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霜定神想着,顺着这些思绪抽丝剥茧地想下去,渐渐摸了个大概。
太后久久都没问话,手里的书直完了一本、用了膳,又小睡了个午觉。午睡起来,再出去散了步,回来接着读书,不知不觉便已夕阳西斜了。
顾清霜低眉顺眼地跪在那里,已过了大半日。
又过不多时,有宦官打了帘进来,在太后耳边轻语了两句什么,太后才总算又发话:“说说吧,衣料被人动了手脚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瓮中捉鳖而已?”
“……是。”顾清霜深吸气,俯首下拜,“臣妾早就知晓,但想若提前将人按下来,十之八九查不到主使。却未曾想……未曾想真因此失了孩子。”
太后冷笑一声,抿茶:“你这话不实在。”
顾清霜心惊胆寒,噎了一噎,又道:“是,臣妾早已知道那孩子保不住,原也不过心存侥幸才仔细安胎而已。后见有人意欲下手,索性将计就计。”
说完,她的心弦崩得更紧了。安静之中,额上一点点渗出细汗。
万幸,太后到底没想到她那孩子压根就是假的,打量她半晌,可算缓和了口吻:“宫里尔虞我诈,哀家不怪你将计就计。罚你只是为了让你记着,日后再有这等算计,不许再将皇帝牵扯进去。”
指的显是那件寝衣的事。
顾清霜忙是一拜:“臣妾死罪。”
“知是死罪还敢做。”太后冷嗤一声,“所幸这次是滑胎的药,对男人无甚损害。这样的糊涂你若胆敢再犯一次,现下与绿菊关在一起的那几条狗,便会送到你卧房里头去。”
“……臣妾谨记。”顾清霜喉中噎住,转而又听到翻书声,便知自己还得继续跪着。为避免太后火气更盛,她索性维持着下拜的姿势,恭谨之至。
然不过几息,有脚步急急进来,看见她时略微怔了一下,接着就禀说:“太后娘娘,皇上来了。”
是袁江的声音。
又听太后笑说:“不过是一道用个膳,也不必来的这么早,哀家这还没传膳呢。”
前后脚的工夫,又听到殿门口响起宫人的问安之语。继而有脚步沉稳而至,入得寝殿正要问安,看到地上跪着的身影,到了嘴边的话滞住。
萧致不由皱起眉:“母后,清才人才刚小产几日,母后这是做什么?”
太后淡瞧着她,轻笑:“你这个清才人,哀家看她是吃斋念佛久了,心善得发糊涂!”
顾清霜刚悬起的心落回去,察觉有人扶她,立刻乖顺地站起来。眼帘一抬,面前果然是他的一脸关切。
太后依旧冷言冷语:“哀家昨日从宫正司提了绿菊来审,原是为了给她一个公道。她倒好,怕哀家一贯对贵妃不满,会做出些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糊涂事来,巴巴地跑到哀家这来求情了!”
顾清霜低垂着眼帘,心里对太后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后真是老练得紧,只叫她过来一趟,便一面给她紧了弦,一面又堵了皇帝的嘴――审绿菊这事,太容易让人拿太后与贵妃从前的不睦做文章,可她自己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倒显得坦坦荡荡,让人不好多嘴了。
在她这事上,又还能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她方才还在紧张进来与太后耳语了两句的宦官是为何而来,现下看来,应是禀奏圣驾正往这边来的。否则时间哪能掐得这样准呢?罚她跪了大半日,刚问完话片刻皇帝就到了。
这样的环环相扣又一举多得,若让她做,她是做不出来的。
和太后相比,她到底还是差着火候。
但话说到底,以太后的身份,对她要罚就罚便是了,这让皇帝怜惜她的甜枣大可不给。顾清霜自是要识趣,眼见皇帝要为她争辩,手就拽了拽他的袖子:“是臣妾不懂事。一时乱发善心,言语也失了分寸,冲撞了太后……”
萧致沉了口气,将方才想说的话忍了回去,向太后颔首:“方才听母后说还未传膳,儿子便先送才人回去,再回来陪母后用膳。”
顾清霜一慌,刚要劝她,太后冷着脸先开了口:“去吧。”她便噤声没再多言。
跪了大半日,腿总归是要酸疼的,皇帝亲自扶着她,走得小心。顾清霜紧咬牙关,既不叫苦,又显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茶榻上,太后淡淡地目送他们离开,等走远了,墨竹上前:“白日里那出是太后担心皇上圣体受损,奴婢清楚。晚上这一出,奴婢倒瞧不明白了。贵妃好不容易能收拾利索,您何不为荣妃娘娘说说话?再不然,婉嫔娘子性子也好。”
“她们是好,可哪个能讨皇帝欢心?晴妃倒能,可到底也是名门闺秀走规矩选进宫的,跟这两个不一样。”
太后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儿子在情爱之事上,看法颇有些“独特”。他好像觉得选秀进来的都差些滋味,偏生他自己看入眼接进宫的才算缘分。
那由着他的性子来便也是了。贵妃让他受了打击,等罪名定了,他不免要消沉一阵,就让顾氏顶上去,聊抚他心头之痛。
又过了两日,已无动静的贵妃南宫氏终是走到了末处。被押到颐宁宫的宫人竹筒倒豆子般都招了,先是绿菊、后是思兰、王茂,把贵妃如何陷害的清才人、如何害得清才人小产招得一清二楚。
这样的追问之下,贵妃假孕之事当然也逃不过。这直让太后也为之一惊,着宫正司去太医院押了人,严审照顾过贵妃的太医。
“也不知太医到底知不知情……”四下无人的时候,阿诗坐到了顾清霜身边,托着腮琢磨。
顾清霜假孕的事太医是不知晓的,可放到贵妃身上就说不准。毕竟是在宫里这么多年的人,背后还有庄太妃撑着,收买个太医比顾清霜容易多了。
顾清霜笑问:“那你是盼着他被收买了,还是盼着他清白?”
“自是盼着他清白了。”阿诗叹气,“若他知情,那可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宫里这些尔虞我诈的事,还是少牵扯些无辜之人吧。”
“你心善。”顾清霜一哂,“我也不想牵连他的家人,却盼着皇上已有意迁怒他的家人。
阿诗愕然:“为何?”
“若皇上不迁怒,他不知情,死扛到底,最多也就死他一个,指不准还只是贬官。”她语中一顿,“但若皇上有意迁怒,他知不知情便都不重要了。想想宫外的家人,他不知要有多着急,那也就是说……”
她美眸看向阿诗,笑意中精光一现,阿诗即刻便懂:“他就有了软肋!”
第35章 招兵买马
让那太医家里受到牵连的事是不用顾清霜费心的。贵妃让满后宫的人都不痛快了这么久, 巴不得她身边的人个个去死的大有人在,自然少不了去向皇帝扇耳旁风的。太医又不是什么能动摇朝政的人物,生死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这样的人,都不必在意上位者是否愿意信他, 只消他听耳旁风听得烦了, 性命便已难保。
顾清霜便只让小禄子去与内官监的旧友走动了一圈,打听了这太医的家事。而后便去了宫正司,大大方方地告诉审案的宦官:“我想见见太医沈书。”
审案的宦官知晓她近来得宠,不想违她的意,但这案子到底是皇帝与太后都在盯着的大案, 一时也不免为难:“娘子,这事皇上盯得紧,臣等不敢有疏漏。这让您见了,万一……”
“我知道皇上盯得紧, 但我是无辜受害的那一个。宫里的细枝末节想必伴伴也清楚, 有些话, 为了各样顾忌他可能到死也不会说, 我只想私下问问他,求得个心里明白, 还请伴伴给我这个机会。”
她说得语重心长,话中不无几分道理,那宦官就有了些松动:“这……”
“伴伴也不必怕出什么意外。”她抬眸看了眼他背后黑漆漆的牢房甬道, “我纵使心中有恨, 这人也到了这步田地了, 我不必为杀他脏自己的手。再说我过来的事也瞒不过皇上,他若不明不白地死了, 皇上自是要问我的。”
这话倒比前面几句更实在有用,那宦官想想觉得也是,躬身退了半步:“娘子请。”
“有劳伴伴。”顾清霜颔首,随手脱了玉镯递给他。
玉镯常见,水头上佳的却难得。宫里近来新得了三十余只,为着她失子的事,一半都送到了碧玉阁来。她哪里戴得过来?便给了阿诗两只让她存做嫁妆,又给了卫禀两只随他补贴家用。余下的就都存起来,要么自己带带,要么在大事上赏人或者送礼。
她适才话中已表露了想独自见人的意思,那宦官收了重礼便很识趣,引着她到牢房前,打开牢门,就躬身退开了。
阿诗上前为她推开牢门,顾清霜走进去。里头昏睡的人好似察觉到动静,昏暗里隐隐一声低语:“我不知道……”
然后就又归于安寂。
顾清霜循声望过去,很是有缓了会儿才适应牢里的光线。她遂往角落处又走了两步,走到那瘫在稻草堆上的身影前,启唇轻道:“沈太医。”
三个字,令面前之人瞬间惊醒。他犹如惊弓之鸟一般,下意识地撑起身跪拜施礼,然后才抬了抬头,分辨她是谁:“……您是清才人?”
“是,我是。”
沈书因为伤重咳了一阵,急切道:“贵妃陷害您,臣不知道……臣只是寻常问诊,确是喜脉,她又……她又道月事已许久不来,另有诸多孕时症状,我便当……我便当她……”
“我不在乎。”顾清霜风轻云淡地打断他的话,沈书愕然。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到牢房中央那方粗糙的木桌旁,在木凳上落座,“你家中贫寒,父母早亡,是你祖母将你们兄弟两个拉扯大的。你哥哥为了赚钱供你习医,在外跑镖,刀尖上舔血。亏得你也算天资聪颖,这才有本事年纪轻轻就进太医院当差。”
“但天意弄人,四年前你刚进太医院,你哥哥就在跑镖时被山匪夺了性命,你嫂子想不开随他去了,留下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女儿沈h,现下在你家与你祖母相依为命,是不是?”
她一口气将他家中过往说完,沈书怔了怔:“是……”
顾清霜缓缓舒气:“如今贵妃所做之事,若将罪名安到你头上,不仅是你,她们两个的性命也都难以保全。就算只治罪你一个,她们一个是以年逾七十的老人,一个是才四五岁的孩子,皆无赚钱养家之力,早晚也要沦为街头饿殍。”
“才人娘子……”沈书惊惧不已,嗓音发紧,变得哽咽,“娘子明鉴,娘子……”
顾清霜嗤笑:“这案子皇上亲自过问,我明不明鉴有什么用?”
说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昔年第一次读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句话时,她只觉得这句话颇有滋味,让人读来便有画面近在眼前。
那时候却没想过,自己也能渐渐有了这样的本事。
她话锋一转:“不过么,眼下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不多,我倒算其中一个。”
沈书滞住,怔怔抬头,等着她的下文。
顾清霜又笑一声:“人在宫中,总不免要违背良心,我也想做些善事行善积德。你若愿意……”
沈书当即叩首,叩得极重,撞在地上“咚”地一声:“若能保全家中老弱妇孺的性命,臣日后听凭才人娘子驱使。”
顾清霜不快他打断她的话,皱一皱眉,又慢条斯理地自顾说下去:“你若愿意,等出去养好了伤,就把沈h送进来给我当女官吧。既与我做个伴儿,家里也多份月俸,免得你独自养家攒不下钱,来日娶妻都难。”
“才人……”沈书身形一栗。
她话说得再好听,他也是在太医院当差几载的人,如何会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沈h只消进了宫,便是她手里的质子。她日后要他做什么,都由不得他选了。
沈书一时哑然难以决断,顾清霜又皱起眉,无意多等:“不愿意就算了,我也并不想强求。”
说罢,她站起身就走。在她已临近牢门时,沈书终于触电般回了神,疾呼:“才人娘子!”
顾清霜顿住脚,偏过头。
沈书颇带着几分决绝下拜:“h儿今后……便多劳娘子照料。”
成了。
顾清霜没说什么,提步迈出牢门。走出几丈,途经一处十字交错的过道,遥遥地听到凄厉的惨叫:“你们不能杀我!你们不能杀我!娘娘还等我出去……”
依稀可辨是思兰的声音。
又有嬷嬷刻薄轻笑:“姑娘,死了别当个糊涂鬼――你家娘娘劝你认罪之时,就没想让你活着出去。你还傻乎乎地替她担罪,说自己出了不少主意,啧啧……”
说及此处,一声压抑的咳嗽传过来,像是有人被细绳勒住了脖子。
“没人能你出去了,走好吧!”
顾清霜蹙眉往那边看了一眼,但除却漆黑的甬道,什么也瞧不见。
离开宫正司,她久久无言。
召沈h进宫的事不必她费什么心,宫里这年纪的小宫女本就有不少,有些小官有意送女儿进宫当女官,常也会请托嫔妃召人进来。她开个口,尚仪局自会照规矩去办。
有些难的,倒是怎么为沈书开口。顾清霜思来想去,没为这事专程到紫宸殿觐见,只让人将她去宫正司见了沈书的事尽快透给了他。
傍晚他再过来陪她用膳时,果然问起:“听说你今天去见押在宫正司的那个太医了?”
“是。”顾清霜面上便浮起愁绪,黯然一叹,“本是想着宫里弯绕太多,怕他不敢说实话,便想私下问上一问,给自己一个交待便也罢了。谁知这一问倒好,他是真不知情,又说家里只一个年逾七十的祖母、一个刚四五岁的侄女,臣妾倒不忍心起来。”
萧致轻笑摇头:“又瞎发善心。其实他既不知情,算不得帮凶,朕也不想冤杀。但他医术不精,还是不要留在太医院了。等事了了,打发他出去吧。”
“臣妾倒觉得,话不是这样说的。”顾清霜慢条斯理道,“太医院从来也不是随便进的地方,他这般年纪就能进太医院当差,可见医术远胜旁人。只是……医者父母心,存着慈爱,哪里会晓得自己照料的病患蓄意欺骗?况且还是假孕欺君这样的大罪,旁人想想都怕得要死,他如何能料到位高权重的贵妃会这般行事?如此,他不过是凭着生平所学做了诊断而已,这有何过错?换做太医院旁人也未必比他做得更好。皇上若治他的罪,诚然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可若饶他这一次,想来这样一个年纪轻轻便得入太医院的人,日后还会有颇多建树,指不准就是一代名医呢?”
萧致听得笑了:“一个太医罢了,又引得你这么多话。怎么,从前相识?”
“今日头回得见。”顾清霜抿唇莞尔,“臣妾只是惜才罢了,也心疼他家中老幼。加上孩子刚走,臣妾想着若能积一积福……指不准日后还能投回来,一叙母子前缘。”
萧致沉默下去,夹菜吃了口。
顾清霜见状就不再硬劝,轻喟一声之后也夹菜来吃。
硬劝让人生厌,但她适可而止地隐忍下来,两分委屈三分无奈,落在他眼里倒不免要心疼几分。
翌日晌午,紫宸殿那边便传来消息,说沈太医已回家去了,待得伤好后进太医院当差。只不过出了这事,官职降了下去,给妃嫔请脉是不行了,先照料寻常宫人磨炼医术吧。顾清霜安了心。有些意外的,倒是沈书只养了三日,才能正常走动就先进了趟宫,将沈h送到碧玉阁来。
小小的孩童跪在顾清霜面前头都不敢抬,怯怯地望了沈书一眼,就哪里都不敢看了。旁边的沈书也脸色惨白,虚弱地缓了两口气,出言道:“才人娘子,孩子还小,若有失礼之处,您……”
顾清霜仿若未闻,含笑招一招手:“h儿,来,吃些点心。”
沈h抬起头,带着满目不安又看了沈书一眼。见沈书示意她去,才爬起身,犹犹豫豫地走向顾清霜。
顾清霜始终衔着笑,待她走近,一把将她揽过来,抱到膝头。
指了指榻桌上的几碟点心,她柔言道:“h儿爱吃什么呀?自己拿。”
小孩子终究顾虑少些,看大人和善,就不怕了。沈h便抓了块做得漂亮荷花酥来吃,顾清霜抚着她头上扎出的两个小揪,看向沈书:“沈太医好好的,h儿便会好好的。我不会平白为难这么个孩子,她在我这里自会丰衣足食,读书识字我也会记得让人教她。”
沈书心安了些,颔首一揖:“谢娘子。那臣就……先告退了。”
沈h一下子扭过头,再顾不上点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也要回去!叔叔别……别不要我。”
沈书眼眶一红,强自别开脸:“h儿听话。”
“你叔叔没有不要你。”顾清霜声音放得更软了几分,极尽温和地告诉她,“你留在我这里,有吃有喝,还可以给家里赚些钱。况且你叔叔平日都在太医院当差,你在这里要见他,比回家还方便呢。”
沈h听得怔住,流下来的一滴泪挂在小脸儿上,不再往下落了。
第36章 大封六宫
待得宫正司将供状理好, 案子就算了了。供状呈进紫宸殿后,后宫里接连数日都听不着消息。
听闻这几天,皇帝除却上朝便都一个人待在殿里。
舒德宫景明殿中, 荣妃、晴妃、岚妃沉默无言地喝起了茶。三人其实也算不上交好,鲜少这样私下里小聚。但现下, 眼瞧着这让她们碍眼已久的一位要没了, 三人心中都有股说不清的滋味,都莫名地想见见另外几位,便都聚到了这里。
同在殿中的,还有与她们各自交好的婉嫔、明嫔和方淑人。
众人原都是想坐在一起说说话,可真坐到了一起, 却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坐了多久,还是方淑人先打破的沉寂:“臣妾瞧着,紫宸殿的旨意也就这两日便要下来。贵妃没了,宫里可算是能消停了。”
有人听言思量着点点头, 晴妃显是心情更好一些, 应了声“嗯”。
荣妃看看晴妃又瞧瞧岚妃:“咱们三个鲜少这样一起说话, 今儿难得来的齐, 我有些事就正好劳两位妹妹也费费心――这几年皇上一心都在贵妃身上,对后宫谁也不上心。如今贵妃不成了, 太后的意思,倒不如借着中秋佳节封赏六宫。该晋位的晋位、该加赐封号的加赐封号。我想这是应该的,可中秋家宴的事情也多, 封赏这事二位妹妹帮我想想怎么办合适吧, 心里头觉得谁该晋了, 写个单子给我。”
岚妃和平日一样,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致:“我平日和各宫走动都少, 也不知谁好谁不好。这样的事,荣妃姐姐和晴妃妹妹看着办吧。”
晴妃嫣然而笑,口吻抑扬顿挫:“若说晋位,头一个自当是碧玉阁那位清才人了。”
荣妃淡淡拨弄着护甲:“这话不错。”
依着宫中惯例,小嫔妃有孕都能晋上一例,待得平安产子,还能再晋一例。而像清才人这种失了孩子的,若皇帝有心安抚,同样可再晋一晋。
如今的顾氏还在才人位上,起先是她自己推辞了太后的懿旨,后来为着贵妃的案子,宫里头忙着,另还有几分晦气的味道,于是谁都没好提这事。
荣妃便道:“至少要晋贵人,我会向皇上进言。”
晴妃想了想,又瞧方淑人一眼:“方淑人进宫时日也不短了,虽不及清才人得宠,但没功劳总也有苦劳吧。同样晋个贵人也不过分,封号也该让内官监拟来了。”
方淑人心头一喜。
宫里头大选进宫的嫔妃占大多数,但她是其中混得惨些的那种。她与婉嫔一样进宫已有六年,初入宫时封的是正七品宝林。可婉嫔家世好、性子也好,一开始是得皇上喜爱,后来又有太后当了靠山,即便在贵妃的光芒之下谁都黯然失色,也没碍着她晋到从四品嫔位去。
可方氏就不一样了,她家世低些,性子亦不合皇上的意,若非荣妃和婉嫔偶尔还肯为她开一开口,她现在不知得过什么苦日子。
就连晋封,她都是凭着逢年过节时的例行封赏才能晋一晋。这样的晋封旨意都是从颐宁宫那边下来,太后可顾不上给她添个封号。
如今晴妃提起这事,她自是高兴。可也只高兴了一瞬她就收敛了喜色――她的记得,自己还是荣妃身边的人。
方淑人于是离席谢恩,神色多有些局促:“谢娘娘,臣妾……臣妾晋不晋封都不碍的,全凭荣妃娘娘吩咐。”
晴妃皱皱眉头,不再多为她说话。她惯是看不上方淑人那副小家子气的样子,要不是碍着荣妃在这儿,她才懒得为这么一号人开口。
仔细想了一想,晴妃又多提了几个人,新人旧人都有,也没漏了皇长子与皇次子的生母。
荣妃听她说了每一个人,都点头称是。后来索性着身边的大宫女直接取纸笔来记下,末了才又自己提了两个:“婉嫔妹妹是太后一直记挂的,这回也当晋封;还有岁朝宫的张婕妤,太后的意思是……她跟岚妃妹妹一个性子,不爱出来走动,心性却善,有好事不能忘了她。”
“那自是以太后的心意为上。”晴妃衔着笑颔一颔首。
这事敲定下来,大家就散了。荣妃在她们走后接过宫女呈过来的名册,舒心一笑。
晋封事宜是她操办,但这上面一个个要晋封的人,可都是晴妃提的。
宫里头,与晋位直接挂钩的,自是吃穿用度。但大家都那样费尽心思往上爬,更多都是为了那句“官大一级压死人”。
如此,若是人人都晋封,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那晴妃提的这些,她自然要让清才人知道。这可不怪她乱嚼舌根,晴妃适才最先提的就是清才人,接着却又这样接二连三地提出一串,可见是心里本也不想让清才人独占鳌头。
就让晴妃和清才人斗去吧。总归她自己无心争宠,也不想就这样跟清才人对上。
清才人是个有本事的,几个月就料理了南宫敏不说,末了自己还收拢了个太医。这样的人物,能不招惹就别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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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阁里,顾清霜知道皇帝为着贵妃的事整日都在紫宸殿待着,也不当回事。
他并不是个昏君,哪怕从前被贵妃迷成那样,也没荒废了朝政。如今这般,不过是因经年的情分放在那里,总要花些时候让自己接受,人之常情罢了。
到了拖无可拖之时,他自会做出决断,不需旁人去催。
至于他为着那些事已很有几日没来看她也并不打紧。左右他是没见后宫里的任何一个,反是她这边,偶尔还有御前宫人送些东西过来,这就已比旁人强了。
她现下本也不是该多花心思争宠的时候。她刚“失子”不久,不该劳心伤神,做出好好安养的样子才像话。
况且私下里也还有些不大不小的事要她上心呢。
宫外,太医沈书又在家养了几日,就觉着该回太医院当差了。
心里上进的人都是这样,从来不肯浪费光阴。加之又刚因错失降了官位,还得加倍努力才能给挣回来。
不过今日他心里总不□□宁,在太医院看了几个患病宫人的脉案后,他到底溃败下来,姑且放下了手中事务,顺着心思往碧玉阁去。
h儿那么小,也不知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他能有今日,全靠兄嫂扶持。如今兄嫂没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还让他送进宫里成了质子,他觉得自己顶不是个东西。
沈书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脸色越阴沉,转过一道弯冷不丁地险些碰到人。那人回过头,他定睛看清是谁,才赶紧蕴起笑:“卫伴伴。”沈书拱手。
这厢卫禀也看清了他,拱了拱手:“沈大人,这是有差事?”
“我……”沈书哑了哑,“我想去碧玉阁,看看h儿。”
“哦,应当的。”卫禀一脸了然,“我也正要回去,正可同行。”
二人便一道继续往碧玉阁走,不多时便进了芳信宫的宫门,眼瞧着离碧玉阁不远了,女孩尖锐的哭声“哇”地响起来。
这声音,沈书一听就知是谁,心里顿时一沉,脚步不自觉地快了。
在宫里这几年,他早就听说过有些小官为了和宫里搭上话,会送自家女儿进来当女官;也有些嫔妃、太妃长日孤寂、亦或刚失了孩子,便会召些小官家的女孩子进来当女官,作为陪伴。
可不论哪种,说到底都不过是进来讨人欢心的玩意儿,说得难听些,跟养个宠物也差不多。高兴时逗一逗,不高兴时要打要骂,家里还能拦着不成?
而h儿,恐怕比别人家的小姑娘还惨一些。她是个质子,谁知道清才人到底想如何用她拿捏他?
沈书想得心里发慌,临近月门时脚下直打了个趔趄。视线一抬,蓦地注意到正有人从正屋往外来,又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避,躲到门边悬着心静观。
他于是就看到沈h摔在地上,清才人几步走上前,蹲身扶她。
“直跟你说慢点不急吧,跑什么跑?给你做的点心,我还能不让你吃?”顾清霜边说边抱起她,看看她蹭破皮的双手,又道,“这下好了,先上药吧,点心倒得等等再吃了。你这就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说完就抱着她折回屋去,沈h自己也低头看着手,委委屈屈地抽噎不止。
月门边,沈书怔怔松下一口气来。卫禀不动声色地瞧瞧他又瞧瞧院里,只笑说:“哎……这大人来得倒是正合适了,给h儿看看伤吧。”
沈书仍是又怔了会儿,才忽地回神,忙点头:“好……好。”
堂屋之中,顾清霜刚听宫人禀说“沈太医来了”,就见沈h双眸一亮,也顾不上哭了,眼巴巴地望向她。
她笑笑:“去吧。点心给你留着,一会儿回来吃。”
沈h点点头,蹭下茶榻朝她草草福一福,就出去找叔叔去了。顾清霜目送她出去,暗忖也算上苍相助。
她对沈h是不赖。一来大可不必难为这么个小丫头,二来身边添了这么个小孩还真有些趣儿。但这话也分怎么说,平日里衣食住行她确都是关照的,却也不太让她这样在院子里玩闹,让外人撞见不像样子。
今日有此一出,不过是因知道沈书回太医院当差了。她觉得他必定会来,这才早早地差了卫禀和小禄子出去。
二人遥遥在宫道上见到他,小禄子就先窜回来报了信,卫禀则彷如偶遇一般,和他一道回来。
她原想让他来时就看到沈h在院子里玩、又进她房里用点心,没成想小丫头嘴馋得可以,跑得急了倒摔了一跟头,索性顺水推舟,照顾沈h给他看。
身边有个忠心的太医,于嫔妃而言太重要了。她必要这人死心塌地才好。
又过两日,贵妃的案子终于又有了动静,却不是下旨定下了贵妃的结局,而是因庄太妃进宫了。
庄太妃出身不高,早年是因倚仗太后才得了妃位。待得先帝驾崩,她被尊为太妃,初时是在宫里养老。前两年因为南宫敏的事,她知晓太后不快,请旨出宫安养,太后就准她在皇城里置了个宅子。
眼下在颐宁宫里,宫人尽被摒了出去,这个如今在全天下也算头一等尊贵的女人跪在殿里,哭得泣不成声:“太后娘娘,臣妾无福,不能生下一儿半女,这么多年也就……也就阿敏还算个念想。如今是她糊涂,犯下这等大错,贵妃之位她自然不配,也不配留在后宫,但求……但求太后娘娘饶她一命,让臣妾带她走吧……臣妾必定好好守着她……绝不让她再做错事了……”
太后端坐主位,因心烦而紧锁着眉。但若说没点不忍,那也是假的。
如今的后宫腥风血雨不断,她们那一辈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皇子们都成年后,厮杀得更是厉害。
如今还能活下来、混到太妃位子上的都不容易。说实在话,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岁数,大家便是与昔年的敌手都能坐下来慨叹往昔了,更何况是一直交情还不错的人?
太后沉然一叹:“当过嫔妃的人,岂有住到外头的道理?哀家可以不杀她,关进冷宫好生照料,保她这辈子衣食无忧。但跟着你出去的事,你不要再多说了,这不合规矩。”
庄太妃往前膝行了几步:“太后!臣妾一直以来也只在皇城里,阿敏若是……与臣妾同住,臣妾更不会离皇城一步,不会让她见到外人!冷宫那地方……您也在宫中这许多年,阿敏这样的嫔妃入了冷宫,哪还有活路啊!”
说及此处,庄太妃直哭得喘不上气。
她这话倒是说到了点上。都是千年的妖精,谁也别装对宫里的情形不清楚。
南宫敏前几年在宫中四处树敌,一旦入了冷宫,荣妃、晴妃……或是任何一个与她存怨的嫔妃,都打有可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到时命都没了,衣食无忧还有什么用?
太后面色铁青,强沉了口气。
她不想伤庄太妃的心,但也不想开这个口子。
不想开这个口子也不是为了什么虚礼。若真让她决断,左右都是被废了,哪怕改嫁也不关她的事。她是怕南宫敏脑子不清不楚又野心蓬勃,跟着庄太妃出去就会滋生别的念头,到时再闹出些风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