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陛下侧头看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怎么?我回来早了,你不高兴?”
皇帝陛下明显感到眼前人话里有刺,他不知其故,只好先顺着她的话应道:“高兴,当然高兴。”
皇后陛下懒得和他废话,手里的纸一扬:“既然高兴,为何扔个炮仗给我?存心让我为难是么?”
皇帝陛下疑惑不已,不知这话什么意思,便将那纸接过来一看,原来是那道任命刘本的圣旨,这是宫中存档所用,大概没来得及入档就被皇后陛下给劫了。皇帝陛下看得一笑,道:“没什么,这个人送给你出气的。”
皇后陛下一挑眉:“出气?你说得好听,到时候我下重了手,你又该心疼臣子遭殃了。”
皇帝陛下轻松地摇了摇头:“不用留情,这人必须得吃些教训,好震慑震慑。”
皇后和他做久了夫妻,哪里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说,他背后有人指使,让他来试探?”若真是有人指使,这幕后之人不知有何深意。
皇帝陛下一笑,揽了皇后的腰,道:“没什么,你尽管给他一点教训,叫人不敢再多嘴才好。”
皇后陛下见他又想糊弄过去,不免嗔道:“你又说一半留一半。”不过既然皇帝陛下不愿她多操心此事,便说明他已有了对策,既如此,她就安心做自己的事便好,横竖不多久,这些谜团自己就会浮出水面。
这件事可以暂且放过,但一切的源头子嗣问题却不能不考虑,眼见臣子们都提出异议,想来朝堂压力颇大,只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婚后半年毫无消息,她曾悄悄问过御医,软硬兼施下御医才道出说她的身体在边关这些年受了折损,伤了根本,只怕难以有孕,皇帝陛下早已知情,但只悄悄给她调理,还严命御医不得告知皇后,更不得对外人透露。
皇后陛下思及此,便微微垂下眼,遮住眼中神情,幽幽叹道:“若是我生不出孩子,那你…”
皇帝陛下脸微沉,忙道:“胡乱担忧什么呢?我们还年轻,这才几年?…便是生不出,宗室里也不是没有适龄幼童。”
若说前一句还是只宽慰的话,那后一句传达的就是真心了,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为了妻子甘受无子的结果,尤其对一个帝王而言,没有直系血脉的延续会是一个至大的遗憾。皇后不知道这番话是否当真能成为一生诺言,又或者会在漫长的时日中成为一个不堪回首的笑话,但至少此时此刻,他的话出自真心,如此足矣。
于是皇后陛下唇一弯,随手扔了那纸,把皇帝往床里推了推:“进去点,我也累了,想睡一会儿。”她知道皇帝喜洁,每次回来都是先沐浴更衣才回寝宫,此时才午后,正是补眠的好时间。
与妻同寝,皇帝陛下十分乐意,忙往里让了让,皇后掀开被子躺了进来,老实不客气枕在皇帝胸口上,听着他平缓有力的心跳,只觉得比枕头舒服得多,不多时便沉沉入睡。
她睡着了,已经睡过一觉的皇帝陛下却再无睡意,他小心将她安置在枕上,披衣起身,放下重重芙蓉金帐,又指挥宫人放下帘幕,遮住窗外亮色,将寝宫弄得昏暗如夜,这才轻手轻脚出了宫。
李福正候在外头,像是有事要奏,皇帝陛下忙做了个手势,示意走远了再说,李福知道他怕吵醒皇后睡眠,忙闭了口,一路跟着走到了正殿书房。
“陛下,臣去刘本家宣旨后,又领他去北衙应差,谁知竟遇着皇后陛下在衙内,她问了我前因后果,命人送了刘本去京郊,之后便回了宫。”李福一五一十交代了原因,这才解释了为何大中午皇后突然出现在寝宫里。
不过皇帝陛下立刻察觉了蹊跷:“不是要去京郊和守军操练么?怎么没去?”
李福早已打听清楚,忙回道:“禁军确实去了,但带队的是副领,皇后陛下没有去。”
皇帝越发觉得皇后有什么事瞒着自己,所以才那样心事重重的,他抚着下巴想了想,命道:“把小六叫来。”李福应了一声,立刻去叫人。
不多时小六就进来了,果然他也没有出城。小六早些年跟了皇后在边关历练,锻炼得又高又壮,右手虽残,但左手刀枪都颇了得,也是禁军里有功名的人,但在皇后面前,他还只当自己是当年的亲兵,很是护主,常以皇后娘家人自居,连皇帝陛下的账也不怎么买。
“小六,今天皇后可是出了什么事?”皇帝陛下不啰嗦,开门见山道。自皇后回京,他便没有在她身边留任何探子,给予了对方全盘信任,但也因为如此,再加上北衙被皇后料理得铁桶一样,治军很是严谨,所以想探听其中之事便难上加难,有时候只得行非常之法,从她身边的人身上下功夫。于他猜想中,定是有人在皇后耳边乱嚼舌头根,惹得她心生不快才没有出京,他定要把此人找出来才好。
小六毕恭毕敬行礼起身,撇撇嘴答道:“没什么事?”
皇帝陛下眼一眯,带了几分凌人之意:“若没事,怎会没有去京郊?”背着皇后,他毫不介意散发一下帝王的王霸之气,震一震对方。
可惜小六惯常被他这样恐吓,早司空见惯,一点不觉得害怕,只道:“因为临时觉得去那里玩没意思,才没去的。”这个借口太蹩脚了,简直是侮辱对方的智商,就差在自己脸上写四个字“我在说谎”。
皇帝陛下不愧为城府深厚,不但丝毫不生气,还莞尔一笑,慢条斯理饮了一口茶,恍如不经意般道:“听说禁军有个六品军校叫曹斯的,生了个女儿,年方二八,很是娇俏。”
小六顿时大惊,双手拳头紧握,惊恐地看着皇帝陛下,忍不住声音高了些:“陛下,您自己说不纳妃我家小姐才嫁给你的,君无戏言,再说…再说那曹丫头脸上全是雀斑,就跟一脸芝麻似的,而且手上没有半两力气,连鸡都不敢杀,陛下您不会喜欢的。”
皇帝陛下听得一脸惊愕,茶杯盖悬在半空迟迟忘了合上。李福掌不住,扑哧笑出声,皇帝陛下回过神来,慢悠悠瞥了李福一眼,李福背心一凉,立刻一个机灵收了笑声,清清嗓子对小六道:“六小哥,陛下没有纳妃的意思,只是想给这位曹小姐指婚,不知小哥可有合适的人选?”
这下惊呆的人换成小六了,他脑子拐来拐去才终于明白皇帝陛下的意思,不免愤愤:“回陛下,小臣没有人选。”他现在是从六品小校,和那曹姑娘本来情投意合,正想找皇后说媒撮合呢,却不料皇帝陛下横插这一杠子,如何能不生气。但要直接说自己就是人选,传出去只怕曹姑娘名声有损,便也不能说。
皇帝陛下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朕倒有个人选,是京郊大营一个五品校尉,乃是武将世家出身,不如把曹姑娘指给他,你看如何?”
卑鄙,实在是太卑鄙了,小六实在想不到别的话来形容皇帝陛下了,你说堂堂一个皇帝,放着那些没成亲的宗室和大臣的子弟不管,管他小小一个六品的军校女儿做什么?还不是想威胁自己?偏偏还不能对皇后告状,要是人家心一横真下这个旨呢,他又不是没吃过这种哑巴亏。
小六犹豫又犹豫,在出卖皇后和下半辈子没老婆两个选项中间好一番权衡,最后觉得出卖了也没什么,最多不过被揍一顿,更何况现在皇后身体不适合揍人,说不定能躲过一劫,可是没老婆那就是一辈子的大事了,于是他打定主意,瞥了皇帝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出实情:“是小姐…她怀孕了…”
“啪!”皇帝手上的杯盏掉在地上,他似乎难以置信,瞪着眼睛道:“你说的是真的?”
小六看他的样子明显有惊无喜,又联想到今天有人劝皇帝纳妃的传闻,不免愤愤不平,干脆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怎么会有假?小姐每次要出外或是领军操练都一定会先请军医诊脉,今天早上军医诊了脉,说千真万确是一个月的身孕,小姐也怕有误,把衙内留守的三个军医都叫了来一一诊过,都说没有误差,这才确定下来。所以今天临时没有出城,只留在衙内整理卷宗,怕以后没时间料理北衙事务了。——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以把所有的御医都叫来诊脉好了。”
小六劈里啪啦一口气说完,皇帝陛下还是懵懵地,还是李福反应过来,笑眯眯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帝陛下眼中乍然爆出浓浓欢喜,手一会儿放在案上,一会儿又收到扶手上,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他喜形于色,按捺不住心中雀跃,仍不忘问一句:“这话皇后怎么没对朕说?”
小六既然已经把人出卖,干脆一卖到底:“她说要过两日,等风波过去再说。军医们也都被严令封口。”
皇帝陛下听得一愣,继而会心一笑,果然是心有灵犀,居然被她猜到自己想利用这番纳妃风波整顿朝堂,若是太早爆出皇后有孕,则那些幕后蠢蠢欲动之人便会收手,乱了自己的布置。想到自己老婆,皇帝忍不住就想立刻见到她,于是他一按桌子起身,就往寝宫去,小六一看他要走,忙道:“陛下,曹姑娘的事呢?”
皇帝脚步匆匆,越走越快,头也不回道:“赐给你了。”声音传来,人已经走远了。小六看着他健步如飞的背影,忍不住开怀一笑,转身出了宫。
皇后陛下睡得正香,却察觉有人在握住自己的手,她警觉性很高,立刻睁开眼,凌厉望去,另一只手习惯性往枕下摸,却只见昏昏暗暗里皇帝陛下坐在她身边,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她松了口气,目光转柔,反手握住皇帝的手:“什么事这么开心?”皇帝陛下笑了笑,没有回答。
看他这笑傻了的样子,皇后想了想,再看看自己手被拉出被外,分明是适合诊脉的手势,便猜到原因:“你知道了”
不待他回应,皇后又恨恨道:“小六这没良心的混蛋,回头定要给他点教训。”
见她有些窘意地咬牙切齿的样子,皇帝陛下不由莞尔而笑,拉起皇后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低声道:“含章,含章,我真是欢喜。”
皇后陛下本就没睡醒,这会儿放下戒备,只觉得全身乏力昏昏欲睡,她点点头应付道:“嗯嗯,我也很欢喜。”说着收回手一推皇帝陛下,打着哈欠道,“快别聒噪了,我还没睡够呢,它也没睡够,等我们睡醒了再陪你欢喜。”说着,竟撇下笑得发傻的皇帝陛下,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卷成一个蚕茧,面朝内继续睡了。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这个人敢君前如此无礼了,皇帝愣了愣,无奈地摇头一笑,亲自放好帐子,悄声出了门。帐内之人唇角带着笑,往里挪了挪,枕在他方才枕过的枕头上,闻了闻他留下的气息,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刘本在京郊受了五天的苦,天天跟着军队操练和长途行军,五天下来,本来有些虚胖的御史瘦了一大圈,脸上轮廓重现,恢复了几分青年时的风采,只是憔悴不堪,不及年轻人的英气勃发。他捧着自己连夜写好的督军感言,恭敬呈给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倒是很认真地看了一遍,赞道:“果然不错,条理清晰,文采斐然。看来朕命卿去,是找对人了。”
刘本眼圈乌青,嘴角发苦,道:“谢陛下夸赞。”又躬身道,“臣贺皇后陛下有孕之喜,恭喜两位陛下。”他实在是后悔极了,何苦听自己座师蛊惑,真信了那些皇后无后的话,想借着选妃之机将几个重臣家的女儿推出去以搏圣宠,更有甚者,若皇帝真不纳妃,就要考虑另推宗世子出继太子位。
先帝血脉里英王宁王两支具废,除了今上,便只有一个病歪歪的允王赵昕,除此之外皇家最近的血脉便只剩当年请旨自贬为岭南王的景王一支了,昔日景王与先帝争太子位,败而退居岭南蛮荒之所,数十年下来,竟把民风彪悍之地教化为礼仪之乡,文武皆能,颇令人称道。
六年前各地皆有人趁机作乱,唯有岭南安稳如初,且景王还下令出兵协助平乱,虽有借机巩固自家及扩大势力范围之嫌,但也立下了汗马功劳,无论朝中或民间口碑都极好,新帝继位后也曾多加赞许。近来景王重病,病榻上听得新帝婚后无子,亦无心纳妃,不免动了心思,想将自家幼孙推出,这事本来只宜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但景王恐自己时日无多,满心想在死前达成愿望,他心中一急便犯了胡涂,暗中令人贿赂朝中交好的官员,想探一探皇帝口风。
刘本的座师便是景王暗中交好许多年的一员老臣。本来座师计划得极好,先用纳妃试探,不成,便借机提一提宗室子,等众人附和,皇帝亦不得不加以考虑,再推出景王孙,循序渐进才好,却不料不知哪里出了错,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在朝堂上伪装混日子的座师告老还乡,刘本也在皇帝这里挂了名,以后的日子断不会太平了。
刘本沮丧地做好了受罚的准备,但皇帝陛下并未责罚他,只是心情很好地一挥手:“卿这几天累了,特准卿休息两日,后日再来上朝吧。”就这么放过他了?刘本一愣,立刻行礼告退,生怕皇帝变卦,一刻也不敢多留。
李福看得分明,不由皱了眉,不敢多问,既然皇帝留着他,那就说明这个人还有几分用处,就像那些在朝堂上空顶著名头却无实权的三朝老臣般,自有留下来的理由。帝王心思,不是自己可以揣测的。
皇帝陛下眉头微展,又问李福:“皇后起身没有?”
皇后陛下自从诊出有孕后,便如换了个人一般,从前的严格作息全抛到九霄云外,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起床,食物也不似从前那般毫不挑食,直接进化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挑剔程度,而且日日变着花样要新菜式来吃,害得御膳房天天想破脑袋来满足皇后的口腹之欲,苦不堪言。
皇帝陛下不但不责备她这些行为,反而十分享受这样天天早上睁开眼就能看见对方,一日三餐有人陪的美好生活,惬意得紧。有了身孕这道免罪金牌,再加上皇帝陛下的纵容,臣子们也不敢多置一词。
李福却猜出大约是这孩子来得不易,皇后陛下生怕出了丁点意外,所以在稳固之前,只怕都会是这种悠闲得令人发指的状态,横竖现在北衙运作正常,朝堂上的是是非非有皇帝陛下挡着,她也乐意奢侈一把。
听得皇帝发问,李福忙回道:“起身了,叫了北衙的人来议事,讨论这次京郊比试的得失,这会儿议完了,在玉液池边上钓鱼呢。”到底是闲不住的人,睡了这几天,紧张的心态过去,精神一松弛便要找些事情来做。皇帝一笑,随手抛下御笔,推开小山般的奏折,起身道:“走,朕也去瞧瞧。”
李福眉飞眼笑地应了一声,一溜烟跟在皇帝身边走了,心里直盼着这样快活的时候能永远下去才好。
者有话要说:于是,这篇文章正式完结了,断断续续写了大半年呢,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