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腕被握得紧了些,有点疼,稍纵即逝。
“花官,”他的声音轻了些许,唯恐惊扰长街的繁华,“如今我什么都有了,却再也没有人送我当年的那枝红梅了。我终是明白,错过了便统统都没有了。”
许是我不明白他这些年究竟苦楚几多。我不懂他想要对我说什么。不过他有一句说得极好:错过了便统统没有了。
“那时明月尚且不在,又如何会有当年红梅尚在?”我停下脚步,望着他,“景弦,以后会有人送你红梅的。就像我,我也料想不到,你今日兴之所至,便送了我一束红梅。”
“兴之所至……”他挽起唇角,似乎很想对我拉扯出一个由衷的笑,终是不得。
“前面的都避开!逃犯持刀!”
喧嚣中,我似乎听见有人在疾呼,且那匆忙的脚步声越拉越近,仿佛就在身后。我下意识先看了景弦一眼,他反应比我快些,微虚起眸,一把将我拉住护在怀中,往两边避退。
余光里,我瞥见寒芒闪动,有些刺眼,竟是朝着景弦和我来的。
刀锋当头,景弦将我抽开,抬手握住那歹徒的手腕,反手夺下匕首,一脚踢在腹部,那一脚极重,歹徒摔在地上打滚。紧接着,景弦蹲下身,果决地将匕首插在了歹徒的肩膀,辖制他的动作。
我刚舒一口气,还没顾得上疑惑景弦何时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乐师变得如此杀伐果断,却见斜巷中忽冲出来一人,手持匕首朝景弦刺去!
那人穿的是粗布麻衣,蒙着面,眸中带有狠戾与仇恨。
景弦有危险……这不是逃犯,是刺杀!
我顾不上别的许多,想也来不及想,冲过去抬手接下那一刀寒锋,顷刻间便有血水顺着我的手臂流下来。与此同时,我抱着景弦扑倒在地,想要避开歹徒的袭击。
我并不觉得那割伤痛,唯一颗心为他疾跳,忙从他身上坐起来,翻找他身上有无受伤,“景弦,你没事罢?你有没有受伤?”我晓得,我此时已为他急得泪水打转。
他咬牙握住我在他身上乱翻的手,不顾血水淌在他的衣袖上,深切凝望着我,哑声道,“花官……你还喜欢我。”
第26章 醋
瞧瞧我这个人,嘴上说着一腔孤勇尽数消亡,但看到他深陷危机时,我依旧该死地奋不顾身。一如当年。
手臂上汩汩冒出的血就像流淌的岁月,纵然风雪经年,尚有余温。
银汉迢迢,渡我情思。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酸秀才站在云台上声情并茂地讲着牛郎织女。
今天是七夕,这样当好的日子里,我不晓得酸秀才为何偏爱讲些两情相悦却不得厮守的话本儿,惹来敏敏姐姐在我身旁哭得不成样子。
我拿袖子给敏敏姐姐擦那成串儿的泪珠。
小春燕安慰敏敏姐姐说,“大概是因为陆大哥他自己没有娶妻,所以见不得别人好才讲这样悲伤的故事。敏敏姐姐你就别难过了。”
我劝小春燕你可闭嘴罢。他可真是个聊天鬼才。每每安慰人总安慰到点子上,继而让人心里更不舒服。
敏敏姐姐却不似我这般认为,她竟被小春燕的话给逗笑,望着云台上的酸秀才道,“是,不难过。他还没有娶妻呢。”她眼里,全都是星星。
我不明白敏敏姐姐和小春燕之间达成的共识是什么,只觉得敏敏姐姐的眼中充满了希望。
很久以后我才晓得,那就是支撑着敏敏姐姐一腔孤勇的东西。他未娶,她未嫁,有什么是不能等的呢。
我不明白支撑我一腔孤勇的是什么。我还没到那么悲伤的时刻,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跟景弦一起过好一个七夕。
虽然我想不明白他为何会答应我,与我一起出来逛灯会,但好歹是答应了。此时此刻就同我站在云台下,听周遭一片喝彩声。
我的本意是让小春燕与我们同行,但小春燕却说他不喜欢看灯会,来云台听说书只是给陆大哥捧场的。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将他落在一边了。
敏敏姐姐很不好意思,似乎也有将我们落下,独自去找酸秀才的意思。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和景弦单独相处了。
街道宽敞,我却愣是要挤着他走。
其实我没太注意,只是想说话的时候能跟他离得近一点儿。不知怎么地,说着说着,待我反应过来时,就已将他挤到路边去了。
“你能不能走直线。”他神色极淡,停下脚步对我道。
我很抱歉地点点头,视线却被路边的陶瓷花鸟吸引住。我赶忙拍了拍景弦的肩膀,“你看那个陶瓷的鸟,烧得真好看。”
景弦随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就在我们不远处,那里有不少人在玩套圈。地摊上摆着形形色色的小玩意儿,其中有一只陶瓷的麻雀,我瞧着很有意思。
有意思倒是有意思,不好意思的是,我身上只有几个铜板,还是近日给人洗衣服换来的,心里想的是要留着一会儿给景弦买样小东西,实在没有多余的银子去买套圈。
不过一想到他们那些人就算买得起也套不中,我心里就好意思多了。
景弦看了我一眼,朝地摊走去,我赶忙跟上。就见他掏出了一个铜板,向小贩买了一个圈。
他穷成这个模样了还想为我试着玩一把,我很感动。
他却道,“一个圈就够了。哪个?”
我微睁大眼,指着地摊最远处的陶瓷麻雀,“那一个。”
他左侧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拽着她的娘亲撒娇,同样指向了那只麻雀。
我的心里有些不安,生怕景弦套不中那只麻雀,会被别人拿走。景弦看了那小姑娘一眼,我估摸着他应当与我是同一个想法。
盯着那只竹圈,我眼都不敢眨一下,景弦手腕微动,将竹圈飞了出去。
正中。
我惊讶地睁大双眼怔了一怔,立即带头鼓掌叫好。那老板倒是挺爽快的,取了陶瓷麻雀递给景弦。
这个时候,我已经伸出了手准备接住他平生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想着一定要回去拿绳子将它穿起来,掉在我的脖子上,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可那麻雀没有落到我的手上。
他身旁站着的小姑娘在麻雀被取走的一瞬间登时哇哇大哭,声音比之我方才在景弦耳边闹腾时还要敞亮许多。
小姑娘哭得满眼泪花儿,拉住景弦“大哥哥、大哥哥”一声声地叫。她的娘亲哄也哄不住,摸出几个铜板来想要买走。
“不必。”我看见景弦似是叹了口气,推拒掉妇人拿出的银子,随即蹲下身,温柔地为那小姑娘擦干泪水,将麻雀放在她的手心,柔声安慰道,“拿去罢,别哭了。”
我想我此时还朝他伸着手的模样应当很傻。暗戳戳地将手背在身后去了。
“不好意思,这几个铜板你拿着,她不懂事……”那妇人将银子推到景弦的怀里,面露尴尬。
我心里想,她尴尬什么呢,她的尴尬还稍逊我一筹罢。我似乎才是最尴尬的。
“没有,她很可爱。这东西也不值几个钱。”景弦依旧推拒掉了银子,只拿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她年纪这么小,难得出来玩。尽兴就好。”
这不值几个钱的东西,我却该死地想要。也该死地买不起。
他蹲在花灯下,揉着小姑娘的脑袋,温柔说话的样子,是我从没见过的。我与他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
唯夸过我一次“可爱”。如今我晓得了,原来在他眼里,可爱的不止我一个。这个夸奖我用大牢里的板子才换来,小姑娘只需要撒娇哭一哭便换来了。
早知道我就在他面前多哭哭,兴许还更惹他同情一些。
景弦站起身,转头对我道,“走罢。”
他无知无觉,不是有意。我想我应该原谅他,免得让他觉得我小家子气。可我心里偏生堵得不行。我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我就是小家子气。
走了不知多久,他似乎察觉到没人在挤他的路了才回过头来看我。
我的难受再明显不过,他停下脚步与我并肩,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和我说,“你比她大十岁,还同她赌这种气?她是个小姑娘,你也是?”
我不是,但我想做你心中的小姑娘。所以如此矫情倔强。若今日换作是小春燕,我便也不会想那许多。
可他能转过头来解释,我竟还是不要脸地觉得不应该同他生气。
“我不是赌气。”我嗫嚅道,“……对不起,我好像是吃醋了。”
他身形微滞了下,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堪堪瞧见他微握起来的手。
这句话被我这样身份的人说出口,不需要他多说什么,我先亲自别扭别扭。
他的手掌松开,我才抬眸看向他。
“陶瓷的麻雀而已。以后,送你更好的。”景弦这样对我说。这是一个承诺。
虽然他至今没有告诉我,当时在大牢里他为什么夸我可爱,但我还是对他的承诺充满了期待。
可惜,我如今不知道的是,自他承诺起,到我离开云安,他始终没有兑现他的诺言。他说的比陶瓷麻雀更好的东西是什么,我一直都没有看见。
大概是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银子,买不起更好的给我罢。
“这是你说的,那、那……”我捏住他的衣角,安抚他道,“那我不醋了,你记得以后送我。等你有钱了送我,我不急的。”
他“嗯”了一声。我就姑且当他是暗自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了。
“景弦,你站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也想要送他一个小玩意儿,趁我现在手里还有点铜板。
他有些不解,但我知道他从来不会多问我的事情。我去哪里他不会过问的。
果然如此,他点了点头,站在那里等我。
我朝巷子深处跑去,那边有个小贩摊子,我清楚记得摊子上有卖荧石的。那个东西像萤火虫一样好看。料想他会喜欢。
买它花了五个铜板,已经是我这两天所有的家当。我们乞丐这行的,家当都是按天来算的。
兴冲冲捂着荧石跑向景弦,瞧他那白衣飘飘的模样,我心里欢喜得紧。但还没瞧两眼,便见一匹马疯了似的朝他冲去。
景弦!”我惊呼出声,同时拿出我平生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想将他从疯马下抢救出来。
却不曾想,他的反应比我快上许多,听见马蹄声时已经机敏地退开了。
他避开了,我这么冲过去自己却摔了个狗啃泥。
手臂擦着地面滑过,疼得我眼泪都快要淌出来。幸好那疯马没有撞到景弦,我望着绝尘的马儿心里松了口气。坐起来才发现,捂在手心的荧石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这回,我的眼泪确确实实淌了出来。
“荧石……我的荧石……”我皱紧眉,顾不得手臂疼痛,趴在地上四处探看。
没有,没有。
景弦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你找什么?!手流血了!”
“我的荧石,我刚买的……是我要送给你的!”我望着他,这才望到手臂上冒出的血珠子。本以为只是蹭破点皮,没成想流了血。
他皱眉,一边将我扶起来,一边告诉我,“我不喜欢荧石,别找了。先去包扎。”
“……”他都还没有看过荧石是什么模样,就将我拒绝得干干脆脆。
我有时候真的很不明白他。
就像现在,他为何紧拽着我的手,对我说出我还喜欢他这样的话。
是啊,可那又怎么样呢。你的妻子没有教过你,不要和别的姑娘探讨这些喜不喜欢之类的话吗?
许多人会对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拒不承认,是常理。殊不知还有许多人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拒不承认,也是常理。
我摇了摇头,没有看他,“我只是不希望你出事而已,方才,太危险了。”
待我反应过来时,身后的歹徒已被官兵制住,我后知后觉地从他身上爬起来。还去拾那散落一地的红梅。
“大人可有受惊?”是方才喊人避让的那名官兵,他带着一众捕快,俯首问道。
景弦撕下一截他白色的亵衣,将我拉到面前,将我手里的红梅抱给旁边的侍从,随即一边皱眉为我包扎,一边却对官兵道,“先带回去。”
官兵俯首,又问,“大人要亲自来审吗?刑……”
听见官兵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忍不住抬头,疑惑地看了景弦一眼。
只见他正稍侧眸睨向那官兵,眸底阴寒森冷。
纵然我不常见他温柔的模样,却也没有见过他看人时是这个眼神。
我瞧着都觉得心底有点儿发憷,更遑论被盯着的人。我却不敢与他多说什么。
“带回去关押起来,找个可靠的人审着。”景弦的声音还如以往般朗润,仿佛方才那般凌厉眼神看人的不是他。
没待那官兵回答,景弦已将我一把抱起来,我猝不及防,惊呼道,“景弦?!”
“我们回家去,给你上药包扎。”景弦垂眸看我的眼神,如他当年看那四五岁小姑娘时同样温柔,“我怀里有个哨子。”
“只是划伤手臂,没有摔着腿。我自己能走。”我嗫嚅道。
他没有放下我,只是挑起眉认真重复道,“哨子。”
好罢,我妥协了,在他怀里极暖和。我自己其实也十分厚颜无耻地不想下来。就趁我受伤了多赖一会儿罢。
我将手伸进他的衣襟,忽觉不妥,又拿了出来,抬眸看向景弦,他竟浅勾着唇角望着前路,假装不知道我在看他。
我低下头,再次将手伸进去,认认真真地摸他怀中的哨子。摸到一个物什时,心中松了口气,连忙拿出来。省得在他衣襟中逗留。
哨子本身是一只云雀,一等白瓷质地,上釉彩绘,栩栩如生。雀首开了个浅口,作呼吹用。
纵然我在竹舍见过不少容先生珍藏的稀罕小玩意,也禁不住惊叹于这只雀尾哨的巧夺天工。
我看了景弦一眼,他低声道,“我寻常,用它唤坐骑。”
这么说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让我吹响它,是为了唤他的坐骑来,好让我们快些回府去,给我包扎。
我低头含住雀首,轻轻吹响。拿出雀首后,我才反应过来,他说他寻常用它唤坐骑……那我方才吹,岂不是与他……?
想明白这一点,我由衷感觉到自己的侧脸正徐徐发烫,烧得脑子也有些不清明。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我赶忙要将哨子放回他的怀里。
“放在你那里,替我保管罢。”他开口制住我的动作,垂眸看我,“行吗?”
“……嗯。”天可怜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很难拒绝他。
那声哨唤来的是一匹黑棕色的骏马,景弦先将我抱上去,让我侧身坐好,又翻身上马坐在我身后,绕过我的两臂将我抱紧,“抱住我,我骑马很快的。”
“……”我犹豫了下,拉住了他腰侧的衣服。
“你这样,不怕摔下来?”他低头看我,顺势将从我肩上滑落的银狐大氅捞起来,继而包裹住我整个人,柔声道,“犹豫什么,手臂难道不疼吗?得快些回府。”
疼的。我不再犹豫,双手环住他的腰。然而……
人这个动物,手臂都不太长,我这般环住他的腰,就注定我的脸会依靠在他的胸膛上。这让我觉得极为不妥,不晓得他是怎么觉得的。
正打算松开手问一问。
“驾——”
他猝然纵马狂奔,我被骇得心惊,登时不敢再乱动,紧紧拥住他的腰,连人带氅窝在他的怀里。
的确如他所言,不消片刻我们便回到府中。
他径直将我抱进房间,放在床榻上,我赶忙说自己还不困,景弦却让我别动。他服务得太过周到,若不是我亲自受的伤,我险些以为自己其实是得了个什么不治之症。
景弦唤来大夫为我调药,那大夫是个正当壮龄的,手劲儿十分大,为我抹药包扎时八成不懂什么叫做细皮嫩肉,下手略重。
“你下去罢,把药留下。”我见景弦皱起了眉,不悦地将大夫叫走。
大夫走出门后,我才低声对景弦道,“他包扎得我有点疼。”
景弦坐在我床边,蹙着眉,轻柔地抬起我的手臂,“所以我来给你包。”
他不愧是有妻室的,照顾起人来格外体贴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