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我是年少无知。”
“雨生……”
“真荒唐!”
“雨生。”
江雨生走近徐怀仁,明亮的眼睛直直注视着他。
“你的梦已经醒了,是吧?”
徐怀仁看着眼前这张面孔,不舍地伸出手,轻轻抚摸。江雨生有那么片刻的迷离,随着他的动作,把头靠在他肩上。心想,或许是最后一个拥抱。
徐怀仁又轻轻呢喃一句:“我们没有可能的。”
江雨生狠狠闭上湿润的眼睛。所以他没有看到徐怀仁此刻的表情。徐怀仁正惊讶地看着窗外迅速往这边走来的一群人。
也就是那几秒钟的时间,足够让人做出一个影响终生的决定。
江雨生听到徐怀仁像是着了魔似的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你清醒点,我们没有可能!”
伴随着这句话,他被粗鲁地一把推开。防备不及的他重重撞上课桌角,腰间一阵剧痛,让他哀叫出声。
敏真猛地起身,震惊地盯住舅舅。
“怎么这么卑鄙?”
江雨生笑,“人性总在最关键时刻暴露出来。”
“他这么做,是要把责任全部推到你身上?”
江雨生点头。
“可我不明白,你当时几乎已经妥协,他干嘛多此一举把事情闹大?”
“你忘了那个姓陈的小姐。他趁这机会向她表忠。看看,我同这姓江的以后再无可能。”
敏真气得脸上泛起红晕,可江雨生却依旧和善地笑着,似乎说着不干自己的事。敏真见舅舅这样,也渐渐平静下来。
“你当时一定很难过。”
江雨生微微点头,“明明撞的是腰,却感觉胸口给人剜了一个大洞,血肉模糊。”
“那姓徐的呢?”
“他从那刻起就变得铁面无私,鄙视我的为人。”
“那姓陈的女人当时也在?”
“老师们就是她叫来的。她离开教室的时候就没想过放过我,她早明白徐怀仁还会犹豫不定,于是决定逼他一把。她告诉老师说我和徐怀仁在教室打了起来,把人引来,也是算定我们会有暧昧动作。”
“好精明的女人。”
“可惜没用对地方。”
“舅舅。”敏真依偎过去,柔声说:“幸好你现在很幸福。”
江雨生抚摸着她的头发,笑,“是,现在很幸福。”
“然后呢?然后学校把这事告诉了外公?”
江雨生点点头。
“再然后呢?”
再然后。
江雨生记得,他是先听到姐姐那一声惊叫,然后才感觉到皮带抽在背上的火辣辣的疼痛。
炎炎夏日,小屋里闷热如蒸炉,大家的汗水都潺潺而下。老父喘着粗气,使出全身力气扬起手中的皮带。皮带这头有扣盘,金属制的东西打在脊骨上,几乎可以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
妈妈已躲去了隔壁,姐姐在哭着哀求:“爸,你停停吧,会把雨生打死的!”
老父置若罔闻,已经红了眼睛。
“孽子!我一张老脸都给你丢个精光。你把江家祖上十八代的名声都给臭了!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江雨生一言不发,死死咬住嘴唇,不久就感觉满嘴铁腥味。而背上的伤,也渐渐痛麻木了。
忽然啪地一声,皮带竟然断了。江父怒火不减,丢掉那截皮带,转身去找其它东西。可是手边偏偏没有什么可拿,发狂之下,竟举起凳子要砸过去。
这时江母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丈夫,江云生也连忙拉住父亲的手。
江母哭喊:“你打吧,连我一起打死好了!儿子是我生的,他不成器,就是我的错。把我们母子俩一起打死吧!”
江父大喊一声,丢下凳子,咆哮。
“你滚!滚得远远的,就当我没生你!”
江云生忙道:“爸,雨生还这么小,你要赶他去哪里啊?”
可是江雨生却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背上布满伤痕,血渗出来,浸湿腰间。那种疼,却远远比不上胸口的痛。他捡起衬衣,就这么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江母呼喊一声跌坐在地上。
江云生发现弟弟脸上一片平静,甚至没有泪水。她松开父亲,去追弟弟。
江父吼道:“不论是谁,踏出这个家门都别再回来。”
江雨生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泪流不止的母亲和一脸焦急的姐姐,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头也不回得走了出去,走进外面的黑夜里。
夏夜的风其实很温暖,不知哪家孩子在练琴,美妙旋律若有若无地飘荡在夜空中。江雨生走到暗处,忍着背上的痛穿上衬衣。这么一动,又感觉有温热液体顺着脊背流了下去。一阵阵的火辣辣。
江雨生扶着墙喘息,而后慢慢蹲下。
其实并没有受多重的伤,却难受得像是要死了一般。胸口那看不见的大洞正在不停地流血,骨肉内脏似乎也眼见要落出来,简直无法呼吸。
身后忽然响起轻微脚步声,而后听到姐姐在唤他:“雨生。”
江雨生站起来。
“姐,你怎么跟出来了,爸会骂你的。”
江云生看着弟弟苍白的脸,泪水落了下来。
“你怎么那么胡涂啊?”
江雨生别过头去。
江云生抹了一把脸,从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塞进弟弟口袋里。
“这是?”
“我只拿得出这么多了,你且将就一下。”
“姐!”
“听我话。暂时在外面呆几天,等爸气消了,回来认个错。”
江雨生苦笑。他觉得姐姐有时候比他还要善良天真。
他江雨生这次不是与人打架或是考试不及格。他是做出了伤风败俗的事,是丢尽了江家的颜面才被赶出家门的。别说几天,几年之后父亲能否原谅他都是个未知数。
那是他的父亲,他能不了解吗?
江雨生紧捂着口袋,感觉那几张钞票竟然也会散发热度,灼得他手心疼痛。
江云生再也忍不住,搂过弟弟,哭道:“阿弟,你要好好的。”
江雨生背上的伤被她弄得生痛,可是他却没有推开姐姐。
20
这个城市的冬天不太冷,但是常有雾,早上的时候笼罩着整个上空。
江雨生听人说,这个地方往年的冬天都挺干燥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年这么潮湿。雨淅淅沥沥地下,像无数根剪不断的愁思。
他现在住的地方,是花房后修的一个小砖房,以前用来堆放杂务,现在则腾给了江雨生。放了一张钢架床和一个矮柜,房间里就再没多余的空间,上厕所要绕过花房走一大圈。窗户很小,向南开,采光不足,房间里总是暗暗的,浮动着花香。
这只是一份打杂跑腿的工作,平时帮着料理花草,记帐,忙的时候也会跟着去送货,基本上是哪里需要人手就会叫他去哪里。但是找这样一份工作也不容易。现在正是年末,要人的地方不多,他又是外地人口。
这家花卉公司名叫青山,平常管事的是一个中年大姐,姓刘,爽朗亲切,但是不是老板。听说老板是个姓程的三十多岁的男人,长得不错,又有风度。但是江雨生来了两个月都没见着,因为程老板似乎有什么旧疾复发,去外地调养了。
那年春节,江雨生是在刘姐家里过的。
刘姐同丈夫离异,独自带着一个儿子。刘越同江雨生一样大,在市里一所大学上大一,长得高大帅气,同她母亲一样热情开朗。江雨生还没把沙发坐热,刘越就已经拍着他肩膀把他认作弟弟了。
刘姐笑道:“小江平日管我叫刘姐,你又认他作弟弟,这辈分不都全乱了?”
刘越说:“你看小江这瘦瘦小小的模样,妈你做他姐姐,真是占尽了便宜。”
江雨生不善言辞,这时候只有腼腆地笑。
春节是用花高峰期,公司安排了人值班。江雨生拿着假期也无事可做,便自告奋勇顶了一个想回老家的同事。
刘越倒是几乎天天都来找他,每次都带点过年的糖果点心,有时看不过瘦弱的他做体力活,帮着搬盆景。
江雨生看着他阳光灿烂的笑容,总是想起徐怀仁。他也一样这样热心友善,无微不至关心他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几乎是手把手地带他体会这个花花世界。可是就在要入门的那个紧要关头,他却松开了手,将他一把推进了门里。跌得血肉模糊,顿时清醒过来。
刘越不是徐怀仁,但是他们有着共同的一点。他们已经发育的身体已经高大健壮,但是肩膀却依旧柔弱,眼高于顶的下场就是会让肩负着的东西摔得支零破碎。
江雨生明白,自己也是男人,他绝不能期待让别人抗起自己的人生。
刘越在江雨生没工作的时候,拉着他去踢球。江雨生打篮球还可以,足球就不行了。半场下来,累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走路都打晃。
刘越不客气地笑他:“这才半场你都挺不住了,真丢我们男人的脸。我看你细胳膊细腿的,以前肯定是个书呆子。以后跟着哥哥,一定要把你给锻炼出来。等我开学了,谁给你搬盆景去?”
江雨生出了一身的汗,很不舒服。刘越便拉他回家洗澡。
等江雨生脱下毛衣的时候,刘越挤了进来,几下也把衣服脱了。江雨生条件反射,吓一跳:“你要做什么?”
刘越古怪地瞅他一眼:“一起洗啊。我家就一个浴室,我也受不了一身汗。你不想我感冒吧?”
江雨生红了脸。是他想多了。
刘越催促他:“快点脱了吧,洗了好出去吃饭。”
江雨生万般不情愿,还是慢慢把衣服脱了下来。身后本在哼着歌的刘越突然安静下来。
转过身去,刘越正一脸凝重地盯着他,问:“谁打的?”
这些日子来的艰苦,让江雨生瘦了许多,曾经白皙的皮肤也给变暗了,带着一种不大健康的感觉。他背上还留着父亲用皮带抽出来的伤疤,自己看不到,不知道如何,只是看刘越的表情,就知道那景象恐怕还是有点吓人的。
江雨生苦笑了一下:“我以前做错了事,我爸打的。”
“什么事,要让你爸打得那么狠?”刘越拳头都握紧了。
“我……得罪了一个当官的儿子……。”终究还是撒了谎。
刘越一听,气冲冲道:“那些当官的,和土匪没什么区别。你爸也真是的,责任不在你嘛。”
“我爸这人……比较死板。”江雨生说。
刘越叹一口气,轻声问:“疼吗?”
那一刹那,江雨生的眼睛有点湿,也不知道是不是给浴室里的雾气蒸的。他轻声回道:“早就不疼了。”
背上的疤只是皮肉小伤,胸口那个无形的大疤,伤筋动骨,刘越是看不到的。
过了两天,江雨生去刘家还刘越借给他的衣服,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
给他开门的刘越灰头土脸,脸上一个红红的巴掌印。刘姐端坐在客厅沙发里,双眼通红,头发凌乱,脸上隐约有泪痕。
江雨生知道自己不该过问别人家事,可刘姐平时对他那么关心,让他忍不住询问。
刘姐冷冷哼了一声,目光似箭一样射向儿子,“你去问这个败家子吧!”
江雨生小声问刘越:“你闯祸了?”
刘越垂头丧气地说:“成绩单刚到,高数挂了。”
江雨生一听是这点小事,呵地一声笑了起来。
刘姐骂儿子:“你看你这不争气的德行,和你老子一个样。你这半年是怎么读的书?一进大学人就疯了吗?我一个人供你读书容易吗?”
刘越老老实实任母亲骂。那么高大的小伙子,这个时候缩得像一只猫。
江雨生看他可怜,出口为他求情:“刘姐,原谅他这次吧。开学补考是不是?我来给他补课。”
刘越猛抬起头:“你?”
刘姐扬手就在儿子头上来了那么一下子:“人家小江奥数拿过奖的,家里没钱才没读的大学!哪像你,简直一根烂菜梆子。”
刘越看着江雨生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撕下面具摇身变成江湖大侠的店小二。他摸着脑袋感叹:“行啊,小江同学。”
江雨生给刘越补课后才发现这个家伙的高数有多烂。大概是大学那种无人约束的生活诱惑太大,再加上偏科,最终导致了如今这个局面。
刘越其实非常悔恨。他父母离异早,父亲有了小弟弟后便不再关心儿子,基本上由母亲一手带大。让母亲伤心落泪,他心里也刀割般痛。
江雨生给他补课前,他还对江雨生的能力抱着怀疑态度。一个小时的课上下来,他彻底拜倒在江雨生的卡其裤下。
江雨生笑:“你别这么夸张。我的高数也只学到二年级,你将来要再挂科,我就爱莫能助了。”
刘越挺惋惜的:“你干吗不贷款上学?你这成绩,哪所学校会不收?”
江雨生不爱提到过去,只淡淡说:“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的。”
这时刘姐端着切好的水果进来。她对江雨生说:“小江,公司马上就要上班了,程总也要回来了,你代了那么久的班,我同他说,要他把假补给你。”
江雨生问:“程总的病好了?”
“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刘姐说,“他以前出过车祸,留下后遗症,天气潮湿容易发作。没想今天冬天这边潮。”
刘越插口道:“程先生人很好,我读高中的时候得急性阑尾炎住院,他二话没说就给出了钱。”说完瞅了江雨生一眼,嘿嘿笑,“程先生和小江像是一类人。”
“什么一类人?”
“都长得好看,有股忧郁的气质。就像旧时读书人。”
江雨生被夸了,有点不好意思。“那程先生有家人吗?”
“没呢。”刘姐说,“不知道多少人要给他介绍,他都推了。好像是以前的女朋友嫁了别人,他还忘不掉。怪可惜的,多好的人啊。”
过了几天,公司恢复上班。年后有不少人结婚,店里生意很火。江雨生不好意思在这只好开口要假,还是到处跑上跑下。
一日,有个客户定了大量的玫瑰花,次日就要用。店里货不够,刘姐立刻叫江雨生去乡下花圃里提货回来。
江雨生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他一整天粒米未沾,脚不着地,又饿又累,但是都还不得休息,同司机一起把花搬进棚子里。
程家曦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江雨生不清楚,他只记得大概是自己把花搬运了一半,直起腰擦汗的时候看到棚子里多了一个人。
那个陌生男子修长挺拔,穿一件灰色大衣,有着说不出的潇洒。他长得很好看,轮廓分明,眉眼精致,在日光灯下看着像是玉雕出来的。
那人站在玫瑰花海里,神情有些缥缈,更显得气质优越高贵。大概是感觉到了江雨生的目光,他转过头来。
“你是小江吧?刘姐同我说起过你。这阵子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