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汀雨阁,我呆坐了很久,心乱如麻。
我知道,在宫中,没有家世背景已难免要受冷眼,若再不得宠日子只会更加难过。可即便难过,也好过惨死。我若因得宠遭人侧目陷害,没有家世相助只怕难逃劫难。
婉然沏了花茶端给我,沁人心脾的茶香此时却半分安抚不了人心。我问她:“那玉穗的尸体…怎么处置的?”
婉然低头喃喃道:“能怎么处置,扔去后山罢了。”
我怅然一叹,叫来林晋:“你去给玉穗置个棺材,带两个人去一起把她葬了吧。以后都记得这个日子,每年烧点纸钱去。”依今日和贵嫔的狠辣,若没有我晋封宫嫔这一茬,玉穗大约也是难逃一死。但若不是为了做给我看,她也许不用受那般折磨。再往深里想,若没有我这个先例在,她兴许也不会去做那惑主之事…
就算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在她求我时我吓得愣住没能及时出言也还是我的错处。这是我在成为宫嫔后牵涉的第一条人命,但大约不会是最后一条…
我要避开。
“婉然,去把瑶昭仪那日送的桃脯拿来。”我突然要那桃脯,婉然愣了一愣,但见我脸色不好也为多问,立即去取了来。
我抚了抚盒子上的海棠花纹,打开盒盖,木讷地将桃脯一枚枚吃下去,甜得嗓子发甜发腻,却甜不到心里。
婉然在旁看得发怔,唤了我几声,我也无心应答。吃了大半盒,我才像还了魂一般,直勾勾地盯着盒子里剩下的一颗颗橘红色,目光挪也挪不开,声音略哑地苦笑着,自言自语道:“若是刻意要避,总还是避得开的,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晏然传》的第一滴血…嗯…【←节操呢- -】接下来几天均有更新…求收求评求调戏~~~咳…前几章一直说逢十章节放品秩…但还木有到第十章好着急…于是这里先贴一下吧…《宫记·晏然传》后宫品秩(PS这是阿箫自己用各朝代的攒的…大部分都比较常见,不常见的那几个…是北齐的)【三夫人】正一品:夫人【四妃】从一品:妃【九嫔】-上三嫔正二品:昭仪、昭媛、昭容-下六嫔从二品: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二十七世妇】正三品:充仪、充媛、充容、充华从三品:婕妤正四品:贵嫔从四品:贵姬正五品:姬从五品:容华【八十一御女】正六品:美人从六品:才人正七品:令仪、秀仪、慎仪、宣仪、婉仪、润仪、丽仪、弘仪、肃仪从七品:琼章、瑶章正八品:婉华、穆华、闲华【散号】从八品:宝林正九品:良使从九品:采女
006婉拒
喉间似有千万只虫子咬噬般发痒发麻,逐渐地呼吸急促喘不上气,在婉然惊慌失措地去传太医时,我已经神志不清了。云溪扶着我躺下,我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股苦涩涌入口中,我醒过来,看到的却是端着药碗的怡然。喉咙里的不适已经减去大半,只还有些沙沙的痒意。我蹙一蹙眉,坐起身从她手中接过碗,难免责怪了一句:“你怎么来了?快回御前去,都作了宫正了,自己还这么没规矩。”
“自己贪嘴,还好意思一本正经地说怡然?”带着笑意的反问让我悚然一惊,侧头望过去,宏晅正负手站在门边看着我。急急将药碗放在旁边矮几上就要下榻,宏晅踱着步子过来:“别多礼了,歇着。”
他坐在榻边,端起药碗舀了一勺吹凉后送到我嘴边,我避了避,别过头去。
他忍不住一笑:“躲什么?朕还能喂你喝死药不成?”
我心中烦乱不堪,自小对桃脯杏脯过敏,本是一点也吃不得,后来大了一些,身子也好了不少,偶尔吃上个三五颗是无碍的,这次大量吃下桃脯为的就是引发敏症。本意是要借此避宠,哪知他会此时出现在汀雨阁。
其实,我从前生病,他也时常前来探望。吩咐厨房做两道我爱吃的点心或是挑几件模样精巧的首饰带给我,再在我房里小坐些时候,陪我闲聊解闷。那个时候,林晋曾不知轻重地当着他的面调侃我说“到底是晏姐姐在陛下心里的分量重,宫里得宠的娘娘病了陛下也未必有这样的心思”。这话听得我周身一悚,慌忙去打量他的神色,他不以为意地说笑道:“就是对她照顾得太周到了,弄得她愈发娇气,总小病小灾不断。”
我嗔怒而笑地回给他一句:“那陛下别来看奴婢就是了。”
他拿起药碗,边是一勺勺舀起放下冲凉边道:“那不行,惯坏了你就扔下不管也太不仗义。来,吃药。”
同样的情境此时再出现,只让我恨意更盛。按林晋当初所言,他待其他嫔妃都没有这般心思,我现在也是他的嫔妃了,还能受到这般待遇,我也许应该觉得幸运才对。
但…这一切,根本不该发生。
我忍不住心底的怨恨,猛然推开他的手,褐色的药汁溅在床单上,迅速晕开。
“晏然!”他微愠地一声低喝。
“臣妾万不敢劳陛下这般照顾,陛下请回。”
他沉默良久,终是将药碗重重搁在一边,高声一唤:“白芷。”
一个宫女应声而入,行稽首大礼,朗朗道:“奴婢白芷叩见陛下、叩见琼章娘子。”
宏晅向我道:“晏然,白芷懂些医术,以后就留在你身边侍奉吧。”
自我册封以来,他赐下四个御前宫人随在我身边已引起了不少的议论,如今再加赐,我身边的宫人便超出了琼章仪制。我想要拒绝,又不肯与他多言,怡然垂首一福:“陛下,琼章娘子自册封以来宫中议论便从未停过,再加赐宫人只怕…”怡然语声弱去,打量着他的神色,他始终只是看着我,我低头淡道:“怡然说的是,臣妾自己小心着慢慢调养也是一样的,不劳陛下再加派人手。”
宏晅沉吟片刻,一颌首:“也好。”摆手叫白芷退下。
郑褚进来一揖,低垂着眼帘贴在宏晅耳畔低语了两句。宏晅眉毛一轩,道:“就说朕正忙着,晚些再去。”
他换了个姿势坐着,伸手托起我的背,不顾我的身子在被他碰到时的陡然僵硬,强把我揽在了怀里。他身上带着龙涎香与琥珀香混合的气味,温暖无比,却无法改变我话语中的生硬与清冷:“臣妾的身子无碍了,陛下不可为臣妾耽误正事。”
他的手指轻抚着我的脸,怜惜中隐有歉意:“没什么大事,这些日子事务多疏忽你了,今天就在这儿陪你。”
我观察着郑褚的神色,见他并无为难,大概确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不再多说。他低头看着我,我下意识地也抬头看着他,他嗔笑说:“眼睛睁这么大累不累?你再睡一睡吧。”
不看他也好。我依言闭上眼,搭在他胸口的手感觉着他均匀的一起一伏,心中五味杂陈。有那么短短一刻,我几乎觉得是嫁人为妻还是与他为妾有什么相干?我与他,到底有八年的情谊,而那安夷将军姓甚名谁我都不知…也仅仅是那么短短的一刻,我又陡然清醒。他是帝王,不是我的夫君,这种贪恋是要不得的。再者,就因他那一时冲动,我从此不可能再嫁人为妻,晏家唯一境遇尚好的女儿,也落得了个只能为妾的下场。我想着,背过身去,自己将被子裹紧了些。
心思莫名烦乱,根本睡不着,又知道他就在身后,连转过身去也不行。闭着眼睛就是无法抑制的胡思乱想,想起那一晚,想起惨死的玉穗,甚至想起在太子府从小到大的大事小事。气恼地将被子捂在脸上,想把这些想法全隔在外面。
感觉肩头被他拍了一拍,他的声音隔着一层被子听上去远而沉闷:“晏然,朕知道你为什么心烦。”
我一滞,缩在被子里淡淡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妾只是发了敏症身体不适…并没有心烦。”
他的笑不太真切,带着玩味的不屑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这话你十岁的时候就说过,朕没忘。”
他一字字说得很轻,却一下下重重击在我的心头。没忘?若当真没忘,我现在就该是安夷将军的未婚妻子,等着他下旨赐婚。他的话停了,大约是在等我的反应。我脸上的冷笑难以抑制,说出的话却仍是娇柔无比:“儿时的话当不得真的。何况陛下也不在‘富人’之列,更加不会是穷人。陛下是大燕的帝王,天下女子哪个不想做天子宫嫔的?”
他嗤声一笑,似乎觉得我这番言论很是可笑:“旁的嫔妃这么说说也还罢了,晏然,你随在朕身边八年了,朕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伸手拽开我覆在头上的被子,我没有阻止,任由着他拽开,然后转过身面朝着他,语声清淡:“那陛下觉得臣妾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深深地看着我,眉头微蹙,眼中情绪复杂却又叫人看不出个所以然。因他是半倚着,玄色直裾的下摆就铺在我眼前,衣缘上游龙暗纹精致得直刺人眼。我将视线从那暗纹上移开,对上他的双目,盈盈而笑:“便如陛下所说的,臣妾随在陛下身边八年了。可臣妾为什么会随在陛下身边八年您也清楚,臣妾当年全家获罪,即便是今日,兄长仍在充军,小妹仍在奴籍。臣妾打小就知道哪些人是惹不得的,臣妾是什么样的人,也取决于做什么样的人能让自己活下去。”自七岁开始,我是获罪的晏家人里离皇室最近的,却从未为家中多说过半句话。只因我心中有分寸,无论我在御前做到什么位份,但凡政事都非我可横加干涉,一时冲动莫说救不了家人,更会让自己万劫不复。
对于我的这些心思,我想他也是清楚的。所以这些年来,即便已熟悉到私下可不分君臣主仆,但我的家人仍是我们之间从不曾提及的话题。他下旨为我册封那日是我第一次破这个例,今日是第二次。那一次是为免得封过高引人侧目,今次则是刻意惹他不快以便避宠,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活着。
他身形微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轻笑道:“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做什么样的人能让你活下去?呵,所以你从七岁起就已是费尽心机步步为营了?倒是看不出你有这样的心思。”他语气不善但却不是怒意,分明是识破了我的疏离之语又不戳穿。
我低头一默,亦不愿说破,沉沉道:“到底相识已久,臣妾的心思,陛下总是明白。那么旁的话,想来也不必臣妾多言了。”
他目光一凛,面色阴晴不定地端详着我,仿若刚刚认识一样。一声冷笑,他起身离榻,衣袍夹风地离开了汀雨阁,扔给未能反应过来这突然变化的宫人一句:“回成舒殿。”
我并未起身恭送,依旧躺在床上,淡泊地道了一句:“恭送陛下。”
在他离开后,房里沉默了好一阵子,婉然犹豫的语声在榻边响起:“姐姐,你何必…”
我睁开眼:“你听见了,何必多问。为了活下去,陛下明白。”
婉然便噤了声,却是林晋在旁一叹:“娘子怕是谬了,但凡宫嫔,总要有圣宠才好活下去。”
“不,不是。”我扬唇一笑,看向他,“我说的是活下去,不是要活得多好。”
此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我闭上眼睛歇息,却在睡与醒之间往往返返,总在即将入睡时被一股突然而至的烦躁拉回清醒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桃脯杏脯过敏这事确实有…阿箫表示有朋友桃脯过敏- -并且阿箫自己杏脯过敏(过敏一家亲…)但是桃脯过敏的症状我不太清楚…这里写到的症状其实是杏脯过敏的夸张版(作为一个吃货就算过敏也忍不住想吃,每次都吃得嗓子不舒服继而呼吸不畅才忍住…据说吃太多真的会晕厥什么的…)继续求微博勾搭~
007废黜
在此之后,后宫更加确定了我在一朝得宠之后便再不得圣眷,汀雨阁愈加的门可罗雀,正合了我的心思。听说我大病未愈,皇后索性免了我的昏定晨省,这样一来,我连与各宫嫔妃的走动也皆省去了。眼见着是不可能再复宠,和贵嫔见此也就懒得在我身上多下工夫,在汀雨阁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静、过得平淡。
怡然时常在不当值的日子抽空来看我,这也是唯一让我知道后宫发生了什么的途径。其实以我今日的境地,后宫发生了什么我知不知道都没什么关系,只是觉得太多的闲暇时光无处打发,她说什么我也就都听着而已。
比如在几日前,陛下驾临欣华殿,不知因什么原因龙颜大怒,禁了和贵嫔的足;
比如瑶昭仪惹了帝太后不快,可碍在陛下的面子上,最终也只是斥了几句了事;
再比如,竫姬当面冲撞了琳妃,陛下听闻了此事却没说什么,仍按原本的意思晋了竫姬为竫贵姬。
我心下清楚怡然是特意捡了这样的事来说给我听,无非是要我明白在后宫之中宠辱皆在一朝一夕之间、作为宫嫔圣眷是何等的重要。我仍只是权作不明的静静听着,然后继续我的闭门养病。几次之后,怡然终于无奈地挑明,我给她的答复也只是那句“我不需要活得多好,我只要活下去”。
而无论是和贵嫔瑶昭仪还是竫贵姬,她们的宠辱也都是因为想要活得好才惹起的。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觉得这辈子大概也就这么消磨了吧,加之每三年便有几位新宫嫔入宫,晏然这个名字,大概很快就会彻底从他的印象中消失了。
可在那个午后,忽然有得脸的宦官带着人吵吵嚷嚷地进了汀雨阁,林晋进来禀说:“是皇太后身边的人,请娘子去一趟。”
我虽是疑惑不解,也只得理了妆容,出门去见。那人叫张茂充,长乐宫的掌事宦官。他向我欠了欠身,面无表情地道:“皇太后宣琼章去一趟。”同是在宫中多年的人,这般的态度一看便知绝无好事。婉然取了件大袖衫披在我身上,低低道:“娘子小心着凉,奴婢随娘子一起去。”
我点一点头,回看了林晋一眼,林晋垂首一躬身,未言。
这一路走得很安静,我和婉然都没有去问张茂充皇太后为何召见,他若想说自然会说,如不想说问也没用。到了长乐宫正殿门口,他方退到门边让出道来,颇有些阴阳怪气地道:“臣就不随着了,娘子请吧。”
我浅浅颌首,提裙入殿。在皇太后面前目不斜视地行稽首大礼下拜:“臣妾晏然叩见皇太后,皇太后万福金安。”
良久沉寂,沉寂得好像殿中无人一样。我保持着下拜的姿势一动不动,心中大是疑惑究竟出了什么事。
须臾,皇太后的声音才传来,低沉得犹如厚重的乌云压过心头,带着令人生畏的威仪:“抬起头来。”
始抬起头,就见皇太后右手一扬,盏中茶水迎面向我泼了来。一时躲闪不及,温热的茶水带着片片茶叶尽数泼在了脸上。我心中惴惴,不敢伸手去擦,俯身又一拜:“皇太后息怒。”
“息怒?”皇太后冷笑一声,抑扬顿挫间皆是嘲讽,“从前倒没看出来,御前尚仪还有这般的本事!才做了几天嫔妃,就连宫中主位也动摇了。”
我一惊,额头仍是触着地面未动,丝丝凉意直入心间:“臣妾不知皇太后何意,请皇太后明示。”
又是一声冷笑,皇太后静默了一瞬,道:“哀家问你,和贵嫔是怎么一回事!”
和贵嫔?我想了一想,应道:“和贵嫔确是瑜华宫主位,但臣妾近日养病,皇后娘娘免了臣妾的昏定晨省,和贵嫔那里便也多日未去问安了。不知皇太后所言何事。”
“和贵嫔自入宫至今做瑜华宫主位三年了,好好的什么纰漏也未出过,你刚到瑜华宫几天就让陛下禁了她的足了!晏然,哀家倒真是小看了你了!”皇太后语中怒意愈盛,我心中大惊,不知她缘何会将此事与我扯上关系,言语间亦隐有惊慌:“皇太后明鉴,臣妾养病已逾半月了,未离开汀雨阁一步,陛下亦未来过汀雨阁。”我抬起头看向皇太后,神色坚定无比又仍是恭敬,“贵嫔娘娘被禁足一事臣妾略有耳闻,却不知缘由,但此事绝非臣妾从中作梗。”
宫女奉上了新茶,皇太后揭开杯盖饮了一口。隔着香茶的热气,笑意看上去很是迷蒙:“倒是一张巧嘴,若不然,哪来的本事小小年纪就做了御前尚仪,又哪来的本事让陛下封你这位子。哀家却不是陛下,没工夫听你这般妖言。来人,传哀家旨意,废她琼章位,贬为庶人,脊杖二十,打入冷宫。”
不禁浑身一颤,虽在来时便知绝无好事,但这仍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到底也是天子宫嫔,纵有错处也总要查明了再做决断,怎的今日竟在实情如此含糊的情况下就下旨废位了?心知其中必有复杂原因,却不能问。思量着该如何脱身,直至宦官取了杖来准备动刑仍是无措。皇太后今日是铁了心要废我,我说什么她都断不会听,长乐宫这盘棋对我而言是个死局。
原来即便是刻意想避,也仍是避不过。
宦官请示是否动刑,皇太后笑看着我,蔑然道:“方才不是挺会说的?现在怎么哑巴了?”
我垂首不言,只觉宦官手中那漆了红漆的竹杖红得好像用血染出的一样。原来我谨小慎微地活了八年,最终还是这样的一死。
皇太后的笑靥忽地一变,看向殿门口,隐隐有了些惊慌之意,我正疑惑间,便听那熟悉的声音毫不掩饰怒意地响起:“晏然犯了多大的错,要劳得母后亲自动刑?”
我因是朝着皇太后跪着,不便转身向他行礼,他走到我身边停住脚步,也未向皇太后行礼,只冷冷站着,分明是一脸质问。
皇太后迟疑一瞬,方怒道:“皇帝一向是守礼的,如今为了这狐媚惑主的贱婢,对哀家如此咄咄逼人起来。”
“母后也一向是辨是非的,如今不分青红皂白就下旨动刑废位。”他沉沉一顿,“不知母后何意?”
皇太后淡睨我一眼,“好,哀家问你,和贵嫔禁足一事,与这贱婢有关无关?”
“无关。”宏晅回得斩钉截铁,“和贵嫔擅动酷刑,随居宫嫔皆受了惊,儿臣才禁了她的足。彼时晏然已卧病在床,和她有何干系?”
“随居宫嫔皆受了惊?”皇太后玩味着他这句话,缓缓道,“瑜华宫的随居宫嫔,除了尚未到及笄之年的沈闲华不就是这位晏琼章么?说到底,什么擅动酷刑都不重要,到底是惊了晏然你才如此动怒。不过依着哀家看,那和贵嫔做得无错,狐媚惑主的奴婢留不得。”她说着看向我,笑意盈盈,“今儿个陛下晚来了一步,哀家的旨意已经下了。这事儿就这么办吧,就拿她给后宫提个醒,前些日子刚封了新家人子,陛下身边也不差她一个。”
当着皇帝的面不便行刑,宦官闻言就要来拖我走。求情之语被我生生咽了回去,如此时求他,只会让皇太后怒意更盛。却听他怒然低喝一声“住手”,宦官犹豫着放开我,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皇太后毫不退让:“这晏然,母后废不得。她是儿臣的嫔妃,儿臣不答应,母后不能废她。”
一句话说得皇太后顿时勃然大怒:“果真是个狐媚惑主的贱婢!皇帝,你莫要忘了哀家还是你母后!”
“是,母后的恩朕不会忘。但也请母后记得,后宫是儿臣的后宫,再退上一步,六宫之主是朕的中宫皇后,这些琐事,不劳烦母后了。”他的话语冷得仿若靴子踩在冬日地上结的薄冰,每一声传入耳中都听的人全身发寒。在宫中时日稍长的宫人,都隐约知道皇帝的生母帝太后虽以皇太后为尊,但实与皇太后是不和的,皇帝与皇太后亦是不和的,我从前随他到长乐宫问安时亦听过多次如今日这般的针锋相对,可今日却是因我而起。
皇太后的胸口几经起伏,他也只面容不改的站在那儿,见皇太后无话再言,才冷然转身,看了我一眼,吩咐道:“怡然,送琼章回去。”语未毕,人已提步离去。我忍着膝盖的酸痛,仍向皇太后福了一福道:“臣妾告退。”方恭顺退去。
走在往瑜华宫的宫道上,宫人们都远远随着,我不言,他亦沉默不语。我知道,他与皇太后之间的争执会愈演愈烈,任何小事都可能成为触发矛盾的由头;再往深了想,朝堂之上的姜家与皇权也会逐渐形成对立之势,若最后是他胜了,姜家将会在一朝间倾覆,而他若是败了…
我停住脚,低头转向他,似全然不知其中错杂般道:“陛下不该为了臣妾与皇太后那样争执。”
他看看我,哑声一叹,话语温柔:“很多事你不懂,也与你无关,委屈你了。”
我默然,又道:“求陛下赦了贵嫔娘娘。”他未答。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的宫妃品秩或翻第五章~~~【↓欢迎戳微博敲打↓】
008纷扰
瑜华宫门口,他站住脚步,思虑片刻,向我道:“如今闹成这个样子,你在瑜华宫住下去只怕少不得麻烦,迁去锦淑宫吧。”
不禁心下感念他的细心周到,微微一福:“诺,还是陛下想得周全。”
林晋守在汀雨阁门口张望,见我回来大是松了口气,行礼问安。宏晅一笑,随手将拇指上的扳指摘下赏了他:“亏得你办事机灵,救了琼章一命。”
林晋谢了赏,躬身笑道:“不是臣办事机灵,是宫正和琼章娘子姐妹情深,跟臣三令五申若琼章有什么事须得立刻知会了她。宫正掌着戒令刑责,臣哪敢不照办呐。”
这话说得宏晅回头笑看怡然一眼,怡然面上一红,伸手拍在林晋头上,笑斥道:“瞎说什么,陛下刚因着擅动私刑的事办了贵嫔娘娘,你休得给我惹麻烦!”
宏晅朗笑一声,遂握起我的手进了汀雨阁。落座后,他挥手遣退众人,似不经意地问我:“还是和先前一样的心思?”
我哑然一笑,这话几乎是和问“还是想避宠吗”一样的直白了,若不是仗着有多年的情分,我答一句“是”就是断送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但若不是仗着有多年的情分,他也断问不出这样的话,如此既然他问了,我便也老实回答了:“是,更是了。”不过一朝得宠就已成了皇太后的眼中钉,若我现在再去争,只会过得更加艰难。
他了然笑道:“你只想着去避开那些麻烦,怎么不想想朕可以为你免去那些麻烦?”
我低垂羽睫,语气彷如漂浮空中的柳絮,幽幽的抓不住:“因为很多事情并非臣妾能够左右的,陛下亦不能左右。”我知这话是会令他不悦的,但却是凿凿事实。后宫宫嫔众多,是非亦多,他并非事事都能知晓,亦非事事都能管得过来。即便能事事都管,也总有些决断要出于权宜,或许他确有心护我,可也难免有些事会有心无力。
再者,那一夜的事,于他于我终是一道隔阂,我再无法与他坦然相对。
他对此未加置评,苦笑着一摇头:“朕纳你为妃嫔,不是为了要你避着朕的。”他面容微沉,“你就是从前做宫女的时候,对朕的态度,也没有像如今这般恭敬过。”
我知他实是怪我态度疏离了,只作不明,抿唇莞尔道:“陛下是天子,天下子民哪有不对陛下恭敬的。”
恼意在他眉宇间一闪而过,我低一低头,又言:“皇太后仍在气头上,陛下不可为妾室惹怒嫡母,家和万事兴。”说着站起身,深深一福,“臣妾恭送陛下。”
因着话语间字字句句都是似是为后宫和睦着想,他分明不悦又动怒不得,仔细地打量我良久,气得一笑:“琼章自己好生养病吧,朕走了。”
长乐宫一事,让皇太后颇失颜面,长乐宫上下自是严守口风不会对外宣扬;我又向宏晅表明了心迹,他也断不会再往外说。因此我在长乐宫险遭废黜、得皇帝相救一事鲜有人知,外人看到的仅是我突被陛下降旨搬离瑜华宫改去了锦淑宫居住。
锦淑宫只有两位宫嫔居住,一是同样位列八十一御女的夏美人,一是最末等的采女胡氏夕冉。宫中连主位也无,因夏美人尚算得宠,位份也算锦淑宫最高,诸事都由她暂理。
胡采女与我是差不多的情境,她从前是梧洵行宫的宫女,半年前得了圣眷故而封了采女,之后再未晋位。循理来讲,我与她该是有些惺惺相惜的,但实际并非如此。论及身世,在得封之前她是中家人子,我身在奴籍,她显是好过我的;可我一举晋封琼章,她只在采女之位,难免心存嫉妒,又见我目下也是失意着,说话愈发的难听。
在锦淑宫偶然遇见的时候,她也未向我见礼,言语尖刻寒酸得不堪入耳:“究竟是个奴籍出来的下作坯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什么用,连瑜华宫也不愿留你,你还指望陛下多看你么?”
家中自小教导德容言功之事,后来入了太子府,虽是为婢,这些方面也素来注意,蓬头垢面在我看来实是不堪。此时虽在病中,仍每日整理妆容,听她这样说,虽生愠意,也懒得争执,脚下未停地继续行去。她的话却不停,且是提高了嗓音生怕别人听不见:“倒不如死了这条心,将那些珠钗布料省下来打赏下人,好歹日子好过些,还省得作践了那些好东西!”
我眉毛轻挑,顿住脚步却不看她:“胡采女这话错了,家人子也好,曾在奴籍也罢,今日到底是陛下的宫嫔,女德自不可废。看来采女自幼没学过这些,我劝采女回去内修吧,没的丢了陛下的脸。”
胡采女陡然大怒,疾步过来指着我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训我!你若不是在御前待了几天哪有今天的位子,好自为之就是了,时时拿陛下出来压人简直滑稽!”
我侧头看她半晌,见她几分妩媚的美目里羞恼掺杂,一声轻笑,转身施施然离去。婉然忍不住在我身旁小声道:“亏得她也是个小主,说话这样难听,传到陛下那儿绝没她的好处。”
我摇一摇头:“别管这些子闲事。也不是她的错,家里小门小户的本是不懂这些,一朝封了宫嫔也难有改进。”
婉然撇一撇嘴,又道:“昨儿晚上回家省亲的静婕妤娘娘回宫了,姐姐不去见见?”
我一怔,思虑了片刻,道:“现在这个情形,她未必想见我。罢了,她是婕妤,若想见我随时可来召见,我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婉然点一点头,扶着我回了静月轩。
第二日,果然有荷莳宫的宫人来请,说是静婕妤的意思。我更了衣,穿了身颜色清淡素雅的兰花纹交领襦裙,梳了个寻常的发髻,随他们去了荷莳宫。
静婕妤没有在正殿见我,宫人直接请我进了内室。
她正坐在窗前做着女红,我盈盈向她一福,口道:“锦淑宫静月轩琼章晏然见过静婕妤娘娘。”
她抬头一看,忙过来扶我,嗔道:“这是成心让我生气,昔日作宫女时都没这么多礼。”
我们一并坐下,宫女奉了茶又上了几道点心,她轻轻蹙眉,斥道:“不长眼,知道娘子有敏症还呈桃脯上来,快换了去!”
宫女忙将桃脯撤了告退。可见她虽离宫月余,却对近些日子的事情渐渐了如指掌,我微一笑:“姐姐还是这般消息灵通,半点不会让晏然吃亏。”
她扑哧一笑:“听着可不像夸我。不过这些个事情我确是听说了,你啊,心思比谁都细,嫁个粗莽的武官才是亏了,如今做了嫔妃也好。”
她说着,小心地打量着我的眼色,我颌首道:“我知道姐姐这是给我宽心,我的心思姐姐最是知道的。不过事情已是定局,我不安心也得安心。”她面上稍显了悲意,我便转了话题,问她,“伯父伯母近来可好?”
“顺风顺水,一切皆好。”她眼波流转,“还念着你呢,阿母叫我置了些首饰给你,可眼见着你如今自己做了宫嫔,想是用不着这些了。”
我闻言霎时瘪了嘴,瞪着她道:“姐姐变着法的欺负我,伯母给我的东西也要扣下!”
打闹嬉笑,九重宫阙之中我到底还有这位姐姐宠着。她是赵家嫡长女赵氏庄聆,当今帝太后的侄女,而她的父亲赵恒,帝太后的兄长,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初全家获罪的时候,若不是他将我送进太子府,我现在指不定在什么样的人家里做奴婢呢。
闲聊几句,她忽而问我:“听说你本是住在瑜华宫,怎的突然搬去了锦淑宫了?那夏美人和胡采女可都不是好处的。”
我一叹,将其中缘由细细同她说了,又道:“夏美人和胡采女也就是说话不中听些,也不敢闹出什么大事。我看那胡采女倒是可怜,在锦淑宫时时小心谨慎,处处巴结着夏美人,夏美人在陛下那儿也不多提她一提。”
她手持着一块绿豆酥,一声轻佻不屑的笑:“到底是胡采女跟错了人,以为瑶昭仪得宠就能带着她们一干人都得宠。瑶昭仪才不是那会和旁人分宠的人,容得下夏美人不过是因为夏美人有那个姿色能帮她留一留陛下罢了,胡采女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分量。”
窗外一声鸟雀嘁喳,似是有几只相斗,断断续续不绝于耳。我支手倚在桌上,慵懒地揉着太阳穴:“庄聆姐姐听听,就跟这鸟似的,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就是冷不丁地出来叫两声惹人心烦。”
庄聆一笑,看向窗外,意味深长道:“本也不是什么珍惜的鸟儿,偏偏如今在宫里了,咱还不好就这么网了去。若不然我改天跟陛下请个旨,你来荷莳宫住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