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风月场依旧是一如往日的繁华,王公贵族豪门公子富商大贾,一掷千金的豪举根本就是平常事。当然,在青楼行首中,最受欢迎的不是那些出手阔绰的豪客,而是那些出口成章的才子,因此,叶梦得这个善为佳词的年轻公子反倒比蔡攸更加吃得开。只是他虽然风流却很有节制,不像蔡攸那样日日笙歌夜夜销魂。
倚云阁的雅室之中,蔡攸正在和几个相熟的行首调笑取乐,在那若有若无的乐曲中,他也不知道灌下了多少琼浆玉液,最后便在那里醉醺醺得说胡话,叶梦得推门而入的时候,恰巧听见对方嘟囔道:“你们等着……再过几天,我就不是学士公子……而是宰相公子了!”
叶梦得听得眉头大皱,见蔡攸依旧醉眼朦胧,他只得提醒道:“少兄,你喝醉了!”
“咦……是少蕴!”一见叶梦得,蔡攸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虽然脑袋仍旧昏昏沉沉,但他还是勉强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叶梦得一边示意旁边的侍婢去取醒酒汤,一边示意那些歌女各自弹唱,然后才坐到了蔡攸身边。“居安,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可胡言乱语,须知隔墙有耳!”
“就你谨慎!”蔡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但终究还是听了叶梦得的话。好容易半醒了酒,他这才问道,“少蕴你有什么事么?”
叶梦得见那帮女子或弹或唱,不觉心安了些,当即低声把刚刚获知的事情一一解说了一遍,末了才不无忧心地说道:“吴居厚摆明了要撒手,开封府那边两个推官至少有一个是难说话的,若是吴世材的老婆真的闹腾起来,整件事情肯定压不下去。还有,那些女人频频串连,难保不会想出什么主意。居安,依我看,你是不是把这件事情禀报元长公为好?”
“不行!”蔡攸阴沉着脸一口回绝,“不过是几个女人,我还会对付不了么,不用惊动父亲!少蕴,你太多心了,吴居厚那个家伙要作壁上观就随他去,反正他也没多大作用。我本来还不想卷入更多人,现在他们既然不知好歹,就别怪我不客气。我预先准备的后手,不是还没用上么?”
叶梦得登时脸色大变,心中连连叫苦。这么看来,蔡攸摆明了是准备不计后果大闹一场,事情成功倒好,万一不成,那就再无转圜余地了。想到这里,他暗自打定了主意,不管怎么样,都得和蔡京通一个气才行。否则,自己难免会成为被抛出去的替罪羊。
蔡攸虽然有诸多自大的毛病,却也同时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什么事情要么不做,一旦真正开始就必定雷厉风行。此时,他便身在自己秘密另置的一座宅院内。这是他用了不少手段才到手的房产,入手不过五百贯,可以说几乎是白捡来的。只是富丽堂皇的正厅中现在却多了一个形容猥琐衣衫邋遢的男人,显得分外不相称。
“公子,小人说的真是实话!”那男人一直在打躬作揖,此时几乎要跪倒在地,“他当年落魄的时候,朱雀门外街巷的街坊邻居几乎都认得他,小人不敢有半分假话!”
“就算你说的是实话好了!”蔡攸俯视着面前这个畏畏缩缩的人,心底充满了鄙夷不屑。就算他看不起高俅,但好歹还是承认对方有那么一点官员风范,至少也是相貌堂堂,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哥哥?
“高学士如今乃是天子信臣,他的弟弟高傑也早已是杭州市舶司副提举,正在得用的时候,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他的哥哥?以高学士的心性,应该不会放任自己的哥哥流落市井受苦吧?我听说就连高家太公也受了封赠,没道理你这个哥哥却混得这么落魄!”
“那是他忘恩负义,全然忘了贫贱的时候!”
那男子咬牙切齿地说道,脸上尽是怨恨的神情。他就是高俅的长兄高伸,当年高俅宣言和他断绝兄弟关系后,他虽然仍对英娘念念不忘,但还是觉得甩掉了一个大包袱。谁知高俅竟混得风生水起,不但结识了苏轼,赚到了大钱,而且在苏轼倒台之后竟又靠赵佶登上了朝堂。他追悔之余也曾经上门攀亲,谁知每每都被对方用钱打发了,到了最后根本就没人肯给他开门。眼看着弟弟和老爹都过着富贵日子,他如何不恨?
“哦?”蔡攸眉头一挑,阴沉沉地笑道,“我可是听说,连高家太公都不承认还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要不是你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哪会有老子不认儿子的道理?”
自从有人找上门来询问高俅当年旧事,高伸就知道机会来了。他再也不想过那种贫贱的日子,此时立刻赌咒发誓道:“我要是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管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其实,那是他们受了那贱人的蛊惑!”他见蔡攸眼睛大亮,顿时知道自己赌对了,连忙添油加醋地把当年情形一一抖了出来,着重强调了英娘曾经三年没有和高俅圆房,末了才恨恨地道,“别看那贱人如今装得温柔婉淑,其实根本就是个淫贱货……”
“好了!”从高伸的口中探知了这么多隐情,蔡攸顿觉分外满意。他当日不过是听别人提起高俅还有这么一个哥哥,然后才花了些功夫寻找,如今看来,这一个棋子果然还有些用场。他随手示意身边侍立的心腹仆人将一个匣子拿给高伸,这才居高临下地吩咐道:“如果你不想再有一顿没一顿地过日子,我倒是有一个法子能够解你的燃眉之急。只要你按照我的指示去做,自然可以保你下辈子衣食无忧。不过,要是你敢在外头胡说八道,我可不比你那个弟弟心慈手软!”
高伸早已被匣子中的那些财物晃花了眼睛,此时自然是趴倒在地连连磕头叩谢。正当他想要抬起头再奉承几句时,突然听得叮地一声清响,一把亮晃晃的匕首直直地插在他的面前,离他的面门和双手不过数寸,吓得他几乎瘫软在地。
“小人……小人一定按照公子的吩咐办事!”
蔡攸厌弃地撇了撇嘴,沉声下令道:“先把这家伙带下去!”
等到房中别无外人的时候,蔡攸突然发出了一阵癫狂的大笑,脸色变得异常狰狞可怖。“高俅,要怪就怪你有一个窝囊废的哥哥吧!”他轻轻舔了舔嘴唇,想到即将在街头巷尾传开的议论,不由露出了一个阴险的笑容,“家事不靖何以治国,有了这些风评,我看你还怎么得意下去!那可是你的亲哥哥,他说出来的话,怕是怎么也有几分可信度吧!”
第三十四章 得报讯洞察先机
汴京之中有位高权重的重臣,也有家财万贯的富商,更有无数忙忙碌碌的寻常百姓,但是,在街头巷尾的旮旯缝里,更多的是躲着那些靠给人当打手帮闲吃饭的汉子。他们或是依附于某个人,或是依附于某一个势力,尽管每一次开封府的严厉整治都会使得治安为之一靖,但不可否认的是,更多的时候,他们比官面上的人更加吃得开。
城西的一处荒宅便住着二三十个守着这样营生的汉子,有钱的时候,他们可以顿顿大鱼大肉手脚阔绰;没钱的时候,他们也可能有了上顿没下顿,和街头乞丐没什么两样。然而,自从跟了一个新主子之后,他们的日子便渐渐有保障了,至少占着这处荒宅以后再也没见人来赶过他们。
昏暗的灯光下,几个汉子便正在那里投骰子赌钱,一个黄脸男子在输光了面前的一把铜钱之后,终于没好气地嚷嚷了起来:“不赌了,他娘的,一天到晚就是输,这日子真是闲出鸟来,没法过了!”
“没法过也得过,你要是有胆子就出去干一票,看七公子回来怎么治你!”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秃头汉子,他一边收拾骰子和赢来的一堆铜钱,一边没好气地说道:“横竖再有几天七公子就回来了,你们还以为到时候有闲功夫么?”
“咳,我这不是随口说说,大哥你别往心里去。”黄脸男子连忙赔了笑脸,但望着那一堆到了别人腰包里的钱,他的目光中还是流露出了一丝痛惜的神情。
“说起来七公子走了也快一年了。”另一个中年人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眼见他不在,那些不长眼睛的家伙已经有些捞过界了,要是再不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恐怕这局面不好收拾。大哥,如今外头的风声不太对劲,似乎有人把矛头指向了那一位。”他说着便伸出食指指了指上面,神情颇有些不安,“万一等不到七公子回来就……我们该怎么办?”
一句话说得在场四五个人全都沉默了,他们如今虽是帮闲打手,但好歹吃得饱穿得暖,七公子有手段,上头又有那一位罩着,这日子当然逍遥。若是真闹得不可开交而殃及了那一位,他们转眼就要被打回原形,那可就真的惨了。
“老五你说得容易,七公子不在,凭我们这种脑袋瓜子,哪能掺和那些大人物的勾当?一个不好连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秃头汉子吐出半截麦秆,满脸戾气,“不管怎么样,总得等七公子回来再说!”正在此时,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耳边响了起来。
“你们不用等了!”
这些人全都是打架的一把好手,一愣神过后就全都蹦了起来,顺手抄起了身边的家伙。秃头汉子当了多年老大,经验无比丰富,朝身边的老三使了个眼神便厉声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如果你还指望你那些小喽罗,趁早死了这条心!”
随着一个轻蔑的声音,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整个木门便整个倒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那坚硬的木材不断发出嘎嘎的声响,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纹霎那间出现在了门板上,下一刻,整块门板便裂成了几块。
秃头汉子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朝门外望去。只见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迎门而立,面上还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在他背后,隐约可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是死是活全然不知。
“嘿,小七那家伙还吹嘘自己养着怎样一群能干的人,原来手底下就这么一点真本事,真是不得劲!”
公孙胜一路疾驰回京,连口气都没歇就直奔此处。他有心立威,因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了外面的小喽罗,这才好整以暇地和剩下几个大头目周旋。他若无其事地拍拍手,突然踏前一步,整个人爆发出了无以伦比的气势。
“说吧,谁是头?”
听到小七两个字,在场的五个人全都觉得心中一震。他们好歹是知道些根底的人,当日也曾经有幸目睹过高明高来高去的本领和宋泰的巨力,更知道有资格叫出小七两个字的人寥寥无几。此刻见对方大展神威,他们更觉胆战,不由全拿目光看着领头的秃头汉子。
“这位……先生!”秃头汉子好容易才憋出一个称呼,接下来的话便顺溜多了,“请问你和我家七公子是什么关系?”
公孙胜心中偷笑,却把右手抬了起来。在那昏沉的火光下,那一抹莹白异常耀眼。他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眼那几个呆若木鸡的人,突然笑道:“你们七公子暂时留在了西南,那里还离不开他,所以么,如今就由我代他一阵子了!”
“凭什么?”那个黄脸汉子终究还是忍不住,大声反驳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从七公子那里把东西抢过来的!”
这句话登时让其他人变了脸色,但是,还没等有人开口,他们只觉得一个身影从眼前晃过,下一刻,他们看见的便是自己的同伴在对方的手中挣扎的情景。
公孙胜单手拎着那家伙的头颈,满不在乎地看着众人,好整以暇地道:“你们如今当然可以不信,我也大可重新去招募一批人,想必你们的处境还是有很多人羡慕的吧?我说过了,我不过是暂代小七管你们一阵,等到风头过去了,上头自然有其他吩咐!”
秃头汉子等人这回才终于信了,话说回来,就算对方是对头,他们一时间也拿不出别的主意来。当下便有人依着公孙胜的话去弄醒了外间的人,看过了外头的情景,进来的人全都饱含着敬畏,竟比当初对着燕青的时候还要老实。
“好了,我刚刚日夜兼程赶回来,京里头现在是个什么状况,谁来说说?”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问得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这些天开封府为了吴世材的案子日查夜查,他们得到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哪里说得清楚?见一帮手下都畏畏缩缩,秃头汉子只得亲自出马,拣重要的说了一遍。
公孙胜把高俅的吩咐和目前的状况结合在一起想了一遍,自己也觉得昏头胀脑,但最终还是看出了一点不同寻常之处。
“现在是非常时刻,你们不能老是在这里窝着不动,从明天开始,让弟兄们换上体面一点的衣服到外头转转。”公孙胜一边说一边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从里面摸出了一把银钱,“先把这些到金银铺兑了,然后就上各处打听消息,事无巨细都得打听清楚。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们,赏格上头早就定了,要是这一回谁能够打听到最重要的消息立了大功,立赏五百贯!”说完这一句,他随手将手中的钱撒了出去,正好是五个人每人不多不少三枚。
天亮的时候,往常那些喜欢睡白日觉的家伙全都的离开了荒宅。要说里头有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坐镇,谁还敢偷懒,就算想要偷懒,看在那笔大钱的份上,他们也得卖力争先。这年头,还有什么东西比得过钱呢?
但终究还是有例外的,一个又矮又瘦的汉子便蹑手蹑脚地在公孙胜歇息的房间外久久徘徊,每每想要敲门又被那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吓退,竟是进退两难。终于,就在他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里头响起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有什么话就进来说,在外面乱转干什么!”
那矮瘦汉子吓得一哆嗦,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转身推开了门,艰难地挪动着步子走了进去,压根不敢抬头。要知道,昨晚他正是连来人面目都没看清就被打昏的那批人中的一个,当然不想再尝试一次。
公孙胜无奈地坐了起来,这都是他在逃亡时期留下的后遗症,无论再怎么好睡,一有风吹草动就必定会惊醒,想不到如今时过境迁还改不掉。他见对方站在那里老半天蹦不出一个字,不由愈发不耐:“要是再不说,你就趁早快滚!”
“我说,我说!”矮瘦汉子不敢再拖延,稍稍斟酌了一下语句便说道,“七公子曾经单独吩咐过小的,说是格外注意朱雀门那边一户人家,小的便时常潜去打听消息。可是,前天那户人家突然搬走了,小人千方百计地打听,这才听说他们搬到了榆林巷一座大宅子里面,还雇了不少丫头仆妇……”
公孙胜还没听完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光说鸡毛蒜皮的干什么,那户人家的主人姓什么叫什么?”
矮瘦汉子不安地抬头看了看公孙胜的脸色,权衡半晌方才咬咬牙道:“那家主人叫高伸,听说……听说是高学士的嫡亲哥哥!”
“什么?”公孙胜登时感觉到了事情严重,几乎是一骨碌从床上蹦了起来。“他现在搬到了哪,你立刻带我去!”他跟高俅日子不长,并不知道高俅兄弟间的嫌隙,但是,事情轻重缓急他还分得出来。如今想来,说不定别人正有心拿这一点做文章!
第三十五章 蔡学士语训长子
“蔡学士!”
“哦,是少蕴啊!”
蔡京一抬头见是叶梦得,顿时露出了一丝笑容。“怎么,可是为圣上还未召见你而心急么?这是迟早的事,我既然向圣上推荐了你,这件事就会一定包办到底,不会半途而废的。对了,你和攸儿差不多年纪,不妨叫我一声世伯就是,一口一个学士未免生分。”
叶梦得连道不敢,嘴上的称呼却立刻改了。“世伯的举荐我已经感激不尽,又怎敢以圣上未召见而惦记?圣上这些天为了那些事情焦头烂额,没有时间召见也是理所当然的。”他特意挑了一个蔡攸不在的日子登门,就是为了说话方便,此时见周围没有闲杂人等,他忖度了一下语句便转开了话题。
“世伯,如今朝中对于吴世材的案子可有什么新的进展?”
蔡京惋惜地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吴世材不是什么能臣,但能上书言旁人所不能言,至少也是一个直臣。如此臣子竟被那些自负忠直的同僚逼得仰药自尽,实在是可悲可叹。可是,五天前开封府断定自尽的表章是呈上去了,结果圣上只批驳了两个字——荒唐!”他说着便想到了那一日吴居厚的尴尬,心头不由悸动不已,“那天以后,吴居厚就干脆告了病任由两个推官追查,自己干脆回避了。圣上的心情我等臣子都能够理解,毕竟,谁能相信朗朗乾坤竟有如此怪事。”
叶梦得听蔡京侃侃而谈毫无异色,不禁愈加觉得惊奇。要知道,尽管是那一次是他在背后提了一句,但终究还是蔡攸自己悄悄动的手,究竟用的是什么手段连他也不知道。然而,作为父亲,要说蔡京一点都不清楚事情内幕,那是肯定不可能的。在佩服蔡京城府深沉之余,他也在同时深深忌惮于蔡攸的心狠手辣。
权衡再三,他终于一咬牙问道:“世伯,若是开封府迫于情势断言吴世材并非自尽,那结果会如何?”
蔡京闻言脸色一连数变,最后竟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前眺望许久。“若吴世材并非自尽,那便是有人毒害朝廷命官,后果恐怕更不是圣上可以接受的。贬斥几个言官,总比把事情闹大来得合算。”他突然转过了身子,郑重其事地问道:“对了,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街头巷尾议论众多,说什么的都有,我只是随便问问,还请世伯不要见怪。”叶梦得连忙欠了欠身,蔡京的回答可谓是天衣无缝,自己究竟该不该把事情兜出来?若是蔡京当即翻脸又该怎么办?左思右想,他最终还是退缩了,随便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退。
等到书房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人的时候,蔡京方才沉下了脸。刚才叶梦得迂回婉转的试探他怎么会听不出来,只是根本无法接口而已。若是说他原本只有五六分怀疑,那如今就至少有了十成把握。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自己的长子不过是小小一个鸿胪寺丞,就能够干出这样一件惊天大事!想着想着,他忍不住狠狠一巴掌拍在书桌上,冷不防一个竹制笔筒被那巨力震起,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门外的一个仆役登时被惊动了,连忙叩门问道:“大人!”
“不关你们的事,我自己会收拾!”蔡京不耐烦地喝了一句,这才颓然坐在了椅子上。一言九鼎一呼百诺,这是他向来追求宰执之位的一大缘由,可现如今离着那一步却相差甚远。皇帝宁可空缺着位子也不肯轻易许人,台谏那边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肯松口,这一切无疑都表示,那个政事堂主宰一个时代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这个皇帝激进起来比神宗哲宗都要激进,一旦保守起来却较之当初的宣仁太后更加保守,可这样一来自己何其难做?
早知如此就不该由着那个疯狂的女人胡来!他终于生出了一缕悔意,要知道,吴世材并不是他的人,而是元符皇后刘珂自己设法提拔上来的官员,但是,上书这件事也确实得到了他的默许。如今已经不比以前,要在政事堂中安安稳稳地做官,那就必须牢牢控制台谏,否则一旦被人翻了旧帐,恐怕屁股没坐稳就得走人。所以,他才在暗地里推动了这一次上书,希望能够借机把那些招人讨厌的台谏一网打尽,谁知事情竟会一发不可收拾。
中书侍郎许将刚刚被免职,尚书左右仆射空缺,政事堂中目前主事的是尚书左右丞阮赵两人。赵挺之这个墙头草前些时日刚刚受过打击,位子已经不稳;阮大猷又是志大才疏之辈,要想再进身一步只怕也难;吴居厚虽老,但也想分一杯羹;张商英是自己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所以,唯一的变数就只有高俅和严均两个人而已,偏偏两人又都是天子信臣!
自从回京之后,他向赵佶提出了相当多的条陈,从新的榷茶法到盐钞法,从兴办学校到用新法铸钱,比当初王安石变法涉及的范围更宽更广。可是,让他失望的是,赵佶对这些提案虽然表现出了非常浓厚的兴趣,却仍旧非常谨慎,并没有全盘照收的意思。
蔡攸那里必须要给一个警告了!盘算许久,蔡京终于觉得儿子的那些举动太过张扬大胆。虽然他很欣赏这个长子的果决,但却更忧虑那种肆无忌惮的手段,在没有足够的权势作为倚仗的基础上,若是再放任其胡为,只怕自己反受其害!
“来人,去把攸儿叫来!”
“回禀老爷,大少爷正要出门,是不是……”
“我不管他现在去哪,立刻把人给我找来!”蔡京终于光火了,厉声下令道,“哪怕他现在已经在外边我也不管,一柱香之内,我一定要看到人!”
“是!”门外的仆役显然吓坏了,忙不迭地答应一声便没了声息。好一会儿,外头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才传来了蔡攸的声音。
“爹,你找我有事?”
“进来吧!”
蔡攸满心不情愿地走进了书房,低头行了一礼后却并不坐下。“爹,你有什么话就直接吩咐吧,我和人约好了,若是迟了……”
“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蔡京冷哼一声,沉下脸问道:“我问你,吴世材的事情是否你的手笔?”
蔡攸压根没防备父亲会这样直截了当,一愣之下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但他终究还见过些场面,随即一口否定道:“当然不是,爹,你太多心了,吴世材乃是自尽,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么?”蔡京看着一脸若无其事的儿子,突然冷笑道,“吴世材自尽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难道不是在他府上对他晓以利害抑或是恃强威逼?你别以为你爹我不过问你的事,就真的是被蒙在鼓里,告诉你,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宅院,万一皇城司的人探知了事情究竟,你以为圣上就一定会惦记着当年旧情?”
蔡攸几乎被这犹如疾风骤雨般的质问问得喘不过气来,脸上的镇静也渐渐消失了。他万万没想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竟会被父亲一口拆穿。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后,他立刻联想到了早先来此的叶梦得身上。“爹,这些是不是少蕴告诉你的?”
“我要是让别人通风报信才能知道这些,我这些年就白活了!”蔡京随手打开了书架上的暗格,随手从里面抽出了一份文书。“看看,这个是什么!”
蔡攸一头雾水地接过东西,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之后便面色大变,瘫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爹,这是……”
“哼,要不是我当初替你善后,开封府或是秦氏若是找到了这样东西,你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代元符皇后传递书信也就算了,居然会留下这样的书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蔡京声色俱厉地呵斥了一番,最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一向自负能干,在外头也有不少听命于你的人,但是,这件事你做得太过头了。你想想,有宋以来,何曾出现过这样的事?斩草除根,你看似又挑起了乱子又除去了祸根,其实却把自己全都赔了进去。”
蔡攸并不是完全不知道轻重的人,否则也不会想了众多法子从中遮掩。此时,听到父亲如此说,他的脸色顿时更白了。“爹,你的意思是说……”
“我问你,你这些天鬼鬼祟祟地还干了些什么?”
“我……”蔡攸欲言又止,要是让父亲知道自己还在暗地里计划那件事,只怕要受的教训更重。“我只是在未雨绸缪……”
“绸缪什么?”蔡京的心中陡地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加紧逼问道,“你是不是还瞒着我干了其他事?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叫唤。
“大少爷!不好了!”
蔡攸顿感浑身一激灵,来不及和父亲多说便打开了房门。一见门外的随从蔡德满脸惊慌,他便着实感到心中一沉。
“大少爷,那边,那边出事了!”
第三十六章 通讯息英娘求援
“胜爷,就是这儿!”
矮瘦汉子指着那一溜青砖墙,很是肯定地说道。这一路上他略微琢磨出了公孙胜的性子,说话便爽利了不少,毫无拖泥带水之意。“他们应该是三天前刚刚搬过来的,听街坊说,那个高伸出手很大方,置办了不少好家具。这里是后墙,是否要小的带您去正门看一看?”
“唔。”公孙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疾步走到后门,从门缝中稍稍张望了一阵,然后才直起了腰。“不必了,我总不能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对了,看你的样子应该知道不少内情,我向来不在京城住,你给我说说,这高伸既然是高学士的哥哥,怎么会一直不来往?”
“这……”矮瘦汉子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抗不住公孙胜锐利的目光,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知吐露了出来,末了才不无殷羡道,“说句不敬的话,小的出道晚,听说高学士那会混迹于街头的时候,做事狂放恣意,和家里老小关系都不好。后来发达了,带挈了老子和弟弟一起飞黄腾达,唯独对这个哥哥不闻不问,其中除了当年那点怨恨之外,指不定还有其他隐情。”
公孙胜出身河北,早些年就出逃到四川,所以对这些内情并不了解。此番一听方才觉得曲折离奇,浪子回头也得看家族门第,寻常人家的儿子就算是浪子回头,哪里能有高俅这样的奇妙遇合?那可是真正的扶摇直上政事堂,不是光凭溜须拍马就能上位的。
三言两语用一把铜钱打发走了那个矮瘦汉子,他便眯缝着眼睛打量起了面前的这一堵砖墙。这里虽然很少有人经过,但白日里硬闯还是太过危险,权衡片刻他就决定晚间再来,观察了一阵便悄悄离去了。
连着奔波了好几天,在吴府那一头说服了吴夫人秦氏,又成功使得吴居厚投鼠忌器,英娘顿觉身心俱疲,但还是勉强硬撑着应付场面。除了支使府中那些仆役之外,她连自己的父亲也没放过,但唯独对公公却是只字不提外间之事。此时,料理干净了家务事,她便斜撑着额头支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刚刚一恍惚便听到了一声叫唤。
“夫人!”
英娘勉力睁开了眼睛,见是自己的一个心腹家仆,只得开口问道:“什么事?”
“外间有人说是大人的信使,可小人问他索要信件他却不肯拿出来,只是让小人把这个拿给夫人,说是夫人看了就明白。”
扫了一眼家仆手中捧着的印章,英娘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又是惊愕又是担忧。这还是她早年请人为丈夫篆刻的,哪里会认不出来。她一把取过东西,沉声吩咐道:“快把人请进来!”
公孙胜还是第一次进这样的权贵府邸,一路上但见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仆役进退出入鸦雀无声,不由暗自咂舌。穿过好几个庭院之后,他方才看到了前方匾额上的议事厅三个字,心知定是到了。不过,他倒是听说高门大户的主妇一般不见外人,自己此番能否见到正主还很难说。直到远远望见主位上坐着的那个丽人,他才放下了心。
见来人颌下都是乱糟糟的胡须,一幅不修边幅的模样,英娘不由一愣,但随即便点头微笑道:“一路远来辛苦了,请问阁下是?”
公孙胜行过礼后便习惯性地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才欠身答道:“在下公孙胜,在西南结识大人后方才为大人效力,夫人直呼我胜之即可。大人因为和使团一路同行,不能加紧赶路,但因为忧心京城局势,所以才让在下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不待英娘开口询问,他又继续解释道:“因为七公子要留在西南,因此在下奉命代为主持外务,原本不应该前来惊扰夫人,只是刚刚得知一件大事,在下不敢擅专,所以不得不以信使之名过府拜访。”
英娘这才释然,但心中随即一紧:“原来如此,不知是何大事?”
“论理这是大人的家事,在下不该过问。”因为事情非常,公孙胜只得小心斟酌语句,“在下刚刚得报,大人的兄长高伸,似乎一下子阔绰了起来,这其中……”
咣当——
英娘闻言大惊,一不留神竟碰翻了旁边几案上的茶盏,脸色一时变得无比阴沉。当年的事情她从来就没有忘记,而那正是她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也是她从来搁在心底的事。一想到那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她的恨意便空前高涨了起来,一向温和的脸上竟浮现出了几许狰狞。
不用多问,公孙胜也觉察到了其中隐情,立刻闭口不言。看来自己这一趟是来对了,以面前这位贵妇的态度来看,高伸的骤然暴富应该和高府没有任何关系,那么,一个一向落魄的人突然得到这么一大笔钱财,想必会有一桩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瞬间的愤怒和惊惶过后,英娘终于恢复了平静。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毕竟是经历过诸多风浪的人,当初害怕的事,如今不见得还会束手无策。
“胜之,你既然被大人亲自点中回京,想必是大人的心腹,我也不想瞒你。高伸虽然是大人的兄长,但在多年之前,大人早就和他断绝了一切关系,就连公公也不会对外承认有这么一个儿子。虽说他是死是活,是贫贱是富贵和我们一家人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以他的心性,难保不会在关键时刻捣乱,所以……”
说到这里,她反而觉得有些不好启齿了。斩草除根这种事她是决计做不出来的,而且那也有违人伦,可是若放任这种家伙在外胡来,到时也许会真的惹出什么难以收拾的大事。突然,她想到了一个最大的可能,脸色随即大变。高伸是没办法在高俅身上泼什么脏水,可是,若他将当年自己的事情翻出来胡说八道……刹那间,她只觉脑际一阵晕眩,整个人也有些摇摇欲坠。
大宋向来最重名节,更何况以她如今的地位和诰命,更是断不能容有任何人行诋毁之事,否则必定牵连到丈夫。而倘若高伸真的死了,事情则会更加无法收拾,以讹传讹之下,只怕自己就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惟今之计,能走的就只有一条路而已。
“胜之,你且稍等,我去去就来!”
离开了议事厅,英娘匆匆直奔后院高太公的居处。屏退了伺候老人的一干仆役之后,她突然双膝跪倒在地,一时泣不成声。
“这……英娘,这是怎么一回事?”在高府享了那么多年清福,高太公敦复对这个媳妇可谓是分外满意。虽然也有遗憾高俅尚未得子,但这儿子媳妇都还年轻,又刚刚生了一个女儿,将来得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因此,这时一见英娘如此模样,他顿觉慌了手脚。“有话你起来说,若是二郎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必定为你做主!”
“这不关官人的事,而是……”英娘一边流泪一边把刚刚听到的事情一一转述,末了才抽泣道,“要说大哥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旁人为什么如此高看他,还不是要利用他对官人不利?公公,官人此次奉诏回京眼看就要大用,若是让别人毁了他的前程,那今后少不得也要像那些贬谪的官员一样流落岭南。”
听到岭南两个字,高敦复着实变了脸色,就算他再没有脑子也知道岭南是什么地方,再说依靠高俅过惯了富贵日子,他哪里还能忍受以前的贫贱。“这个该死的畜牲!”他狠狠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连声骂道,“当初我就该一棍子打死了这个畜牲,如今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混账东西,若是……若是让他败坏了二郎的名声,我……我一定打死他!”
见高太公动怒,英娘连忙上前相劝,待到老人怒气稍敛之后,她才婉转说道:“其实官人当初之所以薄待大哥,都是因为当年的一点旧事,而大哥想必也是因此而含恨在心,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媳妇倒是有一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公公是否答允?”
高太公知道这一门富贵都是高俅一人带来,忧心忡忡之余听到媳妇有主意,自然是大喜过望。“好,你快说,如果可取就全都依你!”
“大哥怨恨想必是因为官人独享富贵而让他受穷,媳妇如今想来,不如在这府邸之中另辟一个院子让大伯住了。他既然生活无忧,自然也就会安分了。只要一家人全都住在一块,外人就算想要借机生事也无隙可钻,不知公公认为如何?”
“让那个混账也搬进来?”数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一过,再加上高太公本就有些嫌贫爱富,不免对高伸多有厌弃,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深有道理。“唔,就照你说的话办。”
英娘心中松了一口大气,连忙笑道:“此事还得公公出马,媳妇一个女流办事难免不济。媳妇再调拨一些精壮家人随侍左右,以免到时闹出事端来。”
“嗯,你放心,要是他还敢搪塞,我绝对饶不了这个畜牲!”高太公紧紧地抓住了身旁的紫檀拐杖,狠狠地下定了决心。
第三十七章 降逆子太公发威
自从顾家坏事之后,榆林巷的诺大宅邸便被发卖了出去,几经改造之后便有了好几处院落,而高伸目前所住的就是其中最小的一座。可这对于住惯了贫屋陋室的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了。这几日他几乎成天摩挲着那个装满了财物的小匣子,一心想着将来如何安享富贵,就连做梦都带着笑容。正因为如此,除了蔡攸指派的四个仆役之外,他还另外雇了几个年轻貌美的使女,甚至思量着再买两房侍妾来享享艳福。
然而,高伸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没过够好日子,这一日晚间,人家就气势汹汹地寻上了门。来人自然是五十开外的高太公敦复,数年的富贵日子处下来,老人显得满面红光精神矍铄。虽说他为了生计曾经对长子言听计从,但如今次子飞黄腾达,他便把满心的希望都寄在了高俅身上,更容不得自家人中有什么反复。
高敦复带的仆役众多,因此很快解决了一个门房的阻拦,更是派人在院门口守得严严实实。此刻,他拄着拐杖在庭院中间,沉声喝道:“大郎,你给我出来!”
这一下子,整个院子中的人顿时都被惊动了。最最紧张的是蔡攸派过来的四个仆人,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知情者,当然知道有人找上门来意味着什么。计议了一阵之后,其中两人便翻墙出去报信,另两个人则纠集了刚刚雇来的所有家丁集中在院内,颇有几分两相对峙的态势。终于,高伸懒洋洋地走了出来,一见老父顿时勃然色变,但随即皮笑肉不笑地冷笑了两声。
“哟,这不是老爹嘛,今儿个吹得是什么风,怎么把您老给吹来了?”他双手环抱站在自己的正屋门前,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怨毒之色,“您不是说再没有我这个儿子了么,怎么今天又想起我来了?您可看见了,没有老二,我照样可以活得风风光光的,别以为天底下就只有他一个人能过好日子!”
他这边厢冷言冷语,那边厢蔡攸的心腹冯大和冯二兄弟却已经连连叫苦。换作别人来他们自然不怕,可是,这位高太公可是高伸的老爹,孝道两个大字压下来,他们这些当下人的怎么抵挡得住?眼下他们就只有希望那两个前去报讯的人能够找到蔡攸救场,否则这场戏就唱不下去了。
高敦复闻言心头大怒,但是,想起行前媳妇的告诫,他只得勉强压下心火,和颜悦色地说:“大郎,先前的事情和老二无关,都是我做的主。你一直埋汰老二薄待了你,你就没想过自己之前干了些什么?如今事情都过去了,我已经和老二媳妇说过了,你搬到太平桥高府一起去住……”
“别他娘的做梦了!”高伸不耐烦地打断了高敦复的话,满怀讥诮地讽刺道,“现在倒想起我这么一个人了,你们早先干什么去了!一个个当我是叫花子似的打发,怎么,如今看我发达了就想起我这个老大?做梦!”他自恃有人撑腰,不免越说越起劲,趋前几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了老爹头上,“回去告诉老二和他那个贱人,这一次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畜牲!”听到这里,高敦复便知道再没有什么话好说,痛骂了一句后便厉声喝道,“来人,把他给我捆了!”
高敦复身后一字排开的十几个家丁齐齐答应了一声,一起扑了上来。那一头的冯大和冯二见势不妙连忙喝令其他人上前阻挡,但他们这些人毕竟是乌合之众,哪里抵挡得住高府训练有素的家人,不到两个回合便全都败下阵来,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地,连冯大和冯二也不得幸免。高伸一开始还叫嚣得起劲,直到被人扭住了胳膊方才醒觉过来,挣扎了两下挣扎不动,不由焦躁了起来。
两个一左一右拧住高伸胳膊的家丁毕竟觉得有些不妥,其中一个便抬头问道:“太公,真要捆吗?”
“捆!”高敦复狠狠地一顿拐杖,重重点了点头,“给我牢牢地捆住这个不识好歹的小畜牲,翻了天了!”
“你快把我放了,否则我连你也不放过!”高伸犹自惦记着蔡攸这个靠山,气急败坏地嚷嚷道,“老二的好日子不长了,要是老爹你还想今后能富贵,就别吊死在一棵树上!那个小贱人蹦跶不了多久,我……”
“快,快把他的嘴给我堵上!”高敦复唯恐高伸再说出什么不着边际的话来,连声吩咐道。一群家丁此时再无迟疑,如狼似虎地用麻绳把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把一块破布塞进了高伸口中,那声嘶力竭的声音顿时嘎然而止,只余下了微不可闻的咿呜声。
看到事不可为,冯大和冯二干脆躺在地上装死,心中连连祈祷着蔡攸能够尽快赶到。他们哪里知道,翻墙出去的两个人没跑出多远就被人截住了。
既然计划中是要雷霆万钧地解决整件事,因此公孙胜义不容辞地带着人守在外头,至于四面的围墙则是重中之重。当那两个人刚刚落地没跑出几步时,四周便冒出十几个大汉将他们团团围住,没几下便逮了人抓到一边。看到高太公一行人把高伸带上了马车,又有两个使女扶着惊慌失措的高伸婆娘和他面黄肌瘦的女儿上了另一辆马车,一行人起行了之后,公孙胜才大手一挥,一群汉子立刻冲进了院子。
冯大和冯二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看到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伙奔了进来,连忙继续躺在地上装死,谁料对方却并不准备放过他们,竟是麻绳加布袋把人绑得结结实实,他们连挣扎都没找到机会。隐隐约约的,他们只听到一帮人大喜过望的笑声,其他的就什么都分辨不清楚了。
榆林巷高伸宅邸的乱子并没有波及到周边邻居,因为英娘先前以高府的名义派人在四处打过了招呼,因此高敦复亲自上门的时候,即便声响再大,左邻右舍也没人过来瞧个究竟,也就免去了一顿口舌是非,这当然也就方便了公孙胜收拾残局。总而言之,当一群人乘车散去的时候,高伸宅邸上下就像遭了劫似的,连家具带摆设一扫而空。
听完心腹家人的回报,蔡攸只觉得当头一棒,整个人都几乎懵了。因为派过去的四个人被一锅端,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就是想做什么亡羊补牢的举措都来不及。他无知无觉地挥手打发了那个家人,这才顺手掩上了房门。
“爹……”
尽管心知不妙,但蔡京仍旧满脸沉静:“吃一堑长一智,我只希望你今后凡事三思而后行。说吧,这一次又惹了谁?”
然而,蔡京的镇定仍然在蔡攸和盘托出事情原委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是恨儿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是恨他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蔡攸确实抓到了一个最佳的突破口,可是,这分寸未免把握得更不济了。既然有了高伸这样一个筹码,就不应该那么快把人放在明处,用一点小恩小惠把人圈住,事后再给以富贵也不迟,哪有这么快就又给房子又给财物的?那不是明着告诉别人,有人把主意打到了高伸身上么?
沉吟良久,他开口问道:“高伸知道是你在背后做主么?”
“不知道,他只见过我一回,那时我稍稍乔装了一下,而且还是让人蒙住他的眼睛带到另一处宅子去的。”事到如今,蔡攸再也不敢卖弄什么花样,老老实实地说道,“他只知道我是京中那个大员的衙内公子,不过……”
“那就好。”蔡京才松了一口气就听到“不过”两个字,一颗心立时又提了起来,“难道你把自己人留在了那里?”
“我还留了四个人在那里监视他,如今……如今那里却已经人去楼空。”蔡攸吞吞吐吐地认承道,恨不得给自己重重一个巴掌。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失算在哪儿了。早知如此,干嘛要让高伸搬在榆林巷那么招摇?
“该死!”
蔡京狠狠瞪了这个一向器重的长子一眼,来来回回在屋里踱起了步子。蔡攸的举动无疑为自己再添变数,这样一来,自己和高俅之间就很难有任何转圜余地了。只要那四个人把蔡攸两个字供出来,那么,任谁都会联想到自己。一招算错满盘皆输,如今的处境用这八个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看到父亲不断变幻的脸色,蔡攸忍不住蹦出了一句话:“爹,趁着他还没有回来,干脆撕破脸算了!否则等到他回来借此发难,我们就被动了……”
“你懂什么!要是真的能动,我还会等到今天?”蔡京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藏在袖中的右手紧捏成拳,然后又徐徐放开,如此重复了好几次,他终于冷静了下来。“先看看,如今高伯章不在京城,这一次的事情估计是他夫人的手笔。既然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弭了一场危机,就说明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如果她懂得轻重,就知道眼下不能撕破脸,两家之间就仍有余地。攸儿,你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小看女人,尤其是被逼急了的女人!”
第三十八章 访蔡府笑泯恩仇
家丑不可外扬,除了一开始来报信的公孙胜之外,英娘出动的全都是早年高俅收留的那些人,更不曾和宗汉通过气。因此,在高敦复押着人回来之后,她早早预备好了一整个清静的院子把人安置了进去。
高伸终究是无赖心性,在发现情势不妙之后,立刻认软服输,摆出了一幅痛悔当初的腔调。他自知此次是彻底得罪了高俅夫妻,生怕英娘一怒之下令人杀他灭口,因此一解开绳子便在高太公面前苦苦哀求。
高敦复念在父子的最后一点情分上,勉为其难地答应为长子求情。可当他将二媳妇请到自己的居处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泛起了踌躇,结果倒是英娘抢在了前头。
“公公,大哥的事情您大可不必担心。”英娘从旁边的使女手中接过茶,毕恭毕敬地奉给了高敦复,又挥手示意一群下人退下。“他虽然存心不良,但是,既然把人接了过来,我就不会再对他怎样。只要他今后安分守己,官人自然便会让他衣食无忧。”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高敦复这才松了一口气,如今管家的是这个媳妇,一句承诺说出来和儿子说的没什么两样。“家和万事兴,大郎虽然可恶,但只要拘着他不让其惹事就行了。”
“公公说的是。”英娘含笑答道,不过,眼下只能暂时将高伸留在这里,待得事情处置完之后却决计不能让这个家伙呆在身边,否则指不定会有什么样的变故。转念一想,她便对高敦复建议道:“不过,如今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朝廷大员,人多嘴杂,若是大哥心里不痛快吼上一嗓子,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官人在城外还有两三处庄园,我想把其中一座划给大伯居住,给他几个仆人婢女任凭他闹腾,如此一来,旁人也就没了窥伺的机会,也省却了一桩烦恼,不知公公认为如何?”
“嗯,就依你。”高敦复反反复复一琢磨,更觉媳妇处置妥当,不由连连点头。突然,他忆起了高伸当年夭折的两个儿子,再想想那个自己带回来的面黄肌瘦的孙女,不仅又动了恻隐之心。“我把他娘子金氏带回来的时候,她还哭诉这个混账东西成日里打骂自己的女儿,弄得孩子身上都是伤。英娘,要是可能……”
“公公的意思我明白。”英娘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别说高伸的女儿高芹,就连大嫂金娘还不是一样浑身是伤?一想到当初同样粗暴的高俅,她就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我准备让大嫂和侄女都留在这里。”
“什么?”
“公公,您该看得出来,大伯明显是厌弃大嫂这个糟糠之妻,一旦过上了富贵日子恐怕更不会看顾她。高芹还小,我看她那样子就觉得心里难过,若是好好调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横竖他根本不在乎她们的生死,又何苦让她们去受罪?”
“这……唉!”高敦复虽然觉得这多少有些不合情理,但最终还是深深叹息了一声。“这家里如今由你做主,你想留下她们母女就留下吧。那个混账,凭他怎么厮混去,我再也不管了!”
三日之后,英娘终于收拾停当将高伸送去了城外。高伸起初还怕得要死,待听说已经在城外的庄园中为他买了两个侍妾服侍,且按月供给他衣食之后,他的那点不满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一双妻女。
安排好了这一切,英娘方才抽出空来应对另一边的麻烦。早在两天前,她便得知这一次的事是蔡京之子蔡攸一手策划,惊愕的同时便是深深的忧惧。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丈夫对于蔡京相当忌惮,现如今蔡攸居然敢打高伸的主意,难保不是其父在背后纵容。思来想去,她觉得这是家事不好去问宗汉,只得强打精神去蔡府拜访。
虽然以英娘的年纪几乎可以当蔡夫人吕氏的女儿,但是,高蔡两人的官位却差不多,因此平素英娘过府拜访时,吕氏从不以长辈自居,两人之间相处得倒也融洽。这一日听说英娘来访,吕氏连忙整妆出去接待,才说了一会话,却不防丈夫挑帘走了进来。
“老爷!”
吕氏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而旁边的英娘一愕之下也慌忙裣衽施礼。
蔡京微微点头,看清来客面目之后,原本想转头离开的他却停住了脚步。“呃,我还道夫人在接待的是哪家女眷,原来是高夫人,刚才着实失礼了。”
“哪里,我贸然来访才是冒昧,想来是打搅学士和夫人。”话虽如此,英娘却丝毫没有告辞的打算,只在那里意态自如地坐着,但心里头却是七上八下难以消停。
见蔡京丝毫不避嫌,吕氏越发觉得奇怪。她向来不管外头的事,自然不知道那错综复杂的朝局。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琢磨了一阵便干脆当起了摆设。
“哪里,若高夫人今日不来,我改日也会带着居安上门请罪!”蔡京露出了一幅痛心疾首的表情,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一向在意外头的事,对一群儿女便疏于管教,尤其是居安更是胆大包天。此番若不是我意外得知,险些让居安闯下了大祸。”
蔡京居然自己揭开了这件事,英娘不禁觉得万分诧异。她毕竟不是那些成日里于阴谋诡道上浸淫的女人,今次上门原本是为了试探一下,想不到蔡京竟会亲自出面,这下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秉持多说多错的原则,她想接那话茬却又觉得犹疑,此时,蔡京却又开口了。
“高夫人,不瞒你说,居安的事情我一向并不干涉,所以没想到他会插手别人的家事。”蔡京在吕氏身边坐下,不无诚恳地道,“我和高大人相交已经有一段时日,也知道一点你们家里的状况,只是一直没上心而已。居安只不过担着一个闲职,平素在京城也是交游广阔,阴差阳错之下竟结识了那个人。他是个好打抱不平的,难免动了些别的心思,唉,别人的家事,他一个外人居然想要插手,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听到蔡京如此说,英娘立刻醒悟了过来,心底也佩服对方这大事化小的手段。她今日上门原本就不是为了兴师问罪,断然没有反唇相讥的道理,因此只是自矜地一笑。
“蔡学士言重了,原本此事我和外子都是不愿意张扬的,谁知道竟是蔡公子从中做的好事。当年外子放任大伯不管,不过是因为一点私人恩怨。前几日一个当年的街坊上门打饥荒,正好说起了大伯的事情,我这才上了心,最后央求公公去将他接到了家里居住。公公回来的时候说起那时情形,我还奇怪呢,是谁这么好心周济了他那么大一座宅院,想不到是蔡公子。”她一边说一边欠身行了一礼,“不管怎么说,蔡公子想必也是一番好意,我在这儿先行谢过了。”
“高夫人心胸实在令人感佩!”蔡京这才轻喝了一声,“攸儿,还不快进来!”
门帘一掀,英娘这才看到了一个身形微胖垂头肃手的年轻人。她还是第一次见蔡攸,除了觉得对方的年纪和丈夫相差无几之外,她的另一个发现就是对方的眼睛,甫一照面,她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蔡攸的目光并不是完全下垂的,而是在她脸上扫了一下方才避开。
“还不快向高夫人道歉!”
蔡攸依言深深长揖道:“学生先前受人蒙蔽,还望夫人能够谅解。”
英娘一个闪身避在一旁,正好让这一礼行到了虚处。“既然是一场误会就罢了,蔡学士何必如此,快让令郎起来吧!”
吕氏旁观良久,终于品出了一点与众不同的滋味,此时也顺势责备了儿子几句。“攸儿,高夫人固然大度,可你今后行事也得细细思量,不能再像以前那么莽撞了!”见儿子连连点头,她又转头对蔡京嗔怪道,“老爷,你这负荆请罪也太没有诚意了,依照我的意思就该你领着攸儿亲自登门去谢罪才是。我常听你们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然有错就该勇于认承,怎能简慢至此?”
见这一家三口一唱一和,英娘自是心领神会。“只不过是一点小误会,蔡学士和蔡夫人无需记挂在心。”尽管知道这一次其实险到了极点,但她更清楚不能因此而完全断了两家的关系,所以索性摆出了大方的姿态。“今后外子回朝之后,还多有仰仗蔡学士的地方,倒是要有劳蔡学士多多费心了。”
送走了英娘,蔡京却没有对妻子详加解释,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便回了书房。此时,蔡攸早已等候在了里面,脸色镇定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一次的事情总归是一大芥蒂,你若是懂得轻重的话就知道今后该怎么做。”举重若轻地教训了儿子一句之后,蔡京又想起了英娘临走时的一句话。看来,大戏差不多确实要落幕了,虽然不如自己预想中的那么完美,但此事一过,自己的障碍终究还是扫除了大半。谈笑泯恩仇,只可惜对于朝堂中人来说,恩仇从来都是相对而言,未到时机,纵有天大的仇恨也只能放在心里而已。
第三十九章 慰长嫂用心良苦
“终于尘埃落定了!”
高府书房中,宗汉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英娘的目光中多了几许钦佩。尽管他通过严均多多少少对皇帝吹了些耳旁风,但是,英娘这个主妇在关键时刻仍旧令人刮目相看。虽说不见得是事事妥贴,但在仓促之间能够做到那样已经是着实不易了。
英娘的脸上却殊无喜色,确切地说,她仍旧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昨日,久久没有处置邹浩一案的赵佶终于颁布了圣旨。自赵佶登基召回邹浩以来,邹浩历任中书舍人、兵部侍郎,而后又因曾布的缘故以宝文阁待制出知江陵府,改知杭州,虽然权有高低,但一直都算得皇帝信任。而这一次因吴世材的弹劾以及之后吴世材的死,赵佶不得不将其贬为衡州别驾,并下令安置永州。对于力保邹浩的一群言官而言,当然几乎没有人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
然而,毕竟吴世材死得不明不白,有着相当年纪阅历的台谏官都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于是,当上书措辞最为坚决,指斥吴世材最为激烈的几个言官纷纷被贬出京,最终留在京城的不过陈瓘、陈次升、席旦、宗泽等少数几人。可以说,这突如其来的一件案子,几乎让台谏中空缺了近一半的位子,而这些位子,无疑都是要用人填补的。
“大人还有几天就要回京了,圣上迟迟没有下令诸官举荐,想必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宗汉见英娘始终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只得出言劝慰道,“夫人已经尽力了,这个局面对于大人不无裨益,至少,台谏官中剩下的这几人对大人都有相当的好感,若是能再进一步,则事情不无可为。”
“不管怎么样,这一次都多亏了元朔先生居中筹划。”英娘点头为礼,然后徐徐站了起来。“现在诸事既然已定,我也不便再插手,偏劳先生了!”
心事重重的英娘并没有径直回自己的正房,而是顺着小道去了女儿的小院。才踏进院门,她便听到了一阵咯吱咯吱的笑声,显然是高嘉的声音,心头不由一松。
一想到自己居然忙得好几天没来看过爱女,英娘不由感到万分愧疚。见两个使女迎了上来,她自然而然地问道:“我这几天都不得闲,也没来看过嘉儿,她最近怎么样?”
“回禀夫人,小姐一直很好,已经会说好些话了。”一个使女连忙笑道,“倒是那位金大娘和芹儿姑娘来看过小姐好几回,如今也在里面。话说她们都是客居此地,老是来打搅小姐总有些不好,可奴婢也不敢拦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