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丹却呵呵笑起来,“你也骗我。”

敏真顿时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

欧阳丹缓缓闭上眼睛,呢喃一句:“我累了。”

敏真不走,她似有不好的预感,觉得欧阳丹已经心中无争了。有股力量要把她带进黑暗里。

她伏在床边。欧阳丹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我祝福你。”

而后她便睡去了。

敏真握着她的手坐在床前守了很久,一直到深夜,都不见她醒来。敏真也觉得疲惫,不知不觉中也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人在摇她,又有人唤她的名字,可是敏真却不愿张开眼睛。她闻到了欧阳丹上身那股熟悉的芬芳,那是刚被剪割过的草地特有的清香。

再张看眼的时候,天居然已经大亮。敏真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陪护床上。

扭过头,看到艾利克正坐在旁边的椅子里,眼睛望着窗外。

敏真心里像是给打开了一扇天窗,一片澄明。

她轻声问:“人呢?”

艾利克转过头来,眼中没有一丝神采。他语气平静,道:“她终于解脱了。”

敏真眼睛火辣辣地疼,她匆匆闭眼。

敏真永远记得这天。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阳光给每片树叶镀上一层金边,鸟儿在枝头歌唱,蝴蝶在花间飞舞。到处生机勃勃,充满希望,清晨的医院也宁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少女走得悄无声息,正如诗中所写那样,不带走一片云彩。

敏真独自一人坐在医院庭院里的长椅上,感觉灵魂离体般不真实又出奇地真实。

有人走过来坐在她身旁,不作声,递过来一张面巾纸。

敏真一愣,这才感觉脸上一片冰凉。

流泪不等于哭泣,她还哭不出来。

那个男生说:“我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听着让人心里一暖,敏真愿意回答,道:“好友早逝。”

男生惋惜地叹了一声,说:“退一万步讲,她终于得到了永久的宁静。”

敏真含泪一笑,“可是,她是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啊。”

“那么,也许你们前世缘分还差那么一点点没完,今生特地来弥补的。”

敏真终于扭头看他。可是隔着泪眼,也只看清眼前人的黑头发黄皮肤。

华人?懂得在这个时候与人提起缘分学。多么玄妙的解释。离散,只是因为缘分尽了,就像一只蜡烛燃烧到了尽头。

男生被这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盯着,有些羞赧尴尬。他是医院里的义工,护士看到这个病人亲友情绪低落,请他来开导。他没想到是那么一个秀美的少女,不论他怎么劝说,眼睛里始终蒙着一层灰雾,像英伦秋日的天空。

“敏敏。”

敏真猛抬起头。

这个声音,不是在做梦?

可是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正是顾元卓!他来英国了?

敏真眼睛在那刹那迸射出光芒。她一跃而起,冲了过去,扑进顾元卓的怀里。

顾元卓怜爱地抱住她,摸着她的头。

“我感觉不对,过来看看你,没想果真出事了。”

敏真满腹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齐齐涌上心头。她搂住顾元卓的腰,放声大哭起来。

男生站在原地,看那个少女随着那个男子走了,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舅舅?那么那个女生是……

有人喊他:“子绍,快过来。”

男生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开。

18

顾元卓给敏真请了两周的假,带她飞去马赛。

一下飞机,迎接他们的是法国南部明媚的阳光和和煦的海风。大不列颠的阴翳和忧伤似乎就这么被留在了海峡的那一边。

顾元卓在马赛有公寓,也是一座带着花园的小洋房,红砖乌瓦。江雨生就如八年前那样,站在门口迎接他们。依旧是满怀着温柔关爱的微笑。

敏真见到他,无限欣慰,又看当年风华正茂的男子如今眼角也有了皱纹,心里发酸。她赶忙过去搂住舅舅。

“你们的工作呢?”

“我们暂时放假。”

白天,敏真骑着脚踏车到处转,在街角小贩处买冰激凌,或是去港口坐坐,看那些漂亮的私家船进港或扬帆出海。晚上,就坐在书房地毯上,看书或打牌。

日复一日这样散漫冥想下去,敏真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愿意回到那个潮湿的岛国。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常常睡不着。

她同舅舅说:“奇怪,我每天都想念欧阳丹,但她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人们不都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吗?”

江雨生问:“你梦她做什么?”

“想知道她在那边好不好。”

“她绝对不会比你更不好。”

“我还有很多话要对她说。”

“你无须和她面对面,她也一样听得到。”

敏真无语,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可是,虽然想得通,夜晚风吹进客厅的窗户发出哗哗声,她还是惊醒过来,奔了出去,大声问:“丹,是你吗?”

看到的只是满地月光。

心中涌上无限悲凉。想她欧阳丹同她不过萍水相逢,怎么会死后还不远千里来看她。她又不是她什么人。

恰好江雨生口渴下楼倒水,忽然看到外甥女穿着睡衣赤足站在客厅里,一脸失落。

他走过去,道:“老人们都说,梦不到故人,说明他们已经转世投胎去了。”

敏真说:“你总知道我在想什么。”

江雨生苦笑,“你外婆去世后,我也同你一样,一点风吹草动,都以为是她回来看我了。”

老人去世的时候江雨生并不在她身边,据说老人走前头一次顶撞了丈夫,叱责他逼走儿子让她死也不能瞑目。但是江雨生终究还是去得迟了,并且进不了灵堂,只得在门口跪下来朝里磕了九个响头。

站起来的时候,头皮已经破了,渗着血,又在众目睽睽下离去。

敏真那时虽然在堂内,但现在想象起来,舅舅那时的步伐必定是沉重如铅的。给至亲的人在心上划了一刀,痛不可当。

敏真忽然问:“我记得有个人叫徐怀仁,他同你后来如何了?”

江雨生愣了片刻,才把陈旧的记忆重新启动。

“啊,他。”真是一言难尽。

敏真笑,“他。他又怎么样?”

江雨生有些尴尬,“我离开学校后就没再见过他。”

“你是因为他离开的学校?”

江雨生一笑,“这个嘛,在别人眼里,则是因为我自甘堕落。”

“一个大好少年,怎么会无缘无故堕落?”

“因为我太天真,过分相信他人。”

“啊,他对你做了什么?”

江雨生坐进沙发里,敏真便挨着他坐下。江雨生其实并不大愿意讲当年的荒唐事,但是想到这故事或许会转移敏真的注意力,倒也觉得行得通。

那一天晚上,江雨生便留宿在徐怀仁的屋子里。

江雨生尚单纯,而徐怀仁有心事,他们那夜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并排躺着聊天到后半夜。但其实大多时候是徐怀仁在说话。

“我小时候跟着爷爷过。他住在一所大房子里,楼上楼下,有警卫,有司机,所有人都对我们客客气气的。可是,父母很少来看我,我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独自看书玩耍。爷爷告诉我,我父母都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里,在做生意,赚好多好多钱给我。他们非常忙,所以不能来看我。”

“那是广州?”

“是。他们一年只回来一两次,每次只待几天。一次爷爷说让我跟着他们过去住,妈妈立刻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她说她照顾不过来,请保姆又不放心。”

“你那么小,记得那么清楚?”

“所以说人的有些记忆是很奇妙的。我还记得妈妈那天穿一件桃红色的毛衣,蓬松的卷发,是那时候非常流行的打扮。”

“你妈妈一定很漂亮。”

“在我眼里,你才是最漂亮的。”

江雨生窘迫,“我是男生。”

徐怀仁笑着搂过他。

“后来,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妹妹。”

“你有妹妹?”

“是啊,比我小五岁。她出生后我才第一次去广州,看到了父母的新家,宽敞又明亮,妹妹还没满月,睡在摇篮里,小脸只有梨子那么大。只是,那房子那么大,却没有我的房间。”

“那后来呢?”

“我一直同爷爷住。爷爷对我很严格,但我知道他其实非常爱我,我和他相依为命。”

“你一定一直是他的骄傲。”

“是的,我样样都做到最好,从来不让他失望。他对我的期许,我都会为他实现。”

江雨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小时候床头的那盏台灯。孩子半夜偶然醒来,看到父亲还伏在案上备课改作业。

或许他的确有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孩子身上,但这个父亲也的确是为了一个家而鞠躬尽瘁的父亲。

徐怀仁说:“有机会一定要让你见见我爷爷。”

江雨生愣了愣,讪讪道:“到时候怎么介绍?我是你同学,或是好兄弟?”

徐怀仁叹一口气,温柔抚着江雨生柔软的头发。怀里的少年是那么稚嫩,仿佛稍微一使力他就会被损坏。他的人生还是一张白纸,将来会有怎样一番景象,全看今日他如何在上面落笔。

他们的将来会如何?江雨生有想过吗?

但是江雨生已经带着微笑睡着了。

那年的夏日提前到来,热得如同下了火。汗水汹涌地渗出来,很快蒸发,在皮肤上留下一层粘湿。小教室有一台壁扇,边摇头晃脑边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催人欲眠。

老师拿着试卷在评讲。江雨生有些惊讶地发现他嘴里讲出来的句子和公式,听在耳里,忽然变成了无意义的符号。大脑似乎因为什么缘故而停止了思考,取而代之的感性细胞极度敏感。他听到了窗外的蝉鸣,听到了操场上的欢声笑语,听到了身边徐怀仁的呼吸声。

徐怀仁发现他在走神,悄悄伸出脚,在桌下踢他。

江雨生猛然惊醒。老师并没有察觉,依旧在讲着自己的课。江雨生松了口气,斜眼瞅徐怀仁。

徐怀仁歪着嘴,张口做嘴型:“不爽就来踢我……”

话没说完,就感觉小腿被狠狠踹了一脚。他痛苦地皱起眉。

“你真够狠的。”

“活该!”

“疼死我了。”

“你皮粗肉厚。”

“肯定青了。不信我们下课看。”

“不理你,听课!”

“得了吧。你刚才在想什么?想我呢?”

“闭嘴,王老师就在前面!”

“呵,要想我,扭头看我一眼好了……哎哟!”

徐怀仁这声“哎哟”是大声叫出来的。王老师惊讶地放下卷子,“怀仁,怎么了?”

徐怀仁歪着嘴笑了笑,斜睨江雨生一眼,说:“没什么,刚才有只大蚊子。”

王老师说:“算了,你们休息一下吧。这天也真够热的。”

等她走出了教室,徐怀仁立刻跳了起来,扑向江雨生。江雨生大笑着,转身要躲,结果还是被抓个正着。一只有力的胳膊轻而易举地箍住了他的脖子。

徐怀仁狠狠道:“再叫你踢我。”

江雨生比他小,又比他瘦弱,挣扎不脱,连声叫:“你欺负弱小!”

“这么倔,当心我罚你!”

“有本事你就罚啊!”

箍着脖子的手忽然松了下来。江雨生被转了过去,迎上一对炽热的眸子。徐怀仁英俊的面孔离他的脸不到一厘米,眼里的热度渐渐转为温柔。他的手掠过江雨生的鬓角,低头轻轻吻他的脸。

“我把车开来学校了,一会儿带你去个地方。”

“可是,要上课。”江雨生向往亦为难。

徐怀仁微笑,搂住他,声音蛊惑:“只是一个下午。”

只是一个下午。只不过是一个下午而已。

等王老师抹着汗走进教室,惊讶地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忽起的风带着欲雨的潮湿,刮进窗来,吹乱课桌上被人遗忘的草稿纸。

19

徐怀仁开着一辆敞棚法拉利跑车。

江雨生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这类车的价值。那时候他只是瞅着大敞的车,发出疑问:“这天要落雨,到时候怎么办?”

徐怀仁笑,直接把他拉上车。

他把车开出城,一直开上山。那时云已经很低了,山腰以上都笼罩缭绕烟雾中。风中夹着星星点点的雨滴,扑面一阵清凉。徐怀仁把车开得飞快,疾驰过山间的农舍。江雨生只感觉头脸衣服渐渐濡湿,却依旧一言不发地坐着。

很快,车驶进了山里,天开始下毛毛细雨,又或只是半山的云雾。能见度不高,徐怀仁放慢速度,小心翼翼让车在上路上滑行。

过了半个多小时,车到一处大斜坡边停下来。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水雾,转头看江雨生,正见他一头白晶水霜,连长长睫毛上都凝着水珠。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拂,江雨生微微笑,安安静静任他摆弄。

那片大斜坡长满没脚踝的草,下边就是断崖,崖底是条河,最险处,布满礁石暗流。

徐怀仁指着下面说:“从这里跳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所以常有情侣来这里殉情。当地农民都叫这里殉情坡。”

江雨生的注意力却完全被另外一样事物吸引了过去,他跑得老远,蹲在草丛里,从徐怀仁喊:“你快过来看看,这话是不是我们上次在王老师的图鉴上看到的那个什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