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荷珠在屋子里闲着无聊,随便出来走走,刚好遇见霍澜音回家。她的目光追随着霍澜音的身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将手搭在廊柱上,问身后的鸢时:“你说,若太子永远都好不了变不回正常人了,她会怎么样呢?”

鸢时吓了一跳,事关太子,她哪里敢接这个话?她吞吞吐吐:“奴……奴不知……”

周荷珠搭在廊柱上的手微微用力,望着前方的目光变得很空很空,她声音轻轻,好似自言自语:“若真是如此,她也怪可怜的。那我可得好好对她……”

霍澜音若过得凄惨,周荷珠当然愿意照顾她帮助她,或者说施舍她。否则的话……看着这样的宅邸,周荷珠像是患上了心魔,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的嫉妒。她的手指用力抠进廊柱,留下了印子,亦折断了她的指甲。

鸢时偷偷去看周荷珠的神色。尚未身世大白前,周荷珠与她同时周府里的丫鬟,相识也有些年头了。后来周荷珠回归周家千金的身份,鸢时成了她的丫鬟。鸢时总觉得眼前的周荷珠很陌生,不再是当年那个目光澄澈十分爱笑总是露出一对小虎牙的荷珠了。

变得……有些可怕。

霍澜音又等了三日,每一日都度日如年,她派人想方设法打听卫瞻的消息。可如今的皇宫只许进不许出,宫外任何人都不知道卫瞻的情况。

民间早已议论纷纷。

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子中毒,太子发病。不可能一直停着早朝,这些日子从北衍各地送来的奏折堆积得像一座小山。

于是,卫瞭被推出来暂时代理朝政。有卫瞻这个太子皇兄在,卫瞭一直不曾严厉要求过自己。正如幼时母后教他的道理,若想平平安安,不必锋芒太甚。于是,他开开心心地读书,也开开心心地享受皇子生活。

就算他有些天分,这些年的放纵,猛地将他推出来处理朝政,实在是难为了他。于是二王爷和丞相大人从旁协助。

高处的龙椅似乎随时都可能易主。

三日后,霍澜音终于有了消息。霍佑安亲自登门,脸色却不是很好。

“有消息了?我可以进宫了吗?”霍澜音急急问。

霍佑安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躲闪,他轻咳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如果让你进宫去照顾让之,但是你可能会付出些代价,甚至丧命。你还愿意去?”

“什么代价?”霍澜音警惕地问。

霍佑安不答反问:“你知道司徒十三吗?”

“知道。我很小的时候被司徒爷爷救过命。”霍澜音点头。

霍佑安双手抱着胸,交叠的两只手臂不太自然地换了上下的位置,默了默,才开口:“你可还愿意再做让之的药?”

霍澜音怔了怔,忽然想起司徒爷爷对她的千叮咛万嘱咐。

——“是药三分毒,何况是没病的人吃了三个月的药。这药仍潜在体内,至于影响嘛……我暂且说不好。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将那些东西从身体里赶出去。不能再用药了,只能靠针灸来慢慢调理着。”

“记住了,要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万不可受伤生病再服药。最近天儿已经冷了,屋子的炭火也该生了。可千万别染了风寒。退一万步讲,就算染了风寒,也不要随意服药。所有的药对你现在的身子都有损。”

霍佑安审视着霍澜音,见她沉默着,似有些走神。他嗤笑了一声,道:“果然。”

霍澜音轻轻舒了口气,问:“需要我做什么?像以前那样以身为药?”

霍佑安明显愣了一下,颇为意外地多看了霍澜音一眼。他说:“具体的我也不知。收拾一下,跟我进宫去。”

“多谢。”霍澜音说。

“你不必谢我,并非我帮你走动才让你有机会进宫陪让之。而是领了皇后的命令带你进宫。就算你不愿意,也会被绑着带进东宫。”霍佑安忽然觉得心里很是烦躁。

“我知道了。仍旧多谢你。”霍澜音神色淡淡,转身让莺时和山河收拾东西。皇宫里什么都不缺,也没有太多东西要带,丫鬟很快就将东西收拾好。

霍澜音回去收拾换衣时,霍佑安没有留在厅中,而是立在庭院里候着。他等了没多久,霍澜音就带着山河和莺时走了出来。打萍、流春和落月三个人则被霍澜音留在了府中。

打萍追出来:“主子,夫人让您把这棉衣带着。她本来想亲自出门送你的,可是实在不太舒服……”

霍澜音摸索着棉衣,她抬头望向母亲房间的方向,心里酸涩。她吩咐了几个丫鬟悉心照料,狠狠心转身往外走。

一路沉默,霍佑安将霍澜音送到东宫时,忽然开口:“霍澜音,其实有时候我是真的看不懂你。”

已经到了东宫,霍澜音满心都是卫瞻。下了软轿,急急去见卫瞻,根本没在意霍佑安说了什么。

“霍主子?”素星的面色瞧上去十分憔悴。她赶忙迎上去。

“殿下呢?”霍澜音脚步不停,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不同于东宫外面被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东宫内却是静悄悄的,宫人比往常还要少上许多。

霍澜音越走越急,最后几乎变成小跑,寂静的殿内响着她哒哒的脚步声。她畅通无阻赶到卫瞻的寝殿,推开殿门。

“霍主子?”素河收起惊讶,赶忙行礼。

这几日,就算再如何担心,霍澜音也不曾湿了眼角。见到卫瞻的这一瞬间,她的眼泪却一下子落了下来。她的整颗心都要被湿漉漉的眼泪淹没。

——只要能救你,哪怕以命来换,我也要做你的药啊。

作者有话要说:晚一点应该还有一章,这章掉落88个红包噻

第151

第151章

卫瞻被绑在床上, 两指宽的铁链将他整个人缠了一道又一道,紧紧勒着他,勒破了他身上的衣服。他身上的衣服自发作后不曾换过, 又脏又破。他的头发也早就散开,凌乱地铺在枕上。

霍澜音越是往床榻迈步,血腥味儿越浓。这些都是他被铁链勒破而流出的血。

他面色憔悴, 瘦了一大圈。

这才几日啊。

“霍主子,您当心。”素河出声提醒,“殿下一直没恢复神智。要么这样昏昏沉沉睡着,要么醒来就会发病……”

霍澜音仿若未闻,径直走向床榻,在床边坐下。她的目光一直凝在卫瞻的脸上,开口:“打些热水进来,还有梳子。他不会喜欢自己这个样子的。”

素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应了一声, 转身出去吩咐外面的宫女去办。

热水很快端进来, 素河悄声拖着床头小几更靠近霍澜音些,令宫女将热水放在上面。她亲自拧干了帕子, 递给霍澜音。她又不忘叮嘱一句:“霍主子,倘若觉察出殿下的不对劲, 您立刻喊一声, 外面的侍卫就会进来。”

听了素河的话,霍澜音的视线下移,从卫瞻的脸, 移到他身上沉重的铁链上。她细软的指腹抚过冰凉的铁链,心想这么多条铁链缠在他的身上,他一定身下硌得慌,身上压得慌。

可霍澜音也知道不能解开。她压下心里的不舍得,弯下腰,握着帕子一点一点仔细地去擦卫瞻的脸。不忽略任何一个小细节,却又顾虑着他的伤口。

她想着卫瞻或许会突然醒过来,会认识她,或者不认识她?像当初在西泽时那般掐住她的脖子。

可是没有,卫瞻一直沉沉睡着没有醒来。

一道道铁链将卫瞻缠绕,他身上的衣服脱不下来。霍澜音只好尽力将他身上能擦过的地方都擦了一遍,也没法子换掉他身上的衣服,只让宫女重新换了一床被子。然后她坐得稍微往上了一些,仔细为他梳发。指腹在他的头顶轻轻摩挲,不经意间碰到那块疤,她的指尖儿颤了一下,轻轻压了压。

然后,霍澜音沉默地坐在床边,默默陪着卫瞻。

许久之后,素河轻声问:“霍主子,该用晚膳了。您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奴吩咐下去。”

“芙蓉羹。”霍澜音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霍澜音的眼泪再次滚落。

这是霍澜音第三次体会将要失去他。

第一次在永林山,那个伴着狼嚎的黑漆漆夜晚。她看着陷入昏迷的卫瞻陷入剧烈挣扎。跑掉,就是永绝后患的彻底自由。可同时他会葬身狼腹,永不再见。

第二次在丰白城,彼时他失去太子身份身无分文又内力尽失,却尽全力护着他。泪水模糊视线,她眼睁睁看着鲜血从他头顶淌下来,脏了他的脸。

“这一次……”霍澜音俯下身来,伏在卫瞻的胸口,近距离地去听他的心跳。

霍澜音忽然觉得好疲惫。

“你上次不是问我倘若离开皇宫,你没了身份地位没了钱银傍身,我可会雕玉调香养着你?你问时只是玩笑话,如今想来,我却愿是真。这个皇城冷冰冰的,若你真做倦了这太子,我们离开也好。寻一小城,姐姐雕玉调香养着你啊,让让——”

霍澜音说着说着,弯着眼睛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出来。先是无声地哭,眼泪簌簌落下,紧接着小声呜咽着。她将脸埋在卫瞻的胸口,咬着唇,藏起自己的呜咽。

“霍主子。”素星从外面走进来,“几位为太子殿下诊治的太医都在偏殿,他们请您过去。”

素河端着芙蓉羹进来,忍不住说:“吃了再去吧!”

霍澜音低着头,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泪。为卫瞻掖了掖被子,起身往偏殿去。

“司徒爷爷?”迈进偏殿,霍澜音的眼中浮现一抹讶然。紧接着想起霍佑安的话,倒也释然。

司徒十三叹了口气,望着站在门口的霍澜音,欲言又止。到底是他从鬼门关门口救回来的小姑娘,如今却要……

宫女端上来一碗药。

“你可想好了?”司徒十三皱着眉,忍不住问。

可他分明知道事到如今,根本没有霍澜音选择的权利。就算她不愿,这个吃人的皇宫也会变出无数双手来压住她,将药灌她喝下去。

“想好了。”霍澜音轻轻浅浅地笑了。她接过宫女递过来药,浓郁的药味儿扑鼻。她昂首,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苦药入腹,打开记忆的门,过往一次次为药引的画面重重叠叠浮现眼前。

司徒十三又一次叹息,然后为霍澜音把了脉。

然后,霍澜音被带回了卫瞻的寝殿。卫瞻身上一道道铁链被解开。殿内抬进来一桶热水,然后所有宫人退了出去,将房门落了重锁。

霍澜音指腹抚过卫瞻的眉眼。

“你不喜欢药的味道,你说药的味道很臭。”

热水是霍澜音让宫人准备的。她衣衫尽去,泡在热水中。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迅速因这热水晕染开,整个寝殿内充满了她身上那种特殊的好闻香气。

他不喜欢的药臭味儿,自然也淡了。

美人出浴,霍澜音赤足踩着绒毯,朝床榻走去。水珠缓缓滚落。

栖凤宫中,皇后眉心紧锁地靠在美人榻一侧。她一手扶额,问:“她是自愿去的?”

“回娘娘的话,在还没有召她进宫前,她已求过霍小将军和纪家二姑娘,想要进东宫照顾太子殿下。今日霍小将军与她说让她再度为药引之事,她没有丝毫地犹豫答应。得了药,亦是一饮而尽。”

半晌,皇后悠悠轻叹了一声。

“重重宫墙围住的华殿住久了,倒不常见这样的患难真情。若她不幸丧命,日后倒是可以追封为妃了。”

皇后起身,拖着曳地的裙摆,绕过落地屏,进了内殿歇息。她担心卫瞻,不想他丧命,可她也有别的重要事情来做,凭白担忧是没用的,不如好吃好睡明日有了精神,再议他事。

卫瞻醒来时,望着屋顶有一瞬糊涂,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是何时。

他撑着起身,顿觉得身体里的每一寸都伴着疼痛。而这种疼痛里夹杂着可怖的力量。

他知道,那是阴阳咒的力量。

卫瞻的记忆一点点在复苏。

他隐约听见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很是压抑。像是离得很远的距离。卫瞻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

“殿下!”素星吓了一跳,端着的铜盆落了地,响起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旁人。宫人和侍卫匆匆赶来。

卫瞻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素星被卫瞻的那一眼吓了一跳,本能地跪地行礼。看着卫瞻从她面前经过,素星后知后觉卫瞻的眼睛似乎恢复了正常。她的心噗通噗通跳着。

难道太子殿下已经痊愈了?

卫瞻继续往前走,穿过跪了一地的人群。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所有跪地的宫人都心中一凛,生怕他再次入魔发作。

卫瞻转过头,看向一个方向,然后就转了方向,下意识地朝那边走去。

素星疑惑地抬头,望着卫瞻走向的方向,怔了怔,眉心逐渐蹙起。

卫瞻经过月门,迈进一个僻静的小院。整个东宫都是他的地方,他对这个小院的印象却不深。

再往前走,隐约听见莺时的声音。

刚刚的哭声是莺时?

卫瞻忽然大步往前走,一脚踹开了房门。

“姑娘,您出来好不好?莺时这里有蓉酥糕呢……”莺时几乎趴在地上,望向床下。

听见踹门声,莺时立刻生气地说:“别吓着我家姑娘!”

她一回头,看见来人是卫瞻,莺时吓了一跳。

卫瞻的视线越过莺时,看向那张床。他缓步走过去,在床前蹲下来,望向昏暗的床底。

他看见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那是霍澜音的眼睛,也不是霍澜音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有一只手握住了卫瞻的心,狠狠地捏下去,将他捏碎。

“音音,出来。床下脏。”卫瞻朝霍澜音伸出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沉稳,可是递出去的手却有一丝发抖。

卫瞻抬着手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好像等尽了余生的耐性,霍澜音还是没有出来。

“来人,把床挪开。”

侍卫进来费力抬起床往外挪,躲在黑暗中的霍澜音无所遁形。她拼命向后退着,抱头缩在床角,口中小声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音音?”卫瞻愤怒地去掰她的手去抬她的脸,强迫她看他。

霍澜音眼中的惊慌逐渐消失,望着他,慢慢露出一个属于孩子似的单纯笑脸。她朝卫瞻张开双臂,甜甜地喊:“让让——”

第152章

第152章

“回殿下的话, 很多药残留在这位姑娘体内。这些药有补药,也有毒物。毒物虽用量极少,也并非剧毒之物。可到底是毒, 必对人体有损。”

“可能伤四肢、可能伤神智、可能影响生育、可能致器官早竭。暂无根除之法,只能慢慢调理。日后尽量不要服用任何药物。”

——这是当初太医对卫瞻说过的话。

卫瞻阖着眼,立在庭院中, 不知站了多久,皑皑白雪落满他的肩。

他睁开眼睛,问:“是谁的主意?”

素星低着头,小心回话:“太医院得出的治疗方案,上禀了皇后娘娘,得娘娘应允,才将霍主子召进宫。霍主子并非被逼迫,是她自愿的。”

卫瞻挥了挥手,让素星退下。

他又在院中立了许久, 才进了殿内。早就候着的宫女为他脱下积满寒意落雪的外衣。卫瞻的脚步几乎没怎么停顿, 继续往内殿走去。

莺时蹲在床边,正在给霍澜音穿鞋。

霍澜音耷拉着头, 一手软软撑在床榻上,另一只手困顿地揉着眼睛, 垂在床下的两条腿轻轻晃着。

“醒了?”

莺时一怔, 赶忙停下手里的活儿,向卫瞻行礼。

卫瞻走到床边,从莺时手里接过霍澜音的鞋子, 蹲在霍澜音身前,为她穿鞋。

霍澜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落在卫瞻的身上。紧接着,她木木的表情逐渐变了,翘着唇角开心地笑了,欢欢喜喜地喊:“让让——”

卫瞻“嗯”了一声,食指勾进鞋后一提,为她将鞋子穿好。

“让让——”霍澜音又不开心了。

卫瞻把她的另一只鞋子也穿上,才抬眼看她,问:“又耍脾气不肯好好穿衣服?”

霍澜音眨眨眼,茫然地望着卫瞻。

她听不懂。

卫瞻闭了一下眼,偏过脸去,努力克制着。

“让让……”霍澜音伸出手来,攥着他的衣襟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