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嫔羽睫轻眨,只顺着她的话说:“是,师父是诚心礼佛之人,不悲不喜。只是我等凡夫俗子总放不下这些,也忍不住夸赞罢了,师父莫怪。”
??她说得直爽,看来颇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顾清霜颔一颔首,也不再计较,与她们一道落座。
??一旁的婉嫔抿唇笑道:“明嫔姐姐说的是,我们不过是俗人罢了。昨儿个说要来见师父,我想着要备个礼才好,挑来挑去却也不知备什么,最后挑了这个,师父别嫌弃。”
??婉嫔声音轻柔,模样也温婉可人,很合她的封号。
??说话间已有宫女端着托盘行上前,一方红木托盘里别无它物,只一块南红原石放在其中。
??婉嫔又道:“珠钗首饰,师父想来是看不上的,这南红我瞧着倒好。师父可拿去打一串佛珠,也可做个佛像、菩萨像。”
??“呀,婉嫔娘子怎的这样大方。”不及顾清霜开口,旁边的方淑人先说了话,“这南红可是去年娘子封嫔前夕太后娘娘赏的?原是太后娘娘疼惜娘子,盼着娘子能早日再晋一例,好将这南红用在婕妤朝服的串珠上,娘子却拿来赠与妙心师父?”
??婉嫔莞尔:“人各有命,物件也是。”
??她说着微微抬头,美目盈盈望向顾清霜:“这东西跟了妙心师父,若能有个更好的去处,也不算辜负太后美意。”
第9章 吉兆之雪
??婉嫔话里的意思顾清霜自是听得明白,但她只当没懂:“施主既这样想,贫尼便依施主所言托人打一串佛珠。再趁着过年,到佛前供上些时日。”
??婉嫔含笑垂眸:“好。”跟着便不再多说这事,好似那块南红真只是随意送来,别无它意。
??几人接着便聊起了佛经。宫中女眷素日能做的事不太多,抄经便也不失为一种消遣。是以宫中嫔妃多多少少都读过些经文,话题提起来,很容易聊起来。
??几人聊到临近晌午才借着用午膳的由头告辞,顾清霜将她们送到门口,为首的明嫔欠一欠身:“不劳师父送了。”
??顾清霜驻足不再前行。待她们走远一些,阿诗道:“姐姐就算不想理会她们,也大可虚与委蛇便是。这样一口回绝,怕是反倒招惹麻烦。”
??顾清霜偏过头:“我回绝什么了?”
??阿诗奇道:“婉嫔那话的意思姐姐岂会不明白?却说要打一串佛珠,不就是回绝了她?”
??婉嫔说,那南红若在她这里能有个更好的去处,便也不算辜负太后的好意。
??而她说,要拿那南红打一串佛珠。
??顾清霜好笑:“那照你的意思呢?我该说制一支钗子、耳坠璎珞?”
??阿诗重重点头:“要进后宫,可不就该这样?”
??顾清霜无奈摇头:“若婉嫔跟你一样是个傻子,当我是回绝便也罢了,我也不怕她来寻麻烦。”
??说完她转身回屋,阿诗愣了又愣,终是不甘心,绕着她追问不休:“姐姐给我说明白,不然我这个傻子日后跟在姐姐身边,怕要给姐姐惹事。”
??顾清霜没办法,坐到茶榻边一叹:“南红名贵好看,可你想想,寺里可有哪位女尼拿南红制佛珠么?”
??制佛珠,最常见的当是菩提子,往后是各种名木,再不然还有佛家七宝。南红虽价值不菲,可放在这其中却是“俗物”,宫中女眷拿它制个佛珠,用作平日念经时的转珠之物倒也不稀奇,但放在千福寺里,根本不会有哪个女尼用这种东西。
??阿诗恍然大悟:“所以……姐姐只消收下这南红,不论说什么,都已是接受她的笼络了?”
??她边说边挤到顾清霜身边坐下,歪着头又问:“可姐姐又为何接受呢?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姐姐还未入宫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先受了一方的好意,会不会欠妥?”
??“这种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怎么选都是欠妥的。至于婉嫔……”她思忖着,“她在太后跟前得脸。”
??宫里无不嫉妒云和郡主这几年在皇上面前占尽宠爱,可在千福寺这些日子,顾清霜却知她的日子也没那么顺风顺水。敢明年上给她使绊子的人是没有,可让她吃暗亏的,总也不少。
??究其原因,无非就是上面有位太后娘娘不喜欢她。
??顾清霜有时会觉得她太傻。这满宫里的人,得罪谁也不该得罪太后。但转念想来,这道理云和郡主也未必不懂,只是别无他法罢了。
??所以于她而言,也只得先未雨绸缪一下,看看能不能托个人,在太后跟前说两句好话。
??山上更高些的地方,一方三进的院子里安静无声。因在山上,这院子说不上大,但仍不失气派,处处雕梁画栋,宫人与侍卫几步一个肃立院中,一瞧便是天子居所。
??前院是供天子召见朝臣议事的地方,后院是个有池塘凉亭的园子,萧致住在当中的院落里。他今日罕见地睡得久了些,两刻前才起身,现下正用着早膳。
??屋里没留宫人,袁江和掌事嬷嬷张氏立在门外最近的地方,都不说话,互相看着,都是一脑门子官司。
??袁江随侍圣驾多年,张嬷嬷更是今上的乳母,宫里的大事小情没有能绕过他们的。譬如适才三位宫嫔去见了妙心师父,几是她们前脚刚去,后脚他们就听说了。
??两个人精对视了半晌,还是袁江压音先开了口:“嬷嬷借一步说话。”
??张嬷嬷已是两鬓斑白的年纪,行事端庄得很,比那些命妇也不差。当下颔一颔首,便步态稳稳地随袁江离开了些。袁江谨慎地瞧瞧紧阖的房门,又瞧瞧她,躬着身子拱手:“嬷嬷,要说这宫里的事,还是您瞧得最清楚。如今这样,咱家想请教您两句——您觉着怎么办好?”
??他这话说得并不算多么清楚,但既是两个人精说话,打个哑谜也不怕——张氏一听就明白了,他这是摸索着圣意想做点什么,又怕得罪别人。
??比如太后。
??张氏眼睛一转,手里闲闲地摩挲着锦帕上的绣纹,口吻悠悠:“三年前皇贵太妃病故,皇上至孝,便免了大选。这三年都没有新人进来,皇上只为郡主一人挂着心。”
??“哎,是……”袁江堆着笑躬身应着,忽见张嬷嬷眼中精光一现:“太后娘娘给皇上选过几位姿容才德都不错的宫女,皇上也都没心思去瞧一眼。”
??就这么一句,张嬷嬷说完便抬脚,折回门前去。
??袁江略微愣了那么一下,旋即了悟,一拍脑门,释然舒气。
??傍晚时分,一场急雪飘下来。刚落时就已是鹅毛大雪,顾清霜原以为下不久,谁知竟就这样又急又快地一直落个不停。
??宫里总说瑞雪兆丰年,她站在窗前看雪,心不在焉地笑说是好兆头。
??阿诗只在旁边叹气:“但也要看是谁的好兆头。”
??——婉嫔那边为表诚意,已然帮她打探上消息了。是以片刻之前就有小宦官来送过点心,闲说般意有所指地提起皇上早些时候又去看望了云和郡主,碰上这大雪,恐怕只能借住云和郡主的禅房了。
??是啊,那可真说不准是谁的好兆头。
??云和郡主先前总一副淡泊的样子,对皇帝多有推拒。但近来因为大选之事,郡主本已急了,眼下又冒出一个她,只怕更觉耽搁不得。
??这被大雪困住的日子,倒正好成事。
??顾清霜倒不在意:“这有什么的?我又不要他在我与郡主之间二选一。”
??说着就起来:“早些睡了。今天多添些炭火,别冻着。”
??“哎。”阿诗应下,转身就添炭去了。顾清霜自去拎起热水倒进铜盆,正要洗脸,门却被敲响。
??“笃笃”两声,并不太响。阿诗回过头,与她一望,接着扬声:“哪一位?”
??“小的是婉嫔娘子身边的人。”外面是个年轻宦侍的声音,顾清霜听着耳熟,该就是之前来传过话的那位。
??“婉嫔娘子听闻妙心师父早些时候出去了,却不知是去了哪里。眼下外头雪大难行,妙然师父若是方便,还是出去寻一寻为好,免得摔了碰了,又或冻病了。”
??这话阿诗听得不解,却也知别有其意。她便没硬去解释“妙心师父就在房中”,扬音道:“好,多谢施主了。”
??外面笑说:“妙然师父客气了。”顿一顿,又言,“如是一会儿雪还不停,倒不妨去半山腰的静缘阁暂歇。”
??阿诗怔了怔:“好,我知道了。”
??接着,就听外面的宦官干脆利索地走了,靴子踏雪离去的声音响了一阵,门外归于安寂。
??阿诗再度看向顾清霜的时候,顾清霜已从铜盆前走开,行至衣柜前蹲下身,拉开抽屉取出一物放入袖中,又拿出油纸伞:“炭不够用了,我去山下的炭库取些,你先睡,不必等我。”
??阿诗上前一步:“我陪姐姐……”
??顾清霜轻声:“你是要按婉嫔娘子所言出去寻我的。”
??阿诗旋即明白,点点头:“那姐姐多加小心。”
??顾清霜便离了禅房,撑着伞,一路往山下去。她当真先去了一趟山脚下的炭库,值守库中的是净尘师太自宫外收来的弟子,法号妙真,算来和顾清霜是平辈,但只有十二三岁。
??见顾清霜这时候来,妙真愣了愣:“师姐有事?”
??“前些日子炭烧得旺,如今突然大雪,就不够用了。”顾清霜和和气气地央她,“可有富余的可以借一些么?若不然,从我下个月的炭例里扣也可。”
??妙真笑道:“有的。师父说了,大家都别冻着才好。师姐稍等,我给师姐装些。”
??“多谢。”顾清霜颔首为谢,又说,“别装太多,雪太大了,多了反不好拿。”
??“好!”妙真应下,很快就寻了个三乍宽的竹篓来,给顾清霜装了一小篓,差不多正够烧上一天一夜。
??顾清霜谢过她,又撑开伞,拎着竹篓出门。真是天公作美,几句话的工夫,雪虽未见更大,风却比方才凛冽了,顾清霜在风雪中当真走得艰难,凉气从口鼻直往心口里灌,灌得通体都冷,双手更早已失了只觉,每根手指都僵着。
??好不容易折回了半山腰处,原是专程奔着静缘阁而来的顾清霜,硬生生真有了种终于寻到地方避雪的轻松。
??她一步步艰难地挪到门口,望了望里面的灯火,抬手叩门。
??木门在风声中轻响两下,里面有宦官应声:“谁?”
??“可是哪位施主在阁中避雪?”顾清霜问得平心静气,“贫尼是寺中女尼,法号妙心。下山取炭被风雪阻了去路,想借静缘阁暂避。”
??一时无人应话,侧耳倾听,似有宫人低语。
??不多时,房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袁江。顾清霜忙立掌颔首:“袁大伴。”
??袁江躬一躬身,侧身一引:“师父请。”
??“搅扰了。”顾清霜迈过门槛,守在门边的宦官阖上门,风雪被阻住,周围当即一暖。
??静缘阁并不大,上下三层都只有三四丈的长宽。一层算是一方厅,厅中设有桌椅,偶尔会有女尼们来此小坐,饮茶说话看景,顾清霜也曾来过。
??二层与一层差不多,只是四周围多了些书架,书架上放了些经书,另有一方窄榻,可供小歇。
??但三层就不同了。一层二层入目便是开阔的一方厅,三楼自楼梯上去,先是一方窄窄的过道横在眼前,过道那边则是一面墙,推门进去才能看到房内陈设。房中从床榻衣柜到案桌屏风齐全,可算是方正经的卧房。
??顾清霜一副全没多心的模样,也不往楼梯上看,径自坐去侧旁的椅子上坐下,将盛炭的竹篓搁在脚边,又低头掸去鞋上粘的雪。
??袁江似比上次更客气了些,亲手给她端了茶来,她刚要端起来喝,楼梯上忽而传来脚步声。那脚步走得挺快,不多时,一名宦侍就停在了她身边:“妙心师父,一楼冷些,皇上请师父上二楼去坐。”
??顾清霜怔了怔才起身,也不多言,随着他上楼去。
??他们行至二楼,原在二楼饮茶的人正往三楼去,她微微抬头,只看到一抹挺拔颀长的背影。
??楼梯狭窄,那道背影被阴影遮去大半,却仍不掩威仪。顾清霜收回目光,领她上来的宦侍已去将茶桌上原本的茶盏收了,很快又手脚麻利地为她沏了新茶来。
??她并不急着往三楼去。眼下他守着分寸,她一个出家人更不能着急。她只是想着婉嫔前后两番传去的话觉得奇怪,一时也怀疑婉嫔是否在设计害她,细思之后,又觉这于婉嫔而言大是不必。
??安然饮下半盏热茶后,她才满目疑惑地问那宦侍:“好端端的,皇上怎的也来这静缘阁了?”
??那宦侍小心地望了眼楼上,束手垂眸:“早些时候,太后娘娘离了寺,与久居行宫的平太妃说话去了。平太妃近来身子都不大好,今日提起有话想与皇上说,太后便着人来请皇上过去一趟。谁知这雪越下越大,便这样困在了半道上。”
??他斟字酌句说得谨慎,一番话答得挑不出错。但与婉嫔先前着人传来的话放在一起听,顾清霜便摸出了些端倪。
??大约,是他原被风雪困在了云和郡主处,却被太后得知。她们都觉得近在眼前的大选逼得郡主心急了,太后如何能不多加提防?这才寻了个由头请他离开。
??至于他歇在静缘阁,或许真是因为风雪比早些时候更大,但也没准儿是他知悉太后心思,是以虽离了云和郡主的禅房却心存不快,便也懒得去见太后罢了。
??顾清霜暗自揣摩着前后二者的分别,忽而又有脚步声传来,拉回她的神思。
??一宦侍正上楼来,手中端着个托盘,托盘里盛着个不算小的陶罐。途经二楼,他并没有停,脚下一拐直奔三楼。不多时,顾清霜隐隐听见三楼响起禀话的声响:“方淑人听闻皇上被大雪阻了去路,着臣给皇上送一壶温酒来暖身。”
??话音刚落,男子沉喝响起:“佛门净地岂可饮酒?滚。”
??这是心情不好。
??方淑人,婉嫔……
??顾清霜兀自又抿了口茶,余光睃见那宦官头也不敢抬地下了楼来,不急不缓地搁下茶盏,开口叫他:“这位施主。”
??那宦侍脚下一顿,侧首瞧见是个女尼,忙上前几步:“师父有吩咐?”
??“不敢当。”顾清霜的视线落在他托盘中的酒罐上,“这酒,施主搁下吧。”
第10章 酒后情迷
??那宦侍不禁一愣,略作迟疑,约是觉得不必多管闲事,便走过来,将酒与托盘一道搁在了顾清霜手边的小桌上。
??顾清霜看看他已冻得泛红的手,慈悲为怀道:“雪夜天寒。贫尼刚下山取了炭,来时放在了楼下。施主不妨下去取些,再同他们借个手炉,拿着回去吧。”
??那宦侍拱手作揖为谢:“多谢师父。”
??顾清霜不再多言,那宦侍就退了下去。她很快就听到几句隐隐约约地对话,那宦侍依她所言与御前宫人借了手炉离开。
??她缓缓地又将余下的半盏茶喝了,抬手碰一碰案上的酒罐,已是半凉了。
??她偏头想了想:“楼上可有炉子么?”
??身边的宦侍滞了滞,不解其意,如实回话:“只有一方小炉,可闻些茶水。”
??顾清霜点点头,起身端起托盘便提步走向楼梯。那宦侍赶忙跟上:“妙心师父……”
??“施主不必跟着。”她回眸莞尔,“这天着实是冷,我上去劝皇上两句,很快就下来了。”
??说罢她不再等他反应,径自石阶而上。那宦侍终是没跟着她,她就猜楼上该是也没留旁的宫人侍奉才是,真是合适得很。
??登上最后一层台阶,再走两步,房门就已在眼前。顾清霜没有叩门,直接推门进去,房门“吱呀”声刚响,眼前怒语已至:“出去!”
??话刚出,他抬头,看清门口的人,嗓中微噎。
??“妙心师父。”皇帝强自缓和神情,舒了口气,“师父有事?”
??门口的人亭亭而立,直视着他:“贫尼听闻有人为皇上送了热酒暖身。”
??他不由锁眉:“师父是出家人,清规戒律理应清楚。”
??顾清霜淡淡垂眸,不急着答话,先回身阖好了门。而后她提步上前,直至走到他身侧,将托盘放在书案上。
??温酒的小炉就在两步开外的地上,炉边有随时可用的铜壶。她拿起酒罐,背过身,自顾自将酒倒进铜壶,这才开口:“清规戒律是为救苍生,不是拿来害人的。”
??说罢,素手已将铜壶拎起,放在小炉上温了起来。
??她站起来,转回身,淡泊地立在他面前:“若逢天灾,民间寺院皆会敞开寺门,接纳灾民。倘使灾民中有孕妇,为保孕妇平安,寺院破戒杀鸡宰牛为孕妇补身也是常事。施主觉得,这是善是恶?”
??他似有些不耐,口吻不咸不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是大善。”
??顾清霜点点头:“今日天寒,贫尼适才从外面进来,只觉冻得五脏俱冷。这样寒气侵体,回去恐难免大病一场。”
??她说着回头瞧了瞧,手悬在铜壶上方试了下酒温,见还不太热,才又继续道:“可施主乃是天子,举国大事都等施主决断。一场大病,总不免要免朝三五日,这三五日里贻误政务,指不准就有人命牵涉其中——那施主觉得,饮上几口热酒,免去一场大病,虽破了佛门戒律,但是善是恶?”
??还没说完,他已支着额头,拇指揉起了太阳穴,眉头蹙得更深。
??安静片刻,却气笑了:“你这尼姑,话也太多。”
??她似有一瞬的局促,脸颊泛红起来:“贫尼既入千福寺,逢年过节办的便是为国祈福的大事,自没有眼见一国之君有患病之危却坐视不理的道理,今日之事换做寺中旁人同样要劝。施主不必嫌烦,待这酒温好,贫尼就告退了。”
??他轻嗤一声,低头继续读书,懒得理她的模样。顾清霜抬眸看看,却见他唇角勾着一弧笑,已不是方才那心情不爽的样子,显得清隽潇洒。
??她又等了等,待酒热到恰适合入口的温度,便将铜壶拎了起来。又去窗边的矮柜上取了只干净的白瓷盏,斟出一盏搁到他手边。
??她立掌欠身:“施主趁热多饮两盏,驱尽寒气才好。贫尼告退。”
??言毕,她的心跳快起来,一壁眼观鼻、鼻观心地往外退着,一壁不自觉地银牙咬紧,等着他的反应。
??萧致就着盏沿抿了一口,温酒入喉,暖流窜得通体一暖。
??继而抬眸:“师父不妨也饮上一盏。”
??顾清霜心弦骤松,然秀眉锁起,抵触书于面上:“贫尼是出家人,饮酒之事还是……”
??“‘清规戒律是为拯救苍生,不是拿来害人的’。”他口吻悠然,颇带调侃。
??又饮一口,他轻声啧嘴:“‘冻得五脏俱冷,回去恐难免大病一场’。适逢年关,师父纵无大事可耽误,于宫里而言也不吉利。”
??这话很不好听,但并不虚。
??年节生病,于宫中而言的确不吉利。嫔妃与宫人此时若是病了,大多都会拖着不提,熬过正月十五再传太医。
??萧致言罢,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眼见面前的小尼姑被堵得辩无可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底莫名掀起一股笑。
??这笑很快浮至眉间,直达眼底。他睇着她的局促,抬手指向窗边。
??顾清霜为难再三,终于艰难地提步,向窗边蹭去,不情不愿地又取了只瓷盏来。
??她给自己倒了一盏酒,抬眸见他那一盏已饮尽,就将自己那盏暂且搁下,端过他的盏来再添。如此,直显得她大不愿饮下那酒,能拖一刻是一刻。
??然在背过身再为他倒酒的同时,她空着的左手在袖中一摸,一枚豆大的殷红药丸滑入指尖,下一瞬即落入瓷盏,旋即消融。
??这一刻她已等了太久,亦做了许多准备。她将每一件海青的袖口内里的缝线处都挑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正适合藏这样一颗小物,又比袖中宽大的暗袋更亦摸得。
??倒是多亏了方淑人突然送酒,不然今晚她还要颇费些心思铺垫才能将这法子用上。到时或溶于水或溶于茶,但都不如这酒更能遮掩、更能让人觉得自己是在无意中迷了心智。
??她转过身,再度将瓷盏搁到他手边。复又端起自己那一盏,坐到靠墙处离他最远的椅子上去饮。
??见她有“独善其身”之意,萧致也不再多同她搭话,边读着书,边继续喝酒暖身。大雪夜被太后找了不痛快的懊恼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他在酒意中有些走神,鬼使神差地想起某夜大雨,他好心送一个摔了跤的小尼姑回房的事情。
??当时她还不知他是谁,在他怀里喋喋不休了一路,苦劝他把她放下。
??这小尼姑,话真是很多。
??萧致出着神,下意识地睃看了她一眼。只一眼而已,忽而神思恍惚。
??他皱眉按住眉心,又觉身上也热得愈加分明,便想大概是喝得急了些。
??顾清霜抿着酒,耳闻他的呼吸略微有变,搁下瓷盏站起身,再度走向书案。
??如她所料,他手边的瓷盏又已空了。
??她端起瓷盏再度斟酒,边斟边随口言道:“也差不多就剩一盏了,贫尼告退。”
??斟满,瓷盏放到桌上,他锁着眉摆手:“不喝了。”口吻已有些模糊。
??她抑住笑,声音放软:“施主可是喝得不适?贫尼去喊宫人来。”
??萧致含糊地嗯了声,抬眼间娇容撞进视线,他蓦地一懵。
??下一瞬,他的手已扣在她的腕上。定一定神,出口却是:“妙心师父……”
??她感觉到他残存的克制,沉下心神,摸出锦帕,为他拭去额上的细汗:“是喝多了?”
??累日身处佛堂,她身上尽是清心寡欲的檀香味。唯独一方锦帕,她日日清晨都要以玫瑰花水浸过,染满红尘气息。
??后来入了冬,玫瑰难寻,她就改用梅花。阿诗曾嫌梅花暗香清淡,与檀香一样让人闻着清心寡欲,顾清霜只说无妨,反问她:“你看云和郡主院子里种的那几株白梅,好不好看?”
??锦帕拭过额头,擦去额上汗珠,柔软细腻的触感却莫名激得他后背又渗出一股汗来。似曾相识的梅花香沁入心脾,眼前的面容变得愈发朦胧,几不可辨。
??萧致愈发困惑,忍着头脑的昏沉,唤出一个名字:“阿敏?”
??“致哥哥……”轻音缥缈,如梦似幻,仿佛天外来音。他身上愈加燥热,热得难以忍耐,浑浑噩噩地将她抱住:“阿敏……”
??“致哥哥喝多了,我扶致哥哥歇下。”顾清霜声音轻柔之至,反手扶住他,目光投向几步外的拔步床。
??他身形高大,眼下神思混乱,使不上什么力气,她很费了些工夫才与他挪过去。刚半坐半摔地倚到床上,他已迎面袭来,一记吻强硬地侵入口中。她与他四目相对,只看到他眼底一片混沌。
??.
??翌日,她在晨光熹微中苏醒,入目自是一片凌乱。想坐起身,腰背却骤然一阵酸痛,痛得她险些摔回床上,所幸她及时撑住。
??……怨不得神宗皇帝曾痴醉与迷心丸。她这样难受,可见他昨夜尽兴。
??接着,她酝酿出呼吸急促、酝酿出手忙脚乱,魂不守舍地拽来衣裳,颤抖着穿上。
??这样自然动静不小,在她中裙尚有一根系带没系时,他幽幽转醒。
??察觉周围的人微动,她的身形一僵,手指越颤越厉害,最后一根系带怎么也系不好。
??萧致脑中乱做一片,眼见身边是个女子背影,却记不得昨晚召幸了谁,甚至想不起自己身处何处。
??直至她系好中裙系带,翻身下床,面容猛地撞入视线,他倏然懵住。
??一张并不陌生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好似并未察觉他也已醒来,跌跌撞撞地走向衣柜。
??他只余错愕,惊得说不出话,眼看着她将衣柜打开,却做不出什么反应。
??顾清霜身上的战栗不曾停下一刻,低头一位翻找着。衣柜里放着些僧衣,估计是寺中收拾东西时随手放来的。
??她原想翻出些没用过的衣料,如有白绫那就最好,但没能寻得。于是她只好拉开抽屉,再翻一翻,终于翻到一柄剪刀。
??她悍然举起剪刀,抬至颈间的那一瞬,凌光晃得人神思一震。
??“妙心!”萧致急喝,顷刻间,已在外提心吊胆一整夜的宫人们破门而入。
??顾清霜闭眼,剪刀狠狠刺向脖颈。但也就是刚刺破皮肤的瞬间,手已被一把钳住,反拧向身后。
??“啪”地一声,剪刀撞在地上。她恍惚抬眼,将她制住的宦官这才注意到她满脸是泪,一时直看得心软,却不敢松手。
??死一样的安静里,一声哽咽漫入众人耳,隐忍而痛苦。
??她一寸寸转过头,遥遥望向他,眼中怨愤与委屈交织,温柔的声音变得沙哑:“皇上若不让我死,便是要我生不如死……”
??宫人们无不屏息,看看她,再看看皇帝,无一人敢贸言。
第11章 成事在人
??短暂的几息之内,顾清霜几番挣扎,眼睛始终死盯着地上的剪刀。饶是那宦官毫不松力,她挣也挣不开,一心求死的意味也已表达分明。
??萧致支着额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昨晚是朕……是朕喝多了。”
??此语既出,顾清霜彻底心安。
??她做出求死的样子,无非是为不引起他疑心。可摆在他面前的,还有天子圣誉与佛门清规,若他视大局重于人命,真由着她自我了断也未可知。
??好在她赌对了。她赌今上虽政治清明却是个情种,最懂怜香惜玉,见不得自己碰过的女人这样去死。
??她赌对了,他将错处揽到了自己身上。现下,约莫是满心的愧疚与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