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回去,一定要回去。回到本该属于自己的地方,继续自己为完成的事业,在全世界瞩目下研究那最为顶尖的技术,让曾经看不起自己的人即使抬头也再也看不见他,这条路可以很长、可以很久,但是一定要走下去,绝不能儿女情长,绝不能迷失方向。
资源匮乏的古代,不是自己的战场。哪怕对她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也要全部压在心头,以防未来的某一天里会放弃自己的初衷,可是这一刻他突然有些怯懦了,开始犹豫和徘徊起来。也许…也许她不一定只能活三年呢?也许还可以带她一起走呢?
这个念头一出,便如同春日里疯长的蔓藤,占据了他的心脏,爬满了整个胸腔,甚至就要破喉而出,一遍又一遍地说道,带她走,带她一起走!
地牢里的空气潮湿而又稀薄,闻起来很不舒服,女子的发香在这样的空气里显得格格不入,却足够让他心神荡漾。陆时的双手开始有些颤抖,也许在旁人看来那只是害怕的发抖,却不知他心底经历了多么复杂的挣扎。
傅怀薇似乎意识到他不对劲了,连忙回过头来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慰道:“你不要担心,哥哥不会伤害我的,你也会没事的。”
陆时本未担心过这个问题,此时此刻对上她那双真挚的眼睛,竟然有些失语,她总是这样,敢以一颗真诚之心面对世间所有的肮脏与不堪。
眼睛早就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三尺之内都看得清清楚楚。男子英挺的鼻尖近在咫尺,剑眉星目,一张脸如同造物主亲自打造的瑰玉,完美无缺。
那是她日夜思念的脸,是她向往了许久的终生良人。不知不觉中,傅怀薇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戳了戳他的鼻尖,带着少女固有的娇怯小声说道:“有我在呢。”
那样的画面太过刺眼,似乎与往日藏在心底的珍贵回忆相重叠,哪怕这个人是与自己有血缘之亲的妹妹。面色不善的傅怀彦冷哼一声,上前一步即道:“玩够了没有?”
傅怀薇气极,回头怒道:“哥!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眉毛紧紧地拧了起来,傅怀彦盯着这个昔日视如珍宝的妹妹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说以前必须杀了他,是出于政治考量。那现在杀了他,是因为他知道了我想要做什么,放任他活在这个世界上,行动便会多一些不顺。这条路如履薄冰,容不得一丝缺口。”
“可是我也知道了!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傅怀薇失去了理智,不管不顾地喊道。
“你是我妹妹。”
“可我也是当今皇帝的名正言顺的妃子,你就不怕我告密吗?!”
“你是我妹妹。”
傅怀彦面不改色,将自己的话再次重复了一边,似乎笃定了她不可能背叛自己。
傅怀薇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一瞬间她心里没有什么家国大义,也看不清沈浮坤那张看不到底的脸,眼前的一切一切全都是陆时,陆时笑,陆时不笑,陆时不动,陆时不说话。
“你敢杀了他,我就不是你妹妹!”傅怀薇冷哼了一声,连一分犹疑都不曾有,毫不犹豫地抛出了这句话。
她眼中的神采是傅怀彦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嫉恨感从胸中升起,一时竟然看得有些心烦,上前一步敲在了她的百会穴上,方飞快地收回了手。他本就武艺高超,这一击之下,傅怀薇竟然毫无征兆地昏睡了过去,不省人事。
陆时连忙伸手搂住瘫软在自己怀中的女子,随即抬眼看向了牢外之人,目光清明无比,却没有说话。
傅怀彦退后一步,嘴角勾起,淡淡地讽刺道:“靠着一个女人庇佑,你就不觉得丢人吗?”
“那也不见得。”陆时笑得比他更讽刺,“总好过某些人,靠着好几个女人建功立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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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宫。
承雪端着一盘岭南上贡的珍稀水果进房的时候,屋子里空无一人。
其实按照傅怀薇之前的计划,完全可以在这之前安然无恙地回宫,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谁知道会出这种意外呢。
“娘娘?娘娘?”承雪有些疑惑,还有些不祥的预感,忍不住出声唤了两句。待她从门口一直走到最里头,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贵妃娘娘自从那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出过屋子,偶尔吩咐两句的时候才会让她们进来,怎么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呢?可是她前前后后找了许多遍,连床底下都看过了,还是没能发现傅怀薇的踪迹。
也许是偷跑出青玉宫去御花园散心了吧…
可,可要是被刺客劫走的呢?主子如果遭遇了不测,这该是多么大的罪行?诛九族都算轻的吧?一时间,承雪整个心都快跳了出来!
这样惊悚的事情,要不要告诉承媛呢?她和承媛虽然是一个宫里送出来的,却还没有到那种知根知底的地步,反而多次看到承媛和太后娘娘身边的姑姑走动,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直觉告诉她,承媛和太后宫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还是先不告诉她的好,承雪焦急地皱起了秀气的眉毛,娘娘啊,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嫌禁足闷的话,大可以向陛下认错,怎么自己偷偷跑了啊!
她还在认真思考对策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太监声:“陛下到——”
那声音太过突兀,承雪突然全身僵直,站在殿中整个人如坠冰窖,甚至还有种死亡离自己不远的诡异感。
皇…皇上竟然在禁足的这个时候来了…
来不及多想,她便飞快地走了出去,将门关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毕恭毕敬地跪在了门前,膝盖发颤,她便用力地按住了自己的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一样。
有时候,历史正是在这些小人物无心的举动中发生改变的,如果她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如果她之前没有进来送水果,也许很多事情便会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而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年轻俊朗的天子在宫人的簇拥下长靴大步走了过来,金丝龙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尊贵。表情看起来隐约有些期待,走近了些,皇帝手中竟然还提着一个金丝缠边的鸟笼,里面一只翠绿发亮的鹦鹉到处瞅着,东瞧瞧、西看看,浑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承雪双手有些发抖,声音却仍旧维持着往常地平静,恭恭敬敬地给他请完安后,方道:“陛下…奴婢刚刚服侍娘娘睡下。”
“嗯?”沈浮坤似乎有些不相信,低头看向了这个大胆的宫女,“这大白天的,她睡得倒早。”
承雪只恨不得在心里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事情来得来快,她也来不及想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借口来,说谎一定要搀三分真才容易让人信服,她微微抬起头来,颇有些尴尬地压低声音说道:“哎…述奴婢直言,娘娘刚刚听见陛下来了,特意吩咐奴婢这么说的…”
虽说有些大不敬,总好过欺君之罪。反正…娘娘以前也经常对陛下这么大不敬,也没见他拿她怎么样过嘛…
沈浮坤脸色有些难看,甚至还有点发青。站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颇有些赌气地说道:“朕都已经拉下脸来看她了,竟然还跟朕摆脸色?”
哼一声将手中的鸟笼递到了承雪的手上,扬声道:“告诉你家娘娘,朕只是打算前往菡萏宫用膳,路过青玉宫,顺便送点东西给她解闷罢了!”
“告诉她,朕不是特地来看她的!”
43、男主终于男主了一次
铁链大开,阴暗的地牢里传来阵阵衣料窸窣声、脚步声,唯一的出口只露下一线微光,黑暗之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陆时只看着傅怀薇被人抱走,面无表情,连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懒得给他们,似乎笃定了这个人面兽心的哥哥会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会把妹妹安然无恙地送回宫中,毕竟这个傅家的贵妃如果出了什么事,他也不会好过。
而至于傅怀彦有没有这个能力将她送回去…自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中的,有资格谋划这种事情的人,在宫中的势力也弱不到哪里去。遍布眼线,是他们这种阴谋家一向惯用的手段,宫中能够为他所用的,也许是御膳房里那个刚刚调进来的小宫女,也许是哪位娘娘宫中貌不惊人的小太监,也许是青玉宫门口当值的大内侍卫,更也许、是皇帝身边最亲的人…
傅怀彦转过脸看向了自己的妹妹,目光忽然变得柔和了起来,后者被自己的嫡系手下抱了出去,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慢慢离开了这个阴暗而又潮湿的地方。
作为傅家的天之骄女,她本不该知道这些事情,她的一生应该在安定与祥和中度过,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尔虞我诈,服从家族的安排,服从他的安排,前半生作为贵妃安享荣华富贵,后半生以长公主之位得获极乐幸福,为世人所艳羡。
这一切,只有自己才能给她。哪怕她会为此时此刻自己的行为感到悲痛和不敢置信,但她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到那个时候,大周各个军队遍布傅氏爪牙,天下苍生高呼万岁吾皇,这一切的一切,都将是靠他得来的。
陆时依旧安静地坐在原地,抬头看向了傅怀彦的背影,目光深沉而又悠远,似乎通过他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肩如青山、挺拔如斯,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沉重,好像背负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也承受了太多的罪孽,每天都在阴谋算计、以命搏命中度过,这个人一定活得很累吧。
至少,不像自己这样独身一人、没有负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世人笑我无所求,我笑世人看不透,陆时忽然挑了挑眉,方有些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舒舒服服地靠在了墙上,还很悠闲地哼起了小曲。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从满心的憧憬中回过神后,似乎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人,傅怀彦转过头来,随口嘲讽道:“陆小侯爷这唱的是什么怪腔调?”
陆时依旧舒服地闭着眼睛,双手撑在自己脖子后面,像在美西沙滩上晒日光浴一般,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一首千年前的影视歌曲,说了你又不懂,唱了你又不听,教了你又不会,问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傅怀彦嗤笑一声,冷声道:“胡言乱语,不知死活。你想不想再活五百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活不过今天了。”
那段颇有气势的话似乎根本打动不了他的内心,甚至连眼皮都撼动不了。
陆时眼睛都懒得睁开,一脸疲惫道:“是啊,我早就想去死了。你们这破地方连个自行车都要本超物理学家亲自来造,连最基本的二极管都找不到合适的材料,没灯没网没空调,拎俩水桶还要用扁担挑。生活水平和创造力这样低下!不去想着改变这种可怕的状态,一群人还整天尼玛斗来斗去,闲的吧?”
“…”
傅怀彦突然愣愣地看着他,好似在看一颗北穆进贡的变异鸡蛋。
大概是这个人的言语太过荒诞无头绪,难得看见自家主子露出那样茫然的表情,一旁的护卫差点笑出了声,见傅怀彦一副要发作的姿态,纷纷转过脸去,不敢抬头再偷窥了。
“二极管…是什么?”傅怀彦从来不是个会跟别人开玩笑的人,即使是问出这样满怀好奇的问题,表情也是极其严肃的,倒像是在讨论某件事关一国安危的军政大事,神情间贵而不矜、淡而不凡,模样尊贵如开屏孔雀。
“没什么,一个叫二极的管子…”陆时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跟他说这些话,似乎想到了什么,忽地睁开眼睛,用一种极其悲凉的语调看着他道:“大舅子,在我临死之前,能求你一件事吗?”
傅怀彦脸色一黑,瞬间将什么二极三级的抛到了脑后,登时就撇清关系道:“谁是你大舅子!我还没问你跟阿薇是怎么一回事呢!私带宫妃出宫,谁给你的狗胆!”
你亲妹妹借的…
难道要告诉他,哎呀你家扫把着实太热情了,我又一向那么温柔善良好说话,一时招架不住就答应她了呀。
陆时显然不想跟他解释这个问题,接着自己刚刚的话题凄凄惨惨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的手下从我肩膀上拔下来的那个东西,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用特殊材料制成,可以抵御利箭穿射。我听说你以前还吃过老王妃的奶,你就当念着那点旧情,给你乳母一点薄面,让我抱着母亲的遗物一起去死吧。”
一番话说得是悲凉又凄惨,听者闻之动容、听之泪下,只是在听了那句“吃过老王妃的奶”时,几个护卫憋了好半天,腮帮子都快鼓成圆球了,最后实在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傅怀彦驭下极严,永远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此时此刻被陆时这样不动声色地揭了老底,竟然也没有恼羞成怒,反而还有些怅然若失。看了他半晌,竟然吩咐道:“去给他拿来。”
“啊?”护卫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领命而去,走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徐老三的伤口,后者又是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可少主没有吩咐别人救他,他也没有力气起来,只能一脸哀怨地坐在那里哼哼。
陆时心中一喜,面上却没有任何表示,只叹了一口气道:“多谢。”
手下很快便将那隐身装置取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傅怀彦的手中,后者前前后后认真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什么玄机来,只觉得那材质实在世间罕见,也许真的是老王妃留给儿子防暗算的护肩呢,这里全是自己的手下,就算他长了翅膀也绝对飞不出他的手掌心,这点要求,就满足他了。
出于对乳母的尊重,傅怀彦命护卫再次打开牢门,随即慢慢走了进去,用双手递到了陆时的手中,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知道得太多,我不得不出手杀了你。希望你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太怪我。”
你杀我,还希望我不怪你?我是傻子还是你是疯子?神经病都没你这么能蹦跶吧,陆时内心抽搐,忍不住想呵呵他一脸,面上却仍旧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一脸悲伤地接过了那个护肩,然后小心翼翼地戴到了自己的身上,一边戴还一边自言自语道:“娘,有你陪着,孩儿路上也不孤单了。”
他的话语仍然回荡在耳边,傅怀彦眼神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此时此刻他早就忘记了什么情谊,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如果活着将是自己谋反路上最大的隐患,再也不想顾忌什么感情不感情的了,抽出匕首就要落下去!
几乎就要抵在他心口的时候——
却见眼前那个刚刚还在说遗言的俊秀男子冲自己愉快一笑,刹那间竟妖比鬼魅,随即毫无征兆消失在了眼前!如午夜昙花般稍纵即逝,如风,不、如闪电!
空旷而又潮湿的地牢内,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护卫们站在外面,也都是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
傅怀彦仍旧僵硬地举着匕首,却对着一片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副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迷茫状态。
他消失了?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消失了?!
就在一向镇定自若的傅怀彦还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男子清亮而微磁的惋惜声:“哎,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以为小扫把已经蠢到人神共愤了,原来她哥哥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我告诉你,我不但能活过今天,我还能活到两千年以后,你信吗?不信?好,那我告诉你,大周的江山有一天确实会姓傅,你们家还出了个不爱江山不爱美人只爱养猪的神经病皇帝…一切都会如你所愿,但你妹妹不可能顺着你的心意当什么长公主了。
“我不管你对她存了什么心思,从今天开始,只要我陆时在一天,她就是我的人。我死了,她也是我的鬼。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我去哪都会带着她。”
“哦,还有。”陆时慢慢走到他跟前,身形站似标杆,眼角飞扬如展翅苍鹰,出口的话却刻薄又温柔,“之前走得急没带什么礼物,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临走之前就送你几个字好了。”
男子全身隐藏在黑暗之中,凝视着对方那双稍显镇定的眼睛,随即很慈祥很友好地拍了拍他的头,淡淡地吐出了最后两个字。
“傻叉。”
44、也是蛮拼的
有的人在批奏章,有的人游山玩水,有的人窝在闺房里涂抹胭脂,有的人却昏睡了整整两天连个呼噜都不打一声。
傅怀薇自然最可能是最后那位,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好像又死了一次似的,没有任何记忆与感觉。直到她晕晕乎乎地偏过头去,看见皇帝那张俊脸上关切的表情时,才慢慢拼凑出陆时的模样来。长得好看的人一般都是有些共性的,虽说人不可能长得一模一样,但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总会有些相似之处的。
“陆…”
直到她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来,才瞬间回到了现实中,心中陡然一惊,连忙噤了声,半个字也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
看见她终于醒转过来,沈浮坤先是惊喜万分,随即有些莫名的迷茫,忍不住问道:“路什么?”
那个字眼一出来,傅怀薇吓得只哆嗦,连忙含含糊糊地道:“陆…噜…咕噜噜,咕噜噜…阿薇要喝水水,咕噜噜。”
话刚落音,她全身上下就掉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打了个诡异的寒颤之后才抬起头来,楚楚可怜地看着皇帝:“我这是怎么了…”
这随机应变的能力也不知道是打哪学来的。
“两日前青玉宫夜里出了刺客,你受了惊吓,晕过去了。”沈浮坤很是耐心地跟她解释道,还伸出手来为她掖了掖被子,“昏睡了整整两天,朕担心坏了。”
“担心坏了!担心坏了!”
一旁突然传来两声变了调的声音,傅怀薇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己的小录音机被暴露了,转头一看,却是一只翠绿色的漂亮鹦鹉,尖嘴鲜红发亮,被关在黄金打造的华丽鸟笼里,冲着她直叫唤。
皇帝的目光顺着她看了过去,便开口为她解释,语气间还有些显摆的意味:“上阳郡进贡的尖嘴鹦鹉,学起腔调来又快又准,宫里就这么一只,朕可是只送你一个人的。”
傅怀薇愣愣地看着那只傻头傻脑的鹦鹉,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愣了好半晌才谢了一句恩。
一旁的承雪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一眼神采飞扬的皇帝,想起那日他在门口说的那几句话,瞬间替他感到羞愧难当。意识到皇帝也在悄悄打量自己的表情,脸色突然涨的通红无比。
似乎和她想到一块去了,沈浮坤尴尬地清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随即岔开话题道:“既然都送你了,就给它取个名字吧。”
他们这种精神层面的交流顿时让傅怀薇感到很茫然。
不过从醒来那一刻起,傅怀薇的脑子就有些发懵,完全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完全就是一头雾水,此时此刻只随便应付道:“表哥帮阿薇取一个吧。”
沈浮坤忽然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虽然见她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心中仍旧泛起了几分莫名的甜意,自从出了那件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过自己了。虽然这次也许是无心和下意识才喊出来的称呼,却也暴露了她的内心,阿薇的潜意识里,自己还是她最亲的表哥呢。
如此也足够了。
日光正盛,傅怀薇那张脸在光下显得格外动人,大眼睛一如既往地扑闪扑闪,像是黑夜里闪闪发亮的星星。用文绉绉的话来说,就是一句——大若瀚海星光,又灿如掌中明珠。
他从不奢望她知道真相后还会原谅自己,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掩饰曾经犯下的错误,为了不让她知道那件事情,他什么都可以做。尽管如此,仍旧如履薄冰。夜半惊醒时,总会第一个想起她的脸。
见他这番模样,傅怀薇反而有些疑惑了,忍不住出声唤道:“陛下?”
沈浮坤这才从天际外回过神来,听着她那句称呼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一时间竟然觉得自己像个深闺怨妇,想东想西的…
“这只鹦鹉鲜唇如点绛,毛羽发亮,翠□□流。灰爪短而精悍,目光炯炯似星光,不如就叫它翠翠吧。”
“…”
傅怀薇顿时一脸看街上卖糖葫芦老大娘的表情看着他。前面听他说了那么大一串文雅的评价,还以为是多好听的名字…
“怎么,翠翠不好听吗?”
“好听好听,真是世上最高雅的名字了。阿薇替翠翠谢陛下赐名之恩。”傅怀薇一边敷衍一边拍马屁,行为极其大不敬,却有恃无恐。
话刚落音,便听皇帝幽幽道:“你刚刚没醒的时候,朕听见你一直在叫你哥。”
本来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话,傅怀薇突然一个激灵,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哥?!还有陆时!
她刚刚一直没有从浑噩中回过神来,全然忘记了之前的场景。此时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事情,惊得冷汗直下,她被傅怀彦一记手叩打在了睡穴,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把自己送回宫里来的,但此时此刻她最关心的事情是陆时的安危!
陆时呢?他没了可以隐身的东西,哥哥一直想杀他,把自己弄走之后更是方便下手,他那么瘦,又不会武功,怎么敌得过那么多人?
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傅怀薇顿时满心都是绝望,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似的,整个人的呼吸都有些困难,险些就要当着皇帝的面哭出声来。可如果他还活着呢?如果他还被关在那个地牢里呢,想到这里,傅怀薇突然像发了疯似的,歇斯底里冲着皇帝喊道:“我要见我哥!我要见我哥!”
只要见到大哥,好好劝劝他,他一定不会对陆时下手的。
沈浮坤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搞得有些发懵,过了好半晌才镇定地问道:“为什么。”
那一句话把傅怀薇从疯狂的边缘拉了回来,抱着最后那一线生机,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帝一眼,撒谎道:“我梦见我哥出事了,我想见他,亲自看看他还好不好。”
对不起,大哥。在不确定陆时的生死之前,我不介意让你晦气一次。
那句话的可信度还算高。似乎被戳到了什么痛处,沈浮坤面色有些尴尬,仍旧掩饰性地笑道:“朕昨日已经派他前往江淮水道一带督造运河工程了,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已经在路上了。把他召回来再让你看看,还要问问岭南郡的百姓们同不同意。”
“他已经走了?”傅怀薇满脸惊慌地问道。
皇帝点了点头。
“嗯,修建运河费时费力,资金又极其短缺。傅家一向是大周的顶梁柱,想要稳定民心,派他过去一趟是最稳妥不过了。”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不太想和她继续这个问题,起身就道,“既然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朕就先回宫。这几日你也休息够了,禁足就直接解掉吧,也不用再背什么书,朕知道你一向最讨厌这些东西。”
其实沈浮坤这个人并没有面上表现出来那么冷淡和不近人情,相反,还有些不成熟、甚至可以说有些幼稚的行为,且不说他那些小举动了,但凡是和阴谋诡计扯上点关系的事,搁到他身上都觉得格外别扭。他的心思太容易在外表上显露出来,也有些沉不住气。大概天生就不是个阴谋家,斗不过别人,更斗不过自己的心。
就比如向傅怀薇提到派傅怀彦前往江淮水道安定民心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想要避开这个话题,旁人虽不知他心中所想,却也容易多想,只不过傅怀薇此时此刻沉浸在陆时的安危中无法自拔,根本无法察觉他的反应有多么奇怪。
直到沈浮坤的龙袍的一角消失在门外,傅怀薇才猛然低下头看向了自己的脖子,那个地方有个小小的报警器,只有自己才看得见。她怎么忘记了呢!她还有这个啊。那是陆时送给她的东西,从来都不会乱丢,看到这个东西,傅怀薇心中顿时燃起了一丝希望,连忙抬手按下了感应键,表情期待而又紧张。
过了好半晌,那东西才轻轻传来“嘀”的一声轻响。
陆时回应她了。
那声音小到微不可闻,却如同远处传来的绝美天籁。傅怀薇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东西,喜极而泣,顿时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
“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