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孤苦之身,蒙赵公子收留得以苟活,原本并没有任何奢望。只是人言可畏,我如今虽然微贱,却也不想让人指指戳戳地毁及泉下父母!”她说着便一咬牙跪倒在地,叩了两个头道,“夫人既然有慈悲之心,便念在今日我误打误撞到了贵府,给我一条活路便罢,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人言可畏四个字一入耳,李清照和王氏的脸色顿时全都变了。身为女子,她们何尝不知道这四个字的伤人之处,而小宛口口声声地不想毁及父母,料想其出身并不卑贱。此时,王氏的脸色不由为难重重,收留小宛是万万不妥的,不说此事泄露出去必定引得赵明诚疑忌,他日婚事反而更是平添波澜,就说这么一个人留在府中作侍女也是不妥的。李家虽然家风严谨,却也保不准有人胡言乱语,到时候恐怕更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可是,赠金让其另谋生路就真的能行得通么?一时间,平日颇有主见的王氏不由犯了难,李清照的脸色更是变幻不定。

权衡许久,王氏方才吐出了一句话:“你起来吧,不必如此。只是此事我不好轻易做主,不过暂时你先留下吧。为了避免他人疑心,你就先随着我。”

“多谢夫人成全。”小宛这才起身,目光却绝不看李清照,头也是垂得极低,旁人竟是完全看不见她的脸色。

叫来两个当初陪嫁过来的仆妇领着小宛去重新梳洗,王氏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为了女儿着想,她原以为小宛的不告而别是一件好事,毕竟,赵明诚对女儿乃是真心,家人开导一阵子必定会忘了这桩旧事,谁知这小宛竟偏偏撞到了李家!丈夫虽然不是高官,但毕竟是官宦世家,要是事情传扬出去,不知被人怎么个笑话,她这个主妇又该如何是好?

此时,旁边的李清照冷不丁悠悠问道:“娘,你究竟如何打算?”

“打算?”王氏苦笑一声,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无奈,“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方寸大乱,哪里还有什么主意?总而言之,等到晚间你爹爹回来再说吧!”

晚间李格非一回来就听到这样一件事,顿时大吃一惊。他原本就有多年宿疾,此时受到这样的刺激,禁不住感到头痛欲裂,哪里还想得到什么主意。见此情景,王氏和李清照也不禁慌了神,一边安顿了他,一边又差人去请大夫,得知没有大碍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一闹之后,却已经是三更天了。

服侍丈夫躺下,王氏却也不想再拿此事去劳烦他,一个人坐在厅堂上怔怔地出神。她当年在家的时候也是父母疼爱,出嫁之后夫唱妇随彼此和谐,原想着女儿也嫁了一个如意郎君,却没有想到连遭变故。忆及当年赵明诚登门的情景,她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小宛是不能留在家里的,否则,明理人还知道李家收留了这么一个人,不明理的还以为李家乃是为了女儿故意扣人,更是坏了家声。赵挺之既然是当朝宰相,便应该是懂得轻重的人,送一封信过去说明情况,让他做主张好了!

想到这里,王氏连忙叫来了一个侍女,取来纸笔斟酌片刻之后,便立刻开始写信。她既然深悉诗书,笔下文字自然是极为婉转,既是将小宛当日来之时的窘迫道得清清楚楚,又将自己的为难全盘倒出,最后便言辞诚恳地请赵挺之做主。

然而,这样一封信到了赵挺之的手上,却是让他勃然大怒。虽然没有当着李家送信的家人发脾气,但是,等到人一走,他便立刻拍了桌子。这个时候,什么喜怒不形于色,什么宰相城府,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李家为难不假,但是,这个烫手山芋甩过来,他难道就不为难?几乎是本能的,原本对小宛就存着的三分厌憎顿时变成了七分。

仿佛是为了泄愤似的将那张纸紧紧捏成了一个团,赵挺之终于下定了决心,随即便命人去请夫人郭氏。等到人来了之后,他便屏退了所有家人,把李家来信上的事一一解说了一遍。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郭氏听后也觉得满心诧异,但更多的却是忧虑,“我原以为她自己走了,明诚伤心一阵子也就罢了,毕竟他对小宛用情远远没有对清照那么深,可是,她怎么就偏偏跑到了李家?唉,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巧合?我才不相信那是巧合!”赵挺之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鄙夷,“明诚一直说此女没有心计,我看她却是最会打算的。她料想李家乃是好说话的,只要设法让李家上下接纳,那么,她也不至于名不正言不顺地入我赵家的门!否则天下之大她哪里去不得,为什么要偏偏在京城打转?”

郭氏原本就是唯丈夫马首是瞻的女人,听赵挺之这么一解说,她当即脸色大变。“若是这样,那决计不能让这种女人入门,否则,将来岂不是我们一家都遭了她算计?干脆老爷就直截了当地吩咐李家,按照她的话把她远远送出京城也就罢了!既然是她自己说的,想必到时候明诚知道了也无话可说!这样,李家和我们赵家也不必担心在道义上站不住脚!”

“夫人所言极是!”赵挺之原本就是如此打算,见妻子也支持这种做法,不由微笑着捋起了胡子,“只要断了明诚的这份心,凭借他和清照的感情,这姻缘自然是水到渠成再无干碍,如此也省得清照那丫头成天胡思乱想的!”

“小女儿情怀么,又有什么奇怪的?”郭氏微微一笑,转口帮起了未过门的儿媳妇,“若是将来明诚纳妾,她自然不好说什么,可是人家未过门就先把一个女子放在家里,她心里自然过不去。好了好了,老爷赶紧给李家写信,趁早了结了这桩麻烦是真!”

夫妇俩在这里边商量得热络,却不料隔墙有耳,这番话竟全都被赵明诚的书童吉严听了去。这少年哪里知道好歹,一路匆匆回到了自家少爷的小院,把听到的一股脑儿抖露出来不说,还自作主张地加上了自己的判断。

“她去了李家!”

赵明诚却只捕捉到了这么一个意思,原本沉积在心底的思念顿时全部变成了怒火。本能的,他认为自己遭到了欺骗,因此面色越来越苍白,拳头也越握越紧,直到指甲掐进了肉中也毫无所知。终于,他低低地怒吼了一声,突然冲了出去。

第三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

“什么,赵家居然说,要把小宛送走?”

李清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赶着又问了一遍之后,她方才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她是应该恨小宛的,可是真正面对了这样一个真真切切的女子,她又不知怎的有了一丝同情,母亲的那封信送出去时,她还以为,赵家一定会将人接回去。尽管对她并不是什么美满的结局,但是,姻缘天注定,她对赵明诚也是好感居多,兴许也就会顺从着嫁了。可是现如今,赵家表现出来的冷酷无情却让她极为震惊。

“明诚也没有反对么?”

王氏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此时,她苦笑着摇摇头道:“信是赵相公写的,又怎么会涉及到明诚?再说,身为人子,哪里有反对父母措置的道理?我只是觉得这信上的语气似乎很有些激烈,大约是赵相公误会了那位周姑娘。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

李清照依旧没有恍过神来,心里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正在此时,鸣鹂突然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对着两人施礼道:“夫人,小姐,赵公子来了!”

赵明诚来了?李清照闻言面色大变,刚想说些什么,就只见赵明诚大步流星地进了厅堂,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

“伯母,清照,请恕我擅闯孟浪!”赵明诚深情地看了一旁的李清照一眼,见佳人神情怔忡,身形也明显消瘦了不少,心中不由一痛,然后深深施礼道:“今次我是为了小宛的事前来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王氏闻言不由疑惑了,赵挺之的信刚刚到,赵明诚便紧随而来,还说是什么负荆请罪,这是怎么回事?一时间她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索性只沉默着听赵明诚怎么说。

“当日我一时鬼迷心窍,以至于铸成了大错,虽遭父母百般提醒却始终不曾醒悟。那时在成都府遭难的时候,周姑娘是曾经救我于危难之中,可是,我在她为族人所弃之际救了她,却不该因此而动了他心,更不该将她接到了家里!”赵明诚越说脸色越激动,到最后完全失了往日激动,“我知道周姑娘已经在贵府,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求伯母给我一个机会,我对清照确实是真心真意并无半点虚假,还请伯母转告伯父,成全我和清照的姻缘!”

王氏听着听着已是觉得不对劲,赵明诚这一口一个周姑娘,无论如何都透露着生分,看他的样子,似乎以为小宛到李家是存着挑拨的心思,难不成自己那封信没写清楚?可左思右想,她都记得自己虽然言语婉转,但确实已经把缘由交待得一清二楚,那么,赵明诚这番话也是何许来由?她正纳闷着,突然瞥见外头的小宛呆呆地站在那里,顿时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周姑娘三个字无疑在小宛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从认识赵明诚到现在,除了最初相遇时的那一次,赵明诚便从来都是唤她小宛,平日更是极尽温柔,可是,今天他却用那种漠然的口气称她周姑娘,甚至还说不该将她接入赵家!一瞬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明知道不该站在门口,脚下却挪动不了一步。

李清照终于霍地站了起来,口气却大见鄙薄:“赵明诚,你太令我失望了!”见赵明诚闻言神情大变,她又冷笑道,“我娘在信上已经是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小宛是牙行的秦妈妈路上巧遇然后带过来的,并非是她存心上门寻事,而将她留下来也是娘和我做的主!她倒是一心为了赵家着想,拼命央求着我娘把她送到别处,只要能给她一条活路就行,谁知道你们赵家上下竟然如此绝情!你爹先是一封信让我家将她送走,你又上门来说这么一通话!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有担当的人,谁知道你竟是始乱终弃!”

话音刚落,她便看见门外的小宛软软地倒了下去,顿时大惊失色。她也顾不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赵明诚,三两步奔上前去,试了试小宛的鼻息便高声喝道:“来人,快去请大夫!”

家人请来的大夫乃是为李格非看了多年宿疾的京城名医刘克勘,而此人也曾经是当年为苏轼治病的大夫之一,在杏林中名声卓著。虽然并非医官院中人,但是在诸多达官显贵看来,刘克勘的医术比起大多数医官来还要精湛几分,只是赵佶三次下诏召见,他却从不肯入医官院,自然给人一个节操高洁的印象。

此时,刘克勘若有所思地把着脉象,许久才点了点头,起身对一旁的李清照和王氏道:“这位姑娘受了刺激,以至于心血失调,一时间昏厥了过去,不是什么大病。只不过,我刚刚诊断下来却发现了另外一件事,不知李夫人和李小姐可知道,这位姑娘已经有了身孕,但是……”他说着脸上的神情便有些犹豫。此女的打扮像是李家的使女,倘若如此,李家的家风相当严谨,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不守规矩的人?

有了身孕!

此话一出,别说是王氏和李清照大惊失色,就连床上悠悠醒转的小宛也同样呆若木鸡。她原本有月事不调之症,所以两个月未曾来潮也没有当成什么大事,想不到竟是有了身孕!一想到赵明诚刚才那些锥心的话,她便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几乎又要昏厥了过去。

对于刘克勘什么话都是当着病人面前说的习惯,李清照早已经习惯,但她却知道小宛未必经受得住,因此连忙上前道:“刘大夫,她已经是受了刺激,你有什么话便到外面说吧!”

“不!”小宛终究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面色复杂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三人,突然朝着王氏和李清照深深地一低头道,“李夫人,李小姐,你们的恩德我永世不忘,但是,请让我知道这孩子究竟有什么干碍!”她说着便艰难地抬头看着刘克勘,一字一句地问道:“大夫,请但说无妨!”

“你自幼便疏于调养,所以,这身子气血亏虚,此时并不适合生产!”刘克勘行医大半辈子,也看过不少产妇,此时本能地感到,此女和李家母女的关系似乎有些特殊。“若是一个不好而造成血崩,恐怕到时会两难保全。这位姑娘,你还年轻,若是不妨事的话,我建议还是先调养好身子,再徐图其他。”

刘克勘的意思很明白,无疑是说这一胎很难保住,这一点在场的三个女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王氏已经知道纸包不住火,多半是会散布开的,因此即便是再大度的人,她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好脸色,点点头便铁青着脸招呼刘克勘出了房门。而此时此刻,李清照的心也凉透了,安慰了小宛几句便紧跟着离开,只留下小宛双目空洞地坐在那里。

被晾在厅堂的赵明诚并没有立刻离去,当回头看到小宛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曾经想上前将人扶起来,可是,在对上李清照那犀利的目光时,他又忍不住退缩了。眼见得李家上下忙忙碌碌,他每每想走却又不敢走,只得如坐针毡地坐在那里等消息。

问明情况之后,王氏便亲自将刘克勘送了出去,更嘱咐其尽量保守秘密,刘克勘一口便答应了。接着王氏便召集家人严词训诫,最后才回到了厅堂。见赵明诚依旧坐在那里,她突然感到气不打一处来,自然不复往日的和颜悦色。

“赵公子怎么还坐在这里?”

“伯母,我……”

“赵公子切勿再提伯母这两个字,我当不起!”王氏冷冷地看着赵明诚,心中既是痛惜女儿,又是怜悯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宛,再加上愤恨看错了人,面色不免愈来愈难看,“你们赵家的家风,我算是领教了!赵公子你请回吧,我会请我家老爷亲自拜会赵相公,一来是为了退婚,二来则是要问问他,可还要坚持送走这个怀了你们赵家骨肉的女子!”

王氏虽然话语决绝,却并没有任由赵明诚这个宰相公子自己回去,而是命家人准备了一辆车,客客气气地将其送回了赵府。至于交待,则需等到李格非到时候亲自去办,只是这个时候,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丈夫这件事。丈夫的身体一向不好,刘克勘还交待不可让其情绪激动,可如今的光景,她怎么让丈夫不激动?

至于赵明诚回到家里的失魂落魄则不用提了,当赵挺之看到儿子的时候,几乎不相信这个脸色青白眼中全无神采的人是他最看重的幼子。然而,以他的心性城府,在听说小宛怀孕,而李家有意退婚的时候,也立刻跌坐在椅子上。现如今,儿子的状况固然可虑,但最最可虑的却是他赵家的名声!大宋士大夫之间互赠姬妾也不少见,但问题是,自家儿子是未成婚先有子嗣,这种事情是正经的大忌,要是真的让李家退婚,他的脸面就丢尽了!

第四章 求宽心清照南下

出乎王氏意料的是,李格非闻讯后并没有勃然大怒,而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出于韩琦门下,以文章受知于苏轼,一向都是士林中颇有名望的文学之士,然而,此时此刻什么都比不上女儿的终生。若非他当日一病而耽误了女儿的婚事,哪里又会横生枝节闹到如今的地步?妻子气急之下说要退婚,可是,这退婚坏的不仅仅是赵家的名声,就连女儿也会反受其害,到了那时,恐怕就真的难办了。

“夫人,退婚之事就先不要再提了。明诚纵有再多不是,看在他对清照还是真心的份上,便先罢了吧,婚事暂且再推推。我看经此一事,清照也许会心灰意冷,你这个作母亲的不妨多多开导,或是让她出去散散心。唉,说到底,还是我当年耽误了她……”

王氏起初还心有不甘,但是,她终究还是明理人,细细深思之后也知道退婚不过是一句气话。女儿已经二十出头,一旦退了赵家的婚事,将来不见得能有更好的人选,可是,按照赵明诚的性子,就一定是良配么?不过,当听到丈夫自责的语气时,她却感到心中咯噔一下,连忙劝解道:“你怎能这么说,清照当日是一片孝心,如何能够预见到如今的光景?你自己都在病中,就不要操心这么多了。”

“儿女的事情,我这个当爹爹的怎么能够不操心?”

李格非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他似乎想到一事,随即开口问道:“对了,我看了你的信,听说清照和高相公的长千金颇为有缘,还认了师徒名分?”

“是有这回事。”提起这个,王氏紧绷的脸色便和缓了下来,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个孩子很讨人喜欢,我看着竟是和清照小时候像得很,过目不忘不说,性子又是极好的。再说高相公和高夫人都为了此事登门,我也就允了。本意是让清照亦师亦友地教导着,谁知高相公执意不肯,硬是先行了拜师礼,还说等到嘉儿大了之后再正式拜师,请亲朋故旧一起观礼。唉,只可惜高相公去了东南,否则,若是有嘉儿在,兴许能够让清照有所安慰。”

“原来如此。”李格非闭目沉思了一会,旋即便睁开了眼睛,“这样吧,我有一个远房表弟陈焕家在杭州,他如今在京城为秘阁修撰,我去和他说一声,就让清照去东南散散心,正好在陈家住上一阵子。如此她能够见到高相公的千金,兴许过一些时日也能够解了心结。再者,此次随高相公去东南的还有不少新科进士,我听说其中有不少才学出众人品不凡的,而江南向来是人才俊杰迭出,若是可能……”

王氏闻言先是露出了几分不可思议,随即便觉一喜:“老爷,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这种事情还得看缘份的!”李格非脸上的苦笑更浓了些,两鬓的斑斑白发在摇曳的烛火下异常醒目,“你也知道,我朝向来是娶媳容易嫁女难,清照已经耽误不起了。若是真的能够……唉,说实话,赵家如今乃是宰相之家,谁知会有这样的变故。”

过了几日,李府用一辆严严实实的马车将小宛送到了赵府,同时还送去了李格非的亲笔信。看了李格非的信,赵挺之不由长长嘘了一口气。既然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自然不好再厚颜催促李家完婚,于是,两家的婚事便无声无息地冷寂了下来。

休养了半个月后,李格非再赴河北,而李清照在几个仆妇和家人的陪伴下登船南下,王氏则留在家中教导稚儿。尽管赵李两家都把消息捂得极紧,但总难免有些流言蜚语散布了开来,只是,这些话自然传不到离京而去的李清照耳中。

京城发生的这一切高俅全然不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在眼下这个时代还没有流传下来,和江南其他的城市相比,杭州虽然已经是颇为富庶,但是,比起盛极一时的东京开封府还有颇大的差距。不过,由于水路陆路都极为方便,此地便成了江南商人云集之地,论起热闹却也是不同凡响。

当了大半个月的撒手掌柜,高俅却已经渐渐摸清了一些情况。和他事先了解的差不多,大宋官员向来有南北对峙的情况,由于东南以及四川士林的逐渐崛起,使得北方士子在科考中并不具优势,当然,还不到明清那样悬殊的情况就是了。不过,由于太祖立国便是以北统南,崛起的大多是北方的家族,因此南方的家族虽然富有,但是在官场上却尚未形成一脉相承的势力。北地有相州韩氏、有府州折家将,有山西姚种两个将门世家,还有不少世家大族,而像这样显赫的门庭,南方则并不多见。

东南是整个大宋的粮仓,也可以说是整个大宋最安定的土地。但是,派人在各处明察暗访的结果却让高俅大失所望。怪不得人说大宋乃是当时世界上最繁荣的国家,拥有当时最灿烂的文化以及最先进的技术,其人民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苛捐杂税如牛毛,此话诚然一点不假。说是劝农桑,但农有丁税,桑有桑税,号召人们养马,但马还有马税,总而言之,不管是小民百姓干什么,一个税字便当头压了下来。一旦遇到灾年,交不出租子而流离失所的佃户更是不计其数,故而大宋的厢军年年庞大,根本裁撤不掉,这正是量出为入的税法最大的弊病。国库虽然支出庞大,但是,并非是真的没钱,而是这个时代的人虽用禁榷作为敛财之术,但在根本上,却只是敛财,而没有生财的概念。

所以,高俅感到肩头的担子沉甸甸的。要知道,赵佶已经发了狠,特许他可以使用东南府库常平钱取利。这虽然是权宜之计,但是,一旦失败,他知道不仅是弹劾可能纷至沓来,更有可能会使得仕途从此嘎然而止。因此,在调查的时候,他半点都不敢马虎。

虽然他一向为人随和,但是,身为高官却随意接见商人却不能成为惯例,所以,这几日在外头奔忙的便都是吴广元和金坚两个幕僚的事,而被他拐骗来的李纲也是忙得不亦乐乎。李纲本就是无锡有名的士子,在江南士林也颇有同好,此次一到杭州便先去见了一帮旧友,不费多大功夫便又为高俅找到了一帮子人。于是,那些官员根本是应接不暇,最后索性就不再派人跟着。

除了这些人之外,连家父子也在代替高俅奔走于各海商之间。这个年头还不存在皇商的名头,但是,在东南经营多年,明眼人哪里还会看不出连家和那些当朝贵胄的联系,因此自然是个个羡慕,几乎全将这父子俩当成了座上客。但是,一听他们的要求,人人都是面露难色。

在杭州巨室陈家的府上,连烽便正在游说此地主人程伯谨。不过,无论他怎么说,陈伯谨却依旧没有松口。

“连公子,并非我不信你。你们连家能够在数年之内成为江南有数的大家,我自然是知道轻重。”五十出头的程伯谨并没有在连烽面前倚老卖老,但是,口气却丝毫不动,“造出更大更好的海船不是问题,只需重奖工匠,自然能够做到,朝廷一旦褒奖,则我们的生意也会越来越好,这都是应有之义,不在话下。但是,海图的事事关重大,我无法轻易应承。”

“程老,我也知道海图乃是各家不知花费多少代价方才摸索出来的,所以,我和家父商量之后,认为既便是有厚赏,献海图于朝廷对我等海商也确实有为难之处。”虽然不到三十,但连烽在程伯谨面前却镇定自若挥洒自如,此时见对方面有所动,他便趁热打铁地道,“所以,此事我本就是想征询程老的意见。须知我等虽然于北于南都有贸易往来,却只是民间,不入大雅之堂。兼且朝廷每每查禁流出的铜钱,却也为我等带来了颇大的麻烦,不知程老认为是也不是?”

查禁铜钱四个字入耳,程伯谨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太自然。但凡东南沿海的商人都知道,与其贩运货物前往海外,还不如装满一船的铜钱最为划算。十万贯的钱能在国外换来二十万贯的货物,运到国内翻手又可以成为四十万贯,还有什么买卖能够比这个更有利?只是,这是朝廷一直严令禁止的事,如今只是不曾严查,倘若真的追究起来,自己却还是真的讨不了好。只是,当着一个后生的面服软,这却是万万不能的。

他立刻板起了脸,冷笑一声道:“怎么,连公子莫非愿意替官府越俎代庖不成?”

“程老笑话了,连某一介晚辈,怎敢如此?”连烽微微一笑,随手放下了茶盏,“我只是想说,我辈商人的钱来得虽然容易,但是,却比不过朝廷的政令。当日我连家不过是区区泰州商贾,如今却能够用区区四五年在江南巨商中占据一席之地,靠的自然不仅仅是财力不是么?程老,和人家福建海商比起来,我江南海商并不占优势,莫非你连这送上门的好处,都愿意拱手让给别人么?”

第五章 巧时机双雄聚首

在外奔波好几日,几乎连个好的宿头都找不到,赵鼎自然是精疲力竭,蚊虫叮咬燥热难当更不必说。因此,一回到杭州的下处,他便立刻吩咐两个仆人备好洗澡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才倒头便睡,待到一觉醒来却已经是黄昏时分。

他出身贫寒,因此对于高俅派下来的任务,他并不像那些小康之家出身的进士那般抗拒,更没有半分怨言。在临平镇和长安镇走访了一下之后,他骇然发觉所谓膏腴之地,百姓却依旧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境况并不比他的家乡好到哪里去,因此自然是深有感触。

思索着自己此行所听所闻,他也顾不得天晚,洗漱之后便匆匆才出了门,径直到安抚司衙门投帖,谁知对方竟告知高相公不在,这顿时让他大失所望。正欲返回时,他突然看到拐角驶来了一匹快马,只抬头一看,他便被马背上青年的双目神光所慑,待要低下头却又觉得不服,干脆站在了原地。几乎是几息之间,那风驰电掣的马便恰恰在大门口停了下来,紧接着,大门口的几个卫士便纷纷弯腰行礼道:“七公子!”

燕青一早便看见了赵鼎,尽管自己的大哥就是高官,但是,他对于那些当官的依旧没有什么好脸色,因此刚才故意运功于目想给赵鼎一个下马威,谁知对方竟能够坦然和他对视,不免心中一动。他利落地跳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一个卫士,这才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了赵鼎一阵,随口问道:“你可是来找我大哥的?”

“正是。”虽然觉得燕青的态度颇为轻佻,但是,赵鼎还是依礼拱了拱手。在船上这么多天,就算他原本不知道,也在众人的交谈下得知高俅除了有一个亲弟弟提举华亭市舶司之外,还有一个情谊深厚的干弟弟待在身边。只是,在他的心底,对于这种攀上权贵却又不好上进的纯粹衙内,他并没有多少好感。再加上看见对方在大街上纵马疾驰,口气更是僵硬了些:“下官赵鼎,本想请见高相公,谁知他们竟告知高相公不在,故而在此等候!”

吃了一个钉子,燕青反倒觉得此人有些骨气。要知道,这几日他碰到的几个进士当中,人人都把他当作衙内敬着,让他好不恼火。他随手招来一个卫士,板起脸质问道:“大哥真的不在么?”

“这……”那卫士脸露为难,不安地扫了一眼赵鼎,又觑了觑燕青的神情,最后只得嗫嚅道,“七公子,您也该知道……如今有要紧的客人在里头……”

不解释还好,一听到“要紧的客人”这五个字,赵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连连冷笑道:“好,既然高相公有贵客,那我只好改日再来。想不到我紧赶慢赶回来奏事,却还是算不上要紧的,若是不要紧,当日高相公又何必吩咐我们!”

他正欲转身离开,谁想到一只手腕却被人抓了个严实,甩了好几下根本挣脱不开,回头见是燕青,他顿时更为恼火。“怎么,七公子想要禀告高相公,治我一个不敬之罪不成?”

“谁耐烦管你说错了话!”燕青眉头一挑,一脸的没好气。他转头扫了面前的几个卫士一眼,沉下脸吩咐道,“不管大哥是怎么吩咐的,再要紧的客人总不会呆一整个晚上。总而言之我看他顺眼,就把他带进去了,要是有人责问下来,就说是我的主意便是!”

几个卫士见状心中不由叫苦不迭,但谁也不敢去拦燕青,只得眼睁睁地让他拽着赵鼎入了大门,然后才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阵,同时唉声叹气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直到把人带到了中庭,燕青才松了手。他环抱双手看着赵鼎,突然笑道:“我听说过,你是这一次的进士中最年轻的,怪不得也最莽撞。这种门上人的话有诸多花样,官场上的哪个人不知道,偏生你竟然当了真!看你刚刚的样子,怎么,看我这个衙内不顺眼么?”

只是一小会,赵鼎就发觉自己被燕青拉过的手腕出现了一道红色的痕迹,又麻又痛,心中不由有些骇然。故而在听到燕青最后一句话时,他本能地咽下了“不错”两个字,而是郑而重之地反问道:“七公子,我听说你很早便与高相公认了兄弟,如今高相公的三弟高傑高大人已经做了官,我看你武勇不凡,为何不去谋求一个出身?这纵马飞驰长街形同纨绔的所作所为,你就不怕折了高相公的名声么?”

燕青闻言先是勃然大怒,但发觉赵鼎并无任何讥嘲的意图,他又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情绪,但神色便有些淡淡的:“人各有志,你们认为为官出仕方才是正道,却未必人人都喜欢!”言罢他也不再多话,反身便往里走,“既然是我把你带进来的,你便跟我来吧,否则,纵使你到了这里也见不着我大哥!”

赵鼎满心疑惑,却忖度这是人家家事不再多问,便立刻起步跟在了燕青后头,及至靠近一座小楼时,他方才看见一排家人和十几个卫士守在外面,显然是较之刚才的中庭戒备森严。

看到燕青,一帮家人纷纷迎了上来,却个个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赵鼎。问清缘由之后,在此地伺候的高升便暗叹燕青多事,但仍不敢怠慢,匆匆进去往报高俅。

“赵鼎?”听到燕青居然带着赵鼎过来,高俅不由略有些诧异。尽管知道这个赵鼎乃是史书上南渡后的绍兴名臣,但是,他并没有另眼看待,分派的任务也和其他的进士别无二致。只有这样,他才能不用任何先入为主的眼光评判这些人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谁知道一向不兜搭官员的燕青竟会突然搅和进来。

看了一眼对面的李纲,他便突然有了主意。都是相仿的年纪,都是史书上赞不绝口的名臣,何妨让这两人聚一聚首?想到这里,他便颔首吩咐道:“也罢,你把赵元镇请进来!”

赵鼎见燕青交待完之后便自顾自地没了影,一时又摸不准自己还要等多久,不觉有些烦躁。不过,既然进来了,他便打定主意不见到高俅绝不离开,心里立刻开始盘算待会该说些什么,倘若高俅问起刚才的事情又该如何回答……正想得出神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赵大人!”

见赵鼎终于回过了神,高升不禁暗自摇头。刚才足足叫了三声,对方却全无反应,也不知道七公子是看中了他哪一点,硬是把人带进了这个地方。“相爷有命,请赵大人跟小人进来!”

赵鼎抬头看了看天色,便知道自己并未等多久,可是,刚才不是说里面有贵客?见高升已经反身领路,他连忙跟在了后面,经过几间内有烛火却房门紧闭的侧房,他终于到了一间灯光最明亮的房间前。

“相爷,赵大人来了!”

“元镇进来吧!”

听到这个声音,赵鼎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推门而入。眼前的房间并没有什么豪华的陈设,除了一边靠墙的书柜之外,便只有一张书案以及三把椅子一个几子。书案后的椅子上自然是坐着高俅,而临窗边的是其中一张椅子上,赫然坐着一个年岁不大的青年。见此情景,他不由大为惊疑,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就是外头人口中的要紧客人?

赵鼎弯腰行过礼后,便直言道:“高相公,请恕下官冒昧,下官早上刚刚从临平镇回来,本应该即刻前来奏报的,不想却睡了过去,所以只得晚间匆匆来访!不料一时情急和门外人发生了口角,所以……”

“小事而已,元镇不用放在心上。”高俅微微点头,示意赵鼎在另一边坐下,这才笑道,“外头人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和人解释还有种种麻烦,自然就顺口说我不在。”见两个年轻人互相打量,他不由莞尔一笑,便开口介绍道,“元镇,这一位是无锡李纲李伯纪,先前我曾经上书奏无锡奇石之事,便是承了伯纪的慧眼!”

“伯纪,这是本次东南之行中最年轻的新科进士——解州赵鼎,曾经在策论中直言章惇执政时的疏失,也算是胆大包天的人物。”

一番介绍之后,两人便起身相互礼见。而李纲虽然年长,却毕竟没有官身,因此不免更加谦逊了一些,而原本还颇不以为然的赵鼎得知对方便是一言掀起奇石案的主角,不由也多了几分礼敬。总而言之,这南北两个才子的初次见面,并没有多少针尖对麦芒的感觉,让一旁的高俅颇为满意。

既然引见过了,高俅便正色问道:“元镇匆匆赶回,可是有什么发现?”

“高相公,下官在长安镇逗留了五日,在临平镇逗留了三日,该看的情形下官自信都看到了,所以才赶了回来!”

这下换成高俅诧异了:“这么快!”

“下官出身贫寒,此次未带一个从人,就是以一介游学士子的打扮游了两地。江南士子游学本就是很正常的事,自然不会引人注意。再加上我晚上都宿在民家,看得自然比寻常人更多一些!”

第六章 笑谈中风卷残云

说起此番外出的见闻,赵鼎便收了笑脸,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凝重之色。

“人说江南富庶之地,我也一向如此以为,如若不是此次以游学士子的名义住进寻常民宅,我还不知道百姓的生活如此清苦。就拿我在临平镇落脚的一户人家而言,这户人有三亩的薄田,当家人还在镇上摆了铺子卖点心,原本我还以为那是小康之家,谁知道当我拿出五十文钱酬谢的时候,他们还是千恩万谢。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家人口多,每年完税都要靠平常积攒,所以半点不敢浪费,而他们家的老二尽管颇有点天分,但还是早早退出了镇上的公学。不过,这些都是应有之义,我并不是为这些而吃惊。”

说到这里,赵鼎略顿了一顿,突然咬牙切齿地道:“真正让我吃惊的是,据他们所言,镇上的最大富户,竟是靠收了铜钱之后熔铸铜器而起家的!”

此话一出,高俅不由脸色微变,见李纲依然是原先的模样,他不由暗叹了一声。此中情弊,李纲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又怎会不知,临平镇一地就已经如此,放眼整个江南,这些情况还会少么?

“我早就知道,朝廷年年铸钱数千万,市面上的铜钱却依旧不够,这都是因为有黑心的商人私下收了去铸造铜器,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朝廷官员的干股!临平镇长安镇都属于盐官县,据他们所说,仅仅是盐官一个县,每年流入临平镇贾家的铜钱就有数百万文之多,而这些人倒手出去便是两三倍的利……”

“元镇你先不要说了!”高俅摆摆手示意赵鼎暂时止住,这才闭上了眼睛。后世的铁证已经摆在那里,贪官是杀不完的,以朱元璋开国时那样的严刑峻法,尚且不能肃贪,更何况是从不杀士大夫的大宋?和后世任何一个时代比起来,大宋的士大夫的待遇都是最好的,说是高薪养廉也不为过,吏治也还算勉强过得去,所以,他的任务不只是惩治几个贪官,而是要思索一条制度。

铸钱、盐课、漕运,这本来是国家取利的大道,但是,现如今铸钱是年年亏损年年加铸,而后世雍正朝改变铅铜比例的铸钱法已经证明不可行,而查禁又存在制度上的困难,所以市面上便呈现出大量缺钱的景象。

他不说话,旁边的李纲却突然开了口:“高相公,自江南福建沿海一带每年流失出去的铜钱都有数亿之巨,既有入高丽日本的,也有到交趾蒲甘真腊等地,我朝的铜钱在那些国家,比他们自己的钱都要好用,商人重利,即便用官员严防,也难以阻挡那些小吏与之勾结,所以是防不胜防。比起铸造铜器的那些钱来,我却认为,运到海外的铜钱更加严重。”

这些话和自己当初对赵佶说的何等相似?高俅暗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苦笑。元朝他是不清楚,明清两代也同样缺钱,但是,缺口却不像大宋这么大,原因很简单,明清两代银两的流通性远远大于宋朝,而究其原因却是通过贸易从海外输入的,而那些白银的真正产地不是别处,正是美洲。如今哪怕真的不远万里把商品运到欧洲,恐怕也别想换回什么贵金属。这年头,欧洲连蒙昧的中世纪都没到,那里的贵族连大宋的小地主都不见得能比不上,购买力就更不用提了。

赵鼎见李纲侃侃而谈,发觉高俅不作声,不禁有些焦躁。思量半晌,他突然咬咬牙道:“恕我直言,其实,当年我们几个好事的士子聚在一起的时候,曾经提到过,既然朝廷铸钱年年亏本,为什么还要一再加铸,少铸或不铸不就成了么?”

“赵大人这不是开玩笑吧?”李纲闻言脸色大变,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如今的铜钱就已经不够用,倘若朝廷不铸,那么,市面上的钱从何而来?若是一再缺钱,再被敌国谍探造谣生事,恐怕天下便要人心惶惶!”

“虽然只是我们那时的一句戏言,但是,其中关键却有一点。”赵鼎并没有因为李纲的质疑而收回先前的话,反而是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高相公,伯纪兄,我朝太祖开国时,年铸钱数百万贯,却是堪堪够天下人使用,而如今每年铸钱五六千万贯,为什么反倒不够了?私造铜器是一桩,流落海外是一桩,百姓私藏作为积蓄是又一桩,只不过,在市面铜钱不够使的情况下,为何物价从未在很大程度上下降过?”

“没错,若是铜钱真的少了,那么物以稀为贵,一文钱能够买到的东西应该更多,物价应该下降才对,但是,自神宗年间起,物价却是节节攀升,同样一文钱却买不到多少东西,所以说,这不合情理!”李纲一拍旁边的几子,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异色,“之所以铜钱太少,无非是因为铜贵钱贱,倘若一文钱能够买下的东西和其中的铜价一致,那么,也就不会有这些纷争!朝廷若是能够铸大钱,以一当十……不,哪怕是以一当三,也许便能够解去铜钱不够的窘境!”

高俅先是频频点头,最后却几乎忍不住翻了白眼。这不是蔡京的当十钱法么,怎么变相从李纲的嘴里说出来了?他强忍住反问质疑的冲动,伸手朝两个已经很有些激动的年轻人虚虚一按。

“好了,你们两个少安毋躁,虽然乃是时弊,但是,一时半会要找出主意并不容易,而伯纪的那个法子更不足取。倘若真的以一当十,恐怕到时民间私铸成分,头痛的又是朝廷。此事元长公也曾经提过,圣上也颇为心动,最后还是按捺了下来,就是因为有诸多不妥。伯纪既然和元镇对此事上有兴趣,以后不妨再细细深思。现在别跑题了,元镇说的那件事,我会派人再查,总而言之,无论是真是假,总是杀一儆百的好。”

赵鼎连忙欠身道了一声是,面上却仍旧有犹豫。虽说经过哲宗绍圣元符那七年之后,又有如今赵佶即位这几年,绍述之说已经空前抬头,但是,若是从心底来说,他却对于新政并无多大好感,但是,他也不是什么坚定不移的旧党人士。念及仕途刚刚起步,他也不好一开头便谏劝这种事,考虑再三便又详细说起了在临平长安两镇的见闻,这一次没有岔到别处,一说便是小半个时辰。从土地天候到人情官吏,竟是面面俱到,也多亏他记性好,这一番说下来竟是没有一处停顿,更是没有明显的错处。

到了这时,高俅已经认定赵鼎此人可用,当面便连连嘉许。眼见夜色已深,他便唤人送夜宵,不一会儿,两个小童便送来了满满一个木盘的糯米糕,看上去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看到这些,赵鼎方才想起自己连晚饭都没用,一时更加感到饥肠辘辘,肚子里更是传出了一阵异声。这下子,其他两人的目光顿时全都集中在了他的脸上。

情知失礼,他正想起身告辞,却不料高俅却摇头笑道:“要是早知道元镇你尚未用晚饭,刚才我就该早些叫人送点心的。不过,这些虽然是江南特产,却算不得什么好的东西,况且晚上用糯米的东西不易克化,更不能空着肚子吃!来人,吩咐厨下熬一锅八宝粥送来,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只要不是糯米的就成!”

尴尬不已的赵鼎不由连忙欠身道谢,不多时,高升便亲自端了一碗面上来。“启禀相爷,这是夫人亲自手擀的面条,说是给相爷宵夜用的。原本因为相爷爱吃糯米糕,所以厨下就备了许多,这会正在赶着熬粥,小人寻思赵大人既然饿了,就先请示了夫人,夫人说让赵大人先用……”

“好了好了,有面条就好,说这么多废话干吗?”高俅不耐烦地挥手示意高升把面条端到另一边的几子上,这才笑道,“元镇趁热先在那里垫垫饥再说!”

赵鼎本想推辞一番,但抬头望了高俅一眼便把所有话都吞了下去。他回来之后只匆匆用了早饭,中饭晚饭都没吃,再过一会肯定要饿昏了闹笑话。当下他便谢了一声,连忙起身走到角落那边开始填肚子。

这一边高俅和李纲一人一块糯米糕细嚼慢咽,那边赵鼎却是如同风卷残云。不过,快则快矣,这赵鼎闷头大吃的时候却仍是吃相颇佳,一碗面下肚,他方才觉得不像刚才那般饿得慌,擦了擦嘴便站起身来。此时,他才发觉高俅已经不在书房。

见赵鼎脸色有些茫然,李纲便起身招呼道:“高相公刚才吩咐,说若是赵大人用完了,今夜便先歇在这里,明日再回去,高升已经去安排宿处了,厨房待会也会把点心和一应用品送过去!不过,我看左右也是在我住的那个院子!”

赵鼎终于回过了神,惊讶不已地道:“伯纪兄,原来你竟是住在这里!”

第七章 闻音讯起意游湖

安排好了赵鼎,高升便一溜小跑地到了正房,见高俅正在菁儿的按摩下闭目养神,他不由犯起了踌躇,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扰。正在犹豫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上面悠悠传来了一句话:“赵元镇安排好了?”

“是!”高升连忙收摄心神弯腰奏报道,“按照相爷的吩咐,就安排在李公子的那个院落中。”见高俅没有多问,他不禁抬头瞥了一眼主人脸色,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道,“小人看李公子和赵大人的样子,似乎颇为投缘,刚才小人偶尔听到,似乎赵大人邀李公子秉烛夜谈。”

“哦,这两人兴趣这么好?”高俅闻言不由微微一笑,然后便点点头示意高升退下。虽然这两个人是碰巧撞在一起,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机会。论年纪,两人都只有二十多岁,无论政见还是经历都不成熟,可是,这依旧不能掩盖两人的光芒,而最最重要的是,就目前来看,两人表现出来的品行都相当不错。反正时日还长,现在不用计较这么多。

享受着那种难得的松乏,他不觉又闭上了眼睛。这年头秦桧还不知道在哪,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让人做出了一批太师椅,成了第一个享受者,当然,听说在外面的销路也颇佳,买的人大多都是官员富商。朦朦胧胧的,他竟渐渐睡着了过去。

英娘和伊容双双走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高俅颇为不雅的睡相,以及菁儿手足无措的模样。原来,高俅的头正靠在了她的前腰,她是进退两难,直到看见有人进来方才嘘了一口气。

“他还真是会享福!”伊容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正欲上前拍醒高俅,却见旁边的英娘朝自己摇了摇头。此时,她不禁用手指了指高俅,低声嘟囔道:“不叫醒他,那菁儿岂不是得累死?”

英娘没好气地瞪了伊容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得上前轻轻推了推丈夫。此时,高俅方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见英娘和伊容站在身前,他不由歉然一笑道:“这么晚了,你们还不睡么?”

“你在外头谈事情,我们哪里睡得着?”伊容朝菁儿扔了个眼色,示意其先退开这才在高俅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还说呢,当初说是到江南来游山玩水,结果就一天天都泡在了一大堆事情里。你虽然还年轻,可这身子也不是铁打的,怎么能够日复一日地那么折腾?不说别的,晚上接见别人的时候,不要那么晚不成么?”

“好好好,我听你的!”高俅最怕的就是和伊容斗嘴,此时自然是举双手投降。见一旁的英娘只是抿嘴偷笑,他不由摇了摇头。“我那是没法子,你们也不用跟着我打熬,累了就先睡么?也该学着点阿玲,该歇着的时候就歇着……”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一个声音:“学着我什么?”

见白玲轻手轻脚地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高俅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么没睡?”

“你这个一家之主都还在忙着,谁敢去睡?”白玲噗嗤一笑,便把那个木盘搁在了茶几上,“看你这些天累得慌,刚才我们都在厨下想帮你做些点心,结果,英娘姐姐的面条给别人吃了,就连伊容姐姐的玫瑰豆沙酥也送到那里给他们吃了,只剩下我这碗大补汤。喏,现在还是热的,你赶紧喝了它!”

大补汤!高俅一向对白玲炮制出来的东西有一种恐惧,此时见那汤黑乎乎的看不见佐料,他顿时往后缩了缩,心中万分后悔把其他宵夜都送给赵鼎李纲了,自己连推说饱都不成。“阿玲,这里头都有些什么?”

“放心,没有蟾蜍,也没有什么蜥蜴蜈蚣!”白玲笑吟吟地看着高俅,催促似的捧起了汤,“你放心,这是按照英娘姐姐从京城名医刘克勘那边得到的方子熬制的,绝没有其他的东西,这下可以喝了吧?”

听到白玲这么说,高俅方才勉强举起了碗,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汤水,闭起眼睛一饮而尽。这却不像寻常的药汤,既不苦也不涩,回味反而很有些鲜美,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放下碗之后,他才听到耳边传来了伊容的一声嘟囔:“阿玲说的你也敢信……”

又上当了?高俅苦笑一声,却再也懒得问里头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伸了个懒腰便站了起来。“你们也别埋怨,船上也休息够了,再说我刚到的那几日也不是闲散了一阵子么?要是老坐着不干事情,恐怕你们也要嘀咕的!好了好了,明日大家一起去游西湖,这总成了吧?”

此话一出,三个女人顿时全都露出了笑颜。江南最有名的便是水乡风情,而杭州自然是以西湖为最,不说别的,光是那苏堤白堤,便是本地人挂在口头的。当下四人又闲聊了一阵,伊容和白玲便起身离去,单单留下了英娘。

“怎么,你有事对我说?”见两女走得突然,高俅知道一定有事,不觉心中一沉,“是京城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么?”

“是刘大夫那边传过来的话。”英娘踌躇片刻,便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事实原委,最后才解释道,“当年你推荐刘大夫给老师治病,所以他和我们家的关系并不一般,所以此次他便派了个学徒到京中高府报讯。唉,想不到清照会遇到这种事,不管是谁,恐怕都得消沉一阵子,我真怕她……”

怔忡了好一阵子,高俅终于晃过了神。世事无常,即便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婚事告吹,谁又能说这位一代才女就真的找不到一桩好姻缘?他略略定了定神,这才问道:“那李府那边呢,有消息没有?”

“李大人没有提出退婚,但是,听说清照离京去散心了!”英娘伸手整理了一下两鬓的乱发,也在高俅身边坐了下来,“虽说没有其他消息,但是照我推断,清照若是要散心,很可能是下江南。一来江南风光甚好,二来也是因为嘉儿。”

高俅微微颔首,但是,他却知道妻子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如果自己是李格非,那么,在外头谣言沸沸扬扬的时候,先退婚还不如先让李清照到外面散心,而自己带来的这一拨进士当中,竟有一多半是未曾婚配的。只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怎么自己也会心有所动?

摇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绪驱出脑海,他顺势站了起来,一把揽住了妻子的腰。“好了,不说别人的事,春宵苦短,娘子也请早点歇息吧!”

骤然听到丈夫的这句调笑,耳边又传来阵阵热气,英娘不由觉得浑身发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竟是由得丈夫揽住腰身进了旁边的正房。是夜,夫妻恩爱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既然说定了要游湖,第二日众人自然是早早装束停当。而高俅在派人出去打听,得知一群进士只有赵鼎先回来之后,他也打消了叫他们同行的主意,只叫上了李纲和赵鼎。而这一次出门是家眷齐齐出动,带的随从家人也就有浩浩荡荡一大批,得知消息的胡嘉良更是早早地命人去准备好了两艘大船。

尽管来的时候就是坐船沿运河而下,但是,高嘉仍然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致,一直缠着英娘说个不停。而由于有李纲和赵鼎随行,高俅自然不好和女眷们坐一条船,便和几个杭州官员坐在前面一艘船上。虽然这和他印象中的西湖有很大区别,但是,盛夏之日泛舟湖上,别有一番凉爽,让这些天一直困于暑热的他感到精神一振。

面对这水天佳景,李纲和赵鼎当即意兴大发赋词一首。见到这幅情景,高俅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李纲和赵鼎都是史上名臣不错,但是,这两人还都是水准相当不凡的词人。不过,宋朝有名气的官员中,一多半都有诗词流传于世。像范仲淹欧阳修苏轼等人,哪个不曾是朝中名声卓著的官员?真正享有文名的文人全都在朝堂上占据要职,或许也只有在北宋一代方才有此风光,也只有到了后世,才会有那么多的御用文人!

“若非当年李公引西湖水作六井,白公又浚西湖水入漕河,恐怕杭州仍然是一片萧条景象!”遥望远处满布芙蓉杨柳的长堤,李纲不由感慨道,“这西湖乃是杭州百姓的富足之源,只是每岁都必先清淤,花费不可谓不大。本朝以来,民众患于三年一淘的辛苦,几乎令西湖水干涸,而六井更是荒废,倘若没有当年苏学士疏浚两河,又造了堰闸以为畜泄。自这条苏公堤造成之后,百姓得利无数,仅仅是这一条,杭州百姓便感恩戴德。”

赵鼎出自北地,少有看见这样的湖光山色,自然是连连点头。而高俅听到有人赞苏轼,心中当然也颇为高兴。因此,当看到水中丛生的几株叶片后,他便令船夫拎起一根,指着下头的菱角道:“元镇,你初到江南,大概还没有尝过此物,待会回去之后,我便令人去准备菱粉粥。听说此物补五脏,除百病,很有功效!”

赵鼎确实是第一次看见菱角,伸手掰下一个后颇喜其精巧,正欲开口说话时,突然听见一阵歌声,不由怔住了。

第八章 游西湖各得其所

人说吴侬软调,这歌声一入耳,高俅也不由一怔。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这种曲调了,第一次是在胡嘉良等官员给他接风的宴席上。只不过,在这西湖之上听到这样的歌声却很有些奇怪,他不由转头看了胡嘉良等人一眼,见他们个个脸上带笑,他哪里还不知道是这些人刻意准备好的,自然是心中暗笑。

“胡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他此时已经看到了远处的画舫,不由抬手一指道,“莫非你们也要给我准备什么惊喜么?”

“下官自然不敢造次!”胡嘉良连忙欠了欠身,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那是本地的一位名士,坐拥家产万贯,平素就是喜欢泛舟西湖饮酒作乐,下面养着歌伎数百,往日官员上任也常常来此地欣赏,便是当年苏学士也曾在西湖上赞不绝口,所以今日闻听相公游湖,所以……”

“所以你便请来了这江南第一女乐?”高俅刻意加重了这江南第一四个字,话音刚落,只听耳边的乐声突然有了变化。

一阵仿佛是前奏的曲调过后,乐声突然倏然一变,从缓慢悠扬变成了急促激烈,此时歌声并未停歇,反而有越来越高亢的态势。曲调到了最高处,却又是硬生生地两个转折,竟是在无可转圜的情况下又是数次拔高,听在耳中和刚才的软调全然不同,别有几分金戈铁马的意思。就连最初漫不经心的李纲,也不由露出了专注的神情,更不用说一旁的赵鼎了。

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歌声终于嘎然而止,而那画舫也没有驶近,反而是渐行渐远,最后完全消失在了湖面上。看到这番情景,高俅不由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难道,这特意献上的一曲,真的只是为了娱人娱己?

“高相公请不要见怪,这位鲍先生就是这个脾气,当初苏学士也是欲求一面而不可得!如今二十年过去,他的脾气愈发古怪了,其实,对于他今日是否会来,下官等人起先还心中无数!”胡嘉良见高俅面色变幻不定,愈发感到心中忐忑,连忙上前解释道,“这也不是下官刻意安排的,只是这也算是西湖一景,我等不想让高相公错过而已!”

“好了好了,你们也是一番好意!”高俅随意一摆手,也就把话题带了过去,然后便把目光放在了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诺大一个西湖,好一派六月风光,入目的却只有渔船,岸上根本看不到几个游人,和后世的熙熙攘攘根本没法比。但是,远远望去,他却生出了几分感慨,也只有这样的西湖,方才会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

大约是看到李纲刚才称赞苏轼而得到了彩头,一旁的胡嘉良也耐不住性子,突然凑趣似的插话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细细思量之下,苏学士这句诗真的是一字都动不得!这寥寥十四个字,算是把西湖美景全都概括全了!”

高俅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却没有出言附和,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这也让满心盼望搭讪的胡嘉良有些失望。不多时,船便靠在了长堤旁边的小码头上,只见上头却早已停好了一长溜马车,显然,这又是胡嘉良的手笔。

“好你个老胡,今日实在是计划得周到!”饶是高俅觉得胡嘉良有故意卖好之嫌,此时也不由得改了称呼,“看来,今日是不承你的情也不行了!”他回头招呼了一声李纲和赵鼎,便在几个家人簇拥中下了船。而听了这句话,胡嘉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

两艘船上的人合在一起,却也有浩浩荡荡几十人,因此,停在码头上的十辆马车正好派上了用场。这个时候,高俅便和胡嘉良等官员打了个招呼,径直坐在了英娘等人的马车上。一路驶去,但见两岸杨柳成荫,繁花似锦,那景致端得是美不胜收。

“修水利能够修成了地方一景,这也实在是老师最大的政绩之一!”坐赏两旁风景,高俅情不自禁地叹道,“如若是不晓事的人单单看到这长堤,兴许还以为只是为了好看,却不会想到这道长堤乃是取西湖淤泥所建,这变废为宝的一桩美事,没有一点心思还是想不出来的!”

“说的是!”英娘附和地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只见一旁的伊容和自己的宝贝女儿满脸不自在,不由奇怪地问道,“你们两个是怎么了?”

“这坐在马车上看景,实在太无趣了!”伊容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窗外,不满地撇撇嘴道,“这杨柳再美,光是看也没什么劲,要是能够取一两枝编了花篮,然后再放上几朵花,这才不枉到这里走一遭。唉,要早知道这游玩是这么一个游玩法,我干脆换了男装自己出来的好!”

英娘正为了伊容层出不穷的鬼点子而感到头痛之际,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高嘉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三姨娘,你要是什么时候出来,可一定要带上我!”

“你们两个就别闹了!”英娘不满地瞪了这一大一小一眼,见一旁的白玲也是眼珠子乱转不安分得紧,她顿时感到一阵头痛。她当然知道这样游玩不能尽兴,可是,如今她们都是高官内眷,总不成学平民夫妇那样来个安步当车,要是那样的话,就指不定有多少人笑话了。至少,一个家门不谨就会被人挂在嘴边。

见伊容和高嘉一脸的怏怏不乐,高俅也颇感无奈。伊容的大胆他是领教过的,只不过,这可是杭州不是京城也不是成都,就是想要乔装打扮,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那安抚司衙门。若真是如此,还不如现在就下来让她们好好放松一下。

想到这里,他便喝令车夫停车,待到后头的高升奔过来询问之后,他便立刻吩咐了几句。高升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便当即让自己这辆坐着几个壮实家人的马车向前疾驰。

高俅利落地跳下了车,转头便招呼道:“好了,夫人们,都下车吧!我已经让胡大人他们不用再等,这后头都是女眷,没人看着了!”

听到这句话,伊容欢呼一声当先跳了下来,紧接着便是高嘉白玲英娘,不一会儿,就连后面车上的几个使女仆妇也都下了车,人人都仿佛忘了尊卑,都围着那翠绿的杨柳打转,就连那尚未盛开的芙蓉也在众女衬托下显出了几分娇艳。

见伊容摘了几根杨柳枝条开始编花篮,高俅也无意责她,微微一笑便转开了目光,这却瞥见平日在众人面前一直维持着主妇模样的英娘也在那边攀着杨柳出神,他不禁更觉得有趣。此时,他也无意打扰这些平日深居大宅的女人们,满脸惬意地走到了一边。

刚才一路走来的时候,他就发觉苏堤上没看到几个游人,在联想到刚刚游湖的景况,纵使是他再迟钝也想到其中是胡嘉良在捣鬼。虽然如今的杭州不可能像南宋的临安那样繁华,可毕竟几乎是江南第一州,哪里会连半个游人都找不到?只是,这条苏堤却是宝地,既长且宽,若只是用作风景摆设,却是可惜了。

若是能够在上头摆上集市,不也是一个取利的法子么?他的脑海中突然浮上了这样一个念头,转念一想突然觉得很有道理。东京开封处处都可以看见集市,繁华气象处处可见,没道理处于江南的杭州反而会冷清。再者,如今杭州还未升府,除了大处着手,这些小处也可以利用一二。

“三清道尊在上,请您保佑我娘平安!”

听到这句隐隐约约飘到耳边的声音,高俅的思绪一下子被完全打乱,忍不住举目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不多时,他便望见了那个隐在一棵芙蓉树下的身影,不是高蘅又是何人?他微微皱了皱眉,脚下却不动毫分,只是叹了一口气。

离开京城之前,他去询问过金氏的意见,而这位大嫂曾经很坚决地表示不想离开京城,他也没有多劝,毕竟,他和金氏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叔嫂,对其并没有多少感情。反倒是这些年常常看见高蘅,总还存着一丝怜惜。望着那个颇为纤弱的人影,他突然想到了许久没有出现在印象中的大哥高伸。也许,只有那个败类真的死了,这一对母女才会真正走出阴影。

发觉高俅突然走近前来,高蘅不由一阵慌乱,好一阵子才起身施礼道:“二叔!”

“嗯。”高俅点了点头,目光情不自禁地打量着这个如今已经越发亭亭玉立的少女。要是换在明清,这样的女儿家早已经嫁人了,只是宋时男女婚嫁都算不得太早,女孩十八九岁嫁人也不是奇事,至于男儿则更有三四十岁方才娶妻的。仿佛在这个年代的人当中,成家需先立业已经深入了骨髓。只是,若是如今不挑选起来,到时候真的要替侄女选一个好人家却不见得容易。虽然同样是高家的千金,但高蘅却是高伸的女儿,将来若是有人抓住这一点做文章,却也不免为她的夫婿带来麻烦。

此事须得开始计议了!他心中转过这样一个念头,颔首一笑便离开了,只留下高蘅在哪里怔怔地出神。

第九章 揣心思状元得意

紧赶慢赶地自南新镇回到杭州,蔡薿方才得知赵鼎早已归来,心下不由大恼。他乃是开封人,因此对于朝局变动向来比外地诸生更加了然,因此尽管当初蔡京的兴学之举并未取代科举,但他还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以及花团锦簇的文章被拔擢于太学,继而又以文章受知于蔡京,一举得中状元头名。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蔡京罢相,如何不令他大为惶恐?

他乃是明眼人,当然知道蔡京罢相有种种原因,将来也仍有复起之机,可问题在于,他在琼林赐宴的时候发觉,天子官家虽然嘉许他的文章,但对他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亲厚,这顿时让他大失所望。不止如此,当看到赵佶和身边的上一科状元霍端友谈笑风生颇为相得的时候,他便敏锐地感觉到,年过四十的他和霍端友相比不具备任何优势,当下左思右想后,他便咬咬牙请求随高俅南下,谁知奏疏一上便得允准,这更是应了他的担忧。

好在他终究还是占了一个蔡姓的光,深居简出的蔡京不见外人,却偏偏见了他这个名不副实的族侄,临行前还托人又送来了一封信,这立刻使得他对于此行信心满满。可是,夹杂在一帮二十出头的进士中,他却怎么都显得格格不入,而那个自恃和高俅有旧的苏元老更是可恶,居然丝毫不把他放在眼中,至于赵鼎等年轻的就更不必说了。

“这高相公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他心烦意乱地用凉水擦了一把脸,见铜镜中的自己已经是两鬓微白,不由更加恼恨。二十岁登科,三十岁娶妻,四十岁出将入相,这正是人说的最圆满仕途。然而如今自己年过四十,仕途却刚刚起步,平素行事还每每为人诟病,他如何能够甘心?一想到那些同年讥嘲的目光,他就觉得心头火起,最后竟一把将巾子狠狠扔在了水里,丝毫未觉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衣襟。

许久,他才从怔忡中回过了神,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而唤来了两个随从的家人替自己收拾。他虽然早有家室,这一次却是半个女眷都没有带,连家人也是选了两个伺候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仆,便是有心开拓一番场面。好容易收拾好了装束,他便换上了一身青色官袍,径直出了知州衙门。但见平日人员汇聚之地今日却是冷冷清清,他突然冷笑了一声,上了马车扬长而去。兴许再过不久,这杭州两个字也得改了!

“蔡薿?”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名帖,高俅不禁又想起了陈瓘的告诫。不过,朝堂不比他处,是君子未必能够就有才干,是小人却未必不能安抚一方,即便是有才无德,若是有手腕照样能够使用,只是不能如蔡京一般急功近利。否则,辛辛苦苦提拔上来的人转眼全都成了对头,那滋味可不怎么好受!

沉思片刻,他便开口吩咐道:“请他进来,我在书房见他!”

听得高俅肯见,蔡薿方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赶忙跟在高升后头进了门。此地乃是富商让出来的,前头是治事之所,后面便是家眷住处,规制自然是比知州衙门大上一倍不止,一路走来,他便看见一应人等秩序井然,更有不少官府中人手拿公文进进出出,面色不由微微一变。要知道,他临走的时候高俅尚未理事,如今看样子已经完全挑起了政务军务,动作可谓是神速。他正胡思乱想着,耳边突然飘来了一句话。

“蔡大人,已经到了!相爷正在里面等候!”

他神情一凛,答应一声整了整衣冠便推门而入。见书房中只有高俅一人,他顿时大感振奋,慌忙上前行礼拜见。

“文饶不必多礼,请坐吧!”高俅适意地摆了摆手,目光却不住在蔡薿身上打量。后世虽有笑话说某些状元生得五大三粗丑陋不堪,但是,照自己目前看过的两位状元来看,霍端友是人品俊杰自不必说,蔡薿也可算是颇有风度,可见宋朝士大夫像王安石那样不拘小节的还是少数。“文饶回来得倒是飞快,只比赵元镇慢两天而已。”

“虽说是访民情,但高相公并没有说要访官声,所以我并没有摆出官派作风,既然没人认出我来,诸般事情自然是做得顺手一些!”蔡薿欠了欠身,恭声说道,“我忖度高相公的意思,是想知道本地百姓如何,并非是想问官吏廉贪,因此一路都宿在民宅之中。就这一路来看,江南富庶也只在那些殷实之家,若说寻常百姓求一温饱尚且难得,更不用说什么小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