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能挣点小钱,没有所谓艺术家的臭脾气,不然一无是处。”文晓慧仍然不肯放过她。

“沈培还有秀色可餐呢。”

“谭斌谭女士,您年纪老大充高龄美少女款,不觉得肉麻?男人好看有个屁用!”

当然,文晓慧女士仰慕的异性,都是处在世界之巅的男人。

于是谭斌颔首:“完全正确。”

“只会挣钱也没用,关键是他舍得花在你身上。”

“要求这么多,难怪嫁不出去。”谭斌嘀咕。

文晓慧撂下筷子,夸张地捂着心口对她说:“谭斌,我正告你啊,我的自尊心已经受到严重的伤害,今天这顿你买单!”

谭斌噗哧笑,举手投降:“我买我买。”

吃完饭两人弃车,沿着后海散步消食。

谭斌终于问出她的心事:“晓慧,偶像破灭是什么感觉?”

文晓慧大学时很粉过一段刘德华,被好友嘲笑至今。

而谭斌,少不更事时,小小谭斌口出狂言:“我没有偶像,我的偶像就是我自己。”

曾经的年少轻狂,那样一无所有的青春,却有着战无不胜的勇气。

谭斌低下头,心中无限唏嘘。

文晓慧把脸趋到谭斌跟前:“你的样子很惆怅啊!破灭?说谁呢?为什么?”她把如今的当红男星一个个数过去,“布拉德皮特?休葛兰特?莱昂纳多?奥兰多布鲁姆?哦,不会是米勒温特沃斯吧?最近网上刚爆出他的出柜传闻……”

“去你的!”谭斌被怄笑,用力推她一把。

文晓慧七寸高的鞋跟站立不稳,一跤坐倒,大声呼痛。

谭斌以为她真的受伤,吓得脸色发白,伸手去扶,被文晓慧顺手一带,也许是饭时喝下的黄酒作怪,身酥腿软,就势歪倒在文晓慧身上。

两人搂着笑成一堆。

天色已逐渐黒下来,岸边的红灯笼一盏盏燃起,嵌入后海的湖光山色,圆月倒映,波心荡漾,和着游人的欢声笑语,一派盛世的纸醉金迷。

“真好是不是?”文晓慧感慨,“想吃就吃,想玩就玩,爹妈鞭长莫及,又没有老公管头管脚。不嫁人也有不嫁人的好处,咱们的好日子,就这么几年。”

谭斌肚子里闷着一句话,可没敢说出来。

这个年纪的女性,正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的时候,却人人恨嫁。

她没有和文晓慧提起公司的事,因为不想破坏相聚的气氛,有一个人烦就够了。

两人分手各自回家。谭斌在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不少速冻食品,为沈培充实一下空空如也的冰箱。

两天前冰箱里就干干净净,只剩下啤酒和冰块。

沈培注意到她脸色不虞,捧着颜料一路追过来问:“又怎么了?一脸的苦大仇深?”

谭斌一脚踢上洗手间的门,大声说:“我已经死了,甭理我!”

沈培在外面用力踹门,“谭斌,这是我私人财产,你再搞破坏,当心我报警!”

似乎他踹的不是他家的门。

谭斌被逗得笑出声,倒是没那么郁闷了。

对于偶像这个词,沈培自有他独特的见解。

他说:所谓偶像,只有那个人代表你不可能达到的目标,或者你没有可能涉足的世界,才会把他当作偶像。

归总的结论就是:谭斌的偶像,有可能是托尼布莱尔,普金弗拉基米尔甚至乔治布什,绝不可能是程睿敏。

虽然绕嘴,谭斌认为他说得不无道理,但心里总横着一根刺。

难以解释,为什么看到程睿敏落势离去,她会心如刀割,感同身受。

沈培说:“你觉得寒心呗!没倒在敌人的炮火里,却死在自己人的暗箭下。难以理解,真是难以理解……”

他一路摇头,回到画室继续工作。

沈培一摸到画笔,就会进入旁若无人的状态。

谭斌在画室门口静静站一会儿,回客厅取了车钥匙,悄悄关门走了。

慢慢也有消息传出来。

程睿敏事件,是因为公司发觉,他利用不正当手段从客户处赢取合同,总部直接下令要求立即除名。

谭斌明白这是冠冕堂皇的官方说辞,就象上市公司的财务报表一样。

MPL所有的员工,都要在入职时签一份职业道德准则,声明在职期间保证不违法,不行贿,不受贿。

可是做过销售的,都明白那个潜规则,若认真数起来,没有干净的人。其中最大的区别在于,是给个人谋求私利,还是维护公司利益。

盯着电脑的时间太久,眼球干涩滞痛,谭斌起身去洗手间点眼药水。

隔间里有人打电话,声音还挺大。

“Ray程也够倒霉的,生生给填了炮膛变成炮灰,……嗨,什么是欲加之罪你不明白?”

谭斌听出来,这是财务部总监助理Jessica的声音。

在公共区域打这种电话,这姑娘大概是不想混了。

她暗暗心惊,蹑手蹑脚推开洗手间的门避出去,索性乘电梯下楼,躲在大厦旁边小花园里,烦乱地点起一支烟。

高层之间的斗争,她不能听也不愿听。知道的太多,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她更关心的,是眼前那点关系自身利益的事情。

余永麟开始收拾东西偷偷往家里带,看来大局已定,颓势难以挽回。

余永麟走了,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一只长尾山鹊落在附近的草地上,歪过脑袋打量她,鲜亮的羽色黑白分明。

谭斌盯着这只胆子奇大的野鸟,渐渐出神。

第6章

“Cherie……”

有人在她背后大叫一声,谭斌触电一样跳起来。

原来是同级的销售经理乔利维。

他见唬人的目的达到,正叉着双手呵呵大笑。

乔利维负责东北三省的销售,自号“张作霖”,当年的东北王。

谭斌和他分管不同地区,平日自扫门前雪,没什么交集,也没什么明显的矛盾。

但他对付客户极有一套,三杯酒落肚,多大的客户他也敢拍着肩头称兄道弟,偏偏不少客户吃他这一套,言来言往间大哥老弟叫得极其亲热。

如此风范,自然令谭斌心下羡慕,且望尘莫及。

“坐吧。”她让出半边椅子。

乔利维掏出烟:“再来一支。”

“我有,谢谢。”

乔利维打量着烟盒上“SOBRANIE”的商标,不屑地吊起嘴角:“这也叫烟?”

谭斌白他一眼:“这不是烟是什么?”

乔利维吐出个烟圈,轻声笑:“有一回烟抽完了,就跟别人借了一根,好嘛,我嘬呀嘬,腮帮子都嘬黄了,也没嘬出个什么鸟来。临了低头一看,嗬,不就是一圆珠笔芯嘛。”

谭斌仰头笑,心中的抑郁散去不少。

“Cherie,你听说了吗?Tony也要离开了。”乔立维终于步入正题。

“是吗?”谭斌眯起眼睛,“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乔利维狠抽几口烟,闷闷说:“Tony一走,北方区Director的位置可就悬空了。”

谭斌噤声,知道他还有下文。

乔利维果然问:“你觉得谁有希望上去?”

谭斌温和地回答:“老乔,Tony还没走,所以这件事的前提并不成立。至于谁坐那个位置,我管它呢?还不得老老实实干自己的活?除非他能把Salary给我增加百分之五十。”

乔利维也是聪明人,马上明白谭斌的弦外之意,她并不想和他谈论这个话题。

他扔了烟头,打算结束这次谈话,手指有意无意掠过她的大腿。

谭斌立刻多心,往旁边让一让。

乔利维若无其事地站起,夸张地仰望一下玻璃幕墙,展开双臂做一个飞翔的动作。

“放风结束,走吧,一起回去。”

谭斌谢绝:“我还要去前台取快递,你先走。”

乔利维倒也爽快,挥挥手说:“我明天出差,咱们下周见。”

他的背影蹒跚离去,远远看过去有点外八字。

谭斌摇头,年纪轻轻就顶着个啤酒肚,高血脂脂肪肝一样不少,显然吃得好动得少。

不是谭斌刻薄,她自已刻意追求健康的生活方式,难免会认为,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嘴都控制不住,别的修为大概也很有限。

没过多久,果然有人陆续递上辞职信,其中就包括余永麟。

一共七人,全体扫地出门,斩草除根。

因为都被划进了程睿敏的嫡系,都是他带进公司,或者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他们走得总算从容。

不但按照自行辞职处理,公司给提供言辞夸张的推荐信,而且或多或少都拿到了赔偿金,Package(打包,这里指所有赔偿项目的总和)的数字相当诱人。

最多的,比如余永麟,几乎相当于他半年的薪水。

谭斌在余永麟的办公室里落了泪。

她还是销售代表时,就跟着余永麟。他升她也升,几年蹉跎下来,感情亦师亦友,自是非比寻常。

余永麟拍拍她的肩膀,把整盒纸巾递过去。

他望着这唯一的女弟子,目光温柔。他实在不方便告诉她,这些年她也给了他无数隐秘的快乐。

从他办公室的玻璃墙望出去,总能看到她纤细的身影,电脑的微光映在她的脸上,益发显得皮肤细腻,五官楚楚动人。

她的秀色,曾是四面楚歌和繁重压力中唯一的慰籍。

她的眼泪既让他感动,也让他焦躁。

他已经极力在为她开脱,但这一幕让人看到,他的努力全部白费。

到底还是欠点火候,余永麟想,有些机灵的人,早就到刘树凡面前表忠心了,她却依然感情用事。

“Cherie,哭一会儿就得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让你的手下看见,成什么样子?”

余永麟的声音极其平静,平静得甚至有点冷淡。

谭斌跳起来,一声不响冲进洗手间,扣上隔间的门痛哭失声。

北方区销售团队自发订了饭局,给余永麟饯行。

一桌人都是善于调剂气氛的销售高手,这顿饭却吃得异常沉闷。以往饭桌上谈笑风生,黄段子乱飞的情景,一去不返。

大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席间只听得到碗筷相碰的叮当声。

最后是余永麟打破沉默,勉强笑着说:“怎么回事儿,啊?都哑巴了?我又不是行将就木,马上就要入土,都吊着脸做什么?遗体告别?来,喝酒喝酒……”

没有人笑,年轻的女孩声音哽咽:“Tony……”

谭斌忽然浊气上涌,将红酒杯重重墩在玻璃转盘上,大声说:“都举杯,谁不喝就往死里灌他!”

对面的乔利维立即附和:“对对对,干!都干了!”

所有的酒杯都放在转盘上,咣咣咣一阵乱敲,然后大家仰头,把2002年的ROTHSCHILD,当作白水一样灌下去。

余永麟按中国喝白酒的习惯,翻转手腕照杯,眼中已是水雾充盈。

“你们……”他咬牙,假装别人都看不到他眼角的潮意,“我……谢谢你们这些年的支持!好好干,兄弟们,山不转水转,咱们还有碰面的时候。”

饭局结束,共开了八瓶红酒,人人醉态可掬。

余永麟还能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他拦住正要刷卡付帐的谭斌:“我来,这顿饭让我来!”

谭斌默默退开,没有和他客气。

翌日余永麟办公室门上的名牌就被摘下,除了隔三差五有工人进去打扫,大多数时候都黒着灯。

如今是执行董事长刘树凡兼任大中国区销售总经理,北方区销售总监的职位,由东方区销售总监于晓波暂时兼管。

所有业务依然正常运转。

已经成形四十六亿年的蓝色星球上,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程睿敏和余永麟这一页,从MPL中国公司的历史中彻底翻了过去。

第7章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进入北京难熬的盛夏。

这一年的夏天很奇怪,直到进入六月下旬,温度才一点点升上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高温倒还在其次,雨水又多,整个北京城象被倒扣在一口高压锅里。

办公室温度调得太低,谭斌裹着一幅大披肩,还是冻得涕泪交流。

北京地区的销售代表方芳递过来一杯热普洱:“来,Madam,暖活暖和。”

谭斌从Excel密密麻麻的数字中抬头,方芳一张粉扑扑的圆脸上,正努力做出同情状,却掩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意。

谭斌皱起脸:“小姐,外面摄氏三十九度,喝普洱?你不怕被心火烧死?”

“减肥啊,总要有点代价吧?”

“减什么肥?”谭斌拉紧披肩,低声抱怨,“PNDD的集中采购,先就要了你的小命。你还是留点脂肪紧要关头救命吧!”

周围同事会意地大笑。

PNDD集团公司就是MPL在中国最大的客户,每年的销售占全国销售总额的七成以上。

集中采购的消息,三天前由PNDD集团总部正式发布。

谭斌看完通知邮件,忍不住合手惨呼一声:“苍天哪!”

这把达克摩斯之剑,在他们头顶悬了一年半,终于砍了下来。

集中采购就意味着MPL十年间在二十几个省分公司打下的江山,百分之八十将失去用武之地。

最令人恐惧的,是邀请书中那几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供应商。

他们在投标阶段的主要任务,就是搅局。用低于成本的报价,或者零销售赠送的方式,把几家跨国公司的价格,一轮一轮压到泥里去。

基于这种忘我的奉献,最后或多或少都能分到一杯羹。

不仅MPL对此痛心疾首,其他跨国公司亦如同割肉。

“为什么国际通用的市场规则,来到中国便水土不服?”

没什么可说的,这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特色。

“也叫爱国,阻止国有资产的外流。”一个客户半玩笑半认真地解释。

谭斌很有点上火,光洁的额头上,居然冒出几粒醒目的红痘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