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纤阿摇头,轻声:“能为郎君帮一些忙,奴婢心中已十分快活。只是奴婢有一事求请郎君,在被郎君献给大司马前,郎君能许奴婢出府门逛一逛么?奴婢此次与郎君相认,竟无一日能出的门啊。”

薄宁听她说出门,便重新警惕了。

灯烛光微妙一闪,他说:“我不许你出门,是为了你安危着想。如今北方战争,南方也不太平。你还这样貌美出府并不安全。”

玉纤阿失落一笑。

她噙着泪,转头看窗外的花草。花草影子水藻般流在地面上,月光清清凉凉。玉纤阿喃声:“郎君说得有理,是奴婢强求了。只是奴婢想到今后恐没有机缘出门逛一逛,便觉得难过。奴婢这样卑微的人,是连片刻欢喜也不能拥有的。”

薄宁被她说的难受。

他道:“我并没有不许你出门。这样,我让卫士们跟着你,你戴上幕离,想上街就上一次吧。然而只此一次,再多的我也不能给你了。”

玉纤阿便露出惊喜的笑容,她目光清亮地看着薄宁。

薄宁又侧过了脸,他心口砰砰跳,为她的美丽所惊艳。他垂着眼僵坐,并不敢看她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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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的兵马还深陷在越国,吴世子对此次联手分外满意。但范翕已经离开了越国,重新回到了楚国。

范翕和奚礼的目标不一样。奚礼想趁北方诸侯国顾不上南方的机会,将越国这个相邻小国吞并。等北方腾出手,越国已经没了,那几个强大的诸侯国也无话可说。然而即便范翕能通过私下交易,从奚礼那里换得一些好处,吴国吞并不吞并越国,这些整体对范翕作用不大。

除非他日后封王能封到楚国,不然吴国和越国哪个强哪个弱,都和他关系不大。

范翕出兵,始终是针对越国的大司徒。

他得到消息,越国大司徒悄悄潜入楚国向楚国搬救兵,范翕便也离开了越国,跟着回到了楚国,一路追踪大司徒的踪迹。他不会放过这个人,他要这个人交出他的玉儿,他要这个人不得好死。

范翕轻装入一城镇,因打探到楚国大司马要来此地,恐与越国大司徒见面。

他就是要越国这位大司徒死在异乡,无人收尸。

时入六月,奔波一月,赶到这座城镇时,范翕才恍恍惚惚地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周洛在一月前点烽火向四方诸侯求助,现今也不知道结果如何,而自己的兵力则陷入了越国。

越国打仗,吴国点兵,吴越两地旁边唯一相邻的大国楚国,却一派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的模样。楚国不仅太平,且随着伏日到,百姓开始忙碌过节。范翕到城中的时候,他身边只有泉安和成渝跟着,行在街上,见街头忙着撑架子,悬挂灯笼。

这是为伏日节做准备。

伏日时民间宴饮之风兴盛,又有祭祀鬼神的传统,如今街上挂灯笼,正是此理。

陪公子一道穿梭在人群中,成渝是个闷葫芦不说话,泉安看范翕神色恹恹、自玉女去后清减了许多,泉安心疼公子,有心为公子开解,让公子忘了已经逝去的玉女。

泉安笑着看街上来去的女郎,道:“楚国山水养人,据说此地的美人极多。公子你看那位女郎,如何?”

范翕撩眼皮:“那般壮实,吃的太多了吧。”

泉安:“这位呢?”

范翕:“醋喝多了吧?这也太黑了。”

泉安再接再厉:“公子你看那位车上掀帘的女郎!身段窈窕,皮肤白皙,呀,正符合公子的标准啊。”

范翕道:“倒三角眼,胖鱼嘴儿,太丑了吧?”

泉安被范翕噎得说不出话,实则他指出的女郎,必然是美丽的,好看的。正是漂亮他才会引公子去看,但是公子看美人的标准是否太高?若范翕纯心拿玉纤阿的标准去看世间所有女子那前后五十年加起来,恐怕都出不了几个。

泉安有点自暴自弃地指了一个方向:“那位呢?看着背影是瘦的,抬起的袖下手腕也是细的,白的。”

可惜那女郎戴着幕离,他们也看不见人脸。泉安只是随手一指,他已经做好公子还没看到人脸就说人如何不好的准备了。

谁知,范翕长久没有吭气。

泉安意外地抬头,顺着范翕的目光,看向那位女郎。

幕离垂至脚踝,一身雪白曲裾绕膝。那女郎背对着他们,隔着许多距离,身畔若远若近地跟着许多卫士,当是哪位贵女出来游玩。泉安看不出所以然,他看范翕,却见范翕的目光怔忡。

范翕向前走去。

隔着许多人,他向那位戴着幕离的女郎走去。那女郎不经意地回了头,幕离飞扬开,纱帘下,她的面容露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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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纤阿被四五个卫士一道拥着,走在人群中。

薄宁担心她逃跑,派来的卫士各个高壮,且是闷葫芦,不管玉纤阿说什么,这几个卫士都不会回答她。但玉纤阿其实也并不问这几个卫士话,她并不打算今天逃。白日这么多的人,她怎么逃?

马上就要伏日节了。

她等的是那个机会。

今日出门,不过是为了辨明这座城镇的方向,好为自己到时候的逃亡做足准备。

是以,即使人群拥挤,玉纤阿也慢悠悠地在人中走着。行走间,她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她说不出来缘由,道不明动机,她只是突然一回头,向身后一个方向看去。

风将她的幕离吹开,珠玉相撞,叮咚作响。

裙裾飞扬,纱帘掀起,她回过头,纱拂着眼,她看到了人群后的容姿俊逸的郎君。

人际喧嚣,车水马龙。人说着话,小贩叫卖着,柱子上的灯笼砰砰撞着木杆,旗帜飞荡。

他们隔着人群对望。

一眼相望,万年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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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士们察觉不妥,一人将手扣在了玉纤阿肩上,不容置疑道:“走。”

玉纤阿被人推着走,她半点自由也没有。幕离重新放下,挡住了她的脸。她不再吭气,没有拒绝,就那般被人带走了。那几个卫士觉得不对劲,护着玉纤阿,将玉纤阿先带到了一座茶楼的二楼雅舍中。

玉纤阿仍戴着幕离,妙盈盈立在他们面前。她只是静静站着,白裙曳地,便如天上雪色月光那般娴静优雅。

几个卫士问:“你方才为何看那男子?你可是认识那男子?”

他们记得大司徒说此女失忆,让他们小心,看此女是否露出破绽。

玉纤阿后背靠着窗棂,她定定地面对着这几个卫士,柔声答:“我不认得那位男子。我失忆了,郎君们是知道的。我看他,只是因他生得俊俏,与薄郎有些相似,我多看了两眼而已。”

“我既失了忆,心中便只有薄郎,没有他人。”

卫士们不信她的话,他们张口要再问,忽然身子一僵,猛地拔剑向后:“谁——”

哐!

残影飞快,如光如电,眨眼间,这几个卫士噗通倒地。玉纤阿眨眨眼,看到一个高大的卫士站在了门口,缓缓地揉了揉手腕。门帘掀开,清隽无双的玉冠少郎君走了进来。

这样的男子,这样快的追来,除了范翕,还能是何人?

范翕盯着那靠窗而立、戴着幕离的女郎,他向她走来,她一动不动。好似被他吓得不敢动,又好似就是在等着他。范翕心中激荡又恐慌,他一眼盯着她的背影便移不开目光。可他追来了,他又怕只是自己的错觉。

范翕站到了玉纤阿面前,颤着手,掀开了她的幕离。

纱帷扔在地上,女郎面容完全出现在他面前。眉目如画,古艳清姿。

四目相对,万眼已空。

范翕低头,冰凉的手抚着她面容。他的玄玉瞳眸定定地望着她,将她一眉一眼都望在心中。玉纤阿有些不自在地躲开他灼烫的目光,就听他难过地低声:“你失忆了?所以你不记得我了?”

玉纤阿:“”

她正要解释没有,范翕已经自顾自地:“你认别的男子是情郎,将我完全忘了?”

玉纤阿脸红,她张口想说你什么时候是我情郎了。

范翕伸手捂住她的嘴,他风姿隽爽,眉角眼梢却吊着雷霆般的寒光:“无妨。你忘了我我也不怪你,玉儿,我会帮你找回记忆的。可你若是想不起来,若是不爱我,去爱别的人,我宁可你死了。”

玉纤阿:范飞卿你醒醒!这是久别重逢你应该对心上人说的话么!

作者有话要说:玉女:我就闭嘴吧我。

☆、1

玉纤阿自然不打算和范翕玩什么失忆的游戏, 她几次想张口告诉他自己只是在自保, 并未失忆。但是范翕说她想不起来的话他就打算重新杀了她这让玉纤阿很不开心。

所以她静静观望, 她不打算告诉范翕自己没有失忆了。

范翕徒然不知玉纤阿的不开心。

他只见她蹙着眉, 便以为她是排斥自己。范翕心中凄楚,又带着几分恍惚。失而复得的情绪在他心中飘荡,落不到实处。他望着玉纤阿,总觉得在做梦一般。她离开后,他整夜梦不到她, 他口上不承认她死了,可他心里觉得她也许是恨他,才不入他的梦。

无数后悔之情如浪涛洪流般覆灭他。

他整日整日地恍惚, 他吃不好睡不好,每每独坐便想饮泪啜泣。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想她, 越来越后悔。想当初为何要矫情, 为何要与她吵架,为何最后见她时还要与她分开他想得都要魔怔了,却不防在楚国一城,竟见到了活生生的玉纤阿。

他不必如泉安那样看她的脸才能认出她,她戴着幕离背对着他, 他只消看她一个背影, 便觉得是她不管是现实还是做梦,他的玉儿总是回到他身边了。

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定然吃了很多苦。

范翕低头, 一手搂她腰,一手抚她面颊。他掌下的女郎肌肤一如既往的白皙嫩滑,吹弹可破。她依然唇红眉翠,气质婉婉,皎若云间月。但范翕盯着她,偏要从她脸上看出点儿什么他捏了捏她腰间肉,心疼般的喃声:“你瘦了。”

玉纤阿:“”

范翕抱她:“没关系,玉儿。都是我不好,没有护好你,才让你吃了这么多苦。以后再不会了。你忘了我也无妨,我们有那么多的过往,我会帮你想起来的。我会对你好的,会补偿你的。玉儿,我会重新追慕你,直到你重新爱上我。”

玉纤阿心想他的后半句话定是爱不上就去死,对吧?

呵呵。

范翕观察她面色,见她无动于衷,他目色便更凄了一分。但他暂时不打算勉强玉纤阿,因治疗失忆实在不急在一时。范翕只是将她搂在怀中,心中因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清香而安定了许多。范翕深吸口气,从儿女私情中回过了神,见雅舍中躺了四个卫士,成渝守在帘子边,泉安尴尬地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研究那几个卫士。

范翕笑道:“好了,既然已经找到人了,玉儿便跟着我”

玉纤阿说:“不。”

范翕:“”

他怔住,似震惊她竟然拒绝他。

他急道:“我真是你的情郎,难道你不信么?你以为我要害你?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他们都是骗你的,都是挑拨你与我的关系。只有我说的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对你好。玉儿,你不可受人挑拨来恨我啊。”

他不知又脑补了什么奇怪的剧情。

玉纤阿说:“我不能与你走,因我还得回薄府,我还有些事”

范翕面色便变得阴晴不定,他凉飕飕地问:“你能有何事?难道你真的爱上那个薄郎?他从我身边抢走你,你怎能认贼作自己的情郎!”

玉纤阿柔声:“并不是你想的那般。薄郎手中有我一些旧物,我需毁了才愿离开。”

范翕若有所思,他打量着玉纤阿,判断玉纤阿说的是真话假话。玉纤阿一贯温柔,范翕有心逼问她,但他想到玉纤阿现在失忆了,若自己太恶吓着了她,她不爱自己了可如何是好?他要对她好,对她温柔,她才会重新爱上自己。

于是范翕露出一个假兮兮的温柔笑容:“好吧,玉儿想如何便如何。既然玉儿不愿跟我走,那我便跟着玉儿走好了。”

玉纤阿:“啊?”

他能如何跟她走?

一个时辰后,范翕坐在那里神清气爽地喝茶,玉纤阿看到泉安做出的两张人.皮面具,微微恍惚。原来泉安还有这项本事。这两张做出的人.皮面具,和四个卫士中的两个几乎一模一样,一张皮放在手中,看着还蛮吓人的。

玉纤阿夸赞泉安时也没忘了自己现今已失忆:“小郎君好巧的手,竟学得这般本事。”

她清水眸子柔情看人,夸赞夸得分外诚挚动人。这般美人蹲在身边夸自己,泉安脸微微红了,他正要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就听一声极轻的磕碰声,叮一下。

坐在他们斜后方喝茶的范翕将手中杯盏不轻不重地磕在案上。

泉安顿时不敢和玉纤阿多说话了,玉纤阿扭头,范翕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泉安之所以会这些,是我给的机会。因他幼时与我一起学医术。”

玉纤阿看出这人又在炫耀,这次估计是想炫耀他对仆从极好吧。

但看范翕眉目若春水般的模样,玉纤阿便故意不如他的意。

玉纤阿惊讶般地上下将那坐着喝茶的春山葳蕤般的郎君打量来去,范翕含笑垂睫,俯望着她,等玉纤阿夸他。谁知玉纤阿叹道:“同是学医术么?那怎么郎君看着这样清瘦羸弱,好似有旧疾。泉安小郎君却看着那般健康,还学会了一身医术?这莫非是同人不同命?”

范翕立即怒了,摔杯而起:“你!”

为何她都失忆了还拐弯抹角说他身体差!

他看着真就那般差么!他正常无比地站在她面前,既没有脸色憔悴也没有吐血,她怎么就咬定他身体差了!

玉纤阿肩膀轻轻颤一下,作出恐慌状:“郎君你?”

范翕见她吓着,心里又一磕。他在心中叮嘱自己不要发火,玉纤阿柔弱,不能让她怕他。他于是施施然地重新坐下,如没事人一般手撑着脸,对蹲在地上的玉纤阿噙着笑:“玉儿说的都对。”

玉纤阿咬唇:“”

她强忍着溢到唇边的笑意,目光轻柔地看着他。他这样有趣,她都不想逗他了,想过去亲一亲生气却又忍气的他她的公子,这副因生气而憋得眼眶微红的模样,让她心口砰砰跳。

玉纤阿别过脸,望着窗外,偷偷地露出一个笑。

成渝自来不关心周围事,泉安则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人.皮面具,努力让自己忽视公子和玉女的打情骂俏。

泉安很快做好了两张人.皮面具,将其递给范翕。范翕自己用一张,给成渝一张,而泉安不随他们潜入薄家,泉安会在外面联络人手,传递消息。范翕戴上了面具,又和成渝一道扒下了四名卫士中两个人的卫士服换上。范翕整理一下自己的新形象,玉纤阿则坐在雅舍的那张小几后,手托着腮,如迷恋情郎的情窦初开的小娘子一般专注而眷惜地盯着范翕的新形象。

他大变脸,大换装。他眨眼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顶着另一个人的脸,可为何她看着他,仍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呢?玉纤阿捂着自己的心脏,愁苦地想完了,她要栽在范翕手中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与范翕重逢,她竟这样开心。

她从未见一个人这样开心过。

范翕背对着玉纤阿整理自己的衣容,他拿过铜镜端详自己的新面孔。新面孔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路人脸,除了高壮外,毫无特色。范翕高是高了,但他形象清矍,身量偏瘦,想伪装另一个人,还是需要动些手脚。范翕拿着铜镜整装,镜子向后晃照,他看到了玉纤阿托腮凝视他背影的面容。

范翕忽地一阵羞赧,为她目光的专注,和眼中说不出的情意。

但紧接着,范翕手捏着自己的衣领,便觉得不对劲了:他现在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玉纤阿怎能对一个陌生人流露出这样含情的目光?

不,玉纤阿之所以如此,是因她心慕他

不,她怎会这么快地心慕他?她不是失忆了么?难道

范翕铁青着脸,回了头冷目看向玉纤阿。他戴着人.皮面具,就算脸色铁青玉纤阿也看不出。但范翕眼神中的质问和他声音里的杀气腾腾是不错的:“玉儿,我记得你认识我也才一两个时辰吧?你为何就信我是你情郎了?你半点质疑也没有?都不用我给出证据,你就相信我了?”

他眼里清晰地写着——你是否就是如此轻浮的女人!

是不是男人只要说是你的情郎,你觉得自己没有损失,就答应了!

你怎能这样不要脸!

玉纤阿:“”

被他眼睛怒瞪着,玉纤阿早有准备般地仰头对他柔声:“我不问郎君证据,是因我见郎君第一眼,便觉得郎君会是我喜欢的相貌。”

同样一句话,玉纤阿之前就对薄宁说过,现在拿来敷衍范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