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真点头。
男生说:“很美,也很香。”
敏真笑笑,去厨房弄点心。袋子打开,柠檬的清香扑鼻而来。呵,难怪顾叔叔念念不忘这些年,这股气息的确让人精神振奋,感觉生活美好。
她端着点心和奶茶走出来,边问:“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叫萧峰……”
话没有尾音,因为客厅里已经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静悄悄照在地板上,方才的一切似乎只是一个梦,只有柠檬的清香在弥漫。
佣人说:“刚才的客人已经走了,说是有急事。”
敏真忽而笑笑,没再说话。
那天江雨生回来,敏真告诉他:“今天有个你的学生找你,他说他叫萧峰。”
江雨生一愣。敏真笑笑,说:“这名字取得真有意思。”
可是江雨生没有接她的话,他转身走进书房,许久都没有出来。
13
签证下来,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起程。敏真趁出发前几天时间,随舅舅去探望母亲。
那所女子监狱已经重新装修过,昔日阴暗寒冷的探访室如今光线充足,大玻璃窗外是一条条铁窗栏,把整片阳光分割成无数个长条。敏真依旧由舅舅牵着手走进去。
江云生愈加消瘦苍白,精神萎靡,可即使落魄成这样,还有一种颓废的美。到底是江家人。
她讷讷很久,才问女儿:“过得好吗?”
敏真点点头作答。
母女俩分别这么多年,已经渐渐生疏。眼前这个高挑秀气的少女更像是邻居亲戚的孩子,而江云生的问候客气地像同陌生人打招呼。
江云生说:“你舅舅说你要出国留学了。你很争气,很好。”
敏真问:“你身体好吗?”
江云生笑笑:“就那样。”
敏真便再也找不到话说,扭头看舅舅。
江雨生对姐姐说:“我问过医生,你的肺病比以前重了许多。”
“人老了,器官便渐渐不管用,那是正常的。”
江云生也还不到四十。
江雨生叹气,“如果你愿意,我去申请取保就医,让你出来。”
江云生忽而幽幽一笑,有几分心如死灰的决绝,道:“日子已经不多,一动不如一静。”
敏真听得心里一凉。
江云生抬头看女儿。无数的话想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原本最亲密的人到现在已经成陌路。她给了她生命,将她托付给一个好人家,便不再欠她什么了。
江云生叹口气,再度提前离去。
敏真坐在那里,怔怔许久。江雨生低头看她,才发现她已经满脸泪水。
敏真轻声说:“她不要我了。”
买了不要的鞋子,都还可以拿着发票去商场退货;生的孩子不要了,只有丢弃了。
江雨生不知道如果应答。他亦有不好的预感。
敏真抹一把脸,嗖地站起来,果断道:“我们走吧。”
开车回家,一路无语。
刚进市区时,江雨生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接听片刻,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对敏真说:“舅舅有点事要去趟市中心。”
敏真知道那一定是急事,说:“那就在附近放我下来好了。”
江雨生对她笑笑:“不会很久,忙完了就来接你。”
他把车开到市综合医院。敏真在旁边找了一家书吧坐下。
江雨生从电梯里出来,一脚踏上柔软的地毯。有人迎了过来,认得他,唤了一声“江先生”,延他进屋。
现在的高级病房豪华得和宾馆里的总统套房无异,都铺着厚厚的地毯,瓶里一束鸢尾花,异常芬芳。
里面的病房还有其它人,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江雨生走进去,他们才停下来。
一个穿着黑西装,保镖模样的男子同他打招呼:“雨生少爷。”
江雨生太久没听到人这样称呼自己,有些不适应,但也没表示不悦。
其它人纷纷收拾好离去。江雨生等门合上,才走到床边坐下。
他对床上的人说:“我来看看你。”
萧伯庸微微笑,“谢谢。”
江雨生低头看到萧伯庸的手,指甲是紫色的。他叹口气:“什么时候的事了?”
“半年前开始发作。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心脏搭桥手术现在很常见。”萧伯庸说。
下人敲敲门,端来茶水和水果。
萧伯庸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小枫去找过我。”
萧伯庸有些惊讶,“难得他会想到这点。”
“我没见着他。后来去了一个电话,是苏歌接的,他都告诉我了。”
萧伯庸笑笑,“想我叱咤风云那么多年,到现在还不是因为一根小血管被困在手术台上,沦为别人手术刀下的鱼肉。”
江雨生道:“再英勇神武,到底是一具肉身。机器用久了都要返场维修一番。”
萧伯庸叹气,“等病好了,先来一杯威士忌加冰。”
江雨生抿口茶。呵,还是铁观音。了解一个人的爱好倒不难,记住就需要用心思了。
萧伯庸问:“这半年来忙,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都很好。孩子要出国留学了,过几日就走。”
“就一个孩子,走了,要寂寞很久。”
“是啊。现在看到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行李,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记得那孩子天资聪慧得很,像你吧?”
“她比我机敏许多,不像我,吃了那么多亏才知道学乖。”
萧伯庸笑。江雨生看到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心里一阵澎湃,感叹时光匆匆,十年只不过一个弹指。当年这个人也是那么高大矫健,光是一个背影就可以看出风度翩翩,目光敏锐令心虚的人心惊胆战。瘦弱的少年在他怀里像个孩子寻着了守护的羽翼。
萧伯庸问:“想什么呢?”
“名将白头。”
“我不是什么名将。”
江雨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淡淡道:“人各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你这样教育你外甥女的?”
“不。我的孩子若敢作奸犯科,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萧伯庸呵呵笑。有些疲惫。
江雨生站了起来,“我改日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下次给你送花来。”
萧伯庸注视他走出去。
他忽然想到,多年前,自己也是这么注视那个少年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奔向他的幸福生活。江雨生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他懂得趁着机会来临紧抓不放手。他照顾他那段日子,不过是帮助他走过一个过度期。
所以他对他一直很放心,他懂得如何照顾自己。
江雨生走出病房。有人喊住他。
萧枫走过来,说:“江先生,谢谢你来一趟。”
江雨生欠一欠身,“客气了。”
“手术安排在下个星期。”
“一定会成功的。”
萧枫忽然道:“昨天晚上梦到家母,她也这么对我说。”
江雨生像被蛰了一下,再迟钝也听得出话里的寒冷。
他告辞:“我还有事先走。”
萧枫忽然加一句:“代我问候你家里那个穿米奇的小姑娘。”
江雨生猛地回头,目光箭一般射向萧枫。
萧枫后退一步,无所谓地笑笑,转身消失在门后。
走出医院,外面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午后,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江雨生过了片刻,才感觉背后那股凉意给热气压了下午,泛起一阵冷汗,但心情缓缓平静下来了。
怕什么,不过是少年人拼一口意气的仇视,再过个几年,他自己都会为自己曾这样恨一个人而觉得好笑。
他江雨生即使曾经欠过萧家,也早就已经还清了。
过了一个星期,江雨生如常在办公室里工作,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没有报自己姓名,直接说:“江先生,手术已经完结,很成功。”然后挂了电话。
江雨生搁下话筒。
窗外秋日的天空蔚蓝如地中海的水,此刻的敏真已经在遥远的英伦了。
14
到底是年轻人,敏真很快就适应异国的生活。
吃的东西永远那么几样,大多冰冷冷。英国的秋天潮湿得几乎可以让人身上长出青苔,日复一日地下雨。敏真不禁想,这些日子里出生的华人孩子,又有几个叫雨生呢?
室友是个法国女孩,叫艾罗迪亚,有一半的比利时血统,亚麻色的头发,水蓝色的眼睛,肌肤雪白,像童话里的公主。
打来寝室里的电话基本全是找她。那些英俊的不英俊的男孩子开着各式的跑车在楼下接她,然后狂欢到深夜。
敏真成了她的私人秘书,处理信件接听电话。
“不,艾罗迪亚不在。她什么时候回来?你叫什么?哦,那么她永远都不在。”
虽然没有男朋友,却先学会了如何拒绝男生了。
她也领教到了人类的复原能力,头几天天苦守在楼下,颓废潦倒得如同街头的艺术家,可过阵子又见他们开着跑车去接别的女孩子了。这样不停的恋爱再失恋,丝毫不让青春留白。
舅舅当年在英国时,大概也同她一样笑着看着这人类原始又不停更新的一幕吧。
敏真没有人追求。她要年幼很多,男孩子们很少注意到这个瘦瘦的戴着眼镜的东方女孩。偶尔有人打听她,一听是天才少女,立刻却步。因为做人女朋友不需要一颗聪明绝顶的脑子。
但是敏真也没有闲着。学医的学生生活并不轻松,专业书籍一本就有几公斤重,复杂的公式写满一个本子。敏真无奈地发现眼镜度数在加深。
她永远是老师的宠儿,时常被邀请到教授家里喝下午茶。
教授太太不能生育,夫妻俩领养了一个孩子。那个美国和越南人混血的青年极其英俊。
他一听敏真说话,皱起眉头:“你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这倒是一句搭讪的话。
可是敏真立刻明白这其实是另外一回事。她背出一句话:“你好,艾罗迪亚不在,有事请留言,但她不一定会回复。”
年青人恍然大悟,“啊!啊!是你啊!”
敏真大笑起来。
男生说:“我就一直在想,是谁的声音,那么轻柔动听。”
忽然响起一声轻蔑地笑。
谁?敏真敢确定不是自己。
男生脸却红了,朝着敏真身后一处说:“丹,是你啊。”
敏真转过身去,看到一个个子高挑的女孩迈着大步走进院子里来,那姿态真是有着说不出的潇洒。
少女的声音里中气十足:“艾利克,说那些话,你自己不觉得肉麻?”
艾利克嘿嘿一笑,“丹,我不是见谁都起邪念的。”
叫丹的女生哼笑:“你倒肯承认那是邪念了。”
敏真这才看清她,黑发黑眸,轮廓鲜明,显然也是混血儿。而混血儿很少有不漂亮的。这个叫丹的女孩俊美出奇,像是画家笔下着男装的贵族少女。
艾利克介绍道:“这是欧阳丹,高你两届的学姐。恐龙女霸王。”
欧阳丹漂亮的眼睛一瞪,艾利克连忙笑嘻嘻地跑进屋里去。这个小伙子看着牛高马大,心性却像偷玉闻香的小少年。
欧阳丹对敏真说:“我三岁时随父母移民来这里,就一直和这小子做邻居。他老大了都还尿床,一会开车就去追女孩子,你别着了他的道。”
敏真忙笑着点头。
欧阳丹上下打量敏真,目光灼灼,却不惹人讨厌。敏真也仔细打量她,发现欧阳丹有一头卷发,即使紧扎在脑后,仍有那么几撮不听使唤地散落在脸颊边。她的皮肤特别白,在阳光下隐约半透明,有种病态的美。
美人到底是美人,处处得天独厚。
她想着,不禁笑起来。一抬眼,却看到欧阳丹一脸兴味地瞅着自己。
敏真觉得尴尬,脸上发烫。
欧阳丹大方道:“你就是敏真啊。早就听说你大名,现在才见到。你没加入先驱者小组吧?”
“那是什么?”
“学校里一些特优生组建的一个小社团,会有许多有趣的活动。我申请了多次才获准加入。不过如果换成你,他们倒巴心不得收进来。”
敏真一直对社团兴趣不大,又想这类社团多是孤寂无聊的书呆子们,估计除了孤芳自赏也没什么意思。可她来英国这么久都没有亲密朋友,被欧阳丹一劝,动了心。
欧阳丹见敏真点头,很高兴:“你这么小就出来留学,家里大人不惦记?”
“读书总好过闯社会。”
欧阳丹又问:“家里有些什么人?”
敏真含蓄道:“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不在身边。我跟着舅舅住。”
欧阳丹听出她家庭有些复杂,转了话题说:“一年级课程如何?吃重吗?”
“还好。”
欧阳丹冲她挤挤眼睛,“还习惯医学院的变态气氛吗?听说今年马尔森教授依旧在课堂上卖弄他的那些畸形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