟奕,可也能感受到周氏夫妇的善意,每日也尽量帮周氏夫妇做一下力所能及的活计,除去农活,一般的家务活子启都很得心应手,不过月余,子启不但学会了所有农活,就连兽皮都剥的有模有样,这就更得周氏夫妇的欢心了。
大概这样过了三个多月,皇城内接二连三的传来了几起刺杀案,传说是前废帝的余孽为之,很多重臣被杀死在家中,更甚至连当今圣上与国师都受了重伤,子启从周樵夫口中听说此事,便再也坐不住了,一夜的胡思乱想让子启看起来无比憔悴。
夜半时分,子启便起身,将身上仅有的几两银钱都留在桌子上,为怕给周氏夫妇惹上祸事,子启这些时日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离别之时也未留下只字片语。
子启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哪怕是死也要看一看璟奕,必须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这一路走来,子启想破了头,都没想到到底谁是自己的余孽,诺大的皇城,子启对人情素来淡漠,除了远在西北的苏清陌,子启根本没有与任何大臣有私下的交情,便是与国师之间,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凭国师曲云觞的性格是绝对不会管自己的死活的,而这个凶手绝非是苏清陌,西北距京城千里迢迢,在璟奕登上皇位时,苏清陌大概还没有到西北,自然没有得到消息,到了以后知道消息,这样一来一去没有半年的时日是不够的。
子启到达城门口时,天未亮,时间过早,门外并没有等着进城的百姓,城门口只有子启一人孤零零的站着,显得异常的可怜,子启努力想着能混进城的办法,可想了许多办法都被自己否决了,子启并非是孩子,不管跟着谁进城都需要身份文牒,除非有人帮助藏在什么地方才可以。
子启神思之时,皇城门开了一条缝隙,一辆极为简陋的马车,从皇城内疾驰而出,子启闻声看向马车,楞了许久才想起要躲藏,可要躲时却为迟已晚,那马车刚刚好停在了子启的身边,子启有些意外的看向马车,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子启大喜过望的爬上了马车,入了车厢却对上一双隐晦难辨的眸子,那双妖娆而有些清冷的眼眸在车内的昏暗的车厢内,看不出息怒来。
国师曲云觞似笑非笑的说道:“陛下,别来无恙啊……”
子启连忙爬了过去,拽住了云觞的胳膊急声道:“我四哥有没有怎么样?!”
云觞闷哼了一声:“你先放手。”
子启楞楞的垂下了眼眸,闻到一股血腥味:“你……你怎么受伤了?”
云觞美眸撇了子启一眼,面无表情的说道:“放心吧,你的四哥没有事,他亲自宣读你的罪昭书时可是精神着呢,可见你平时将他的养的很好。”
子启有些着急的说道:“那刺客呢?那些刺客是哪里来的,怎么可能是我的同谋,我历来没有交好的大臣,谁会为了我行刺当今皇帝!”
云觞嫣红的嘴角轻轻扬起,冷笑一声:“恐怕只是某人自导自演的闹剧罢了,你的四哥肯定一点伤都没有受,正在宫中喝庆功酒呢。”
子启舒了一口气,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的伤口好像裂开了,有没有事?”
云觞撩开窗帘,看了一眼远去的景物,冷淡的说道:“这天下还有瞒住我的事吗?……前些时日,他曾来找本座,问你的生死,本座说你命星已陨,他咬牙切齿的模样真是精彩极了,看那样子不能亲手折磨死你,倒是很失望。”
子启听罢,尴尬的呐呐不得言语,听着外面奔跑的马蹄声,轻声道:“这是要去哪?……你可有办法,让我回去?”
云觞冷哼道:“你一个死人回去作甚?”
子启皱了皱眉头,天还未亮,车厢内并看不清什么,可云觞浑身的气息却说不出的怪异,没了往日的平和不羁,倒是有几分说不出的阴沉与狠意。
子启垂着头,半晌道:“我想回去看看他……我、我有些不放心,那些大臣狡猾着呢,也许,也许这一次是真的行刺也说不定,四哥,四哥是万万不屑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的,他心思单纯身边又没有人帮他,我总怕他会吃亏。”
云觞彷佛不认识子启一般,将他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个来回,突然笑出声来,可那笑声却如腊月中的寒风一般阴冷:“陵子启,前几天你的尸身挂在城楼的时候你看到了吗?你没看吧,我可是看到了,那尸身真是惨不忍睹,□的身上的一个刀口一个刀口……你真以为你四哥还是八年前那个带你出废院的璟奕吗?他以前是手握重兵的璟王爷,现在是隆帝,你真以为你有什么至交好友为你行刺不成,那是他要清洗……倒是本座大意了,真没想到他的野心隐藏的这样的深,也没想到他连本座国师府的主意都敢打!”
子启垂头不语,想了想才抬起来头,有些气短的说道:“是我连累了你吧,四哥怀疑我与你有私情,所以才会派人暗杀你是不是?”
云觞一双眼眸尽是狠历之色:“你们凌家人想怎么夺皇位,怎样你死我活,国师府都不会管的,万事皆随天意,可他不该把主意打在本座头上……”
“云觞……”子启突然抬起头来,“云觞,四哥不是故意的,都是我的不好,我不该让他以为我和你很近很好,我有时去你那里会告诉他,所以他以为……他以为你和我私交甚好,才会、才会这样,我替他给你道歉好不好?”
云觞看了眼子启,低声道:“你以为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你还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吗?……你现在不过是个不能见光苟且偷生的人,你凭什么替他道歉?更何况本座欠你的人情已还清了,他如此狠毒,本座以牙还牙又有什么不对?他死了你便可以将皇位夺回来,何乐而不为?”
子启摇摇头:“云觞,他没有恶意,不过有些任性,也许……也许只是吓唬吓唬你,四哥最是心软,不会真的让你的死的,你别与他计较了,我……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可欠你的,我都会记得的,我会记一辈子的,算我求求你好不好?”
云觞垂眸笑道:“兔死狗烹,登基月余便斩杀功臣,除去俆妃外戚一家,那个没被他打压,死的那些大臣里可有不少御医,可都是知道他过往的人,你说,要是你落在他手中会有什么后果,他可一直以为你把他当男宠,当娈童,你说他会怎么折磨你?”
子启怔在原地,他如何也想不到璟奕会如此恨自己,那些御医那些大臣几乎都是知情人,如此说来,大臣们尚且不能幸免,那些个宫人们只怕已凶多吉少,子启此时无比庆幸自己早早的送走了赵德顺,若是赵德顺扔在宫中,不知会被怎样折磨。
子启虽未见那悬挂城外的尸体和头颅,可其中惨状也是听樵夫夫妇说过,一个替身尚且如此,若是真人,不知会遭受什么样的刑罚,子启抬头看了一眼正在翻找东西的云觞,慢慢的靠了过去,从角落找到了一个简陋的药箱,拿出药粉和布条,借着昏暗的光轻柔的将云觞身上的长袍除去,凑上前去一点点的仔细的将胳膊上裂开的伤口处理好。
云觞只感觉火辣辣的伤口一阵舒适的凉爽,不禁舒服的喟叹一声。
子启这些年日夜照顾璟奕已照顾出经验来了,对于包扎伤口这样的小事情早已得心应手了,那时璟奕初初听得子启杀父篡位的传言时,便日日折腾,每日将东宫殿内的瓷器玉器摔打干净,时不时的会弄伤自己,子启虽是心疼璟奕,可却不敢劝,御医总是说,需要让璟奕将火散出去,省得郁结于心。
后来,璟奕摔了几日见子启不管不问,反而不言不语的为他包扎伤口,心中怒火更甚,最后干脆不去理那些死物,只对子启拳打脚踢,有一次甚至将子启打到了吐血,璟奕自来尊贵,也不想自己能将人打到吐血,吓得不轻。
子启怕璟奕吓到,吐着血不忘陪着笑脸,璟奕见子启如此的没脾气,反而收了手,开始了更残酷的冷战,那段日子,仍在病中的璟奕,却将子启折磨的精神恍惚骨瘦如柴。
子启帮云觞包扎好伤口,无比自然的将靠枕放好,扶云觞躺了过去,仔细的掖盖好薄被:“伤口很深,这个月便不要乱动了,四哥被我囚禁三年定然心怀怨恨,一招得了自由难免……他本以为我会那么对他是你给出的主意,故而才对你下手……你若气,便气我好了。”
云觞眯着狭长的眼:“你倒是挺会伺候人的,璟奕这些年倒是没少享福,想本座不生气也好,你随本座一起离开,在外的这些时日,你便伺候本座,本座便考虑考虑对他下手轻一点,如何?”
子启一愣:“怎么?你要去哪?……身上还有伤呢,为何不在国师府好好养伤?”
云觞眯着眼,似笑非笑的说道:“本座可是前日得了圣旨,奉旨巡游,三年归不得皇城,本来呢……本座算出你今日何时会出现在皇城之外,掠了你,潜进城去将那昏君活活烧死,推你上位,可本座现在又改变主意了。”
子启听到云觞要杀璟奕倒吸了一口气,听到他改变主意又微微放下心来,别人不相信国师有神力,可子启却是亲眼见过的,云觞若要取谁性命,便是天子也难逃一死,可云觞性情散漫懒惰,本就不愿沾染杂事,所以从来不轻言帮人救人,也不会轻易取人性命,难道只是因为这身上的小伤吗?
子启紧张的攥了攥手,心中的杀机一闪而已:“你待如何?”
“啧啧……”云觞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你们兄弟怎么一个脾性,一个不顺眼便要杀人嘛?若说你四哥要动手,也许还有机会,就凭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傻瓜想杀我!”
云觞话毕猛然睁开双眸,衣袖挥动之间,子启已应声飞到了车壁上,子启剧烈的咳嗽着,只感觉内脏疼的搅成一团,他挣扎了许久也未爬起身来。
云觞嘴角含笑:“本座说了,改变主意了……你好生的伺候本座三年,若本座心情好了便饶那昏君一命,你说如何?”
子启咳嗽了许久,才缓过气来:“我不跟你走……我要回去找四哥。”
云觞脸上的笑容更甚,可笑意丝毫未达眼底,他宽大的衣袖轻挥,只听子启再次摔了出去,砰然砸到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
相依相伴天涯路(二)
云觞脸上的笑容更甚,可笑意丝毫未达眼底,他宽大的衣袖轻挥,只听子启再次摔了出去,砰然砸到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
云觞看着子启狼狈的模样倒是真心笑了起来:“你活不了多久了,你心瓣本来就少了一块,这几年又如此的劳心劳力,他又不知爱惜你,对你非打即骂,你若回去只怕连一年都活不到了,可若跟着本座,本座能保你活过三年,怎样?”
子启本就知道自己命不长就,可如今被人清楚告知时日,心中难免有一些失落:“活那么长久又有什么意思,我本以为那夜我便该死了,现在的日子好像天上掉下来一样,我不想跟你走,我想回去看看四哥,我也看不了他多久了,云觞……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不会和四哥计较,你的骄傲更不会让你为难已经一无所有的我,云觞,你放了我吧。”
云觞目光更显阴冷:“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和本座谈条件?若非是先师有遗命让本座助你一臂之力,你以为本座会无故帮你这个窝囊废吗?”
“你那四哥一把火将本座的国师府一把火烧个干净,府中奴仆小童无一人逃出,又将本座逼迫的如此狼狈,若非是当初接你礼物时答应过过你帮他一次,若非是本座重诺,要还这个人情……你以为本座还会让他活命,你说本座凭什么善待你们兄弟!”云觞一把仍开子启,看也不看一眼伏在地咳嗽的子启:“你这么个窝囊废活在世上也没什么用处,你若要回去送死,不如本座成全你!”
云觞摘去手腕的雕刻精美的手镯,扔了出去,冰玉手镯从桌子掉落在车板上,摔成了两瓣:“这东西还给你,本座便什么都不欠你了,你不是离不开你四哥吗,本座看在与你相识的份上帮帮你,送你们兄弟一起上路。”
子启咳嗽了许久,待到那阵窒息感过去才抖着手,捡回了摔成两瓣的手镯,他能感觉到今日云觞身上的阴沉与杀气,本以为云觞只是过于骄傲,因受伤吃了闷亏的缘故才会如此。可谁想国师府……国师府内上百口人都已……
云觞命运多舛,尚未满月一场意外的大火便夺得他一家十六口人,其中便有他的父母与祖父,老国师与曲老大人有过几面之缘,怜惜云觞的遭遇收其为弟子。老国师孤独一生,晚年得云觞这一弟子,又知他才华天成,自然待他如珍如宝,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
云觞自幼年便自傲无比又桀骜不驯,不为世俗所累,但也并非没有感情,他自襁褓之中被送到国师府,直至今日,那国师府里的人不单单只是国师府内的人,他们都是云觞的家人,子启清楚的记得云觞的奶娘是一个笑容慈祥的老妇,还有那些伺候他多年的贴身小厮、车夫,直至此时,子启才忆起,正在驾车的人不是自己与云觞出宫游玩时,老见的那个老车夫了,而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
意外之火,烧毁了云觞原本的家——曲府。如今这场火灾又烧毁了云觞现在的家,这一把火对云觞来说是解不开的死结,永不可磨灭的深海血仇,那么云觞说要取四哥的性命也绝非戏言。
子启垂着眼眸,攥着手镯许久,直至手镯割破了手指,才慢慢醒悟过来,他抬起眼来,糯糯的说道:“我跟你三年,不管是为奴还是当牛做马,你……你有什么恨什么怨什么气,大可从我身上出,不要去找四哥了……都是我的错,若非我将他囚禁三年,他也绝不会变成这般愤世嫉俗,若非是我让他误以为我们二人合谋害他,万不会如此对你下如此狠的手。”
云觞冷哼一声:“你休想本座许诺你什么,但本座也能保证,只要这三年你尽心尽力不惹怒本座,本座也许会考虑放过他。”
子启透着窗缝看向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朝阳已经冉冉升起,天也已逐渐亮了起来,子启垂下眼眸思量了片刻,三年……曲云觞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三年的时间还有无数个可能,子启更相信自己能打消云觞的念头,他乖顺的点了点头,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跪着朝前,坐到云觞的身边。
子启轻轻的打理着云觞身上再次裂开的伤口,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因多次裂开已流血不止,染满了衣袍,子启用药粉压了半晌,此时车内已有些亮光,子启这才看清楚云觞的模样,平日一丝不苟的发髻已散乱一片,脸上还有轻微的擦伤和破皮,本该嫣红的嘴唇已苍白如纸,他身上洁白的国师袍黑一块红一块,他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哪里像是出游,倒是有点像逃命。
子启抱好云觞胳膊上的伤口,在车厢内找了一圈,只有一个药箱,没有换洗衣物,甚至没有任何银两,子启不禁皱了皱眉头。
云觞闭目说道:“不用找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圣旨是前天下的,夜里却起了大火……你那善良心软的四哥知道本座还没有死,会让咱们的路程很精彩的。”
子启余光看到云觞的受伤的那只手在宽大的衣袖下微微发着抖,子启伸出手来拨开了宽大的衣袖,倒吸了一口气,怪不得方才云觞只是挥动衣袖不曾露出手来,这手被烧的极为厉害,整只手上还有一部分水泡,可大部分的水泡都已被他摘手镯时划破,受伤红色的血肉□裸的露在肌肤外,严重的地方已经烧黑了,整只手看起来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子启一愣,连忙将子启拉起身来,看向他的另一只手,只见那一只手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手上的皮肉几乎被烧焦了,似乎连动都不动了,可逞强的云觞却将他压在身下。
“停车!”子启怒喝一声,等了片刻却不见车夫减速:“快停车!回去!”
云觞眸中闪过一丝决绝:“你以为本座双手废了,便真的不能怎样你吗!”
子启怒道:“手都这样了,为何不找大夫!你这样走一路,这双手便再也好不了!”
云觞冷笑一声:“本座若回去,不出一刻钟便会因意外身首异处!”
子启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满眸不可思议:“你是国师,四哥这样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他……他定然是被小人蒙蔽了心智,我……我……”子启看向那双本该洁白如玉的手,成了这般模样,一时间心乱如麻,“可我不能看着你的手废了,你若没有了双手……大煜朝不能没有国师,你同我回去,我可以……”子启把嘴边的话,回去……回去只是意味着死亡,璟奕能烧死国师府上百口人,便是要赶尽杀绝,若非是云觞双手已废,只能逃命,只怕此时已是鱼死网破。
子启看向云觞说道:“我们先找个地方烧点水,将伤口清洗一下……西山狩猎区有一处温泉,温泉水有硫磺,咱们先把伤口处理了再慢慢想办法好不好?”
云觞满眸怀疑的看了子启一眼,许久,点了点头,起身撩开门帘朝车夫打了一个手势,目光不经意的朝后面的路看了一眼,目光极为凌厉。
一路的沉默,子启一双眼眸紧紧的盯着云觞面目全非的手,他忆起最后看见这双手的时,便是给云觞戴上冰玉手镯时,月光下那双手如此的精致甚至比手腕上的冰玉还要晶莹剔透,子启亲眼见过那双手的魔力,大煜朝的国师历来都是有法力的,这是每一代帝王都知道的秘密,子启曾亲眼看过云觞点水为雨,亲眼见过云觞手指上迸出的蓝色火焰,亲眼看过含苞欲放的花朵在云觞的抚摸上盛开,亲眼见过那双手另枯木再逢春。
可这一切的一切,璟奕并不知道,他不知国师是真正的修道之人,他不知道国师不参与皇子间的争斗,他以为国师与自己私交甚好,他以为国师会站在自己的身边,因为自己的逃走带给了璟奕太多的不安,所以他不能留下国师,他不能留一个和自己贰心的国师在身边,才登基的璟奕并没有见识过国师的法力,也不知道他的武功,以为他如他的模样那般的弱不禁风,以为他只是个空有名望的神棍。
云觞如果失去了这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又当如何?他绝不会放过将他害的如此的凄惨的人,他失去了神力去而还有内力和武功,国师的武功是身体做钵一代传给一代,每一代的内力都是一生的积累,这一身功夫只怕已难逢敌手,所以……子启必须要治好云觞的双手,也许保住这双手,璟奕便有被原谅的机会。
西山林区,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遮盖了一处山坡旁边的温泉眼。
子启跪坐在池边,极为轻柔的给云觞洗着手上伤口,待那一道道的黑灰被洗干净,子启看向皱着眉头云觞:“很疼吗?……你下去泡一泡,对身上的伤口很好,我去采一点草药,一会便回来。”
云觞看了满是灰尘的全身,思考了片刻,轻轻的点了点头:“两个人,从出城一直跟在马车后面。”
“放心吧,他们很是忌惮你,不会跟那么近的,马车还在林子外面,他们应该守在林子外面,而且目标是你,不会想到咱们在一起的。”子启一边安慰云觞一边轻手轻脚的为云觞褪去衣袍,子启这才看见云觞身上有许多浅显的小伤口。
云觞慢慢走下温泉,自嘲的一笑:“你总是说你的四哥如何的良善如何的心软,可前夜若非本座一路杀向到内城,遇到御林军统领萧远,只怕此时也是白骨一具了。”
“我去采些药,身上有伤口就少泡一会,一定要等我回来。”子启慢慢的撇开眼,一步步朝林内走去。
子启的心里非常难受也非常的乱,今日从云觞身上看到了璟奕的另一面,这一面是子启从来没见过的,不管璟奕如何对待子启,子启总是为璟奕找着各种各样的理由,璟奕是谦谦君子,待人一直宽容有嘉,如此的卑劣的手段如何使得出来。
可子启却不得不相信是璟奕做下了一切,曲云觞堂堂一国国师,大煜朝除去当今皇帝,没有人能将他逼到如此的份上,那一身的伤痕对一个身负神力和武功的人,是怎样一场恶战?
曲云觞太过骄傲,从不曾占卜自己的命运,他从来不曾想过会有人能伤了他,他更没想到带给他劫难的人会是他要辅佐的大煜朝的九五之尊。他没曾想过自己会有一日,被人逼迫的毫无立足之地,甚至什么都不及准备便狼狈的逃出皇城。
相依相伴天涯路(三)
日暮西斜,远处传来喧闹的鸟鸣,已是傍晚时分,倦鸟都已归巢了,可子启却没有回来。
云觞一直躺在池中微眯着眼眸,看向子启离去的方向,已一个多时辰了,可那个口称找药的人朝行宫的方向走去,却没有回来,曲云觞的嘴角不禁露出一抹残酷的冷笑,这便是皇家的人,个个背信弃义心狠手辣。
曲云觞为自己再一次识人不清,感到深深的悲哀,甚至明知道他去行宫的方向去搬救兵,却也不想再逃,那种从身到心的疲惫,是先在的云觞不能承受的。
曲云觞自小到大听过的死人无数,可从来没见过死去的人,修道之人不到万不得以不可杀生,是师父离去时曾说过的话。那日听说废帝被挂在城墙上便起了好奇之心,因为云觞清楚的知道子启没有死,站在高墙外,一眼看去,才知道隆帝是个怎样残忍的人,不过一个替人罢了,为何如此残忍?
云觞亲眼看着昔日亲人般的仆从,在大火中挣扎时,那种慌张那种绝望,甚至忘记了使用法力,可一双手烧焦了却没有救出来一个活人,那些人被自己抱出来的人烧的焦炭一般,国师府上百口除了自己,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云觞还记得幼年,师父曾拉住自己的手走过一个个的废院,躲在角落看向废院内,努力生火做饭的孩子,那孩子满脸泥污,一双手污黑污黑的,他在废院中间架起一口大锅,用几粒米熬成了一大锅的米汤,嘴角时不时露出满足的笑。
云觞还清楚的记得师父指着院中那个傻傻的孩童说道:觞儿,你命中有一大伤,轻则落魄终身,重则身死。这一生,他是唯一能救你的人,所以日后他若以一己之力登上皇位,你便要全力助他,但他若是被废,你也不必出手相帮,知道吗?
云觞还记得,那时身着锦绣国师袍的自己只是撇了眼,那个蹲在院中又瘦又小,毫不起眼脏兮兮的人,不屑一顾的轻应了一声。
老国师叹息一声,摸了摸云觞的头,轻声说了一句直至现在云觞也不明白的话。
——云觞云觞,或殇或享。
云觞一生窥探天机无数,可却从不曾为自己卜卦,他不想像老国师那般早早的预知何时归来何时离去,人生在世本就该尽享生命,生命本就该充满了新奇的,都能占卜又有什么意思?可云觞做梦都没有想到,不占卜的结果居然遭受了这般的滔天大祸。
云觞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若云游四方的师父得知此事,不知该这样叹息教出一个这般没有出息的徒弟,云觞感觉自己累极了,那些皇家的尔虞我诈云觞见过太多,每次都是冷笑,可从未想到这样的阴谋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云觞一生冷清,与谁都没有过命的交情,如今凄惨如此,一无所有更不会有人出手相救,此时的云觞倒是有几分羡慕璟奕,三年的璟奕被人围困边疆,孤立无援,回京之路已被众兄弟联手阻断,可谓山穷水尽。
璟奕的命星每况日下岌岌可危,眼看就要陨落了,却见一颗闪烁不停的荧惑星靠了过去,那一颗本来毫不起眼的小星星,在那样一颗残星的身边烁烁闪光,数日之间已璀璨万丈,生生为残星改了命,也改了大煜朝的运程。
在那样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时,有人可以不畏生死不畏艰险的拯救一个人,那蛊毒本就是无解之术,本就是命陨的结局,却最后成了帝王新星,那样小小的一个人,看着是那样无力又显得可怜的一个人,就这样改了别人的命,甚至整个大煜朝的命。
云觞还记得他跪在自己面前哀求自己救助璟奕的模样,战战兢兢的好像风一吹就倒了,可这样毫不起眼的一个人却有那么大的毅力和决心,不顾性命没有尊严的为另外一个人在各种阴谋中挣扎,凌璟奕你何德何能得一个人如此的对待?这世上谁又会像那个傻瓜一样如此的对一个人好?
云觞也曾想过,当初明明是自己先发现的凌子启,只是师父那一句,这一生只有这个人可以救你,曲云觞什么时候会需要别人的救助,如果那时自己能放下自傲与身段,顺从心中那一些怜惜带那个瘦小可怜的人出废院,如今又当如何呢?
每每如此想的时,云觞又会不齿,曲云觞一生从不曾为任何事后悔,不过是被那个傻子的可怜模样迷惑了而已。
云觞透过树林缝隙看向远处的火红的残阳,人生的岁月便是这般的短暂,只是下一个瞬间便已物是人非,这一生也许只有这短短二十四年,云觞此时无比想念,假死远走的师父,师父是不是也腻了皇家的争斗才会云游?皇城外面又是怎样的天地呢?只可惜……曲云觞,今生已无缘再见,多想像师父那般抛开一切……只时,此时似乎已经晚了。
子启轻轻的走进,只见紧闭双眸的云觞眼角似乎有水渍划过,长长的睫毛上不停的颤抖着,上面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水珠,子启看向他胳膊上若隐若现惨白的伤口,皱眉责怪道:“身上有伤怎么能泡那么久的水?……是不是伤口很疼?”
云觞霍然睁开双眸,当目光对上子启那略有些担忧的杏眼,云觞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撞了一下,有些疼有些酸更多的是莫名的委屈,不禁恼怒的开口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子启自知理亏,一边扶云觞走出池子,一边讨好的说道:“行宫后面有个密道,以往我和清陌喜欢从那里跑出来玩,幸好那时我们准备了换洗的衣物,还有些银两,你和清陌的身形差不多,正好可以穿,我还找到了一些伤药,我们先给手敷上点伤药,等到了下个城镇再去找大夫……我以前听清陌说过云南大理附近,深山中有个小镇,镇子上住着一个神医,若一般的庸医治不了,咱们就朝南走,你放心,我一定会找人治好你的手。”
云觞不言不语的听着子启的话,余光瞟了一眼,忙前忙后为自己穿衣上药的子启,心中涌出一种奇异感,那是一种非常莫名的感觉,让人十分安心,明明该是噪音,可看着他的嘴不停的张张合合却有种莫名的开心。
你种田来他养伤(一)
马车依然急促的朝前走去,不过却改变了原本的方向,云觞决定听子启的,朝南走,云觞虽然从未听说过大理有什么神医,可那样的子启却让人不能抗拒,其实云觞心中比谁都明白,这双手已伤到筋骨,除非真有什么灵丹妙药或是绝世神医,只怕……只怕此生再也不能恢复了。
天逐渐暗了下来,子启喂云觞吃了一些从行宫偷出来的点心,将云觞轻声哄睡了,云觞经过一夜的恶战和一天的疲于奔命,早已又乏又累,子启轻拍了数下,云觞已枕着子启的腿睡熟了。
子启借着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细细打量着云觞的脸,那张如玉的脸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本该意气风发的眉宇此时满满的疲累,虽然已是熟睡,可也许身上的伤口过于疼痛的缘故,云觞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呻吟。
如此的场景又让子启想起了璟奕刚从边疆回来的时,也是如此的依赖信任自己,如今物是人非,躺在自己腿上的人也换了,那时柔情那时许诺那时幸福,不知璟奕还能记住几分,只怕什么也记不住了。
子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璟奕从何时开始如此的痛恨自己呢,那时只是听说了自己篡权夺位便那般的暴跳如雷,现如今好像知道璟王妃死于自己手下,还有那些真的假的传言,他又会如何呢?子启很快忽略了这个问题,又想起璟奕生气的模样,嘴角不禁露出一抹宠溺的浅笑,和自己生气明明在说一些无比狠毒的话,可还是愿意让自己触碰,还是愿意打理起居,还是愿意让自己照顾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