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瞻原路返回, 停在树下。他合上眼,努力回忆昨天晚上最后的记忆, 耳边是风声沙沙。

记忆只有那么多。霍澜音无助的眼睛总是挥之不去。

“让之……”霍佑安从另外一条路跑过来,欲言又止。

卫瞻睁开眼,问:“找到她了?”

“还、还不确定。”

卫瞻皱眉。

“发现了些血迹,还有些衣服布条……”

卫瞻跟着霍佑安走了没多久, 到了霍佑安先前发现的地方。

卫瞻蹲下来,指腹蹭了一下地面上的血迹。在这摊血迹旁的灌木枝上, 挂着一条手指长的浅藕色布料,像是人在经过时, 被灌木刮下来的。卫瞻扯下那块布条,用指腹捻了捻。

霍佑安皱着眉问:“是她的衣服吗?”

卫瞻将布条握在掌中, 他起身,又看了一眼地面上的那摊血迹, 不发一言,立刻去周围寻找。

霍佑安叹了口气,心中觉得霍澜音凶多吉少, 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也和卫瞻分开,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找去。

霍佑安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线索,反倒是在山林中遇见了寻找的奚海生。

“霍将军可有线索了?”奚海生问。

霍佑安将那摊血迹和霍澜音衣裙被刮破的事情告诉他。

奚海生愁眉苦脸:“这……不太乐观啊。”

“是。鲜血的味道最能招引山林间的野兽。更何况夫人也不会平白无故流血,只能是……”

接下来的话,霍佑安没有直接说出来。

两个人也不多言,沉默着继续去找人。

“什么声音?”奚海生停下来。

“狼。”

霍佑安和奚海生对视一眼,顺着狼嚎声找去。

远远的,霍佑安和奚海生看见了卫瞻立在前方的身影。

在卫瞻身前的嶙峋山石上,有几匹狼警惕地虎视眈眈。立在山石最上面的一匹狼低下头,又撕咬了一口前爪踩着的人肉。

“让之,你怎么跑来狼窝——”霍佑安的话戛然而止,震惊地看向前方。

六七匹狼围着一个女人的“尸体”。

那尸体已然不能称作尸体,早已被这些狼啃咬分食,四分五裂,残缺不堪。离卫瞻最近的,是一节小腿,一节被啃去皮肉只剩下鲜血淋漓的白骨。

浅藕色的衣裙破烂不堪,早已被鲜血染红,又沾着碎肉。

“是、是……是……夫、夫……”奚海生结巴起来,最后又生生把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卫瞻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一小节鲜血淋漓小腿白骨。他立在原地许久,才迈出第一步,朝前走去。

几匹狼弓起身体,做出进攻的姿态,朝卫瞻呲着獠牙。獠牙上沾着血。

一匹山石高处的狼朝卫瞻扑过来。卫瞻还没有动作,霍佑安先一步掷出手中的匕首,刺中狼眼。

狼发出一阵惨叫,在卫瞻面前摔到地上。狼爪在地面抓了抓。他的狼爪上沾着血,爪缝之间挂着碎肉。

卫瞻眯起眼睛,看向那匹狼的后颈。它的后颈有伤,伤口不深,却很整齐,一看就是兵器划伤。

卫瞻继续往前走,脚下忽然踩了个什么东西。卫瞻低头,向后退了一步。他弯下腰,在血泥中捡起一把匕首。指腹抹去匕首柄上的血迹,“让”字越发清晰。

这是他的匕首,是他给霍澜音的匕首,是他不准霍澜音用来刺别人的匕首。

霍佑安和奚海生一跃而起,动作干净利落地将这些野狼宰杀。这些野狼不过叫了一两声,彻底断了气。

“是、是不是找到我们家姑娘了?”莺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的眼睛里含着一层光,那是所有的期待。然而所有的光芒在一瞬间熄下去。

“不……”她声若蚊鸣几不可闻。她摇头,先是轻轻地摇头,紧接着越来越用力地摇头。

“不——”她撕心裂肺地绝望嘶喊着,跌坐在地。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散了架似的。

“小莺时你别哭,你别这样啊……”小豆子蹲下来劝。

莺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站起来,朝前抱去。她在血泥中蹲下来,双手去捧地上的碎肉和残骨。

“都是莺时太笨了,没有护好你。呜呜呜……都是莺时的错,莺时不该睡着,呜呜呜……”她将捡起来的血肉残骨包在衣襟里,泣不成声。

“呜呜呜,姑娘你怎么就丢下莺时了,你不在了,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嘛……说好了要好好过日子的,呜呜呜……你不是说莺时好重要好重要的嘛……那你怎么和莺时一样笨没逃开这些野狼,呜呜呜……”

小豆子别开脸,使劲儿去擦眼角的眼泪。

霍佑安心里闷闷的,觉得特别不舒服。他自小生活在军中,在很小的年纪便上了战场,再血腥的场面也见过。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心里闷。

卫瞻一直低着头,看着手中那把匕首,一声不吭。

霍佑安有些担心,可卫瞻戴着帷帽,他看不到卫瞻的表情。他拍了拍卫瞻的肩膀,说:“让之,这只是个意外。”

卫瞻这才回过神来。

奚海生开口:“我们……先处理一下夫人的尸体吧……”

半晌,卫瞻轻轻颔首。他抬脚,转身往回走。

“你昨晚为什么把我家姑娘带走?”莺时忽然小声问。

卫瞻停下脚步。

莺时忽然又大声吼了一遍:“你昨晚为什么把我家姑娘带走?!”

“莺时!”小豆子使劲儿握住莺时的手腕。

“你不是太子爷吗?你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所不能吗?你不能护着她为什么把她带走!你不知道你控制不住你自己吗!还是我家姑娘的性命根本不重要?是不是……是不是本来就是你杀了我家姑娘!”莺时哭着喊。

“别说了,莺时!”小豆子再次警告。

莺时去推小豆子,哭着说:“我的命都是姑娘的,姑娘不在了,我要是连句话都不敢为她说,也不配姑娘几次救我性命!”

卫瞻转过身,看向莺时。

隔着一层皂纱,他看见莺时眼睛里的怨恨。

霍佑安轻咳了一声,上前一步,低声劝:“小丫头不懂事只是护主而已……”

卫瞻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埋了吧。”他转身。

身后,是莺时痛苦的哭声,还有如涕如诉的风声。

“殿下,你抱抱我好不好……”

耳畔的风里传来霍澜音的声音,卫瞻转过头,身边空空,她并不在。

他握着匕首的手微微用力。

霍澜音的尸身早已凑不齐,也只能将能找到的尸身放在一起埋葬。莺时跪在坟前,几乎哭得昏过去。

卫瞻始终站在不远不近处,皂纱遮了他所有的情绪。

下午走出永林山,没有遇到伏击的刺客,反倒遇到了前方金鄄城城主的迎接。

江太傅问:“殿下,我们……”

“进城。”

“莺时,走啊!”小豆子去拉莺时。

莺时摇头:“姑娘都不在了,我不跟你们走。我要回西泽。”

“你一个人?还是先跟我们入城,再派两个侍卫送你回去。”霍佑安道。

“不用,不稀罕!”莺时向后退,恶狠狠地瞪着卫瞻的背影。

卫瞻回头,看向莺时。她眼里的怨恨始终未消。卫瞻道:“随她。”

小豆子挠了挠头,只好把满肚子的不放心收起来。

到了金鄄城,卫瞻大步往里走,下令:“让俞萧玉过来。”

俞萧玉本就先一步出发,此时正在金鄄城,没多久就赶了过来。

卫瞻立在书房中背对着俞萧玉,问:“夫人跟你都学了什么?”

“起先夫人对用毒很感兴趣,用功分辨草药记忆药理。后来向属下询问如何治疗阴阳咒,如何减少阴阳咒的痛苦,如何抵抗药蛊的作用,如何让殿下恢复曾经的容貌和健康。属下如实告诉夫人阴阳咒和蛊虫都不属于毒,属下并不知道。从那之后夫人对用毒没了兴趣,也不再上心,更不曾跟属下要过任何毒.药。”

卫瞻拢在袖中的手僵了一下,半晌,才道:“退下。”

房门关合,书房中只剩下卫瞻,静悄悄的。

卫瞻一动不动立了许久,忽然转过头。他看见霍澜音泪水涟涟的脸,她委屈地问他:“若我现在再说自己这颗心里满满都是殿下,殿下还是不信吗?”

他抬起手,去擦她的眼泪。他的手掌轻易穿过她的脸。

她的身影幻影般逐渐消散。抓不住,看不见。

卫瞻的指尖颤了颤。

他默默收回手,取出袖中那块手指长的浅藕色碎布条。他推开檀木盒,拿出里面的香囊,慢条斯理地将浅藕色的布条塞进香囊中。

他将香囊放到面前,闻了闻。

属于她的香味儿已经很淡了。

胸口一阵绞痛,黑色的血液从卫瞻嘴边流出。他忽然暴躁地摘了帷帽,用力朝墙壁上的鸳鸯戏水图砸去,帷帽落下来,砸落长桌上的茶器。茶器落地,摔得粉碎。

他脸上的大片黑色印记隐隐有血色在浮动。黑红的印记在逐渐扩大,蔓延到他高挺的鼻梁。在他鼻尖的左侧,有一粒小小的痣。和霍澜音的那粒美人痣在相同的位置。

十日后。

“让之……”江太傅推门进来,惊愕地睁大眼睛,“让之,你怎么又碰这邪功?!”

卫瞻靠坐在藤椅中,手中握着《阴阳咒》。

他道:“这世间本无邪功。邪魔与否在于人。”

第065章

第65章

半年后。

天色将明, 东边泛起鱼肚白, 余下之处仍旧一片漆黑,星月还没有退场。丰白城中,一处不起眼的整洁小院里的一间屋子里亮着灯, 灯已经燃了一整夜。

起了风,远处隐隐传来鸡鸣和虫叫。一道风吹开小轩窗,将屋子里的灯吹熄。

霍澜音魇着了, 她一下子惊醒坐起来,大口喘着气。她睁开眼睛, 发现周围漆黑一片,惊慌地攥着被子,大声喊:“莺时!莺时!”

“怎么了,怎么了?”莺时连外衣都来不及穿, 踩着鞋子急急跑进来。

“哦,是风将窗户吹开才吹熄了蜡烛。姑娘别怕, 我这就点灯!”莺时吹燃火折子,将窗前的烛灯点燃。她又拿了根蜡烛点燃, 将另一边的坐地架子灯也点燃。

屋里一下子明亮起来。

霍澜音抱着膝,低着头。

“姑娘又做噩梦了?”莺时坐在床边轻轻拍了拍霍澜音的背, 安慰着,“姑娘不怕了, 咱们现在可安全啦。一切都好好的呢!时候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霍澜音将手心贴在额头,让那颗快速跳着的心脏平复下来。她疲惫地摇摇头, 声音沙哑地说:“也不早了,不再睡了。”

“也好。今儿个是鉴玉日,本来就是要早起早发出的。”莺时起身去一旁的双开门黄梨木衣橱中给霍澜音翻找衣服,“姑娘,穿这件吗?”

莺时回过头望向霍澜音,发现霍澜音抱着膝发呆,没有听见她的话。她默默自己做主拿了一套霍澜音的衣服放在霍澜音床头。

现在想想,当初她得知霍澜音被野狼分尸吓成那个样子,也不难理解霍澜音自己会有多怕。

院子里传来木门推开和冯大娘打着哈欠的声音。

霍澜音望向小轩窗的方向,说:“还这么早,别让冯婶起来忙活做饭了。反正我已经起了,咱们早些出发,到了鉴玉街随便吃些东西就好。”

莺时应了一声,赶忙去办。

天色还没有大亮,霍澜音便带着莺时准备出门。她穿了一身茶白的男子长衫,墨发束扎,带着白纱帷帽。

莺时倒是没有扮男装,仍旧是一副小丫鬟的打扮。

“东西可都带齐了?”霍澜音问。

“姑娘放心,昨晚上睡前已经检查好几遍啦!”莺时轻轻拍了拍自己肩上背着的木匣子,又将另外一个木匣子递给霍澜音背着。

冯叔站在门口喊自己的儿子:“小石头,快点收拾好跟公子出门,仔细照顾着!”

“晓得!晓得!”小石头一边系着外衣的腰带,一边跑出来。

他跑到霍澜音面前伸手:“公子,我来背!”

“不用,不重。”

霍澜音带着莺时和小石头,刚走出院门没多久,冯叔的小女儿小芽子一溜烟跑出来,怀里抱着雨伞。

“阿娘说可别淋了雨,带着伞!”

小石头摸了摸妹妹的头,将两柄雨伞夹在腋下。

冯叔一家四口都住在霍澜音的这处小宅院做些杂事,他们一家人也都知道霍澜音女扮男装,毕竟霍澜音平时在家中并非日日都穿着男装,不过是出门的时候为了省去麻烦事才扮成男子。

丰白城是十里八乡最为富庶之地。一方面,是因为丰白城盛产质地上等的玉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今圣上还不是皇帝时,这里是他的故土。

玉器不仅需要天然美玉,还需要技艺高超的匠师。丰白城盛产上等玉石的同时,也催生了许多妙手玉石匠师。这些技艺高超的匠师又吸引了许多外地人来这里学习交流,以至于都说全天下最好的玉石和最好的玉石匠师都在丰白城,丰白城也被称作玉城。

丰白城在一年当中有许多个因为玉石产生的节日,更别说玉石匠师的各种比赛。而鉴玉日则是丰白城中关于玉石活动最重要的一个日子。在这一日,会有许多当地的匠师和商铺拿出珍藏的玉石出售。许多外地人也都会在这里挑买心仪玉石。

金银有价,玉石无价。每年的鉴玉日总是能卖出天价的玉石。

霍澜音在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出发,等到了鉴玉街时辰已经不早了。鉴玉街两旁看不见尽头的玉石铺子早已熙熙攘攘。

霍澜音带着莺时和小石头随便找了家路边的茶点铺子,点了两屉肉包子、一屉素包子,还有清粥和小菜。

“包子到啦!”店小二先将两屉肉包子送上来,回去再拿一屉素包子放在桌子上。

“嘿嘿,还这么早就这么热闹啦!小芽子肯定在家里抱怨我不领她来!”小石头大口吃着包子。

“今天人太多,带着她不方便。过几天集市你再带她出来玩。”霍澜音说着,小小咬了一口包子。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一阵犯恶心,赶忙用帕子掩口将含在口中的包子吐了出来,大口喝起茶水。

“怎么回事!不是说了要一屉素包子,这屉怎么是肉包子!”莺时恼了。

店伙计赶忙过来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今儿个店里客人多,手忙脚乱的,给拿错了!我这就再拿一屉素包子过来。这屉拿错的肉包子也赔给几位客官,然后再算个半价!千万包涵了!”

“算了。”霍澜音对莺时摇摇头。

莺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她看向霍澜音的目光里满满都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