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平见蔡京根本不问蔡攸当时表现如何,只是一味地发作蔡鞗蔡絛两人,不禁暗自庆幸自己的明智,此时自然是连连应是。见蔡京无话再吩咐,他便蹑手蹑脚地准备退出去办事,谁知一只脚才刚刚踏出门槛,后头便传来了一句话。

“对了,你去攸儿那里看看,如果他没什么大碍,就让他来见我!”说到这里,蔡京仿佛自言自语地道,“能够忍耐这么久,果然是我蔡京的儿子。”

尽管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夸赞还是贬低,但蔡平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一溜小跑地到了蔡攸的院子,照着蔡京的原话复述了一遍,然后一刻也不敢停留,脚下抹油溜之大吉。

于是,蔡攸换了一身常服优哉游哉地出了自己的小院。几个月的所谓养病之后,他的脸上已经瘦了一圈,宽大的袍服在微风吹拂下起了不少褶皱,看上去愈发显得消瘦。大约是早上那一通立威的缘故,一路上的家人看到他过来便忙不迭地躲避,完完全全恢复了他当初治家的景象。

踏入那间久违的书房,蔡攸便弯腰行下礼去,恭恭敬敬地叫道:“爹!”

“嗯,坐吧!”蔡京瞟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发觉这几个月下来,蔡攸整个人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消瘦下去的身形更显出了几分精干,而原本精光四射的眼神则变得更加内敛了,至于说话的语气似乎也带了几分慢悠悠的神气,不复往日的恣意张狂。此时,他不由微微颔首,心中颇有些安慰。他虽然有四个儿子,但就没有一个是在读书上能够有所进益的,唯有蔡攸在手段上还有些他的风范,若是这个儿子也在先前的事情上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他说不得就今后只能倚靠外人了。

“你的病既然已经好了,以后就不必再把自己窝在房间里,家里的事你以前是怎么管的,如今还是怎么管。另外,你虽然曾经惹恼了圣上,但圣上是顾惜旧情的人,念在昔日情份上,你只要能够再有所表现,未必就不能够东山再起。我昔日两次遭贬却两次复起,论及境遇比你坎坷得多,你年纪轻轻,切勿为了一点小挫折而灰心丧气,明白吗?”

说到最后,蔡京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三分严厉,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能屈能伸方才是大丈夫,只有那些愚蠢的人才只会自怨自艾,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光靠手段不能成事,要想得到圣心,你就得先表现出相应的才干!”

“爹爹放心,你的教诲我记住了!”蔡攸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答应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如以前那样只知道用阴谋成事。”

第二十五章 未雨绸缪设前计

八月末,因为先前大举换血而闹得风风雨雨的杭州境内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而小民百姓更津津乐道的却是各家丈量出了多少田亩。一个月的功夫自然不可能完成杭州七县的所有测绘,但是,有几个镇子却已经初步统计出了大概。那些平日深居简出似乎不怎么起眼的人家,突然一跃成为了大地主,这自然让人们万分吃惊。于是乎,震惊的有之,殷羡的有之,嫉妒的有之,但是,更多的人则是拍手称快。

连家父子和一群江南富商的谈判也在一次次的拉锯战中艰难前行。若不是因为其中掺杂了政治目的,这样的大生意恐怕人人都想插上一脚,可一旦和高俅如今大刀阔斧推行的政策联系起来,这些人未免有些心中不得劲。然而,形势比人强,当杭州市舶司一口气查禁了三艘满载铜钱的货船,并扣留货主查问的时候,这些人谁都坐不住了。

以程伯谨为首,七个江南一带最有名的富商一起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分别认承了二百万贯的股,这样一来,原先设想的二千万贯股本便只剩下了一百万贯的缺口。连家父子原本想自己再出钱填上,谁知高俅却突然转来了一张条子。原来,京城的赵佶虽然终于同意不会像当年一样以朝廷交子务取代商人自发的组织,却仍不想置之于事外,于是,最后一百万贯的股本,便由赵佶自己从内库中掏了出来。

有了这一招,连建平立刻按照高俅的吩咐将赵佶的手书传阅程伯谨等人。看过这样一件意义非常的东西之后,尽管有几个人仍旧心有疑虑,但是,大多数人都欣喜自己搭上了一辆顺风车。就连那些起初处于观望期的富商也全都动了心,连家父子在杭州的别业险些被人踏破了门槛,但最后他们还是没有赶上。

此时,朝廷改元的旨意还没有颁布全国,但是,赵佶却亲自手书了两个字送了过来,上面赫然是“大观”两个字。尽管高俅觉得委实惊世骇俗,可是,他却很明白赵佶的意思,无非是借助这样一个举动向天下表示,这并非只是商人开办的产业而已。

最初的准备工作既然已经就绪,下一步的动作自然也就紧跟了上来。此时,连烽便在高俅的书房内展开了一幅地图,细致入微地介绍道:“高相公,虽然资金足够,但是,我和爹爹以及那些商人一致商量下来,还是决定先在两浙路试点,然后看情形再徐徐向北和南扩展。首先是杭州、明州、越州、台州、秀州、衢州、温州等两浙路州府,下一步则是江南东路和淮扬西路。这些事务都有一定的过程,若是操之过急恐怕有所不美。”

“你想得很周到。”高俅轻轻点了点头,心中颇为满意。首先,强龙不压地头蛇,与其在具体事务上完全不放手,还不如让这些地头蛇先行去干。这可比不得后世几乎全是银两交易的钱庄,如今是名副其实的钱庄,针对的主要就是大额的铜钱交易。毕竟,和大宋市面上流通的大量铜钱相比,金银钱只占了一个极小的数字。即便是以江南的水运便利,带着数万贯钱上路依然不安全不方便,所以说,只要能够巧加设计,甚至能够以钱庄变相代行当年的青苗法。当然,在最初阶段,每一步都得谨慎。

“总而言之,此事重在求稳而并非求快。对于江南的那些富商而言,一味在自己的生意上加大投入已经不能给他们带来太大的回报,所以,此事便是一个重大的契机,甚至是扭转他们身份的一个契机。圣上那一百万贯钱算不得什么,但是,这却代表着朝廷的一个态度,至少能够让他们有所安心。”

连烽闻言连连点头,见高俅似乎心绪不错,他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说道:“高相公,如今他们这些商人虽然都同意自己丈量田亩,报给朝廷一个确切的数字,但是,我却听说江南士大夫对这一政令相当不满。须知王荆公当时虽然也矢志推行这一政令,但最后也不了了之,所以他们认为朝廷如今只不过是一时兴起,一旦高相公归去,那么,所谓方田法同样会被搁置。这并不是一两个人的想法,而是相当多士大夫的共识。商人置田在江南乃是风俗,但其数量远远比不上那些传统士大夫,若是……”

高俅摆摆手示意连烽止住,沉吟片刻这才说道:“与其说方田法对于士大夫是一个冲击,不如说是对那些目无法纪的士大夫是一个冲击。官绅不用负担赋税,这本是朝廷礼待士大夫的仁政,但是,偏偏有些贪得无厌的人偏偏要钻其中的空子,任凭那些富民将土地挂靠在他们名下借以逃避赋税,然后再从中取利。这一次我已经得到了圣上旨意,政事堂已经有意在京城和各地设地务司,但凡士大夫所有的土地全部发放朝廷印制的官样地契,并在地务司备案,这些地不用征税,但是,除了会有不定期的抽查,而且新地契的备案也将按照以往的律法行使。要知道,自太祖登基起就对土地买卖有明令,只不过从未穷治,对于这一点,即使没有我的建议,圣上也早就深恶痛绝,所以,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连家数代经商,当然不在士大夫之列,而连烽之所以问这个,也不过是为了多一重保障。商人有钱固然不假,但是,在地位上远远不及那些数代为官的士大夫,甚至还出现过为人强夺家产的往事。对于连家人而言,钱他们已经足够了,而自家在泰州也因为一块钦赐的牌匾而风风光光,如今之所以把根基扎在江南,无非是为了把自己和高俅捆得更牢一些,所以当然不希望高俅因为任何原因而倒台。

“你放心,我不会把所有的事都往自己身上揽!”高俅当然能看出连烽的担忧,沉吟再三便给了他另一个暗示,“如今执政的是赵正夫,有蔡元长珠玉在前,所以,他即使是心中不愿意,也得按照我的设计一步步走,否则,他的相位便有不稳之嫌。因为他动手改崇宁之政,甚至在西征的问题上大做文章,圣上已经多有不满,而这些问题我在上书圣上的同时都已经知会了他。他也是新党中坚,所以不管从哪一种角度看,他都会矢志不移地坚持,甚至把这当作是他力主推行的政令,以此捞取政治资本。也就是说,一旦出了问题……”

“赵相公也得顶缸!”

连烽情不自禁地接上了口,话音刚落便后悔不迭。这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自己干吗捅破那薄薄的一层窗户纸?他偷眼觑看高俅的脸色,见对方似乎并没有露出恼色,他才稍稍放下了心,但更多的还是阵阵心悸。眼看着高俅借着此次的机会一步步经营下自己的班底,使用的更是明里暗里的手段,结果实际上真正担责任的却是赵挺之,这简直是太荒谬了。尽管他并不十分清楚朝堂上的勾当,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赵挺之和蔡京不合,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看来贤侄还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被连烽突然一口道破,高俅并不以为意。连建平确实有一个好儿子,这一点连他都感到非常羡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倘若自己的两个儿子将来也能够独立独行,那么,他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只不过,未雨绸缪依旧很有必要,他之所以笼络连家父子,不仅仅是为了生意上的往来,更是看中了连家这些年在江南经营的人脉。自从渐渐变得位高权重以后,他已经竭力压缩了自己手中的商行,就是为了不招惹人怀疑。大宋宰辅家中富可敌国也是常有的,但是,蓄养私人却着实是大忌讳。

“总而言之,你就大胆地照着我的话去做就是了!”他略略顿了一顿,想到连烽频频出入此地太过惹眼,不由又皱眉沉思了片刻,“如今事情既然已经陆续做起来了,为了避嫌,今后你若是有事直接到朱家巷去找小七。他虽然不像你是天生的商人,但是,对于这些却极其敏锐,凡事只要他点头,你便可以当作我同意了。”

连烽早就知道西南和记马行的事,对此自然并无异议。又禀报了一些其他的情由,他便欲起身告辞,谁知刚刚起身便听到了外面传来了高升的声音。

“启禀相爷,苏大人求见!”

“子廷?”高俅眉头一挑,见连烽拱手告退,便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吩咐道,“请他进来!”

下江南之后,他对于所有进士都是一视同仁,而从实际情况来看,苏元老算不上最出色的。然而,此子胜在稳重,凡事全凭公心,并无半分偏私,若是真正论起来,倒是一个作御史的材料,在庶务上也很有心得。从他从来没有自恃私情而至此地求见,便可见其人的气度和忠直。只不过,今次苏元老突然前来求见,究竟所为何事?

第二十六章 闻谏言迅捷应对

苏元老一进书房就先行了一礼,神情恭谨地道:“拜见高相公!”

“子廷不必多礼,坐吧!”

高俅打量了一下苏元老的脸色,见其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激动,不由大为奇怪。先分派下去的七名县尉中,他并没有加上苏元老,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则是因为杭州的官好做,到了别的州就未必如此,因此他还需要留下一些能干的人。尽管如此,以他对于对方的认识来看,苏元老绝不会因为这样的处置而愤愤不平。

“子廷,今日找我有什么事么?”

苏元老并没有立刻就座,他仍然站在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高相公,今次前来,我是为了蔡薿蔡文饶的事。众所周知,他乃是今科状元,历来都是直授京官,此次和我等一起下江南本就有所不妥,但因为那是他自行请命,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我朝向来重士大夫,状元有别于寻常进士,授官更是与别人不同。若是堂堂状元只授一地县尉,恐怕有伤朝廷的声誉。”

一番话说得高俅莫名其妙,等到听出一点端倪的时候,他的面色不由渐渐阴沉了下来。对于蔡薿的安排,他一直都非常头痛,此人善于察言观色,每每能够在最快的时间中体会别人的心意,用得好则是最好的鹰犬,不过却需注意其反噬。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没有想过要让蔡薿去出任区区县尉。要知道,即便赵佶对于这个状元再冷淡,也不得不顾忌公论。

“子廷是听谁说蔡薿会出任县尉的?”

苏元老和一众进士都只是泛泛之交,因此平日对所有人都是淡淡的并无二致,唯独和赵鼎还算相得。此时,听到高俅的问题,他先是一怔,随后便皱起了眉头。他虽然不善与人交往,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会连人心也完全看不清,难道,竟是有人故意让他听到了这样的风声?

犹豫片刻,他便直言问道:“相公的意思是并无此事?”见高俅微微点头,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待到完全反应过来后便连忙躬身道歉,“外头人云亦云,我没有得知确切情况就来此地求见,是我孟浪了,还望相公恕罪!”

“子廷你也是一片好意,我自然不会责怪你。”高俅亲自上前扶起苏元老,这才笑道,“旁人纵使听了谣言,也不见得有登门劝谏的胆量,若非子廷你,我说不定还被人蒙在鼓里。不过,你一向交游不广,此事从何听来?”

想到这件事的蹊跷,苏元老哪敢怠慢,低头细细一想便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原委。原来,自从杭州七县通通委任了新县尉,坊间就开始流传起了一些真假难辨的流言,七个新官上任后的种种措置和政绩,全都被人当作了茶余饭后的闲情来讲。这种流言当然是越到后面越离谱,最后甚至有人说,高俅的目的是最终让这些人占据江南各州的知州之位。所以,关于蔡薿的任用只不过是其中冰山一角而已。

听完这些,高俅几乎是本能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这些天忙于收集各县报上来的情势,因此根本没有去留意外界的言论,而想必是别人看到他忙得很,所以也没有想到把这些话告诉他。只是,小民百姓居然能看穿到那个程度,那也太夸张了。要知道,大宋进士要想从县尉一步步爬升到真正的大州知州,短的两三年,而长的则至少要五六年七八年,怎么会现在就流传起这样的言论?若是说这只是百姓凭空猜测,那他绝对不相信!

“子廷,既然已经明了,那么,此事我自会处理。我也不怕和你提一句,蔡薿一科状元,而且年纪大于你等,处事经历都还算不错,所以,我早已打算以他为安抚司参议,并且上书奏明了圣上。我也隐隐听说,蔡薿在进士当中人缘并不好……”

“相公不可如此说!”苏元老几乎不假思索地打断了高俅的话,正色答道,“我等都是为国效力的臣子,又怎会把私人观感放在朝廷公事上?即便是我先前和蔡文饶并无深交,此番也前来奏此事,别人也定会如此。相公的处置极为妥当,我等都是心服口服的。”

高俅目不转睛地注视了苏元老许久,见其面色坚毅眼睛一眨不眨,不由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你苏子廷是这么想,但是,你怎能担保此次的其他进士都这么想?蔡薿党附蔡京并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此次南下的进士中十个有八个是知道的,这些人又哪里看得起这样一个没有节操的状元?若非是为了大局考虑,他又怎么会把蔡薿安插到自己的安抚司中?

“你这样想就好。”权衡再三,他还是把想要出口的劝告吞进了肚子里,原因很简单,这年头有趋炎附势的人,却少有真正出于公心而坚持原则的人。人才好找,但是,德才却难找;官场上的臂助易寻,而真正可以交心的人却难寻,所以他决不能用平常的用人之道对待这个后辈。“再过几日,我准备让你、李邴、宋京、黄颖和廖刚前往明州和越州任职,你也最好早作准备!”

听说要前往明州上任,苏元老并未露出多少诧异,而是大大方方地弯腰行礼,然后便告退而去,从始至终竟是无一句私话。看到他的这幅样子,高俅本能地想到了如今官任北京留守,知大名府的苏辙,苏元老这种周正少言的脾气,竟是和苏辙一模一样,哪有半点苏轼豪迈的影子?这淡泊宁静四个字,竟是该用在这相隔两代的人身上。

当安抚司公文贴遍满城的时候,市面上纷纷扬扬的谣言终于告一段落。榜文上说得清清楚楚,剩下的六个进士中,状元蔡薿出任安抚司参议,而其余五人则分别在明州慈溪、定海、鄞县、奉化以及越州余姚任职。这样颇有分别的安排,自然让流言再也没了市场,就连原本还惴惴不安的蔡薿也松了一口气。

和榜文一起到的是吏部的文书,其时间拿捏的分外巧妙,这下子,纵使是傻瓜也知道在江南之事上朝廷秉持的态度,一时间,原本还指望新上任的赵挺之会打压高俅一派的人全都大失所望,那些被查出瞒报田产的士大夫更是忐忑不安。牵一发而动全身固然不假,但是,各县厘定田亩时,往日最喜欢玩手段的商人全都老老实实地主动上报了田亩,而当他们这些士大夫准备组成一个联盟进行对抗或在向上抗辩时,竟骇然发觉已经有几个家族选择了屈服,而各地之间的通讯不便更是让他们伤足了脑筋,这样一来,除了几个世代姻亲的大家族之外,其余似乎都不免要落了一个各个击破的下场。

照样是先前的府邸,照样是先前的厅堂,只是,除了老者和中年人之外,又多了几个年龄不一的人。唯一相同的是,这些人无一不是遍体绫罗绸缎,一看就是出自富贵之家。只是此时无一例外的,人人脸上都是忧心忡忡,甚至连气氛都是僵硬得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便愤愤地骂道:“这帮进士居然油盐不进!不过是刚刚登科罢了,我们这些人当中,祖上哪个不是进士出身,哪里像那么,甫一登科就忘记了朝廷礼待士大夫的规矩,竟想从我们入手!什么方田法……”

“贾世兄慎言!”那人还未说完,便听一个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朝廷法度岂容我们轻易置疑,各位不要忘了当初王荆公时的往事!那时有慈圣曹太后和宣仁高太后,最后神宗皇帝还不是改了新法,尽管后来元祐复旧政,但如今呢,还不是年号崇宁,行新政法度?圣上如今的决心不比当年神宗皇帝差,但手段却高明得多。再者,高相公是什么人?那是圣上最信任的心腹,此次若真的闹僵了,你以为我们江南世族就真的会好过么?”

说话的便是之前曾经和此间主人柳入道密商过的中年人钱如益,此时,他扫了在座众人一眼,见低头沉思的有之,不以为然的有之,脸露茫然的有之,不觉有些烦心,声音也提高了一些。

“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这一辈传下来的规矩,别说我们江南如此,天下哪个地方不是如此?但是,既然高相公有那个手段把一部分士大夫拉过去,那么就证明,要想上奏根本不是办法。朝廷礼待士大夫,当然不可能因言治罪,我等也可以由此而激起天下士大夫的同情,但是,事情没有到他们的头上,这些正在观望的人怎么会出头?看看熙宁的例子,各位就该好好思量一下……”

“老钱,你的意思是说,要我等俯首帖耳认了?”在座的自有性子急燥的人,一时情急之下立刻站了起来,“你要是胆小,就回去拱手奉上田亩图册,我们是一定要力争到底的!”

“力争?凭什么力争?”钱如益冷笑一声,脸色愈发讥诮,“你们别忘了,人家可曾说过要来清算我们的田地?要不是有确实的把柄抓在人家手里,你以为那些家伙会俯首听命?各位,醒醒吧,怎样把损失降低到最少,那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第二十七章 屈豪家锋芒初露

后世有人说宋朝田制不立,其实不然。宋仁宗天圣七年颁布的《天圣令》之中,便有相当明确的条令,规定了官民能够拥有的田亩数,以及不能随意施舍田地给寺观的规定。根据士大夫的品级,每个人能够拥有的田亩数都有一定的限制,但是,由于之前从未彻底清查,因此,在富庶的府州县,大户人家占有百顷千顷土地的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在听到钱如益异常犀利的话之后,在座的一些世家代表全都哑口无言,其中甚至有人如坐针毡。也难怪他们如此惶急,要知道,按照宋律,这样的事情若是真的被查出来,那不仅仅是罚没,而且还是要按律治罪的。之前他们没有料到高俅一上来就这么狠,所以准备不足,如今再去遮掩作假恐怕也来不及了。

终于,旁边冒出了一个低低的嘀咕声:“拿我们江南作为由头,难道天下士大夫就不会唇亡齿寒么?要知道,一旦推行得好,指不定就是向整个天下推广,我们江南一地自然对抗不了,但是,其它各路的士大夫总能够帮一点忙吧?至少我们还能够托托各处的亲戚,若是不成,再走那条路也成!”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连连点头附和,此间主人柳入道却只是微微皱眉,既没有说可行也没有说不可行,倒是钱如益无奈地苦笑一声,和柳入道打了个招呼便扬长而去。天下人关注的大多是眼前利益,那些士大夫不在东南,即便在东南而又不在杭州境内的也大多存了侥幸之心,哪里会为了别人的事而得罪一个才退位却仍然炙手可热的宰辅?再者,他隐隐约约觉得,高俅在政令之中留了相当的余地,似乎不是那种会赶尽杀绝的人。

上任余杭县尉的正是赵鼎,当听说本地望族钱如益前来请见的时候,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厘定田亩是天下第一等难事,所以,高俅为此才会用自己的班底,才会一个县一个县进行,而没有急功近利地一下子铺开摊子。若是换作京畿,大家族中少不得有一两个在京城出任高官,这种事兴许还会阻碍重重,但是,江南就不然了。一来路途遥远,二是江南大族之中,这时节在朝中没有人能够抗衡赵挺之蔡京之流,换言之,也就是无人能够抗衡高俅。再者,江南试行方田法均税法乃是天子官家亲自认可的,谁敢因此而大放厥词?

“将他请到后堂来。”

他淡淡吩咐了一句,自己就先进了后堂,心中不无思量。就在几天前,母亲的信已经寄来,上头说得清楚明白,若是婚事妥当,不妨先行定下,到了合适时机,她愿意南下安排。看过这封字里行间充满着慈爱的短信,他自然是平添了几分信心,原本还因为钱塘那边厘定田亩比自己这边进展得更顺利而有些焦躁,看过信后立刻便打消一切顾虑,重振旗鼓准备后来居上。

钱如益一进门便客客气气地见了礼:“赵大人!”

“钱大人请坐!”赵鼎随意摆了摆手,眼睛很快地在来人身上扫了一眼,心中又过了一遍钱如益的生平。此人的祖父曾经官至直龙图,到了他这一辈,却只荫补了一个闲职,十几年下来也勉强混到了从八品上,和自己这个县尉在官阶上其实差别不大。只不过,自己的仕途才刚起步,此人却只是徒具士大夫之名而已。

“不知道钱大人此来有什么事?”

钱如益见赵鼎一脸的云淡风轻,似乎任事不知,心中自然很有些郁闷,但是,一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他便咬了咬牙,又放低了架子:“赵大人,我是为了厘定田亩的事情而来!”

“哦,原来如此!”赵鼎装作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随后便惊讶地问道,“如今负责厘定田亩的吏员已经下乡丈量土地,听说进展颇佳,怎么,可是钱大人认为他们有扰民之举?若是有这样的事情,我绝不宽贷,还请钱大人不要有所顾忌!”

听到这种鬼话,钱如益很有一拳打在空处的感觉,心中自然暗骂不已,却仍然满脸堆笑地答道:“赵大人多虑了,此次厘定田亩乃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哪里有人敢扰民?我此番前来,只是为了家中田亩图册的事。要知道,各州县田亩何止千万,这一一丈量耗费的全是朝廷的钱。我只是靠着祖上福荫方才能够衣食无忧,如今自然应该再出一点力,不如我亲自丈量了田亩造成图册,也可以稍解负担……”

“钱大人当真是士大夫的楷模!”赵鼎霍地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若是余杭的那些世家大族能够都像钱大人这般通情达理忠心于国,那么,这东南厘定田亩之事必定顺利!”

“不敢不敢!”钱如益被赵鼎这突如其来的激昂语调吓了一跳,本能地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正想再谦逊几句时,谁料一句更令他惊骇的话飘进了他的耳朵。

“钱大人既然是余杭愿意自造图册的第一人,我必定立刻奏明高相公,使其公告整个东南进行表彰……”

听到表彰两个字,钱如益立刻在心中大骂赵鼎奸猾,连忙推辞道:“不用不用!那些往日猾胥的商人都知道自造图册以减朝廷花费,我等既然蒙受朝廷恩宠,又岂能只想到自己?”他可以担保,要是这件事情真的被大肆宣扬,那么,他以后在江南士林中就别混了!

“那些商人之所以会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图利,哪里及得上钱大人的高风亮节?”赵鼎见钱如益已经是额头微微冒汗,知道做戏的火候差不多了,因此又刺了一句便话锋一转道,“说实话,士林对于朝廷终究是有大功的,多置一些田产也不过是为了福荫后人,和那些作奸犯科不一样。此次清查,高相公特意吩咐过,造图的时候能够适当放宽一些,只要不是强占他人之田,只要不是弄虚作假的田土,全部都可以纳入册子中,当然,那些冥顽不灵的人除外。钱大人如今乃是第一个自愿担起此事的人,着实令人钦佩!”

“再者,如今朝廷法度松动,因此往往以进纳补官的人也能够为亲民官,从而使得己家能够逃过赋税,使得官民不分,有失我朝礼待士大夫的初衷。如今朝廷厘定田亩,也是要把这些人的瞒骗行径公诸于众,至于似钱大人这样出生的人,若是没有亏心之事,大可不必担心!”

钱如益松了一口大气的同时,心中又不无悸动。他从赵鼎的话中听出了三层含义,第一,高俅并非完全针对士大夫;第二,只要能够主动出面,那么,置下的田亩中多于标准的部分并非不能通融;第三,那些被人挂靠的私田是一定要清查的。尽管这对于他同样是不小的损失,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对于他事先准备好的底线而言,这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了。

“哪里哪里,这是我辈应该做的,自然不能落于人后!”钱如益拱拱手又说了几句恭维话,没坐上多少时间便匆匆告辞而去。

钱如益一离开,赵鼎就收起了那莫测高深的笑脸。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几乎僵硬了。他在人前装得笃定,但是,心中着实没有多少把握。毕竟,很多事情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够解决的。但是,这一次他却成功了,从很大原因上来说,狐假虎威占了很大因素。

事到如今,他已经了解了高俅只选用年轻进士的深刻用意。因为,惟有年轻人才会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惟有年轻人才会希望能够重现当初熙宁新党一朝席卷朝堂的神话,惟有年轻人才能一门心思朝着既定目标前进,而他自己就是这其中的一员。

“余杭也终于打开了路子!”

接到赵鼎的信,高俅欣喜地点了点头,心中颇感欣慰。要知道,当听说率先突破的是钱塘而不是余杭的时候,他是很有些诧异的,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历史充满着变数,赵鼎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兴名臣,有他才干和品行上的优点,但是,更重要的也有机遇因素。此次得到机会的不止是赵鼎一个人,那么,不见得便是赵鼎事事占先。不过这样也好,免得以后人家说自己有偏袒之嫌。

正想得出神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日前几个差役报上的情况,脸色登时一沉。厘定田亩是大事,尤其不能出现任何乱子。他自忖派出去的人都应该是奉公守法之辈,但是,却不能担保一定不出问题。毕竟,是人便有劣根性,倘若为人挑唆利用,说不定会把事情导入另一个方向。

“来人!”

他沉声一喝,外头立刻有家人快步走入,施礼之后便垂手站在一边等待吩咐。

“去看看七公子是不是在府上,如果他不在,你便叫高先生过来!”

第二十八章 羌兵入寇烽烟起

崇宁五年九月,知西宁州刘仲武派部将五百人收复溪哥城,格杀羌兵八十,俘获老弱病残二百三十二人。事后,刘仲武不敢矫饰战果,一五一十地具本上报。赵佶览奏之后大悦,加步军副都指挥使,为熙河兰湟路都统制。

捷报刚刚传至京城不多久,另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又传到了京城——当年降西夏的过万羌兵突然起事,一举攻破定边军神堂堡和九阳堡,直扑定边军,威凌庆州。几乎在同一时间,夏主李乾顺宣布羌兵反叛,发文延安府六路经略安抚使严均,请求宋国以上国之尊助其讨伐,轻轻巧巧地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尽管已经有一年多没有遇到战事,但是,出于谨慎考虑,永兴军路一直都处在高度戒备的情况下。不过,这一次羌兵来得突然,而突破口又大大出乎意料,因此猝不及防之下,宋军竟被羌人推进了数百里。等严均收到李乾顺那封措词谦恭的国书时,饶是他平日涵养再好,此时也禁不住咬碎了银牙。

他坐镇西北近两年,平日勤修边防训练军士,早已不是当日吴下阿蒙,在彪悍的西军之中也抓牢了一大批将领,平日令行禁止自然不在话下。此刻,他死命按捺住心头怒火,厉声向旁边的书写机宜文字罗则问道:“离那边最近的是谁?”

“启禀严帅,是知保安军宗汝霖!”罗则沉声应了一句,不等严均说话又补充道,“不过,定边军中驻有宋军两千,乃是姚平仲统军。此子虽然年轻,在西北却是战功赫赫,兼且知定边军吴平吴大人也是久在西北之人,即使是以一敌五,应该还能支撑得住!”

“以一敌五……”严均喃喃自语了一句,脸上情不自禁地凝满了寒霜。他才不会愚蠢到认为这些羌兵是真的叛了夏国,想当初王厚大军收复湟州西宁州的时候,战败的大批羌人逃窜到西夏境内,其中便有多罗巴余孽。而自从宋军取了横山之地以后,西夏虽然表面恭顺,实际上却是耿耿于怀,无时不刻不想报复回来。可以肯定地说,这一次肯定是李乾顺的花招,既然见宋军已经在湟州和西宁州扎下了根,便将降服的羌人当作棋子使用,而为了那些妻儿家小能够在西夏那边平安,为了报家国被破之仇,这些羌兵定然会发挥出最疯狂的力量。

“定边城若是坚守不出,迟早会变成羌人的口中鱼肉!若是出击,则定边城危矣!总而言之,他们肯定支撑不了一天!”算算消息传来的时辰,严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狠狠一拍桌子,“知庆州高永年乃是宿将,一定会出击,知保安军宗泽虽然没有太多的经验,但想必也不至于误判时机。立刻传令下去,让环州、宁州、醴州严加戒备,不得随意出兵!”

罗则闻言大惊,情不自禁地开口叫道:“严帅!”

严均倏地转过了身子,目光在罗则脸上打了一个转,一字一句地道:“夏主李乾顺既然崇慕汉化,便不会无的放矢地行弃卒之举,之后必定有后招。叛羌虽然号称上万,但是,能够有八九千就已经殊为不易,与其倾数州之力,不如将他们驱赶到一个更小的范围内加以钳制,也不会有被他们声东击西之虞。西夏最大的兵源地横山已经落入我朝之手,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一仗是非打不可!”

得知羌兵入寇的消息,姚平仲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前时两国议和之后,边界上虽然偶有小战,但是,最多不过是几十游骑的较量,瞬息之间便会分出胜负,哪里及得上这样攸关生死的大战。因此,尽管听闻羌兵过万,他却仍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却平静得紧。

四个指挥使见姚平仲丝毫没有露出担忧之色,心中不由更觉心悬。这些人都是跟随姚平仲两三年的旧部,无人不知这位主将最好行险一搏,只是,这一次来的是过万羌兵,一个不好,恐怕会落得一个城毁人亡的结果。

“姚统制……”

“出击!”

“什么?”

一帮将领听到这句话几乎以为耳朵出了问题,个个都露出了惊骇欲绝的神色。以一千步兵一千骑兵对抗数万羌人,这简直是疯了!

“难不成还要困守在这里不成?”姚平仲环视众人一眼,年轻的脸上显现出无比的沉稳,“定边城原本就是防戍之用,并无百姓需要迁徙,所以说要走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倘若困守在这里,一旦为羌兵破了我军后路而补给全断,届时夏军再趁火打劫,孤木难支也是一个死字!纵使弃城而令此地为人毁弃,将来花费的只是再筑的功夫,否则,我军便会重蹈当年金明砦的覆辙!这里没有床弩等守城利器,与其消极守城,还不如和羌人迂回作战!”

一席话说得人人动容,当下也无人再反对,纷纷下去整军,而姚平仲又留下了两个心腹的虞侯吩咐了几句。一刻钟之后,近两千人便有条不紊地撤出了定边城。西军这些年配马日多,因此尽管定边城只有一千马军,马匹却有近千五之数,这一撤端的是动作迅速,等到羌兵大队人马赶到此地时,望见的却是城门大开的景象。

望着前方没有半点声息的城门,多罗巴的脸上不由布满了阴霾,手中的马鞭更是握得紧紧的。今次来的乃是当年青唐遗部的所有能上阵的羌人,临行前,所有人无不和自家的妻子疯狂交合,然后才把她们全部留在了夏州。这一次不管成功失败,他们都永远看不到家国复兴了。

“那边是怎么回事?”

那最先抵达的斥候在马上平平一礼:“启禀大帅,我们抵达的时候,定边城就是城门大开。刚刚已经有人进城查探,应该马上便会有回报!”

话音刚落,多罗巴便看见视野所及处飞奔来一骑,须臾功夫,一个骑士便滚鞍下马,单膝跪下禀报说:“大帅,城中一个人也没有,守军似乎撤退得很匆忙,所有粮食都在城中,大约可供大军食用三日!”

多罗巴闻言立刻精神一振,连忙追问了一句:“此话当真?”

“大帅可亲自让人再作查探!”

消息很快传遍了前军,一时间,欢呼声此起彼伏。要知道,为了让羌兵最大程度地发挥烧杀抢掠的优势,李乾顺压根没有给他们准备干粮,也就是说,若是他们不能抢到足够的补给,那么不用宋军合围,他们自己也会饿死。尽管在九阳和神堂堡他们将两地所有守军屠戮殆尽,但是抢到的粮食不多,这平空送来的粮食怎能不让他们欣喜若狂?

在众人的欢呼之中,多罗巴却是神情变幻不定。他乃是羌族中少有的略通兵法之人,因此并不信宋人会拱手将城池让给自己,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军队人数远胜于彼,对手避其锋芒也有可能。因此,在左思右想之后,他终于挥了挥手道:“前军两队入城!”

听到这个命令,一众羌兵立刻纵马飞奔,争先恐后地朝定边城冲去。以讹传讹之下,粮食早就变成了酒肉,再加上一连两次作战激起的戾气,早已点燃了这些人的熊熊战火,一时间,那震耳的马蹄声显得格外令人心悸。

见到前军一半多的人马进入了城中,多罗巴本能地感觉到一阵不妥,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终于,他想到了一个关键,连忙唤过一个心腹问道:“定边城的守将是谁?”

“启禀大帅,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见自家大帅脸色凝重,他方才皱眉苦思了起来,好一阵子后一拍巴掌,“大帅,我想起来了,是关中二姚的子弟姚平仲!”

“什么?”多罗巴闻言脸色大变,立刻下令前军退出城池。然而,一心想着城中粮食的羌人已经都有些红了眼睛,一时哪里能够全数听令,竟是已经有一两千人冲进了城里。说时迟那时快,城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紧接着便是硝烟四起,烟雾弥漫,阵阵喊杀声直入云霄。

城内的羌兵固然是乱了阵脚,城外的羌兵同样是心中无主,仓皇退出的人无不是身上乌七八糟,大多像无头的苍蝇一般撞入了后军,跌落马背的不在少数。

等到城中风平浪静之后,火冒三丈的多罗巴方才命一个百人队入内查看,这才发觉了数百具羌兵的尸体,而除了少数人是被火药所伤之外,其他人多半是在浓烟中不分敌我互殴致死。那座曾经被羌兵视作是生命线的粮仓,早已是烧得一干二净。而搜遍整个城中,他们也只找到了几十具宋兵的尸体。

“死士,他们竟然是用死士!”

多罗巴得报之后,狠狠地将马鞭扔在了地上,脸色铁青一片。损伤数百兵马并非是大事,但是,坏就坏在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完全伤了己方的锐气。先是给了自己这些人无穷希望,然后就在眼皮底下让所有的粮食付之一炬,这个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第二十九章 女真贵胄海上来

多罗巴终究曾经是一方霸主,在最初的惊怒过后,他立刻反应了过来,一边命人在定边城燃起了熊熊大火,一边疾速引兵南下。但是,他在定边城耽误的这两个时辰却难以弥补回来,趁着这个机会,姚平仲绕道怀威堡,将羌兵入寇的消息知会了周边各堡寨,准备直抄羌人后路。

由于消息已经走漏,因此多罗巴在东谷寨和白豹城附近连续遭遇了两场恶战。向来来去如风的骑兵根本没有料到,一向喜欢坚守的宋人竟然还会打伏击,一时间吃了不小的亏。这还不算,在连连试探了周边保安军、环州、庆州三州之后,多罗巴骇然发觉周边出现了众多宋人游骑,一时更是举棋难定。

然而,战场上瞬息万变容不得半点犹豫,先是因为在定边城耽误了时间,然后又因为在东谷寨和白豹城吃了暗亏,因此等多罗巴决意深入的时候,正好遭遇到了高永年亲率的三千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边都没怎么作势便狠狠撞到了一起。一边是痛恨高永年随王厚平青唐将他们逐出了世代家园,一方是恨羌人用卑鄙手段暗害自己,因此,这一战端的是天昏地暗日夜无光。

不过,高永年一方毕竟人少,因此他只是选择游斗,但两方都是骑兵,他一时也抽身不得,不禁暗自焦急。他之所以会这么快出兵,一来是因为他和姚平仲关系非比寻常,二来则是憋了一口恶气,想在羌人的身上找回来,此时见战况不妙不觉后悔。然而,正当他心神不定的时候,羌兵侧翼突然打乱,他定睛一看,只见不远处出现了己方军旗,不禁神情大振。

知道势不可为,多罗巴却是动了真火,号令属下拼死进击,而两路宋军会合之后也不恋战,一点点向东南大顺城退避。久而久之,多罗巴也不欲直撄其锋,见宋军战意不坚,正想见好就收转往他处,谁料背后突然阵势大乱。就在这一时刻,前方宋军趁势反扑,局面顿时一片大乱。

是役,多罗巴仅十余骑逃脱,其余皆死战到底。而宋军尽管在后续来援的近万兵马帮助下全歼羌兵,自身的伤亡也达到了近七千人,可谓是损失惨重。唯一的战利品就是缴获的近两千匹战马,然而,消息传到延安府之后,严均却面沉如水。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本就是战场定律,他身为一军主将,自然不会因为这样的损失而有所退缩,但是,朝中大臣却不一定会这么想。这些人看到的只是西北战事又起,这些人只会看到朝廷又要投入巨额花费重新筑城,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地弹劾他一把。从事实来说,姚平仲并没有走错,毕竟,羌人打的不完全是劫掠永兴军路的主意,而是为了破坏,如果只是在城中坚守不出,也不会有什么别样的结果。只是,这战报又应该如何去写?

正当他为此而发愁时,一个更令他震惊的消息送到了延安府。西夏以晋王李察哥作为主将,出兵三万掠会州,知西安州郭成、知平夏城种师道、知镇戎军种师中亦先后出兵对战西夏兵马,奈何夏军充分发挥了敌退我进敌进我退的路数,一时竟难以捕捉其形迹。

就在西北战事正酣的时候,一行特别的客人也抵达了杭州。往日人来人往的海船码头上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冷清,只有三辆严严实实的马车显得格外碍眼。船停稳之后,几个形迹迥异于中原人的大汉便先后下了船,然后先后上了马车。等到三辆马车离开码头后,一干苦力和商队管事等方才重新上了码头,谁也不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什么?”

杭州安抚司后院书房中,高俅不可置信地瞪着对面的陈无方,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再说一遍,这一次带了谁回来?”

“大人,是完颜阿骨打。”陈无方实在不明白高俅为何会如此惊讶,但还是重复了一遍,“按照相公之前的吩咐,我们每年给生女真领地送一些军器,并换回人参等物,谁知这一次竟得以亲自会见生女真节度使乌雅束。他召见我们的时候直言不讳地问这是否宋廷的帮助,我再三搪塞否认,但是,他最终还是派了弟弟完颜阿骨打随我同行,说是要让他为代表觐见大宋皇帝。另外随行的还有完颜娄室和几个女真人……”

“乱套了,真是乱套了!”高俅再也难忍心头激动,霍地站了起来,连连在书桌边踱起了步子。历史已经完全不同了不假,但是,也不会夸张到未来金国那位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亲自来大宋,更何况还搭上一个完颜娄室!若不是如今还需要让女真不断削弱辽国,他真想点齐了人立刻杀了完颜阿骨打一行。他可以肯定,少了这个雄才大略的英雄人物,那个曾经和南宋对峙大江南北百余年的金国,将永远没有出现的机会!

好半晌,他才打消了这个极具诱惑力的念头。杀了完颜阿骨打自然不妥,但是,让他去开封去见皇帝则更加不妥。辽国从来就不知道女真的崛起背后有宋国资助的影子,而不管怎样隐匿形迹,他都不能保证完颜阿骨打一行不会被辽国谍探发现,再加上这种见不得人的条约根本就不能放在明处。否则,他日宋国若要助辽灭金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有更大的麻烦。

“他们一共来了几个人?”

“一共十一个人,除了完颜阿骨打和完颜娄室之外,还有两个人似乎也是小首领,剩下的就全都是完颜部选出来的勇士,我曾经亲眼看到过他们搏熊!”说到这里,陈无方似乎有些心悸,声音也变了调,“高相公,不瞒你说,这些女真蛮子端的是可怕,似乎是毫不顾惜生命,所以我把他们带到连家那处别业之后,不得不撤去所有守卫,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你没有做错。”高俅暗叹一声,微微点了点头,“女真人的悍勇朝廷早就知道,断然不是一两个护卫能够看住的。与其让他们生出敌意,还不如谨慎一些好。这样吧,你回去告诉他们,就说正在联络官府,让他们不要外出。毕竟,此事非同小可,我不能轻易做主,一定要报予圣上知道。对了,回头我会给你再增派一些人手过去,这些你都对他们说清楚。”

“是。”陈无方连忙弯腰领命,这才退了出去,心头很有些懊恼。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若是弄得不好,则他之前的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说不定还会牵连连家。只不过,风险虽然大,但利益也不是没有的,毕竟,他奉的乃是赵佶的命令,也不可能拒绝乌雅束的要求,所以将完颜阿骨打带回来是唯一的选择。

宛转对完颜阿骨打一行解释了一番后,一个女真大汉就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怒色。

“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外出?我们来这里是见大宋皇帝的,你要是不让我们见,我们自己也可以去!”

“宗濑住口!”完颜阿骨打很快制止了部属的鲁莽举动,又朝其他愤愤不平的人投去了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才对陈无方点了点头,“我们可以不外出,但是,事关重大,我们不会等得太久。这些都是女真的勇士,而不是来这里向大宋祈求怜悯的奴仆,请你务必转告这里的官员!”

陈无方心中松了一口气,满口答应后便立刻离开了这座院子。等到他一走,房间里的其他女真人便再也忍不住了,有骂宋人狡猾的,有说立刻坐船回去的,还有的则说要给宋人一点厉害看看,总而言之,谁都不忿在此地干等。

完颜阿骨打见一旁的完颜娄室没有插话,而是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思考着什么,心中异常满意。他重重地击了一下掌,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你们不要忘了来此地之前肩负的使命!”一句话镇住了所有人之后,他的声音便愈发威严了起来,“如今,我女真和辽国以黄龙府、信州、通州、咸州、沈州、辽阳府作为分界线,尽管彼此相安无事,但是,只要辽国大举用兵,我们很难支撑得太久。换言之,我们女真是否能够生存,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宋国和辽国乃是多年死敌,只要我们能够和宋国结成盟友,设法得到更多的工匠和其他军器,那么,我们的把握就会更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等到我们将来强过宋国,那么,今日的情势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一席话说得人人心悦诚服,能够随行来到此地的人都是他的心腹,再加上他们都认为完颜阿骨打异日必定会继承生女真节度使之位,因此无不将其视若神明。待到众人退尽之后,完颜娄室却留了下来。

完颜阿骨打转头在完颜娄室的脸上凝视了一阵,这才沉声道:“刚才的话都是最好的设想,别说辽宋,女真如今就是和夏国也不能相比。要让宋朝能够正视我们女真,便是此番最大的任务!”

第三十章 合圣意越级直擢

尽管在京城任官已经有数年,经历朝会无数,但是,叶梦得并没有几次单独面君的经历。此时,等候在崇政殿之外,他的心中仍有些七上八下的,蔡京昨晚的交待时时在耳边响起。

“少蕴,你虽然诗词堪称一绝,但是,你的才能却绝不仅仅局限于此。圣上向来喜用年轻才俊,因此登基之后提拔了不少年轻官员,这些人当中有称职的,也有不称职的,但是,在我看来,除了那两人你无法越过之外,其他的人你大可不必放在眼中!”

说这番话的时候,蔡京的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仿佛又触及了心中隐痛。“自古以来,为官者以为相最难,看似位高权重,其实却需时时刻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能有半点差错。君王无错,一旦施政有所疏失,那么,不管宰辅是否有错,都难免罢职去位,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之所以对你说这些,我是想要你知道,不管执政的是谁,真正掌握决定权的永远只有天子一人。即便我将来复相之后能够重用你,却仍然难免他人说闲话,只有圣上的旨意,方才能够一锤定音!”

“叶大人,叶大人!”

叶梦得终于从恍惚中回过了神,定睛一看方才发觉前来宣旨的内侍是杨戬,眉头不由轻轻一挑。随着和蔡京的关系一步步加深,他渐渐触及到了很多隐秘,其中便包括这个蔡京在宫中最大的眼线。此时,见杨戬丢来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他便微微颔首,紧跟着杨戬进了大殿。

然而,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御座上不止只有赵佶一人,旁边还有一个孩子,观那衣着,似乎是一个皇子。见到如此场景,他的心中陡地一突,要知道,外间曾经传言赵佶最宠爱王淑妃所生的高密郡王以及郑贵妃新出的七皇子,莫非,如今正当盛年的赵佶便已经有了立储之意么?

来不及细想,他便跪倒在地大礼参拜:“拜见圣上!”

“叶卿平身吧!”赵佶轻轻点了点头,又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指着旁边的孩子道,“这是京兆郡王,朕的长子,如今已经到了应该学习一点政务的时节,所以这几日朕便让他在这里。”

尽管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但叶梦得却听得心中惊惧。尽管听说赵佶在前次病愈之后似乎对王皇后颇为礼待,但是,这却并不能掩盖郑贵妃和王淑妃同样宠冠后宫的事实。如今,赵佶只字不提只小京兆郡王赵桓一岁的高密郡王,岂不是代表着心中已经有所决断?

尽管心中有千万个想法,但他还是依足了礼数拜见这位年幼的郡王。谁料,他才刚刚弯下腰,便听到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我只是奉父皇旨意旁听,叶大人不必多礼。”尽管只有六岁,但赵桓的应对却有板有眼,“父皇,叶大人奉诏而来应对国事,是否需要赐座?”

赵佶闻言一愕,随后便大笑了起来。唐时重臣面君皆有座位,到了宋太祖时却撤了宰相座位,因此群臣只能站着应答。但是,后几代君王渐渐也有君前赐座的特例,并不似明清时的折辱大臣。

“桓儿的建议虽然不错,不过,君前赐座乃是宰相才有的,叶卿还是年轻官员,若是有这样的殊荣,传扬出去恐怕便要惹人非议了!”赵佶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也不去看叶梦得的脸色,而是耐心对赵桓解释道,“你虽然知道礼敬大臣,但是还需记住,凡事都有分寸两个字,倘若逾越了分寸,那么,非但无益反而有害,你懂了么?”

这父子间的对答自然是一字不落地全部落在了叶梦得耳中,先前赵桓建议赵佶给他赐座时,他已经是吓了一跳,但是,赵佶的回答却更加令他惊讶。此时,见赵桓似乎有些茫然,他连忙顺势谢道:“京兆郡王的厚爱,臣铭感于心,只是臣官职卑微,万万不敢有所逾越!”见赵桓面有所悟,他这才对赵佶深深一躬身,“不知圣上召见有何要事?”

“要事却是没有,朕只是有几句话需要听听叶卿的意见。”见叶梦得还要谦逊,赵佶便摆了摆手,沉思片刻却悠悠叹道,“自熙丰以来,朝廷政令朝令夕改,百姓往往无所适从,便是官员也往往因此而结成朋党,不以忠心国事为己任,每每想起这些,朕便不免扼腕痛惜。不过,以结党之名诬蔑别人的也时常有之,是以不能一概而论。”

“圣上所言极是。”听到今日的议题乃是朋党二字,叶梦得依旧是神态自若。“施行或是废止政令,任命或是贬斥官员,这都是圣上所为之事,宰辅不得自专,自周朝以来便是如此。政令不过是利国损国两种而已,若是圣上认为政令可行,则不应轻废;而倘若圣上认为不可行,而且又并非圣上认可,自然不可追复。如今群臣大多以宰辅之意判断进退,臣认为已经失去了朝议的本意。”

听了这段话,赵佶的脸色倏然一变,最后竟情不自禁地击节赞赏道:“朕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中肯的评语,历来官员入朝之后,都喜欢攀附党羽,从而得以步步进身,能够说出你这种话的百里无一。不错,天下之事俱出自于朕意,怎可决之于他人之手?”

叶梦得心中长长吁了一口气,顺口就加了一句:“臣只是偶有所感,不敢当圣上如此赞赏,但有些话却不吐不快!”见赵佶鼓励似的颔首点头,他的胆子不由更大了,“古人云,亲贤臣,远小人,因此用人必先辨贤能。一旦真正任用,则必先重德,然后选才,盖因有才无德者往往会败坏社稷的缘故。我朝历代先王用人,便一直用的这一点。而自崇宁以来,在内则取那些政见与朝廷同者作为纯正,在外则取能够快速推行法令的为干敏之才,却忽视了官员的器量品德,见识深浅。所以,臣请陛下能够在今后用人之时,仍以德为先!”

“叶卿居然能够看到这一点,怪不得元长如此爱重!”赵佶一边点头一边端详着面前的叶梦得,见其年纪轻轻而又一表人才,不禁更生好感,“朕如今正在为京兆郡王挑选教授,你可愿意……”

“臣万万不敢当!”叶梦得闻言心中大恐,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口拒绝,“历来皇子教授都是选博学之士,臣万万不敢当!”急切之间,他也编不出什么更好的言辞,只能见好就收,心中暗自祈祷赵佶千万不要一意孤行。

尽管被叶梦得打断了话,但是,赵佶并没有露出别的颜色,而是低头向赵桓问道:“桓儿,你是否愿意让叶卿教授你?”

“父皇,儿臣刚刚听叶大人奏对,觉得他别有大才,不敢屈其教授儿臣!”赵桓认认真真地说道,小眼睛看上去亮闪闪的,“不过,父皇既然爱重,叶大人的才学想必是好的,倘若父皇真的委任叶大人,儿臣必定会时刻勤学!”

“好!”赵佶见底下的叶梦得似乎有些惶恐,不由又发出了一阵大笑,“既然先前说过凡事不能逾越,朕也得守着这分寸两个字。朕记得前一次授了叶卿祠部郎官,如今就先改宝文阁待制吧!”

一路出了禁中,叶梦得方才发觉周身上下出了一身大汗,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声。他一向自忖镇定,但这都是九月的天了还弄得如此结果,不可不说今次所受的震撼实在太大了。君前一次奏对便直擢宝文阁待制,一举而入文学侍从,这便意味着,他已经一只脚踏入了政坛的中心,只要能够应对得当,将来的前途必定会更光明。然而,当他想到适才京兆郡王赵桓的表现,脸上又露出了一丝阴霾。

哲宗赵煦是忧患无嗣,而如今赵佶偏偏是子嗣太多,仅仅现在在世的皇子便有六人,按照赵佶的年纪,将来只怕是更多,一个不好便会不可收拾。想到当初神宗皇帝去世时的层层风波,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上天保佑,千万别让大宋再起什么风浪了!”

崇政殿中,赵佶让人带走了赵桓,这才闭目沉思了起来。这几天,他一一测验了几个皇子,最终发觉以往一向冷落的赵桓很有天赋,尽管不见得超过人称聪明伶俐的高密郡王赵楷,但是,沉稳却有过之,而今日第一次把他带在身边接见大臣便有所心得。即便叶梦得回去之后不说,想必这一举动也会在旬日之间传遍京城。只是,一个才六岁多的孩子,若是骤然超乎其他诸子之上,是否会有所不妥?正沉思间,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圣上。”曲风一溜烟似的奔进了大殿,手中还捧着两个匣子,“高相公杭州急报!严大人延安府急报!”

赵佶猛地一惊,取出两份折子便一目十行地往下看,看到最后竟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最后,终究还是帝王城府占了上风,他沉着地合上了折子,沉声下令道:“传赵挺之、刘逵、何执中、阮大猷、张康国!”

第三十一章 提罢兵君臣离心

尽管严均和高俅的奏折都是越过政事堂直奏,但是,政事堂毕竟乃是中枢要地,大事仍旧难以瞒过。在赵佶得到消息的同时,赵挺之几人也同时得到了西夏大举进犯的消息。然而,让他们左思右想仍然难以想通的是,夏主李乾顺既然要进犯,又何必一定要让羌人作为死士炮灰,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下劫掠不就行了么?毕竟,以多罗巴为首的羌人虽然早已是无土的浮萍,但毕竟还是一支强大的战力,断然没有如此使用的道理。

因此,在御前奏对的时候,赵挺之便当先直陈了这一疑问,然后方才说道:“自从西北驻扎大军以来,每年耗费钱粮千万,虽然屡有战果,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同样是耗费惨重。此番灭了青唐叛羌余孽大部,我军又折损军马七千余人,倘若再战李察哥,恐怕还会有更大的损失。圣上,横山之地既然已经落入我朝之手,对西夏便不可威凌过甚,否则李乾顺恼羞成怒之下以倾国之力南犯,怕是陕西六路都会有不测之祸!”

尽管赵挺之拜相以来渐渐露出了罢西北战事的苗头,但是,如此正式地提出还是第一次,因此不单单是赵佶勃然色变,就连在场的其他人也不禁变了颜色,尤其是和高俅交好的阮大猷更是心情激荡。然而,此时刘逵也突然站了出来。

“圣上,赵相公所言臣也曾经忧心忡忡!”刘逵躬身一礼,朗声奏道,“西北战事经年,陕西六路苦不堪言,而河东河西河北诸路也同样负担沉重。为求开边而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是为舍本逐末,如今西夏之所以毁和约而大举进犯,不过是因为他们的故地为我朝所占,因此方才不顾一切。西北新取各城无不需要大军钱粮维持,还要面对敌国大军,长此以往,非我国之幸!臣祈陛下体谅民生疾苦,尽快罢西北之兵,则百姓必定感恩戴德,西夏也必定因此恩德而罢兵纳贡!”

“臣附议!”

这一回站出来的却是张康国,由政事堂转入枢府,张康国心中早已憋了一口恶气。然而,他和赵挺之没有多少交情,更愤恨其人横空夺了他的相位,所以平日两府并不相睦,但是,此时听赵挺之刘逵将矛头指向了西北战事,他立刻知道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君臣相得固然是旁人无法破坏的,但是,重压之下,即使是君王也不得不“从善如流”,当初的神宗便是最好的例子。

“臣位在枢府,对于西北战事也多有了解。这几年战事不断,累计阵亡的军士已经有数万之巨,耗费的钱粮更是多达千万,若是以这些钱用在各地,则天下百姓的负担至少可以减轻一半!圣上,西北战事打到现在,除了取得几个不毛之地的城池之外,对于我朝又有什么好处?百姓看重的不过是丰衣足食,如今他们欲求温饱而不可得,还要为西征缴纳重税,长此以往,恐怕民心思变!”

一连三个重臣站出来要求罢兵西北,赵佶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一片。想起适才召见叶梦得的经过,他愈发觉得这些臣子口不对心,然而,宰相和枢密使同时提出反对,若不能有更好的支持意见,那么,恐怕他这个皇帝也难以独断专行,现在又该如何?想到这里,他只能把目光落在了何执中和阮大猷脸上。

早在赵挺之站出来大谈西征之弊的时候,何执中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妙,及至刘逵张康国先后提议罢兵,他更是浑身冷汗。已经有三个人旗帜鲜明地表明了意见,他就算能够说出一些道理,也难以辩过,可是,若就这么当一个哑巴,蔡京知道之后必定会生出芥蒂,更不用说始终力主西征的高俅和严均了。此时,见赵佶似乎把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他不由暗自叫苦,但最后干脆硬着头皮上前。

“圣上,三位相公所言臣不敢苟同!”撂下第一句硬梆梆的话,他的胆子也就渐渐大了,“当初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拱手送给辽主,致使我朝自立国起便失去了天然的马场,以至于在骑兵上无法抗衡辽国铁骑。而自从夏国崛起于西面,便时时不事臣服,劫掠陕西各路,成为我朝的心腹大患。若不是当日养虎为患,又怎会使夏国一再坐大?如今严大人坐镇延安府,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夏军,又重取横山之地,大扬我朝军威,迫使夏国入贡,怎么到了三位相公口中,这些功绩全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微劳?这又置圣上的决策于何地?”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何执中自忖将三人得罪得狠了,索性直言不讳地道:“西征是圣上的主意,伐夏也是圣上的主意,圣上为了伐夏甚至大出内库之钱,哪有不体恤百姓?后宫妃嫔为了西征不佩金饰消减花费,哪里不是和百姓同甘共苦?西夏,虎狼之国也,其主毫无信义,倘若只是为了他们出兵劫掠便有所退缩,甚至还要抛弃前时的战果,那么,上千万的钱粮才是白费了,前线将士的血汗才是白费了!赵相公,刘相公,张相公,我不妨直白地问一句,尔等直陈罢兵,究竟是为了朝廷和百姓着想,还只是为了一己之私?”

这样一顶重重的帽子扣下来,赵挺之刘逵和张康国的脸色立刻变得极其难看。何执中平日在政事堂始终都是和稀泥的角色,一举一动无不契合中庸之道,别说对政令提出异议,就连稍有创造性的建议也没有。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会在这种君臣奏对的时候直斥他们三人,言语中更是隐隐影射三人为奸佞!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剑拔弩张的情势显然无法避免,当下三人便先后跪倒在地,神情激动地自诉刚才所言皆是出自公心。刘逵更是连连叩首,直指何执中乃是京党,借题发挥的缘故乃是为了维护蔡京,说到最后,话语愈发激烈。

“圣上,臣并非是说西征不好,但西征也应该量力而行,而并非是好大喜功!蔡元长高伯章当年一力鼓动圣上西征北伐,便是居心不良,欲图借军功稳固自己的位子,因此而不惜蒙蔽圣上!臣蒙圣上简拔,决不敢有只言片语瞒骗,西北确实应该罢兵了!如今辽国元气已复,一旦西北再有兵戈,则辽国必定会出面干涉,待到那时,我朝同样不得不罢兵。与其到了那时落得一个被人威逼的名声,不如现在就自行罢兵休养生息。待到国力富足之后再行伐夏之举,则百姓朝官必定称颂圣上是明君!臣等只愿圣上能够亲贤臣远小人,则社稷清明天下归一指日可待……”

“好了,今日便议到这里!”赵佶再也不耐烦听下去,霍地站了起来,撂下一句话便拂袖而去。原本还想把高俅的奏折传示众人,他现在却再也没了兴趣。不消说,这些人肯定又会提议将完颜阿骨打等人送交辽国,以结辽宋两国同好。他就想不明白了,当日蔡京高俅在朝的时候,人人皆道西征乃是弘大宋之威,很少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如今两人一旦罢相,就会跳出这么多的反对者。

“杨戬!”

分辨出赵佶的语气中满含着森然怒气,杨戬不由心中一颤,立刻上前跪下等候吩咐。

“你去安排一下,朕要出宫散散心!”

杨戬只觉脑际轰然巨震,一时间怔在了当场。曲风将御前伺候的事情渐渐交给他的时候,就曾经提过这位天子官家最喜欢微服出游,甚至还会借着机会到各家大臣府邸转上一圈,可是,这毕竟是有碍干例的。想到这里,他不禁抬头觑了一下赵佶的脸色,既不敢一口答应也不敢拒绝,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圣上,早间陈王府有人来报,说是陈王的病似乎又犯了,如今在大相国寺养歇,圣上是不是准备去大相国寺?”

憋了一肚子火气的赵佶原本并没有什么决定,听说兄长的病情又有反复,他立刻紧紧皱起了眉头,略一思忖便大手一挥道:“就去大相国寺,你去挑一些禁卫班直,人不要太多,免得招摇过市!还有,事情办得隐秘一些!”

“小人遵旨!”杨戬这才松了一口大气,无事出宫他固然要有担待,但是,探陈王的病就名正言顺了,即使他日两府的宰相得知了此事,他也好有话搪塞,不会陷入两难的窘境。

见杨戬一溜烟地奔了出去,赵佶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挥手招来了一个内侍:“去把曲风叫来,朕有话要吩咐他!”

不多时,曲风便匆匆入见。当他听清楚赵佶的吩咐之后,不由惊喜交加。他虽然是入内内侍省押班,但是,毕竟人还年轻,不可能压过几个资历更老的前辈,所以职司一向含糊。他万万没有想到,此番赵佶居然让他勾当皇城司,监察文武百官!

第三十二章 探陈王兄弟交心

大相国寺的禅房之内,陈王赵佖正闭着眼睛盘腿坐在那里,四周尽是浓重的檀香味。在他的身后跪坐着两个神情紧张的仆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赵佖瘦弱的身躯,唯恐他会倒下来。毕竟,陈王赵佖的身体原本就不好,虽然已经医官尽心竭力地医治,但是,是否能好仍然是未知数,而天子官家偏偏就最敬重这位兄长,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们谁都承担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见赵佖没有反应,两个仆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其中一人便匆匆上前开门。大门一开,他就愣住了,只见门外不是平日在这里伺候的小沙弥,赫然是当今天子赵佶。这位官家只穿着一身常服,看上去和寻常士子没什么两样,只是身后扈从的一群护卫看上去煞气腾腾,显然有别于寻常豪门护佐。倒是那平日神情宝重的主持智光站在赵佶身侧,口中似乎正在说些什么。

来不及细思,那仆人便连忙跪倒在地,口称万岁不迭。赵佶却只微微点头,示意其他任不必跟从,独自一人踏进了禅房大门。

内间的仆人也认出了赵佶,慌忙跪倒在地见礼。这一次终于惊动了陈王赵佖,他微微睁开眼睛,见是赵佶,面色不由微微一变,挣扎着便欲起身见礼。

“八哥身体不好,还是坐着吧!”赵佶一把按住了赵佖,又朝一旁的仆人丢了一个眼色。等到那仆人退出禅房又关上了大门,他这才说道,“早先听说八哥的病犯了,朕还真的吓了一跳,如今见八哥情况还好,朕就放心了!”

赵佖闻言却只是苦笑,眸子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愁绪:“我这都已经是多年的病了,一时半刻也要不了命,不过要好转也是难上加难,圣上不用时刻记挂。”他抬头打量了一下赵佶的衣着,不由哑然失笑,“瞧官家这样子,似乎没有知会几位相公就出来了?”

听到相公两个字,赵佶的脸色遽然一变,最后便依样画葫芦地在赵佖身边坐了下来。“八哥,到现在朕方才明白,这天子两个字绝不是容易的。只是政事堂便有那么多不同的声音,更何况朝堂?当初西征连连大捷的时候,他们个个歌功颂德,如今一见有变便劝朕罢兵,你说说看,这些个口口声声圣贤之言的相公哪里值得朕托以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