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平疆再一次深深吸一口气。压在他心上的东西太重,他终究是承受不来。九尺男儿高大的身躯跪在他的小姐面前,抱着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腿上,嚎啕大哭。即使当年得知她的死讯,也未曾这样失态过。

姚氏顿时手忙脚乱起来,慌忙轻抚霍平疆的肩背:“没事了,没事了……我挺好的。”

霍平疆抬头看她,哽声问:“好?”

姚氏脸上挂着泪,眉眼间却是温柔笑意,她点头,说:“挺好的。遇到了很多好人,日子过得也还行。没有再打仗,不用逃难,国泰民安,女儿也懂事……”

只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她阖动眼睑,让花了视线的眼泪落下,望着眼前的霍平疆温柔地笑。她轻抚他的脸颊,发自内心地欢喜。“晓得你过得很好,那便是更大的好。”

霍平疆并不觉得受到安慰。他的小姐永远那样心善与知足。可是他贪心且自私!他一点都不觉得好,只觉得造化弄人,命运可笑!开疆扩土平天下有何用?自己的妻女却在承受这样的苦难!

霍平疆满腔的恨。

姚氏一眼看穿,无声轻叹。她轻拍霍平疆的手背,沙哑的声线里温柔如故:“我饿了。”

霍平疆紧绷的情绪在一瞬间松散,那些恨也在消散,什么都抵不过他的小姐一句话罢了。

他说“好”,踉跄起身。

整个霍府的人都心情复杂。

周玉清将周家人聚在一起商讨如今情形。向来有主意的他,也没了主意,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焦虑不已。霍将军的原配夫人在他的家中做乳娘,这……这这!周玉清只觉得十分危险,周家恐危矣!

霍澜音和卫瞻赶回家时,白管家相当意外。

“白管家,我母亲今日是不是出府了?她可还好?”

白管家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话竟变得结巴和犹疑:“好……好吧……?主子您……您病好了?”

双重意外让白管家惊得不轻,全然没了往日的冷静老练。

霍澜音一边往里走,一边问:“这府里府外怎么会有那么多官兵?”

若不是她认得出这是霍平疆的玄甲兵,定以为是哪方的势力要作妖。

“那个……那个……”白管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霍澜音觉察出不对劲,停下脚步看向他。

“说话。”卫瞻沉声开口。

白管家吓得一哆嗦,直接跪了下来。他指着姚氏院落的方向,心虚回话:“霍、霍将军在……在那!”

霍澜音既诧异,又担忧,赶忙加快了步子。

到了庭院,卫瞻没有进去,在院中亭中随意坐下等着。

霍澜音刚迈进厅中,还没进屋,就听见了赵氏和宋氏的说笑声。

霍澜音更为惊骇。赵氏和宋氏之间水火不容有你没我的架势,这怎么还能说笑起来?

“夫人今日的气色好了很多。”赵氏说。

宋氏接话:“我那里有一套牡丹头面首饰,最衬夫人的气质。我让丫鬟一会儿送来。哦不,等下我亲自送来给夫人。也能顺便瞧瞧还有没有旁的首饰配得上夫人。”

听着宋氏和赵氏的话,霍澜音心里疑惑更重。府里这是来了什么尊贵的夫人?可即使来了什么尊贵的夫人,为何要在她母亲的住处?母亲身体不好,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叨扰?

霍澜音已皱了眉,眼中带了几分愠意,推开房门迈步进去。

一屋子的人,主主仆仆。

霍澜音的视线越过一屋子的人,望向坐在窗下的母亲。

“音音?你怎么回来了?”姚氏又惊又喜,急忙起身,朝霍澜音小跑过去。她起身的那一刻,挡在她身前的人纷纷让开路。

霍澜音赶忙迎上去,扶着母亲回去坐下。

“我果然没有听错,真的是阿娘喊我。”

姚氏惊喜地望向霍澜音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眼泪又在顷刻间翻涌。“音音,你……你好了?”

她去摸霍澜音的脸,目不转睛地望着霍澜音的神情。今日的惊喜的太多,让她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太过美好的梦。

霍澜音也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解释自己还没有完全康复,只好敷衍:“这段日子让母亲担心了。”

她疑惑地环视屋内,只觉得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古怪得很。

她问:“来了什么夫人?人在哪里?”

分明没有看见什么夫人。

宋氏张了张嘴,顿时觉得尴尬不已。她不敢直视霍澜音母女的眼睛,微微侧过脸,说道:“我们说的夫人正是娘娘的母亲啊……”

霍澜音心中更加疑惑。因为她成为太子妃,所以周家人对她母亲的态度变得这样恭敬?可是霍澜音瞧着赵氏和宋氏的神情,却发现她们对姚氏的态度不仅是恭敬,更多的是畏惧。

畏惧?

紧接着,霍澜音发现赵氏和宋氏的目光中畏惧变得更重。

她顺着赵氏和宋氏的目光回过头去,看见霍平疆迈过门口。他低着头,手里端着一碗粥。

很普通的红枣粥,是他自己煮的。

勺子轻搅,让刚煮好的红枣粥温度降下来。他没有抬头,一步步走近。直到走到姚氏身边,将碗递给她,道了一声:“秋君。”

姚氏看了霍澜音一眼,将瓷碗接过来。她低头的瞬间,鬓间的发丝垂落。霍平疆动作自然将她鬓间的发为她掖到耳朵。

霍澜音猛地睁大眼睛,奋力朝霍平疆的肩膀推去,将他推开,挡在姚氏身边。电光火石之间,她腕上暗驽连射三针。

霍平疆侧身,堪堪躲过。

三根暗器射中后面的廊柱。

霍平疆用指腹抹了下颧骨,他笑了一下,道:“这次终于躲过了。”

他回头,看见霍澜音凶巴巴地瞪着他。

“没想到霍将军是这样的人,真让人失望!老东西,你若再欺辱我母亲,不管你是将军还是天王老子,我都要你的命!”

屋里的所有人都惊在原地,倒吸一口凉气。

霍平疆微怔过后,哈哈大笑起来。他两步走过去,直接将手搭在霍澜音的肩上,顺势将她拥在了怀里。

霍澜音又惊又怒,奋力推打,换来的却是霍平疆的大笑声。过分高大的他,禁锢如牢笼。

作者有话要说:我参加的征文比赛投票时间还剩下最后几个小时啦,到今晚12点截止。还没有投票的小可爱动动手指头呀~

第173章

第173章

姚氏无奈摇头, 去拉霍平疆的手,说:“你不要气音音。”

霍平疆立刻霍澜音,连说“好、好、好!”

霍澜音蹙眉, 重新审视霍平疆的神情,顺着母亲搭在霍平疆手腕上的手,转过头疑惑地望向母亲。她不是不同意自己的母亲再嫁。那个早亡的父亲, 她连见都没见过,哪里有半分感情。若说内心想法,她倒是真心希望母亲遇到更好的男子,放弃过去,再嫁良人。可是这些年,她看着母亲拒绝旁的男子,看着母亲为了那个早亡男人心如死灰。她觉得无奈,亦觉得母亲不会再接纳旁人。

“音音,他是你父亲。”姚氏说。

霍澜音蹙起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难道母亲真的想通了, 愿意割舍过去, 继续往前走?霍澜音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怀疑,怀疑霍平疆选择母亲的理由。以霍平疆的身份, 他要什么样的年轻貌美女人要不得?就连堂堂郡主也曾出言非他不嫁,还被他给拒绝了。旁人怎么说的来着?都说霍平疆不近女色, 九天神女杵在面前也不会动心。

霍澜音警惕地上下打量着霍平疆, 虽然她觉得自己的母亲很好,可也不得不怀疑霍平疆的初衷。

姚氏看出了霍澜音的心思,她轻叹了一声, 含笑说:“不是继父。他就是你亲生父亲,霍石。”

霍澜音怔了怔。

霍石?

母亲口中那个大字不识一个,毛躁易怒,只有一身蛮力,就算从军也只能去做火头军的……传说中的父亲?

霍澜音再一次上上下下打量霍平疆,最后视线落在他的五官上。她只隐约在霍平疆的五官上看出和霍佑安的几分相似来,并没有找到自己像他的地方。

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

开国将帅,北衍的一品上将军……这个人是自己早死的爹?

“二姑娘过来了。”门口有婆子通报。

霍澜音回过神来,看着周荷珠端着汤药进来。

“到了阿娘喝药的时辰了。”周荷珠低着头,端着食托的双手死死抠着板子。

周静兰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霍澜音惊讶地看向周荷珠,又瞬间了然。

宋氏颇有些尴尬,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扯着唇角笑出来。她说:“这些年,因为阴错阳差的缘故,荷珠能以夫人养女的身份长大,是她莫大的荣幸。”

霍平疆看了一眼姚氏的神色,隐约猜到了个大概。他脸色一沉,全然不似对着姚氏时的温和。整间屋子里的气氛也在一瞬间冷下来,屋子里的人也跟着紧张起来。

宋氏尴尬,周荷珠何尝不尴尬?她死死低着头,咬着唇才能让自己不哭出来。自从身世大白,她为了怕宋氏不悦,就没有再接近姚氏。今日周玉清逼着她过来喊姚氏这一声“阿娘”,那一瞬间她心里五味杂陈,最终只成了苦涩。羞愧得无地自容。

气氛有些僵持,周荷珠握着食托的手抠得更紧,关节发白。

打破沉默的是姚氏。

她还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先是“哦”了一声,才说:“居然又到了吃药的时候,拿来吧。”

姚氏开口的那一瞬间,周荷珠差点没绷住眼泪,像得到了救赎一般。她赶忙端着药,送到姚氏身侧的桌子上,然后低着头退到一旁。此时此刻,从小到大的记忆纷至沓来。姚氏才是教她说话教她走路的“母亲”啊……

屋子里旁人再说什么,周荷珠都听不进去了。一道名为羞愧的屏障将她隔离开,她主动被困在其中。

姚氏多看了一眼周荷珠的神情,将轻叹藏在了心里。她没有吃药,也没有去吃霍平疆亲手为她做的红豆粥,而是将目光落在霍澜音的身上,拉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音音,你这个时候回来真的可以吗?”

“回来看母亲一眼,很快就要回宫的。”

姚氏颇为感慨地上下仔细瞧着女儿的这一身嫁衣,轻轻点头:“我的音音今日真好看,莫要耽误了吉时。只是可惜不能亲眼瞧着你出嫁。”

霍澜音一怔,赶忙解释:“派人拦着母亲入宫是我的意思,今日宫中恐会生乱,所以才不想母亲涉险。”

霍平疆忽然对姚氏说:“你想进宫我带你去。”

——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姚氏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用一种询问的目光望向霍澜音。

霍澜音思量宫中的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今晚的逼宫应当不会再发生,所以笑着重重点头。

霍平疆打量着霍澜音,莫名觉得这个女儿在见到自己的时候不是很开心?除了那一丁点的惊讶,并没有特别惊喜和激动?

他轻咳了一声,主动和霍澜音说话:“你一个人回来的?”

“太子陪我回来的,只是他不方便进来,在院中等着。”

赵氏赶忙说:“这么冷的天儿,怎么能让太子爷在院子里候着,赶紧请进屋呐!”

“不必了。”霍澜音语气生疏,“本就是仗着霍府离宫很近,才敢抽空回来一趟。这就要回去的。”

“这么快就走。”姚氏有些不舍得。

周静兰接话:“夫人不用不舍,晚上婚宴自然还能再见到。”

姚氏点点头,含笑望着霍澜音:“快回去罢。今日不要因为旁枝末节耽误了正事。也不用挂心我,我都很好。”

霍平疆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霍澜音,竟发现她只是客套又生疏地冲他微微颔首,便出了屋,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霍平疆舔了舔牙齿,心里琢磨着刚刚的举动惹这个女儿不高兴了?

他与姚氏有着那样沉重的感情,撬开初逢的苦涩,便是最熟悉的人。可是这个女儿不一样,他从未见过她。没有任何的感情基础存在,欢喜之外,更多得却是手足无措。

姚氏将手搭在霍平疆的小臂上,拉了拉他的袖子。

霍平疆这才收回目光,回过头。姚氏冲他温柔地笑着,她说:“音音是个冷静又内敛的孩子。”

除了姚氏和霍平疆,霍澜音出来时,屋内的人都跟着出来送她。

霍澜音立在檐下,望向远处亭中的卫瞻。卫瞻正在与纪鹤轩说话。霍澜音侧过脸,让后面的一群人不必再送了,只带着自己的宫女朝卫瞻走过去。

亭中,卫瞻听着纪鹤轩兴高采烈地讲着霍将军和发妻团聚的事情。惊讶过后,卫瞻问:“舅舅今日一直都跟在霍将军身边,可知道宫中的事情?”

纪鹤轩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掩饰掉情绪。虽然他人在宫外,可是宫里发生那样的大事自然早有手下送消息过来。他谨记父亲的话,必要时刻定要和皇后划清界限。此时,也只能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宫中什么事?”

卫瞻轻笑了一声,不答反问:“以前竟不知道舅舅如此在意霍将军之事。”

纪鹤轩叹了口气,一副无奈的样子道:“哎,让之,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总是说我如何不如霍将军。虽然这是事实,可听多了总是不爱听的嘛。前些年面子上觉得不服气,近年年岁大了才觉得硬撑了着实不算男人。这不才想通,才跟霍将军走得近些,多学些兵法经验……”

纪鹤轩说到一半时,卫瞻已经看见了霍澜音。他的视线越过纪鹤轩,望向逐渐走近的霍澜音。

“天寒,舅舅还是在家中多静养才事宜。”

纪鹤轩脸上带着笑,谢过卫瞻的关心,心里却敲响了警钟,猜测卫瞻已经知道了他与皇后的暗中联络。

卫瞻已不想再多说,他起身,经过纪鹤轩,去迎霍澜音。

“可以回宫了?”

“嗯。”

霍澜音点点头,任由卫瞻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走了没几步,霍澜音下意识地回过头。视线越过跪地的人群,望向开着的窗户。姚氏仍旧坐在原处,霍平疆立在她身侧,两个人都透过窗户望着她。

霍澜音莞尔一笑。

卫瞻顺着霍澜音的视线瞥了一眼。登上华舆时,卫瞻忽然问:“忽然多了威风的爹,可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霍澜音略显茫然地望向卫瞻。她摇头,问:“该有什么变化?”

卫瞻笑,道:“你不再是乳娘的孩子,身份不可同日而语。往日那些嘲笑你出身的人恐要心惊胆战。”

“难道要拉着这样一个爹,跑去曾经笑话过我的人面前,掐着腰耀武扬威?”

卫瞻想象了一下霍澜音说的这个场景,一下子笑出声来。

霍澜音却没有笑。她顺手摘了枝斜探的红梅,放在鼻下轻嗅,弯唇而笑。她说:“有没有一个威风的父亲,于我而言并没有区别。但我却是真的高兴。为母亲高兴。我不需要这样一个父亲,可是母亲太需要一个这样的丈夫。母亲刚刚的样子真的和以前不一样,终于有了生气。”

一想到母亲刚刚温柔而笑的样子,霍澜音的唇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卫瞻略一琢磨,也就明白了。霍澜音从未在意过身份地位,所以霍平疆带给她的身份并不能让她欢喜。而她的过去,幼时有周玉清这个“父亲”,后来身世大白,与“霍石”更是毫无感情。她对忽然出现的亲生父亲并不亲昵激动,没什么意外的。

卫瞻叹了口气,身子后仰,枕着自己的双臂,一副看好戏的懒洋洋样子。

“佑安小时候经常被霍将军揍。他还曾经跟我诉苦,说霍将军多次感慨若他是个闺女该多好。”

霍澜音脸上的表情这才终于有了变化。

“霍……佑安?”霍澜音皱起眉。

霍平疆于她而言,太过陌生。可是霍佑安并不陌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