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驾是……”王厚自忖从来没见过对方,心中不禁有几分疑惑。
“在下姚平仲。”
“咦,你莫非是关中二姚的姚氏子弟?”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王厚这才真正诧异了。他当初跟随乃父在熙河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听说过二姚的威名。当初他的上司河州守将王赡还曾经被姚雄救过性命,只是王家人和姚家子弟非但没有什么来往,反而还有些怨隙,原因就在湟州的处置上。当年正是因为姚雄说熙湟可弃,姚麟在京城说青唐不可轻启战端,他方才落到现在的田地,要说心底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终究长了眼前少年几十岁,虽然心中不平,但面上却丝毫没有带出。“看姚公子的年纪,应该还没到上正式战场的时候。京城和秦凤无不离贺州路途遥远,不知你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干什么?”说着说着,他的言语中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敌意。
“我并不是来自京城抑或秦凤。”姚平仲依旧是脸色平静,他从袖子中掏出一封信函,这才解释道,“我此番自成都而来,奉高帅之令送信给王大人。”
“什么?”王厚一下子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终究离开权力中心时日长久,骤然之间头绪全无,只得伸手把信函接了过来,心底却还在嘀咕。可是,当展开信笺通读了一遍之后,他的脸色却有些变了。不管他怎么消息闭塞,那个落款代表着谁他还是明白的,信上的问策之意也分外清楚。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送来这样一封干系重大信函的,竟是当年冤家对头的子弟。
“姚公子,行前高帅可还有什么事情吩咐你么?”虽然不明白姚家子弟怎么会和高俅搅和在一起,但他还是当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姚平仲沉默了好一会,方才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高帅说过,若是王大人不追究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就让我告诉你,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写这封信。”
“哦?”
“高帅知道,王大人之所以会被贬谪到贺州这个地方,和我爷爷伯父有脱不开的关系。但是,这更多的是个人政见不同,并非意气之争,所以高帅虽然和爷爷有相当的交情,却仍旧愿意倾听王大人的意见。至于我跟随高帅入蜀,本来是爷爷的意思,但是在前次恭州平乱的时候,我立了一点小功,所以如今算是高帅的正式部属。”
一席简明扼要的话顿时让王厚感到眼前豁然开朗,原先的一点疑虑也逐渐消失了。所谓的问计,言下之意非常清楚,也就是给了他一个很明确的信号,朝廷有意重取河湟。对于矢志开疆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最好的起复机会。他勉强按捺心头激动,重新回味了一遍姚平仲的话,这才发现了一个刚刚自己忽略的问题。
恭州平乱的事他当然听说过,虽然并不清楚具体封赏的情况,但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将门少年所说的立功,恐怕并不是什么小功劳。而且,所谓的正式部属,其意义就更加不同了。要知道,姚家种家折家这些将门,向来只管行军打仗,虽也有在各自帅臣的部署下作战的情况,却一般都是从战阵上开始历练,鲜有随朝廷大员外任的往事。那个老谋深算步步为营的姚麟,究竟在打什么样的算盘?
“那姚公子是否准备在这里盘桓几天?”
“如果王大人不介意,我希望能够请教一些用兵方略。另外高帅令我拿了你的回信方可回去,我不敢违命,还请王大人谅解。”
望着对面那个少年,王厚突然有一种无法借力的感觉,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被对方连消带打消弭于无形,不止如此,这个姚平仲甚至还直言不讳地说要想自己讨教兵法,这根本不像那些自信过剩的将门子弟!他一面感叹姚家养出了一个怪胎,一面点了点头。
“也说不得请教二字,我不过痴长你几岁,也就是彼此切磋切磋而已。”
话虽如此,但真正交谈起来,王厚方才觉得怪胎两个字名副其实。他看得出来,少年老成是姚平仲生来的性格,而这个年纪的少年,对于兵法韬略无疑还在于一个摸索的阶段。果然,在大局方面,他发现对方还有很大的欠缺,但是,这并不能弥补姚平仲在细节上的洞察能力。几天相处下来,他竟觉得心头芥蒂渐渐消了,仿佛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子侄。
十日之后,王厚终于将自己的所有心得整理了出来,那厚厚一叠信笺使得那一个封套显得鼓鼓囊囊的,但是,他犹嫌写得不够仔细,千叮咛万嘱咐地对姚平仲交待着种种细节,唯恐有所遗漏。
“王大人,你放心,高帅就算真的将这些东西进呈御前,也一定会说明这些是你的心血。若是圣上真的有意开边,则一定会召你进京奏对。”和王厚待了这么多天,姚平仲自然明白对方担心的是什么。“如果高帅所料不差,你应该不会等太久了。”
“希望如此!”送走姚平仲的王厚喃喃自语道,他已经年纪不小了,若是再等下去,恐怕再也看不到重定河湟的那一天。他的父亲王韶曾经令羌人闻风丧胆,尽管最终在仕途中并不顺利,但至少竖起了一代威名,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他和姚家种家折家这些将门不同,他的骨子里仍旧带着士大夫的高傲,仍旧带着文臣的荣光,所以他更不希望把开疆这样的功劳完全交给武人。
十数日后,他又再次接到了京中的快马急信,这一次的落款同样令他大吃一惊。同样是如今正如日中天的重臣,同样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发觉,一年来少人问津的自己突然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当然,蔡京派来的信使却没有在贺州多做停留,只是把信送到便匆匆告辞。迟了数日再加上态度上的这一丁点分别,使得蔡京在无形之中落在了后头。
巧合得是,在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回复蔡京的信时,几天后,第三个信使又匆匆来到了他的住所,这一次除了一封私人信函之外还有一封枢密院的公文。
“事不过三,看来还真是如此。算算时间,我的那篇策论应该也快到京城了。也许正像那个姚希晏所说,我在贺州呆不了几天了。”看完所有信笺,他摇头苦笑了一声,脸上颇有几分迷茫。枢密院的公文很简单,是向他征询熙河以及青唐之策的,而严均的私函上则说得清清楚楚,在听了高俅的建议之后,这位枢密院副承旨向赵佶推荐了他,所以才有了这一次的问策之举。
油灯下,他毅然决然地提起了笔,蘸满浓墨再次开始奋笔疾书。
第二十一章 腰缠百万海外归
宋朝的海外贸易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诸如福建泉州一带的商贾便时常来往于高丽以及日本,春去夏返,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当然,海上的营生风险无常,投资巨大而因血本无归的比比皆是,因此除了拥有最好船员水手的富商巨贾之外,普通人根本不敢在上面冒险。
然而,崇宁元年的夏天,沿海一带跑海路的富商中间都流传着一段令人瞠目结舌的传言——泰州富商连家从海外运回了满满一船黄金!尽管杭州市舶司否定了这个传闻,但人们还是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其中有好意的恭维也有恶意揣测,久而久之,就连泰州城里的百姓也开始议论了起来。
“究竟是哪个王八蛋胡说八道!”在海上漂泊了许久,陈无方的性子顿时急了许多,此刻坐在连府大厅中一幅咬牙切齿的模样。“一船金子,那些家伙怎么说得出口!”
“虽然不是金子,但也相差无几了。”一年多的海上生涯让原本还有些冲动的童贯变得更阴沉了,他一边摩挲着一方重金购来的玉璧,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一年多来一共往返三趟,就属这一次收获最多,怪不得人家说福建海商有钱,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童大人你倒是好性子。”陈无方听到童贯发话,这才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虽知对方是阉宦,可几次交道打下来,他一点都不希望跟这个看上去粗豪英武的宦官起冲突。
连建平一直没有插话,此刻见儿子喜上眉梢地走了进来,这才笑着问道:“烽儿,账目都整理好了?”
“已经大略计算好了。”连烽先和童贯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坐在了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端起茶杯痛喝了一气。直到觉得整个人舒服了许多,他便开始算起了账。“前两次我们都是试探,没敢往里头大笔投入,但这一次经过那一位收集货物,我们一共准备了近六十万贯的东西出海,除了往南洋回来的船带回一些特产的香料之外,往高丽的船带回了不少人参之外,其他的船都是满载了银子回来。初步计算之后,所有东西大约价值铜钱近六百万贯左右。”
六百万贯!在座的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就连童贯也不由放下了手中玉璧,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他们确实付出了异常巨大的成本,也确实在期待高额的利润,可是,等那个数字真的计算出来,他们却不敢相信了。要知道,这差不多相当于整个大宋岁收的十分之一!
“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尽管亲自监船随行,但童贯对这个数字还是有些发懵,但更多的却是狂喜。有了这么一条功劳,他哪里还用得着担心将来?至少,凭借和连家的关系当一个富家翁是肯定没问题的。
“一是因为我们在高丽打通了关节,所有人参都是拿货物换来的,价格比寻常商人得到的价格低了一半都不止。”连烽连忙开口解释,但他心知肚明,高丽向来崇拜汉学,虽然名义上算辽国的属国,却一直都想和中原建立更紧密的关系。“二是因为我们投入大,货物品种多,其实要不是因为我们带去了太多高丽和日本没有的奢侈品,一时之间打压了一下市场价格,恐怕利润还要更加丰厚。这第三嘛,就是因为我们帮助高丽打退了女真海盗!”
自从女真诸部逐渐强盛之后,高丽和日本便成了他们的横行之地,高丽王虽然曾经屡屡向辽国求援,但辽国上下正忙着清算耶律乙辛余党以及瓜分朝中上下的权力,根本没有人来顾及高丽这么一个属国,因此,但凡看到乘坐木船的女真蛮子,高丽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逃。
一个月前,连家的十二条船正在装船时,海上突然驶来了众多的木船。而在看到上头的人之后,本来工作积极的高丽雇工全都四散奔逃,连烽这才知道是女真海盗。而此时,船上已经装满了人参和银子,一旦有失,回去谁也无法交待,因此童贯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就下令全员抵抗。
可是,只有在真正的战阵面前才能够看出强弱。尽管出海前挑选的都是捧日天武诸军中最精壮,武艺最娴熟的军士,可是,在女真海盗悍不畏死的攻势面前,铜墙铁壁的防守还是险些告破,就连童贯自己也不免提刀上前杀敌。这一役中,前两次出海中一个未损的军士一共阵亡四十九人,重伤轻伤更是不计其数,而战后他们清点女真人的尸体,却只找到了不到二十具,当然,也有可能女真人把尸体和伤员都带回去了。可是,这个结果仍然让他们心头沉甸甸的。
“若不是这一役大长了我大宋威风,恐怕高丽王也不会额外赠送了那么多谢礼。据说,那一次来犯的女真海盗近千人,除了我们那个港口之外,其他的地方全都惨不忍睹。”想到那女真人过后烧杀抢掠的惨状,连烽不由心头大悸。
“大宋的军力确实不如从前了。”童贯有感而发地长叹了一声,“也只有长年和西夏契丹作战的西北和北方军士还能够看得出真实战力,像这些在京城附近驻扎的禁军看上去神勇英武,其实却只是个空架子!”
“童大人过忧了,那大概是他们没有经历过战阵的缘故。”连烽勉强赔笑道,心中却深以为然。要知道,禁军挑选上等兵员的第一要求就是身量,然后才是武艺,至于军功之类反倒在其次,所以号称最精锐的禁军享受着最丰厚的饷银,真实战斗力未必及得上那些长年和党项人羌人作战的一线军队。
“我也不过说说!”童贯这才发现自己的口误,内心却很是懊恼了一阵。这些人又不是朝中官员,自己有牢骚尽可寻那些管事的人发,对他们说干什么。可是,从这一次厮杀上,他却隐隐发现自己有一种对战斗的敏感,否则怎么会在关键时刻补上了那个唯一的缺口?想到当年在西北战场上建立功勋的师傅李宪,他的心顿时活络了起来。
他轻咳一声,很快把四周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确实收获巨大,损失一点人也是没法子的。前两次我们都只是送去了账本,这一次就可以真正地一解燃眉之急了,毕竟,本钱怎么也不需要那么多。”
听到童贯这么说,其他人自然是连连点头,然后竖起了耳朵倾听该怎么分配。这已经是历来的惯例了,高俅只管投资不管他们如何经营,而连家自然也不敢跟皇帝派来的人争抢利润,所以干脆就由得童贯主张。好在童贯虽然胃口不小,却还基本能够维持公平,所以双方一直还能够维持愉快的合作关系。
“除去成本投入和维修船只,抚恤伤亡军士的钱之外,还是和以前一样,所有船员每人一百贯的工钱,老陈拿一万贯,利润大约还有五百万贯左右。”童贯一边说一边察看着周围众人的脸色,见所有人都没有异议,不禁很有些得意。“剩下的这些钱里头,根据三家各自在金钱和物力人力上的投入,我上头那位得两百万贯,这一次解送回去一百五十万贯,剩余的三百万贯由连家和高学士平分,如何?”
虽然真实情况是赵佶在金钱上投资最小,但是衡量军士和市舶司等各方面的情况,送两百万贯给皇帝还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的。至于成本和各种支出是不是真的要一百万贯,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不消多说,多出来的钱自然就是进了童贯的腰包了。
见所有人都没有异议,童贯不由生出了一种一言九鼎的优越感。他自矜地点了点头,居高临下地说道:“虽说如今路上还算太平,银子也不如铜钱那样碍眼,但毕竟数额巨大,各位认为是走水路安全还是走陆路安全?还是干脆兑成金子?”
“这么多银子若是兑成金子,恐怕会走漏了消息。漕运运送的本就是各地送往京城的钱粮,应该还是安全的。”陈无方略一思索便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先从运河北上,然后经由黄河到开封府,这条路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确实,装船的话也许不会太惹眼,走陆路的话光车马队就太引人注目了。”连建平也点头附和道,“为了安全起见,最好还是先通知圣上,然后再以押送军需的名义带一些军士上路比较好。如今虽然还太平,但宵小之辈终究还是有的,难免被人觊觎。”
“唔,我明白了。”童贯轻轻在桌上一拍,突然站了起来,“此次我亲自押送这些东西上京,说不定几时能够回来,说不定圣上也会换人顶替我的差事,不管怎么说,这一年多来都得谢谢各位了!”他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弯下腰,还没低下头就被人慌忙扶住了。
连建平哪敢受这一礼,一边赔笑一边恭维道:“童大人这一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回京之后圣上自然另有重用,怎么会让你继续操劳?我在这里就先预祝大人官运亨通,到时兴旺发达的时候,还请不要忘了我们!”
“哈哈哈哈!”
宾主之间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所谓官运亨通四个字是不是谶语,这就只有天知道了。
第二十二章 竹篮打水一场空
曾布自元符末年到建中靖国,一直用的都是以元祐兼绍圣而行的那一套,后来与韩忠彦不和之后,他又揣摩上意想要完全恢复熙宁那一套,无奈韩忠彦已经力荐蔡京把人重新提了上来,他自然是无可奈何。隐隐约约的,他已经觉得自己的位子有些不稳,虽然有心让御史台中和自己交往密切的言官攻击蔡京,无奈一直逮不到机会,反而中了好几发暗箭。不过蔡京也没占到多少上风,台谏当中依旧有人抓住当年旧事不放,让其异常恼火,但局势又重新稳定了下来。
然而,这一日福宁殿的小朝议,高俅的一道折子打破了许久以来的平静。自赵佶即位以来,朝廷还没有在外大举用兵,对于一个年轻而又雄心勃勃的皇帝而言,这个结果无疑是并不能让人满意的。没有皇帝不想着令四夷宾服天下归心,更何况大宋这种在外用兵失利多而大胜少的所谓大国。
“朕自即位以来,西夏虽然曾经表示恭顺,西北游骑掠夺的情况却仍旧时有发生,待我大军准备出动之时,他们却又逃遁于无踪。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忘记了当年的教训而已!”御座上的赵佶紧紧捏着手中的奏疏,心中异常兴奋。“当初西夏新丧国母,兼且又要清理梁氏一族,所以才一再由辽国从中斡旋,最后止息了兵戈。但是,若让他们缓过了气,则大宋西北再无安宁之日!”
见底下群臣一幅震惊的模样,竟没有一人开腔,赵佶不由有些不耐。“高卿家在奏疏上说,前时元祐弃河湟,而在元符年间耗费无数军力钱粮方才取回,而后却又为朝廷所弃,这一进一出的钱粮岂不都是白白浪费?当年神宗皇帝时,王韶曾经因《平戎策》得用,而后为朝廷定熙河,立下战功无数。此次高卿家随奏疏呈进了王韶之子王厚的一份折子,朕阅览之后觉得很是欣慰。当初弃守湟州乃是朝廷的公议,归罪于他本就不应当,他却仍旧惦记着为朝廷重定河湟,足可见有心。欲定西夏,则应该先定周边羌人,诸卿以为如今的时机,是否该重提西进之事?”
底下的蔡京已经完完全全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自己遣人向王厚问讯的当口,高俅突然就这么抢了先,动作也未免太快了!对于他来说,被人抢去先机的前例极少,可是这一次却是确确实实的挫败,他原本计划通过重提此事来捞取向上的资本,顺便还能向王厚卖一个人情,居然完全落了空。他悄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却不懂声色地垂下了头。
赵挺之观了观风色,又权衡了一下利弊得失,方才第一个出列奏道:“先时哲宗皇帝用王赡策,而后取了青唐、邈川,定了湟鄯,确实是不世出之略。但王赡在此之后纵兵掠杀羌人,使得羌人起兵报复,这却是他的过失。若朝廷真的能够重新取得湟鄯,则一可告慰哲宗,二可昭示百姓我朝军威,三可彰显圣上威严。”
赵佶颔首不语,却只是以目示严均,显然是希望这个心腹臣子能够说些什么。
严均虽然早已料到这一步,却仍旧咂舌于高俅的动作之快。要知道,他奉旨从枢密院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音,这会子高俅居然就把王厚的奏疏一起呈上来了,难道他就不怕有人指斥他擅自交结外臣?
来不及多思考,他连忙弯腰禀报道:“臣先前得圣上旨意,已经以枢密院快马向王厚前去征询河湟之事,想不到高学士竟已经未雨绸缪,真可谓是和圣上心有灵犀。”他说着说着突然词锋一转,“不过,河湟之地孤悬于西北,易攻难守,若不能彻底使周边羌人平服,恐怕仍会事机有变,重蹈当初覆辙。臣以为,圣上不若召王厚入京亲自一问其中详情,到时再下决定也不迟。”
“诸卿可还有其他意见?”见所有人都无异议,赵佶自然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拟诏召王厚入京,朕要看看,王子纯的儿子究竟是怎样的人才!”
朝议散了之后,曾布却悄悄走在了后头,觑了个四下无人注意的空子突然把严均拉到了一边。他和严均并没有太深的交情,见其管卑职小却圣眷日长甚至还有几分嫉妒,但因为中间夹着一个高俅的缘故,他还是不时向其问计。
“均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没听伯章提过?”
严均见曾布一脸焦急,心下暗笑,嘴上却好言安慰道:“曾相,你是否发现,蔡学士自从入朝以来,并没有什么大动作?”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曾布起初还以为严均顾左右而言他,细细一想却立马色变,“你的意思是说,要是伯章不提出此议,迟早也会被别人提出来?”可转念一想,他还是觉得不对,“圣上锐意进取谁都知道,但是,困于财政,圣上一直压着用兵之事不提,重定河湟需要钱粮无数,圣上不会没有考虑到这一点,难道……”他突然睁大了眼睛,想到了一个极度荒谬的可能。
“没错,钱粮方面圣上已经有了定计。”严均忖度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此事我就给曾相露个风,曾相你千万勿外传。”
“咦?”曾布这下子才真正诧异了,他当然知道高俅乃是赵佶藩邸旧臣,而且在经营上颇有一套,可是,军费开支动辄百万千万,决计不是一点点钱能够撑下来的,两人究竟是从哪里聚拢了一笔巨款?左思右想没个头绪,他也懒得再动脑筋,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蔡京一回府便召见了当日那个去贺州的信使,详细盘问了一番便把人打发了出去,然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房中。自从回京之后,他自忖步步为营,虽然也有遭到暗算,但从未有这么严重的挫败感。要知道,赵佶对他有好感不假,可远远还没有到托以腹心的地步,这个皇帝的难伺候,他已经从方方面面感觉了出来。他本来还寄希望于靠军事得到一个出彩的机会,如今却再也不可能了。
“难道是有人泄露了风声?不可能,那个信使来回京城和贺州没有耽误任何功夫,而且王厚那些东西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写出来的,再加上成都府到京城的路程,至少他比我提早了十几天,甚至很早就开始计划了!”
他一边在书房中踱步一边算计着其中关键,最后却联想到了蔡攸身上。“此事我只是和攸儿提过一次,旁人谁都不知道。攸儿在外结交了一大批人,莫非是他露了口风?不会啊,他怎么会这样不知轻重?”
正思量间,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叩门声,他正想不耐烦地喝斥回去,却听到了蔡攸的声音,连忙开门放了儿子进来,又重新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蔡攸一进门便嚷嚷开了:“爹,我都听说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何那家伙抢在你前面……”
“攸儿,你实话实说,有没有在外头提过这件事?”蔡京一口打断了蔡攸的话,面色异常凝重,“你平日和那批官宦公子都有深交,会不会在酒后露了口风?”
“爹,难道我就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么?”蔡攸一下子跳了起来,但随即突然皱起了眉头,“等等,那天和赵明诚那家伙喝酒的时候,似乎他高谈阔论过什么西北军事,后来我就讽刺了他两句。我那时喝了一点酒,忘记说了些什么,总之最后是不欢而散……爹,不会是这小子对他爹说的吧,他就是一个书呆子,应该不会管这么多才对。”此时此刻,他的脸上现出了几许惶急,如今的时节,老爹的官位前程当然比他自己重要。
“赵明诚……赵挺之!”蔡京想起今日殿上赵挺之的话,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政事堂如今那三位全和高俅有着明里暗里的关系,这一点他当然知道,可是,赵挺之和他还算私交尚可,怎么会在背后捅了这么一刀?他当然不会猜到高俅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本能地把怀疑的焦点聚集到了赵挺之身上。
“攸儿,今后对赵明诚要谨慎一些,那虽然是个好高骛远的书呆子,可他父亲可还是精明得很!”事情都已经出了,蔡京再也没了责怪儿子的兴致,只是郑重其事地告诫道,“京中乃是藏龙卧虎之地,你别轻易小看了任何人!”
“赵明诚,要真的是你,我今后和你势不两立!”蔡攸面上点头,心里却破口大骂了起来。他为人最是记仇,这一次认为被人耍了,自然是更难忍耐。
“攸儿,记住,最难防范的便是你想不到的人,今后别把那些官宦公子都当作傻瓜。不要以为,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未雨绸缪。”蔡京轻叹一声重新落座,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对未来的考量重新计议。想到当初哲宗赵煦在世时对他的言听计从,他突然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第二十三章 痛定思痛虑军事
程之邵责任重大,自然不可能抛开自己的事在成都府一直盘桓下去,因此在一应事务处理完之后便动身上路了。而商云浩等一帮人自然是被全数押回开封府等候处置,在罪证确凿的基础上,这些人最好的结局也是刺配流放,但在高俅看来,大宋的律法对上位者无疑是太轻了,自赵匡胤登基以来,愣是没杀一个士大夫。
从京中家人传回来的音讯,他得知自己的奏疏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般在朝中引起了重重反响,也知道深宫之中的赵佶正在想什么。然而,令他最感吃惊的消息却是另一桩,那就是童贯的满载归来。这一年多时间里,他几乎没有过问海外的那些生意,也几乎忘记了童贯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可是,等到此人真正回来的时候,他方才发现,自己险些漏了一个关键人物。
“真是失算啊,如果没有记错,这童贯应该是从湟鄯之役后方才扶摇直上,一路登上了枢密使,甚至受封郡王,成为了几千年以来最风光的宦官,要是这一次真的放他去监军……”
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时间竟没了主意。赵佶为人坚定是好处,但是,往坏里说就是执拗,要不是为了这个顾虑,自己当初也不会对童贯的事不闻不问。其实,童贯为人好大喜功贪得无厌不假,但确实还是从其师李宪那里学到了一点本事,打仗也不是完全不行的。只是放着一大堆将领不用而任用一个宦官,实在有一种本末倒置的感觉。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眉头顿时微微一皱,随即头也不回地问道:“希晏,是你么?”
姚平仲愕然止步,愣了片刻方才回答道:“大人,今天我接到了爷爷的家书。”
“哦?”高俅这才转过了身,见眼前少年依然是脸色沉静,心里不禁有些懊恼。他早就想设法让姚平仲开朗一些,可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少年老成这一点怎么都改不掉,凡事不苟言笑,根本别想从脸色上看出点什么。“姚帅怎么说?”
“爷爷让我告诉大人,邈川青唐是战略要地不假,但是,无论羌人还是党项都对这块地方相当重视,绝不会容许我大宋长久占据。而若是真的用兵,就得连后续方略一起准备好,要有应对西夏和羌人两头的准备,而不能仅仅当作局部战来打。若是还像以前那样有了战果便不思寸进,恐怕会重蹈当初弃守两地的覆辙。”姚平仲一口气复述完之后,便悄悄打量着高俅,希望从中看出对方的态度。
持久战吗?高俅立时陷入了沉思,不得不说,之所以会想起重新用兵青唐邈川,是受了历史上这一役的影响。据他所知,和王韶当年取了熙河一样,王厚的湟州鄯州廊州三战同样是打得相当漂亮,充分运用了各种战术,再加上为了遏制蔡京,他才找到了王厚,策划了这一次惊动朝堂的上书。但是,要真的说起战略,他其实真的没有考虑得那么周详。
“姚帅还说了些什么?”他终于从沉思中回过了神,不无关切地问道,“这可是你爷爷难得寄来的家书,难道就没有提到其他事情么?”
“爷爷用的是驿传,所以只是大略提到,他身体不好,最近时常在家养病,圣上刚加了他检校司空之衔。”姚平仲说着便流露出一丝担心,毕竟,姚麟年纪确实是大了。
“最近才加了检校司空……”高俅喃喃自语了一句,心里却不无看法。自己这一道奏疏一上,肯定会有人翻出早先弃湟鄯的旧账,而赵佶拣在这个时候为当初反对取青唐的姚麟加官,其政治手段已经相当成熟了。
“希晏,我知道你伯父和你父亲都在熙河一带带兵打仗,如果明后年朝廷用兵西北,你是不是也想到那里一展身手?”
“只要大人同意,我当然愿意去熙河!”姚平仲终于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眼神中甚至有一股向往,但很快又收敛了起来。“但大人说过,用兵不是光靠一鼓作气,还要看到朝堂上的变化,所以如果大人反对,我绝不会一意要求去。”
这小家伙!高俅这才重新审视起了面前的这个少年,不到一年的功夫,那股子流露在外的青涩完全消失了不说,连眼神也显得内敛,压根看不出将门世家子弟的骄气。看样子,那个在靖康年间因为兵败而一躲几十年的姚平仲已经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你放心,你年纪轻轻正该立功以求出头,这次我不会拦着你的。”他笑着拍了拍姚平仲的肩膀,突然觉得对方给自己一种和燕青差不多的感觉。突然,他又脸色一板道,“不过,你和小七这一次瞒着我干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说我该怎么责罚你们?”
“大人,七哥他是……”姚平仲这才有些慌了神,一开口才发现高俅的眼中满是笑意,顿时呆了。
“好啦,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好意,否则你也不会拖了那么多人下水!”高俅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面前的小家伙,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已经上书将此事奏明了圣上,圣上只批复了两个字,你知道是哪两个字么?”
这下子姚平仲方才真的紧张了,他怎么也没料到高俅会坦然上奏,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
“胡闹!”
高俅轻轻在姚平仲的头上拍了一记,自己也觉得心有余悸。什么事情该瞒着赵佶,什么事情却绝不能隐瞒,这其中的干系他分得相当清楚。藩邸旧臣除非谋逆,否则这一路青云直上是绝对跑不了的,所以他犯不着在这些事情上惹人疑忌。而赵佶的固执虽然麻烦,但却可以在关键时刻为自己遮挡风雨,所以他绝不会忘本。他不是出自世家名门,也并非饱读诗书,只有时刻牢记自己是无根的浮萍,时刻在暗地里培植一些潜势力,才有可能和那些真正的大佬相争。赵佶的“胡闹”二字评语,无疑是为燕青和姚平仲的举动做了最好的遮掩。
“所以说,圣上并没有恼了你们。”他定了定神,这才解释道,“你上次立的功劳,圣上已经为你加官晋爵,小七那里也赏了一个虚衔。但是,小七不愿意当官倒也罢了,你没有实职终究不妥。你爷爷现任殿前都指挥使,因为避嫌而没有让你直接在内殿直执役,所以我准备荐你回去,有了这样一个名头,至少入军中时便能够多一些资历。”
“我明白了,但凭大人安排!”姚平仲重重点了点头,脸上全无半分异议。
等到姚平仲离去,高俅又召来了一个仆人,询问了两句之后便往后院走去。在好几次审问之后,他终于把那些夷民解决了,念在事出有因的份上,动手杀人的三人保住了性命,而剩下的人也终于找到了一条活路。在古连金的帮助下,那个会说一点汉话的小伙子终于说出了这些马的来源,果然,这些并不是地地道道的川马,也不是容易水土不服的羌马。而是他们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三匹西夏的马,然后和川马羌马配种得到的。
“阿金,你们这些部落村寨都有养马,而且大多是卖给商贾或是朝廷,若是朝廷以高价收购这种马,你认为各部会不会多养一些?”
“我不知道。”古连金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各个部落都有他们的规矩,不会因为朝廷而有所改变,但是,普通人说不定会养一些,但也不会太多。”在府衙呆的这些天,古连金看到的学到的比以前十几年都多,很快明白了高俅的意思。“如果高帅真的希望这么做,我可以让阿爸先试一试。”
“嗯,那就先这样吧。”想到大宋那些不停变化而百姓无所适从的各种政策,高俅顿时觉得心中憋得慌,马政也是如此,似程之邵这样为大宋购进万匹良驹,却禁不住马政败坏的折腾。一年买十匹死个五六匹,第二年再买,长此以往,再多的家当也不够使。史书上蔡京打击旧党的手段虽然酷烈,但却成功使得朝廷中只有这样一个声音,可以肆无忌惮地推行任何政策,如果自己也能够通过这样的手段把大宋打造成一部强悍的战争机器……
他连忙摇了摇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驱出了脑海,然后一个劲地提醒自己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才好不容易缓过了神。君臣相得不意味着他就能够为所欲为,在赵匡胤处心积虑打造的这个环境下,权臣是在皇帝认可之下的权臣,像蔡京童贯那样的权臣,照样在一道圣旨下俯首贴耳,自己又凭什么想着靠强权改变这一切。
“还是先一点一点入手吧!”计算着未来那个令所有汉人都感到耻辱的日子,高俅缓步回到了书房。大宋的军制,已经到了不变不行的地步,希望他的君王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第二十四章 忧战力君王震怒
由于高俅的特殊身份,他的加急奏疏在十日之后便出现在了赵佶案头。一路看完之后,饶是赵佶事先已经有所准备,此时也禁不住勃然色变,竟禁不住站了起来,让旁边侍立的一群内侍宫女面面相觑。要知道,在处理朝政的时候,这位君王很少有这样的失态。
因为这是比王安石将兵法更为疯狂彻底的计划,其中既涉及到军械战马,也涉及到将领军士,洋洋洒洒数十万字,他竟不知道这个和自己相处多年亦师亦友的高俅会是这样激进的一个人。可是,上面列出的种种弊端又是那样真真切切,看起来让人触目惊心,难道大宋那数量庞大的禁军,就真的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
“来人,传严均!”
匆匆赶到的严均一进大殿就发现赵佶面色铁青,心底顿时咯噔一下。随后,他又见满殿的内侍宫女尽皆被遣出殿外,一时更觉诧异,要知道,能进福宁殿伺候的都是忠心耿耿的人,是什么事需要如此防范?
“你看看这个!”赵佶随手递过了高俅的折子,而后自己在御座上坐了下来。“你仔细看,没有看出个子丑寅卯来不用急着回话。”他说完便靠在扶手上闭了眼睛,心中却如波涛汹涌一般无法平静。他本来就不是被那些腐儒在东宫中培养出来的储君,对于什么祖宗成例也并没有多大坚持,但是他更知道,军制乃是大宋立国的根本,若是轻易改动,恐怕朝中上下立马就要乱套。文臣决不会容许武将有超越自己的可能,因为这是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一旦触及,那事情的发展就再也难以预料了。
严均起先尚能自持,看到后来已经是大汗淋漓手足冰凉。他甚至有些佩服高俅的胆子,这东西要是让别人看见,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要不是高俅乃是藩邸旧臣宠眷非常,说不定此刻君王召自己来就不是商议而是直接议罪了也说不定。可即便是昔日信任的臣子,贸然上这么一道奏折,皇帝心里也应该雷霆大怒了。
但是,久在枢密院的他更清楚此中情弊,那支号称上百万的军队,其实从根子里已经腐朽透了。除了长年在西北作战的军队,京城里那八十万禁军更多的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远的不说,就说那军器监制造出来的兵器,恐怕一有战事便会暴露出重重问题。上下盘根错节的关系,包揽文武百官的关系网,真真是让人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约摸半个时辰,赵佶终于睁开了眼睛,见严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立时明白这个心腹臣子也正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之中。思量片刻,他便开口问道:“你都看完了?”
“回禀圣上,臣希望圣上先将此议封存,切勿让其他人知晓。”严均咬咬牙,突然跪倒奏道,“臣可以用性命担保,高学士乃是一心为国着想,并非有意挑战太祖定下的规矩,希望圣上能够……”
“朕什么时候说过要追究他的过失?”赵佶不耐烦地打断了严均的话,“朕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知道他都是一心为国,所以不会因言加罪。太祖立下的规矩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若非如此,朕的父皇就不会中用王介甫变法,朕的兄长就不会变更元祐之政而绍述朕的父皇!朕只想知道,若是真有大战,我朝的禁军究竟能有多大的战力?”
严均顿时沉默了,御前诸班随侍于军前,都是军中将门子弟,看上去自然是勇武,捧日天武左右四厢也算一支相当的战力,可是,京城附近驻扎的更多禁军却是让人忧心忡忡。最终,他还是低声回禀道:“圣上,高学士对于军中情况的了解,几乎全部都是臣当初告诉他的。”
赵佶当即脸色大变,这句言简意赅的话无疑是默认了高俅奏折上陈述的事实,饶是他事先也猜想过真实情况,潜意识中却仍旧希望高俅是危言耸听,但所有的侥幸却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他无力地跌坐在御座上,好半晌才喃喃自语道:“朕不信……严卿家,眼见为实,再没有看到真实情况之前,朕……朕不相信!”
“启禀圣上,小人有要事回报!”
严均正感到难以为继,外头却犹如及时雨一般地响起了一个声音,他立感如蒙大赦。
“进来!”虽然心中万分恼火,赵佶却知道外间定有要事,因此仍是开口将人唤了进来。
曲风一溜小跑地进殿跪下,低声禀报道:“内廷供奉官童贯回来了!”
一句话让殿中两人全都愣住了,一瞬间,赵佶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而严均也露出了几分喜色。两人都是知道内情的,当然明白童贯此时归来意味着什么,因此不待赵佶开口,严均便立刻躬身道:“恭喜圣上!”
“这有什么可喜的?”话虽如此,赵佶还是连声吩咐道,“快让他进来。”
曲风答应一声,却偷眼觑了觑皇帝的脸色,心中暗暗有了计较,这才转身疾步出殿。不多时,一个人影便三两步扑进了福宁殿。
“小人……童贯叩见圣上!”也不知道是真激动还是假感伤,反正童贯几乎是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连连碰头,“小人终于回来了!”
“回来就好!”赵佶也觉得有几分激动,轻轻点了点头,“起来说话!”
童贯谢恩爬了起来,见严均依旧侍立在侧,不由微微色变。他记得自己离开京城的时候,这个年轻人还远远没有得到这样的信任,难道又一颗新星升起了?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众多不确定因素,态度顿时更加谨慎了。
见赵佶没吩咐严均回避,他也不敢怠慢,立刻开始汇报起了这一年多来的诸多收获,当然也没有忘记隐晦地提了提自己的功劳。
“好,好!”赵佶连连点头,原本压抑的心情也顿时轻松了下来。“看来这果然是一条敛财的路子,照你的话看来,只是高丽日本还远远不够?”
“是,高丽和日本不过弹丸小国,此次我们带去的那么多货物中,尽管那些所谓公卿爱不释手,但很多人几乎都是用家中珍藏来换的,所以除了此次小人押送回来的银两,其余东西还要设法抛售才能换取银钱。”
“唔。”赵佶对于这些具体的操作并不关心,想起童贯在高丽遇到女真海盗一事,他突然联想到高俅奏疏上的情况,随即开口问道,“童贯,你认为那些女真蛮子的战力如何?倘若对方有千人,我大宋可用多少人击退他们?”
童贯顿时泛起了踌躇,要是按照往常谄媚逢迎的习惯,他当然是应该夸大其词,可是,根据他的了解,皇帝虽然年轻,却似乎并不是好糊弄的。思量再三,他还是决定说实话。
“圣上,并非小人夸大事实,那些女真蛮子悍勇非常,打斗起来往往是不顾惜性命,一心只管杀敌,所以重伤之后往往仍可一击毙敌。相反,我大宋军士尽管武艺娴熟,却缺了一股血气,一旦对战就显现了出来。若是对方真有千人,保守估计,若是精锐禁军,大约两倍可以将其击退,但若是寻常的军士,很可能要三倍甚至五倍以上的人方才能够将其击退。只有那些长年在西北和羌人党项作战的军士或可和女真蛮子一较高下。”
“战力竟会如此悬殊?”赵佶闻言大讶,不由得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严均。
“启禀圣上,微臣当日出使辽国时,也曾经遇到女真人。那些契丹将领对于他们不屑一顾,但据说一旦当街械斗,往往要两三个契丹人才能制服一个女真人。契丹人自从建国以来,安逸的生活已经过惯了,战力比起女真人来已经有所差距。而我大宋也是一样,禁军中十有八九是没有经历过战阵的,一旦上战场,不是杀敌便是被杀,有时候武艺反而不如勇往直前的血气来得重要。”
童贯惊讶地看了一眼严均,心中不由猜测这君臣俩起先商议的问题。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到皇帝长叹了一声。
“没有打过仗……看来,承平日久确实比不上人家枕戈待旦。辽国至少还不用愁战马,而我朝每年耗费银钱无数购进的战马不是死在战场上,却是死在那些胥吏的手中!军制、战马、军械!”赵佶突然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眼神突然变得无比锐利,“严均,你准备一下,朕明天就亲临军器监巡视!童贯,你明日也一同随行!”
“臣遵旨!”
“小人遵旨!”
两人一前一后地躬身应诺,心中所思所想却大不相同。
赵佶却不管两个人在想什么,他正在回忆自己当初处心积虑谋图皇位时的那些瞬间,那个时候,无论是他还是高俅都在踌躇满志,都以为可以在短时间内改变一切,但是,他们全都错了。皇位他是稳稳坐住了,再也没有人窥伺,但是,他却看不出自己的天下有什么变化,唯一看到的却是表面的富庶下隐藏的逆流。
西夏当年内部一有危机便对外用兵,那是因为他们是游牧民族,可自己呢?若是大宋连年不断地用兵,恐怕压垮的首先是百姓!兵,凶器也,但一直不用,那么再锋利的刀也会生锈!
第二十五章 偕使团奉旨回京
崇宁元年的六月对于大宋来说,可谓是多事之秋。先是堂堂天子官家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骤然驾幸军器监,而后在发现诸多军器不堪使用后雷霆大怒;再是有殿中侍御史钱遹上书弹劾曾布,奏折引起朝野大哗;三是曾布上表乞罪,却仍然未有发落的旨意。在朝中官员看来,军器监的事暂且不提,但曾布这位自元符末年在政事堂中呼风唤雨的宰相,无疑是很难再留任了。延用了那么多年的惯例摆在那里,皇帝在曾布出任山陵使之后保了他一次,但很难再保他第二次。
与此同时,辽国在这新君登基未久的日子,同样是政局动乱。自从四月间,辽主耶律延禧命萧芷因并枢密使耶律阿苏和同知北院枢密萧德勒岱追究耶律乙辛余党以来,朝堂上的权臣往往利用这个构陷官员收受贿赂无所不为,其中光是萧芷因一个人,就收了萧达和克大笔贿赂,私自免了对方的罪名。类似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民间百姓也多受波及,自然是闹得怨声载道。
然而,这却给了大宋谍探莫大的机会。在严均的暗中主持下,数十名顶着高僧名头的僧侣进入辽国,甚至屡屡进出权贵府邸为他们讲授精妙的经义。数百名所谓耶律乙辛余党的契丹人被一些人或明或暗地保护了起来,或是提供藏身之地,或是提供各种援助。憎恨在一天天聚集,而辽主耶律延禧却丝毫不以为意,四时捺钵的目的仿佛只有一个——打猎。
同样是六月,夏主李乾顺遣使再次至辽国请婚,这一次,辽国没有立刻拒绝,而是吩咐徐议,这不啻是一个同意的信号。尽管党项人仍未从当初一连串的失败和国中事变中抽身出来,但是,在年轻的李乾顺领导下,一切都在渐渐复苏。
三个最大的国家,三位年轻的君主,此时尽管彼此提防,更大的精力却依旧放在国内。只是各有各的态度,各有各的手段而已。
一道奏疏发去京城了无动静,这当然不是高俅希望中的结果。然而,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西南,他能做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等。于是,他作为四路经略安抚使,第一次把高屋建瓴四个字提到了最高处,成日里只在那里统筹安排。在之前赵佶批复的情况下,他从蛮夷中招收了近千弓弩手,一一加以训练,希望能够达到以夷治夷。除此之外,他又利用自己在西南夷之间的人脉分化离间,钱粮纵然是流水似的花了出去,但也在同时得到了莫大的收益。几个月间,竟再未发生什么大的汉夷冲突,仿佛一夕之间所有人都安分了。
只有高俅自己知道燕青在当中发挥了多少作用,在收了几个能干的帮手之后,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周旋于各部首领之间,以远远比马帮当年优厚的条件得到了这些部落的支持,更把收购药材等土特产的价格提高了三成,而且答应用各部需要的物资进行交易。尽管不到一个月就让高俅带到西南的财富缩水了一半,但是,这种和朝廷羁縻蛮夷相似的法子无疑是收到了奇效。从长远看来,甚至可以保证西南这条最困难的商路。
而大理的高氏在和高俅进行了接触之后,也默许似的让燕青全盘接手了马帮在大理的产业和各种关系。当然,他们根本没有觉察出段正严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事实上,连段正淳这个当父亲的都不知道,就不用提其他人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到了八月,在段正淳和高泰明商议之后,终于派出了正式的使节。使节团以高泰明之弟高泰运作为正使,高泰明之子高明清作为副使,一干人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成都。高俅早在得到信息的时候便使人飞报京城,故此大理使节一行在成都府只等待了十几日便得到了大宋皇帝圣旨——由四川经略安抚使高俅陪同,准大理使节进京!
和大理使节团的兴高采烈不同,望着手中旨意,高俅却觉得沉甸甸的。西南不过是刚刚有了一个开始,要想再有所突破至少还得两三年,可是时间不等人,朝中曾布已经被免去了尚书右仆射的职务,改为观文殿大学士,不日就要出知润州。而政事堂尚书左右仆射同时空缺,这在大宋历史上还是头一次。此番回京,他怕是不会再回西南了,可是把一个才收拾了一半的局面拱手让给别人,他又无论如何不甘心。
燕青暂时在西南是回不去了,否则这条好不容易开辟出来的商路又会落空,他如今要思量的,是怎样在西南安插一个自己人,至少能够稳定一方局势的自己人,这样也就不至于断了和大理的联系。可是,后来者尽管不用再担着四路安抚使的责任,但一个成都知府也至少需要四品至三品的官阶,他手下有这样的人么?他那些培养出来嫡系子弟最高的仍旧在七八品上转悠,还没能形成气候,而严均又万万不可能动,这种捉襟见肘的窘迫时刻提醒着他,在政坛上,他仍旧只是一个暴发户而已。
就在他准备和大理使团一起动身的前一天,来自京城的一封急信却让他大为意外。信是京城的英娘写来的,内容很简单,赵挺之和蔡京突生嫌隙!消息出自赵家的准媳妇李清照,虽然是无心之词,但英娘却记在了心里。
“赵挺之和蔡京有隙?”高俅反反复复地琢磨着信中的那句话,心中颇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赵挺之这个人两面三刀他当然清楚,但他更记得,在蔡京在徽宗年间第一次执政的时候,赵挺之可是牢牢抱着对方的大腿,顺利地在政事堂中站稳了脚跟,后来是在羽翼丰满的情况下才踢开了蔡京准备单干,结果却被蔡京算计得黯然下台。如今蔡京虽然没有那种强势,但好歹是处于上升期,赵挺之这个见风使舵的家伙会笨到和对方作对?
“不管了,他们要斗也是好事,赵挺之这个家伙总比蔡京好对付一些,当初在京城时虽然只是若即若离,但如果在紧要关头拉一把,说不定也是一杆枪。”
打定了主意之后,高俅便命人招来了吴广元和金坚。这两个人经验阅历都极其丰富,做起事来手段老到,正是他需要的那种幕僚,如今回京在即,唯一的顾虑就是那一点心结,因此他不得不在此时一一了断。
“恭喜大人,若是我没猜错,大人回京之后便要大用了!”吴广元喜笑颜开地拱手道贺,“我大宋向来最看资历,大人刚刚年过三十便能入政事堂,真可谓是开一代之先河!”
“圣上和大人相知相得,况且又都是年富力强,正可一扫我大宋朝堂颓势!”金坚也是有些愤世嫉俗的,此时矛头似乎隐隐之中另有所指,“圣上如今最欣赏的就是年轻才俊,也该让老人挪一挪位置了。”
“正夫这句话虽然诚实,但未免偏激了一些。”高俅心中一宽,稍稍斟酌了一会言辞,脸色随之一正。“二位也跟随我有些时日了,所以有些话我也想敞开说清楚。如今韩相和曾相先后罢相,朝中格局可以说是经历了一场莫大的变革,其中变数我就是不说两位也该清楚。你们是蔡学士荐给我的,蔡学士如今重回朝中,而我回京之后,难免会因政见不同而有所分歧,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有个准备。”
对面的两人都是积年的人精,一愣之后立刻双双领悟了其中的意思。权贵之间相互荐人本是极为普通的事,但是,在幕僚这一点上就相当谨慎了。政敌之间固然可以互荐童仆,但却绝不可能互荐幕僚,试想谁敢用一个敌人推荐的幕僚为自己谋画,这不是找死么?所以,在当初蔡京将他们推荐给高俅的时候,他们心里自然是认为蔡京和高俅在私底下是一路的。
“原来这两位主儿竟不是一路的,也难怪,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都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哪个为主都能独霸朝堂数十年,以前韩曾在的时候还可以融洽相处,现在怎么可能不争?”吴广元心中飞速转过一个念头,然后深深一揖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人既然视我为腹心,今后我自当尽心竭力为大人谋划!”
这算是表明态度了,高俅微微点了点头:“那今后就要辛苦吴老了。”
金坚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索了更长时间。“大人,蔡学士自熙宁年间便得神宗皇帝任用,沉浮宦途数十年,根基非同小可,此番重新得用便是旧日亲朋运作的结果。依我愚见,非到万不得已,大人还是不要和蔡学士发生正面冲突为佳。毕竟,大人圣眷虽好,但时日太短。”
吴广元连忙附和道:“正夫所言也正是我想说的,朝堂不是西南一地,还请大人今后更节制一些。”
“难得你们如此为我着想。”一瞬间的惊讶过后,高俅立刻品出了对方的苦心。看来,连他们都这么想,那么自己将来的路就更需谨慎了。
第二十六章 众环伺虎视眈眈
曾布的落职自然是在朝堂上激起了轩然大波,在不少冷眼旁观的人看来,曾韩相争,最后却是两败俱伤,渔翁得利,端得是好笑得紧。不过,曾布在面君辞行之后回到府中时却忧色全消,无论家人朋友怎么询问都不肯多言,一时让旁人费解到了极点。但不久之后,皇帝的一道旨令便让所有人恍然大悟,原来那个高俅要回朝了。
但凡在朝任官时间长的朝臣都知道,高曾一向俨然为一体,密不可分。早在元符末年,高俅还是区区端王府翊善的时候,便和曾布走得很近,而赵佶登基之后,高俅固然是飞黄腾达如日中天,却始终要买几分曾布的面子。区区一个大理使团自然用不着高俅这个安抚使一起千里迢迢地跟着回来,既然如此,赵佶这道旨意的其中深意便很值得商榷了。
然而这几日,自新君登基以来便一直门庭若市的赵府却有些冷清的迹象。自从卸了御史中丞之职而进身副相以来,赵挺之一直对上头那两个位子虎视眈眈,因此即便在曾布面前唯唯诺诺,暗地里却一直在使劲。在蔡京回朝之后,他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可能要大用,所以没少下功夫。可是,几天前突如其来的一道弹劾却把他打懵了。
弹劾的奏疏相当简单,无非是说他阴结曾布构陷无辜之类的老话,但其中有一条却是触目惊心,即在任御史中丞期间听曾布指使弹劾朝臣,逾越台长本分。若是说其他罪名他还能够安然度过的话,那这一条无疑是君王大忌。须知大宋向有惯例,宰相的亲属和宰相推荐的人不得为台长,为的就是担心宰相控制御史台,如今别人把这一天扔了出来,无疑是有心要打压他。
若是旁人弹劾,赵挺之当然可以运用他当年在御史台的影响力加以反击,可那个上书弹劾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因为弹劾曾布成功而大出风头的殿中侍御史钱遹。他自知钱遹向来与蔡京交好,先前弹劾曾布多半是出自蔡京授意,可此番为什么把自己也牵扯了进去?
他这边自然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一头蔡攸却志得意满。比起蔡京的谨慎来,蔡攸则恣意得多,他自忖乃父即将大用,又深恨赵挺之的横插一脚,逮到机会当然不肯放过。这一次,他正是暗地里示意钱遹上书,果然让赵挺之寝食难安。
“居安,这一次总算遂了你的心意了,赵挺之就算过得了这一关,圣眷也必定大不如前,说不定到时自己忍不住请郡外放也不一定。”
说话的是一个面目俊朗的年轻人,只见他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袍,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自信。此时他正和蔡攸坐在一座酒楼的雅座之中,彼此小酌好不逍遥。
“治一个赵挺之当然是不费吹灰之力!”蔡攸冷笑一声,举杯仰头一饮而尽,“若不是顾忌爹对将来的打算,我还想再拖几个人下水!”
“好,好!这才是将来的相府公子气派!”年轻人举杯相敬,不无深意地道,“我就在此恭祝居安你能够一展宏图了!说实话,元长公的步步为营虽然没错,但有的时候确实太过谨慎了。如今的朝中群魔乱舞,若不能拿出气势来,要存身着实不易。”
“少蕴你这句话大合我的胃口!”蔡攸冷不丁地一拍桌子,脸上顿显激愤,“爹奉旨回朝已经有些时日了,虽然如今官进翰林学士,但是圣上却并没有对他格外另眼相看。修国史虽然重要,可这毕竟不是出路!你看看如今朝廷里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七老八十还占着中枢的位子不放,简直是老朽不堪使用!我就不明白了,圣上还年轻,正是励精图治的时候,怎么会如此容忍这些迂腐之辈!”
年轻人正是刚从婺州教授调任议礼武选编修官的叶梦得,他和蔡攸同年,如今都是二十五岁,但才学却是蔡攸拍马都赶不上的。他在绍圣四年登进士第,向以文名著称,结识蔡京之后更是深得其赞赏,蔡京甚至已经在赵佶面前推荐了他。虽然他在内心看不起蔡攸这样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和对方相交。要知道,大宋进士多的是,若没有一个稳固的靠山,他就是老死也别想跻身于朝堂中枢。
“居安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叶梦得稍稍向前探了探脑袋,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圣上当然是想要启用年轻人整肃朝堂,但是,他却不想让臣下得到一个骤进的名声,所以一步步走得相当谨慎。这几年来,圣上在中书门下省都任命了不少年富力强的官员检正各房公事,枢密院更有一大批年轻的主事。所以说,圣上不过在等待时机而已。你没看见,如今那个枢密院副承旨严均面圣的机会比那些宰辅更多么?除此之外,那一位可是已经奉旨回京了。”
“哼!”蔡攸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身在朝中,他怎么会不明白这些,只是看着他人一个个在实权位子上混得风生水起,自己却依旧是一个闲官鸿胪寺丞,他心中分外不平而已。“什么年轻才俊,不过是一些沽名钓誉逢迎拍马之辈,有什么真本事!”他有心多抱怨两句,却想到叶梦得并不是自家人,掂量再三还是忍住了。
“呵呵,居安兄不用着急,圣上对你印象颇佳,早晚都有大用的一天,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再说,有令尊元长公居中谋划,难道你还怕赶不上那些家伙?”叶梦得似是安慰似是讽刺地抛出一句话,见蔡攸脸色数变,心中不由极为满意。志大才疏心胸狭隘这八个字用在蔡攸身上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只可惜,自己不像蔡攸那样有个好父亲,否则哪用得着这么辛苦。他好整以暇地拿起杯子轻品了一口,目光又落在了外面。深秋了,无边落木萧萧下,只是随着这落叶一同落下的,还会有朝中那个倒霉的家伙?
比起和大队人马在路上徐徐而行的高俅来,先行一步的姚平仲自然是早早赶到了京城。他如今尚无实缺,因此往枢密院和兵部投了文书之后便直奔自家府邸。一进大门,他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香,眉头顿时紧紧皱了起来,抓着一个仆人便厉声喝问道:“爷爷的病怎么样了?”
姚平仲走得急,门房原本就没来得及传报,而仆人一听此言更是摸不着头脑。待看清了其人形状之后,那仆人登时大喜过望。
“孙少爷,你终于回来了!老爷可一直都在等着你!”他一边说一边匆匆把姚平仲往里面引,口中犹自唠叨道,“老爷这些天已经好多了,只是精神依旧不济,幸好你回来了……”
姚平仲哪有心听这些废话,一路上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到了地头便立刻往房中冲去,几个侍妾仆妇自是忙不迭地往旁边让。
“爷爷!”
一看到床榻上那个消瘦的老人,姚平仲顿感浑身大震,轻唤了一声便跪在了床边。他父亲姚古一直在熙河一带征战,真正的祖父姚兕又早年去世,可以说,他一直都把叔祖父姚麟当作爷爷看待,更不用提他还是自幼在其膝下学习军略。
“希晏,是希晏回来了?”姚麟睁开眼睛见是孙儿,大喜过望的同时却沉下了脸,“你这个时候回京干什么,难道忘记了我的吩咐?咳……”一怒之下,他禁不住连声咳嗽,脸上顿时泛起了潮红。
“爷爷!”姚平仲忙不迭地上前侍弄,见姚麟顺过气来,他方才将其中情由解释了一遍。
“原来如此。”姚麟微微点了点头,见屋中还有一群女眷,立刻吩咐道,“你们全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和希晏单独说。”待到屋内只剩下祖孙两人,他方才勉强坐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问道,“希晏,我问你,你觉得高伯章这个人究竟如何?”
姚平仲闻言一怔,但随后立刻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才抬起了头,用一种很肯定的语气说道:“孙儿觉得他是那种不会轻易改变立场的人,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事情,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达成。而且他待下真诚,孙儿只是在他手下不到一年便已经折服。他还说过,军人乃国之重器,不该有意气之争,孙儿觉得此话说得很对。”
听到姚平仲这句异常坚决的话,姚麟立时神色大变,许久才低喃道:“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轻易……”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疲态尽显,“算了,我们姚家和种家斗了那么多年,也该有个消停的时候了。唉,不过你父亲和伯父未必会这么想……希晏,你既然选择了将来的路,我便要警告你一句,不要陷得太深,明白么?”
在外多日,姚平仲早就比当初成熟了许多,当然明白祖父的深意。“爷爷放心,我自然会记住自己是姚家的人!”
第二十七章 惊天构陷波澜起
大宋宫廷虽然以简朴为重,但是,太后皇后或是高位妃嫔的宫殿依旧是富丽堂皇。自钦成皇后,也就是之前的圣瑞皇太妃朱氏薨逝之后,后宫女眷自然以元符皇后刘珂位分最尊,而王皇后虽然生下了嫡长子,却因为宠眷日消而难以与宫中那些宠妃比较,凡事更是忍让这位皇嫂三分。当赵佶又命人为建起了崇恩宫之后,阖宫上下便全都看出,这位元符皇后怕是离晋封太后不远了。
“崇恩宫,也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一个宫名。罢了,横竖都是官家的一片好意。”端坐在妆台前,刘珂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见镜中的自己依旧风韵不减当年,这才拿起抿子轻轻拢了拢额前乱发,然后便转过了身子。“郝随,你说说看,高俅这一次回朝还会不会再外放?”
“应该不会吧?”郝随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心中却是忐忑不安。直到如今他还是弄不懂,这个昔日只靠美色得到了皇后尊位的女人,究竟是如何在新君登基之后继续保住了自己的荣宠不衰。不过,他也万分庆幸自己没有过河拆桥,否则仅仅靠自己在赵佶登基时候的那一丁点功劳,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如今这一关。“高学士乃是圣上最爱重的臣子,先前去西南不过是圣上想要他积累一点资历,如今他引领大理使团来贡,光是这一点就是难得的功劳,圣上一定会趁势让他留在朝中的。”
“哦?”刘珂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起身站了起来。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她在赵佶面前做足了姿态,那位官家自然不会薄待了她,但这一点还远远不够。对于和自己出身相同的郑王二女,她也千方百计地加以拉拢。而后宫上至都知押班和各宫女官,下至寻常宫女和小黄门,她全都毫不吝啬地厚加赏赐,久而久之,自然有人帮忙在赵佶面前念叨她这位皇嫂,此中艰辛却不足为外人道。
“那你倒说说,官家是有意让他入主枢密院,还是属意他接手政事堂?”
“这……小人哪里知道这些。”郝随连忙打着哈哈赔笑道,见刘珂面色不豫,他更加犯起了踌躇。大宋内侍虽然可以言政,但在这种事上多发表意见根本是在自找麻烦,更何况面前这位根本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儿。“左右都是圣上的主意罢了。”
“那却未必吧?”刘珂冷笑一声,施施然地走到了窗前,“高俅虽然得官家信任,毕竟还年轻,资历和那些历经两朝三朝的重臣根本没法比,要是官家骤然置之以高位,怕是难以弹压朝臣。”她回头见郝随唯唯诺诺并不做声,不由心头火起,“罢了,既然你现在那么怕管事,那就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