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缓过了酒劲,宗汉这才稍稍清醒了一些,见高俅目光炯炯地打量着自己,他不免有些心虚。“今天稍稍贪了几杯……”
“元朔,不是我说你,若是出去应酬,稍稍多喝一点也没关系,可你如今是一个人喝闷酒,别糟蹋了身体。”一直以来,高俅都知道宗汉藏着不少心事,不过对方不挑明,他也绝对不会无聊到插手对方私事。此时,他随手把帖子递了过去,“你看看,汝霖已经来过了。”
“这家伙,还是老脾气!”宗汉只瞥了一眼便随手搁下了帖子,他用冰冷的毛巾使劲按摩着太阳穴,末了才让几个书童退了下去,“听说他在龙游县干得不错,考评都在上等,三年磨勘的时间也已经到了,即便这一次大人你不推荐,他兴许也能转一转了。”
高俅微微一笑,这才把今日福宁殿议事的重点讲了一遍。他一个人收集数据还勉强能做到,但中间的不少关键还得靠宗汉整理,当然不会隐瞒朝中君臣的态度。“对了,忘了告诉你,今日圣上气急败坏之下,已经拟定了擢升我为宝文阁学士,明日早朝就会发出诏令。”
“宝文阁学士?”宗汉只是一愣便醒悟了过来,立刻拱手贺喜道,“那真是恭喜大人了,去岁圣上登基时便授了你宝文阁待制,而后又是中书舍人,如今又擢升了宝文阁学士,将来的殿阁大学士之位也指日可待。不消五年,政事堂中必有大人一席之地!”
“胡说八道什么,有那个时候再说也不迟!”话虽如此,高俅却不以为忤,开了几句玩笑后,看看时候不早,他也就顺势起身去内院,至于喝了一下午闷酒的宗汉则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去补眠。
尽管时过境迁,但只要高俅能在晚饭时分回家,高府的规矩向来就是一家人一起用晚饭。此时,围着一张圆桌子吃完了饭之后,高俅便发觉乃父高敦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开口问道:“爹,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高太公这才尴尬地抬起了头,先是瞥了高傑一眼,这才说道:“二郎,我正是有事和你商量。如今三郎考中进士已经有一年,到了选官的时候。你如今宠信正隆,能不能设法让他留在汴京附近?”
高俅闻言一愣,随即看了看高傑,见其满脸不以为然的模样,他立刻明白,此事仅仅是高太公一个人的主意。沉吟片刻,他便转向高傑问道:“三弟,你自己的意见呢?若是留在汴京附近,内有校书郎或太常寺丞等闲职,外有京府判官等空缺,官是容易做的,只不过别人会怎么想你应该清楚。”
“二哥,我不要留在京城!”高傑被这么一激,再也顾不得父亲的脸色。“这一年来我已经受够了,别人都嘲笑我只是一个靠着兄长荫蔽的衙内,若是留在京城,将来再平平稳稳地升官,还不知道要有怎样的议论!二哥,此事你不用管,随吏部将我选到哪里就是了!”
“三郎,你这是什么话!”高敦复登时气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但一瞥见高俅脸色不佳,只得讪讪地坐了下来,“爹也是为了你好,在外作地方官都是一层层的上司管着,你平素没有经历过,还是先在京城里磨练一下。”
“爹,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待在京城哪是磨练。若是自制力稍差一些,恐怕连品性纯良的人都会被拖下水!”高俅淡淡地插了一句,这才朝高傑道,“三弟,既然你有心为外官,我会稍微留心一下。不过,你可别以为我替你谋一个好地方,趁着年轻,只有在那些偏远之地做出成绩才会有别人给与好评,你懂了么?”
“多谢二哥!”高傑大喜过望地连连点头,对于这个安排,他确实分外满意。当然,他绝对想不到,乃兄口中的偏远之地究竟是哪里。
旁人都散去之后,英娘安置了女儿高嘉,这才走到了丈夫身侧,脸上露出了一丝忧容。“官人,你如今只有三郎一个弟弟,你又说过,过一段时日自己要请郡外放,为何不将他留在京城,也好有一个照应?他不过二十出头,我实在是担心……”
高俅本欲起身前往书房,听到妻子这番话,他立刻转过了身子,轻轻握住了英娘冰凉的手。“英娘,古话说得好,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三弟在仕途上刚刚起步,绝不能让他一帆风顺地向上爬,这样对他对我都不好。你放心,待到他外放为官时,我会命人暗中照拂,绝对不会出什么差错。倒是你,一心一意总是替别人着想,怎么从来不听你提自己?”
英娘突然感到丈夫的手不规矩地在自己身上游走,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偏生腰身被搂得紧紧的,推又推不得进又进不得,最后只能娇喘连连地道:“你,要死了,……这里是厅堂,你……你放规矩一点,还有人呢!”
“老夫老妻的,这种时候还说什么规矩!”高俅不以为意地抬头向左右望去,果然,那些原本侍立两侧的仆人和婢女早就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你看,他们早就退下了,哪有什么外人?”他一边说一边解开了妻子的上衣,轻轻地吻住了那一抹红唇。
英娘根本无力挣脱丈夫的铁手,挣扎片刻便索性不躲了。温存了一番之后,她方才仰起头道:“官人,知道么,你当初发誓不再去外头厮混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是天塌下来了,好在一切都是真的……只要,只要你不去外面鬼混,我真的不介意……不介意你把伊容小姐迎进门来……”
高俅的身躯一下子僵硬了下来,没有什么比和妻子缠绵时听到这个话题让他感觉更尴尬的了。一瞬间,他甚至不敢去看妻子的眼神,以前他还不信什么男人贪心之类的言辞,如今看来,自己绝对属于得陇望蜀的典型。望着妻子清澈的眼神,他突然伸手把她紧紧揽在了怀中,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七章 纷至沓来
酉时前后,徐守真和宗泽便先后来访。得到了家人通报之后,高俅不由犯了难,但略一思忖便定下了主意,随即吩咐把宗泽引去宗汉的小院稍坐片刻,自己则径直先去见徐守真。尽管在他的心目中,能文能武的宗泽远远比一个招摇撞骗的所谓神翁更重要,但是,出于谨慎的考虑,他却不得不先疏后亲。
“徐真人,真是好久不见了!”望着对面看似仙风道骨的那个白发老人,高俅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刚才他又找来家人问过,结果愕然得知,徐守真抵达汴京上清宫之后,王公贵胄无不趋之若鹜,想要求见这位神翁一面的百姓更是数以千计,因此他也不得不谨慎一些。此刻他关了房门,这才在主位落座,微微点头道,“不知此次徐真人来京城意欲何为?”
“高大人,一别不到两年,大人如今已是朝廷高官,实在是可喜可贺!”见此间没有外人,徐守真自然不会再维持着面上的那种清高之态,微微欠身道,“高大人放心,先前的事我会守口如瓶,绝不会泄露一丝一毫。”他见高俅似乎不置可否,不由有几分焦躁。要知道,拥立之功虽然重要,但仍旧比不上君王担心事机泄露的后果。“我之所以一路宣扬陛下之位乃是昊天上帝所授,若是有什么差池,我这一世声名便毁于一旦,我当然不会拿这个开玩笑。”
“徐真人确实绝顶聪明!”直到此刻,高俅方才明白徐守真四处宣扬君权天授之说的用意,不由对其刮目相看,“圣上对徐真人当初的进言也颇为嘉许,若是徐真人想要求名,我可以从中转达。”
“我只是山野之人,只求名声入君之耳即可,哪敢妄求其他!”徐守真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反而是含含糊糊地给了一个回答,而后起身毕恭毕敬地一揖道,“我当初便看出高大人有贵气,所以才不惜露出真面目相见,如今一上京城便来寻大人也是因为如此!我虽然颇有声名,但是若无人托庇便难以长久,还望大人能看在故旧的情面上多多照应。”
高俅闻言心中大讶,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要知道,大宋君臣笃信道教,而以徐守真的赫赫声名,无论到哪里都会被人待之以上宾之礼,其实并没有必要趋奉自己这个刚刚露头的官员。联想到先前在泰州天庆观的经历,他更觉此人通达时务,若不是以道士之身无法入朝为官,说不定不会逊于那些钻营之辈。然而,此议对他而言无害而有利,他当然不会把到手的便宜往外推。
“徐真人既然如此说,我自然会竭力相助。”他在一瞬间下了最后决心,笑容可掬地说道,“圣上一旦知道你到了京城,说不定会下诏召你入宫,你最好有所准备。”
“全凭高大人安排!”徐守真心中大喜,立刻从袖中取出了一道符纸,双手呈递了上去,“如今王公大臣造访上清宫的不计其数,我这几天也就受邀拜访了四五家。今日到大人府中,也早已为小姐画了两张平安符,请大人笑纳!”
高俅暗叹徐守真做戏全套,当下笑吟吟地收了,又闲话了几句方才亲自把人送出了门,做足了场面功夫。吩咐家人关上大门之后,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便往宗汉的小院行去,还没到地头,他便听见一阵气势如虹的歌声,尽管分辨不清歌词,但他还是听出了其中浓浓的悲凉之意。踏入院门,他便见一个人影在那里舞剑,端的是剑若惊鸿衣袂飘扬,大开大阖间不含一丝阴柔,尽显男子阳刚之气。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直等宗泽一套剑发舞毕之后,方才抚掌道:“汝霖兄好兴致,剑法是好剑法,但你刚才的歌词是不是太悲了?”
宗泽回头见是高俅,这才收起了长剑,却不先打招呼,而是深深叹息了一声:“我只是一时感触,想到了汉武时的旧事。那时匈奴人一路被逐,形容是何等狼狈,我中原子民又是何等自豪,如今想我大宋空有雄兵百万却无法立威,实在令人嗟叹!”说完他竟又低吟了起来:“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听到这首汉乐府,再想想当初匈奴人无奈西迁的情景,高俅也不由觉得心头悸动。虽然史书都喜欢说唐宋唐宋,但是,比起盛唐时期万国来朝的局面,大宋实在差得极远,疆域少了近三分之一不说,就连用兵也大大不如,更不消说唐太宗那人君梦寐以求的“天可汗”称号。大宋太祖虽然号称以军功起家,但先挫于契丹,其后辈又屡屡挫于西夏,最后甚至连西南交趾这样的弹丸小国也无法平定,不能不背上了窝囊宋的恶名。
“若是哪一日我朝也能让契丹人和党项人吟唱如此歌曲,才能真正扬我大宋军威!”宗泽不禁流露出了无比神往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觉得自己有些不合时宜,连忙转过了头,讪讪地道,“不好意思,虽然如今我已经不是后生小子,有的时候却仍旧改不掉这些习气,还请高大人莫怪!”
“汝霖兄,大家都知道你这是真性情流露,哪有怪罪的道理!”高俅含笑点了点头,又和宗汉打了声招呼,又略带嗔怪地说道,“你我相交之时彼此互称兄弟,这大人两个字又从何说起?你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叫我一声伯章,其他的客套话不必再提!”
宗泽先是一怔,随后便点头大笑了起来。“好,好!你还是当初那个能在街头面摊上吃面的高伯章!我还说呢,元朔老哥在信里说得那么谨慎,我还以为你必定要摆摆大官架子!就冲你这句话,待会我一定浮一大白!”
三个人一起进了正屋,宗汉立刻从房中费劲地抱出来一个酒坛,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他朝着高俅嘿嘿一笑,随即促狭地挤了挤眼睛:“汝霖,你别看他刚刚说那些话,平日死板得像七老八十似的!今天我们两兄弟联手,非得把他灌醉了不可!”
高俅还来不及叫苦,宗泽便二话不说地打碎了泥封,一会儿功夫便倒满了三只大海碗。他把其中一只往高俅面前一推,自己双手举起了酒碗,乐呵呵地道:“这一碗就算我迟来的贺喜,庆贺伯章老弟喜得贵女!”他不由分说地将满满一碗酒痛灌了下去,顷刻间又倒满了一碗,“这是庆贺伯章老弟高升宝文阁学士,想必此次我应该是第一个道贺的人吧!”
“……”
见宗泽一下子用各种名义灌下了数碗酒,高俅顿时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了,连忙示意宗汉把酒坛挪到了一边。“汝霖兄,酒乃穿肠毒药,用来助兴可以,但举杯消愁愁更愁,你是聪明人,怎么能如这般牛饮?若是有心事就说出来听听,憋闷下去没有任何好处!”
“心事……是啊,我确实有心事!”宗泽慨然长叹一声,原本醉意朦胧的眼中露出一丝清明,“我在龙游为官三年,自忖算得上清正,而且三年三考也都在中上等。按照三年一次磨勘的原则,我此次升转并没有问题,只可惜我前时得罪了上司,此次竟无人肯做我的举主!”
这句话一出,高俅和宗汉对视一眼,双双变了脸色。须知大宋官员数万,要想得到升迁就离不开别人的举荐,而这举主则是最最重要的一环。宗泽究竟干了什么,居然会使得没有一个人肯做他的举主?当宗汉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时,得到了一个情理之中的答案。
“我设学堂教化百姓,以求能有更多的士子登科,结果当地富户的几个纨绔子弟联手来捣乱,其中竟有知府的小舅子。我秉公断了此案,结果就得罪了顶头上司,虽说没法在考评上作文章,但他一个口信便没人肯做我的举主……被伯章老弟你说中了,这个世道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唉!”宗泽激愤地一拍桌子,拿起还剩小半碗酒的海碗便往嘴边送去。
“别喝了!”
高俅一把夺去宗泽的酒碗,这才摇头道:“升转并不是只有磨勘一条路,你难道不知道还有特旨除授么?你就算这一次通过磨勘,只不过会改授一个中县或是大县,一样要看他人脸色!汝霖,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还记不记得当初为官的初衷?”
“记得,我怎么不记得!”宗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道,“我当初一意求试科举时,想的是为国为民……如今看来却有些不切实际,不过,能够用一己之力稍稍为民做些好事,余愿足矣!”
“既如此,你至少就得知道明哲保身之道,否则屡屡被人排挤,你又如何一展抱负!”高俅见旁边的宗汉递过来一条冰冷的毛巾,立刻扔在了宗泽的头上,“看看你心灰意冷的样子,不就是一次磨勘罢了,我准备向圣上荐你为监察御史,你意下如何?”
“监察御史?”宗泽胡乱用毛巾在脸上擦了两下,一听此言立刻手一抖,浑然未觉毛巾已然落地。
第八章 初识童贯
灌下一碗醒酒汤之后,宗泽渐渐从迷糊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立刻想起了之前宗汉给他的一封家信。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了那几句自己起初不甚明白的话究竟是什么含意,顿时大为激动。要知道,相比唐朝每三年一次的进士科只录取几十人的往事,大宋的进士科动辄数百人,再加上特奏名的一百多人,更是使得同进士出身的官员遍地皆是,升转极难。而大宋台谏官向来最是清贵,尽管品级不高却极受人尊敬,若是自己真的能够一跃至监察御史,则将来的仕途必将不再蹉跎。他不是那种迂腐不知变通的人,当然知道该如何抉择。
电光火石之间,他完全下定了决心,起身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道:“高大人,多谢你的一再看重。若不是方才一番醍醐灌顶之言,恐怕宗某免不了要颓废一阵子了。只是,台谏官若非是由圣上简拔,便是由宰辅推荐,我资历不深,会不会招人议论?”
高俅见宗泽突然改了称呼,心中不由一喜,待到听见宗泽的这种担心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这世界上很少有生性恬淡的人,有志者如宗泽,一旦知道能够达成历来心愿,也不免有些患得患失。“汝霖兄请放心,我已经派人去调阅你当初进士科应试时的卷子,就凭你那洋洋洒洒数万言批判朋党的卷子,别人就难以从中批驳。我在朝中虽然立足未稳,但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年过四十的宗泽看着比自己年轻许多却意气飞扬的高俅,心底陡然生出了一股殷羡的情绪,但更多的还是庆幸。若是自己仍旧沿袭磨勘的老路,恐怕终老也只得一州通判,何来为京官的机会,何来影响朝廷决策的机会?
“汝霖,有一句话我得提醒你。”一直没有开腔的宗汉此时却突然发话道,“你需得记住,圣上虽然并不忌讳直言相谏,却很讨厌那种不依不饶的人。身为台谏清贵,虽然确实应当尽职尽责,却需要讲究策略,不要一味求耿直而忘了其他。怎么用最小的代价达成目的,那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你不要贸贸然和他人联名上书。那种情况虽然能够得名,但却容易引人疑忌,须知,在君王眼中,君子为党远比小人为党更可怕。”
宗泽听到乃兄突然说出这样一段话来,顿时悚然动容。一直以来,他始终不明白宗汉为何不曾入仕,如今却觉得豁然开朗。即便得进士出身,要在朝堂中谋一个好位置至少也要十年八年,而现如今宗汉借高俅的乘风之利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做到很多事情,又何必舍易求难?将来即便是宗汉不想作幕僚的时候,也可以借高俅求得一个出身,转眼就可以超过寻常进士奋斗十数年的成就。
“谨受教。”他干净利落地吐出三个字,随即爽朗地笑道,“不管怎么说,我出任监察御史也始终是高大人的举荐,这一点干系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建中靖国元年二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突然席卷了朝廷和民间,那就是辽主耶律洪基的死。尽管辽国的正式使节还未出现,但是从各方面的消息来看,这一点无疑是确凿无疑的。只不过,在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辽国都是燕王耶律延禧主政,耶律洪基早已放权,所以对大宋君臣来说,这件事的影响并不大。然而,对于耶律洪基的死,该做的准备仍然不可缺少。
由于曾布已经出外为山陵使,因此韩忠彦在朝堂上自然而然地处于上风,虽然他对于赵佶先前的态度很是担忧,但是,在一些大事上,他仍旧处处据理力争,始终不肯松口。这一次,在秦凤路汰兵的事情上,朝廷又起争执。
一边是韩忠彦一再上书,言西北苦寒之地守之无用应该丢弃,并裁汰禁军,另一边则是往日阴附曾布的一干官员极言不可,并批驳韩忠彦等人为卖国,两边的口水仗打得风生水起,大有波及整个朝廷的势头。然而,在这种时候,高俅却始终摆出置身事外的架势,平日除了赵佶召见便是躲在家里,完全不理会那些想从他这里打主意的朝廷官员。
这一日,他的家里却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门房本来不敢随意放人,可是,那人一枚信物递过去,不出一盏茶功夫,高俅便匆匆忙忙亲自迎了出来,一见来者面目不由叫苦连连。当着众多家人的面,他又不好一语道破其人身份,只得含含糊糊地道了声公子,随后立刻把人请进了书房。
进了书房,他方才行礼拜见,起身后就忙不迭地抱怨道:“圣上,您出来得也太仓促了,总共只带了几个随从,万一被人识穿了身份,这么一点人如何能够保护您周全?”
“这种承平年间,哪有那么多宵小之辈?”赵佶这些时日被那些奏折搅得头昏眼花,今天是实在受不了才溜了出来,“你放心,这些禁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朕不会疏忽自己的安全。”
高俅只得无奈地摇摇头,这才发现了赵佶身侧侍立着一个形貌陌生的人。只见此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高大魁伟,筋骨强劲如铁,双目炯炯有神,面色黢黑,颌下长有浓密的胡须,乍一看去便是一个气宇轩昂的汉子。单单从其他禁卫都留在书房外边来看,他就觉得此人不同寻常,随即试探道:“圣上,这位看上去眼生得很,难道是您新近收的近身护卫?”
“哈哈哈哈!”赵佶先是一怔,随后笑得前仰后合,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伯章,想不到你这么聪明的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一边说一边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中年汉子,随口吩咐道,“来,你自己见过我朝最年轻的学士!”
那汉子答应一声,疾步上前肃然下拜道:“小人内廷西头供奉官童贯,叩见高大人!”
童贯!高俅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要是目光可以杀人,恐怕他就要杀了这家伙千万次了。饶是如此,他也足足用了好半晌才稳定住了心头激荡的情绪,强装笑意道:“没想到如此具有阳刚之气的汉子竟然是宫中内侍,实在令人惊叹。”
“伯章说得没错,朕头一次看到他时也觉得诧异,几乎是以为有人心怀不轨混入内廷!”赵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轻轻用脚尖踢了踢依旧跪伏于地的童贯,示意他先起来,这才又解释道,“听说他年过二十方才净身入宫,所以形貌和寻常宦侍不同。对了,伯章你可知道他的师傅是谁?”
高俅只知道童贯是恶名昭彰的六奸之一,对于其人的过往却不甚了解,此时不由好奇地问道:“是谁?”
“先前神宗皇帝五路北伐西夏时,曾经有一路将领曾经是宫中内侍……”
听到这句话,高俅脑际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莫非是李宪李子范?”
“伯章好记性!”赵佶这才笑道,“当日我初听说时也吃了一惊,那五路人马攻夏虽然徒劳无功,但李宪至少拿下了兰州,却因为之后的延误而见罪,实在可惜。童贯,朕且问你,倘若朕要用你带兵,你是否有乃师的忠勇?”
在高俅尚未反应过来之前,童贯一个翻身就再次俯伏在地,声若洪钟地道:“小人深受圣上隆恩,若有差遣自当粉身碎骨以报!圣上若真的用小人掌兵,小人自当比先师更加克勤克谨!”
“好!”赵佶抚掌大笑,随即点点头道,“你先出去吧,朕有话对伯章说。”
童贯答应一声,又叩了一个头,连忙起身离开了书房。
高俅实在吃不准赵佶的心态,因此只在心里反复盘算,却并没有出口谏阻。从他和赵佶多年相处的经验来看,赵佶看似豁达,其实却有些小心眼,很多事情你越是谏他越是来劲,若是自己学朝中言官的那一套,说不定一句玩笑话就要弄巧成拙,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伯章,韩忠彦在西北战事上的消极态度虽然不可取,但如今,朝廷确实难以支撑秦凤路的这么多军士。”赵佶这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表情渐渐凝重了起来,“朕派心腹内侍调阅过户部历年旧档,这才知道这些年的西北边耗用去了多少钱粮。仅仅是神宗熙丰年间的用兵,就耗去了钱数千万贯,粮不计其数。若是再长久僵持下去,徒耗国力。唉,朕真的恨不得下旨直捣黄龙,彻底夷灭党项人这个隐患!”
高俅心中一惊,沉吟片刻,他方才问道:“圣上可了解如今辽国新主耶律延禧?”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赵佶莫名其妙,不过,他早就熟悉了高俅那种跳跃性的思维,很快反应了过来。“算不上了解吧,朕只知道他笃信佛教,而且自耶律洪基老年便开始掌管国政……噢,他的父亲是被耶律乙辛害死的。”
“圣上,辽国经过耶律乙辛之乱,国中早已埋下了重重隐患,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忌惮我朝征伐西夏,正是怕失去了西边的屏障。如今辽主新近登基,必定不遗余力地铲除异己,若是我们能够借刀杀人,除去辽国朝堂上的忠直之士,那么,一旦时机成熟,圣上的心愿并非没有机会达成!”
第九章 微服出游
对于高俅历来对时事直言不讳的态度,赵佶一直很是欣赏,此时的不加遮掩更是正对他的脾胃,换作别个大臣,纵使真的这么想,也得拐弯抹角才会说出来,自然不会像高俅这么直接。赵佶虽然没有受过太子储君的教育,但担任教授之职的都是那些饱学鸿儒。那些人成天把圣贤之说挂在口头,仿佛只要通晓儒学经义就能治理好国家,因此他更多的时候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只是嘴上唯唯而已。对于费尽心机方才得到皇位的他来说,只要干净利落,就算用一些为人诟病的手段也无所谓。
“好你个高伯章,要是让韩忠彦那些墨守成规的老臣听见你这些话,指不定又给你派一个罪名!”话虽如此,他却没有一丝一毫怪罪之意,沉吟片刻便发话道,“如今是安焘知枢密院事,他和韩忠彦一样,素来对于用兵两个字是慎之又慎,恨不得马放南山永息兵戈,和他商量这种事情无异于对牛弹琴。不过,安焘毕竟老了,朕准备任命一个年富力强的人签书枢密院事,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高俅闻言不由苦笑,上次他才向赵佶推荐了宗泽为监察御史,如今倒好,这个年轻的官家竟问起自己这种朝廷重臣人选,难道真以为自己有个百宝囊,人才一抓一大把么?尽管他有心推荐一个武将出身的官员入枢密院,但一想到自英宗朝以来,能够以一介武将的身份进入枢密院的就只有郭逵一个人,而且总共也没待多少时间,只得打消了这个打算。
“圣上,对于军事,微臣并没有什么大见识。不过,枢密院中年迈的又何止安焘一个人?”高俅见赵佶一瞬间神色大变,心中更加笃定,“如今同知枢密院事的是翰林学士蒋之奇,他也已经年过七旬。若是让这些资历过深的老臣始终执掌枢密,那么,别说收回边地寸土,就连日常事务也不见得能够料理分明。圣上既然自即位以来便大力提拔新人,那不妨挑选一些已经在各地做过数年地方官,考评优异且了解军事的年轻人,让他们进枢密诸房历练几年,等到他们熟悉了一应事务之后,圣上何愁无人可用?”
“伯章,朕有时真的发觉,不管什么事到了你这里,似乎总能找到应对之道啊?”赵佶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高俅,见其立刻露出了诚惶诚恐的神色,不由哑然失笑。“你别拿糊弄外人的那一套来糊弄朕,朕和你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了,看你这副样子就知道是假装的!行了,朕明天就在枢密院现有的官员里选一个忠实可靠的年轻人,让他协助你。只要能让耶律延禧倒行逆施自毁江山,那么我大宋坐收渔翁之利有何不可?”
“圣上英明!”高俅笑吟吟地送上一句奉承,得到的却是赵佶一个没好气的眼神。
赵佶才在高府待了一个多时辰,心惊胆颤的童贯担心微服出宫惹出更多的麻烦,一再哀求这位官家回宫,最后见一切劝说无果之后,他只得用求救的目光看着高俅。他可不是当年权倾内宫的梁从政,也不是有拥立之功的郝随,区区一个内廷供奉官完全是这位官家一时喜好才赐下的名义,一旦出了什么纰漏,他的什么野心志向就全完了!
“圣上,如今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回宫吧!”高俅虽然对童贯充满了恶感,但是,赵佶如今好歹是在自己的府邸,若是出了变故,头一个倒霉的还是自己。
“伯章,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罗嗦了!”赵佶难得有一天好兴致,哪里会那么容易听劝,“朕好久没有出宫游玩了,今儿个天气好,朕也不向你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去酒肆喝酒总可以了吧?”
“圣上!”高俅闻言大惊,左思右想只得勉强应承了下来,“既然圣上坚持,那且容臣去安排一下护卫,这些禁军虽然身手不凡,但为了以防万一……”
“行了行了,朕都听你的!”赵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随即露出了神往的表情,“一年多了,朕始终闷在宫里没有外出走动过。伯章,要是待会你敢扫兴,朕绝对不会放过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俅还有什么办法,只得在心腹家人中挑选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命他们换了各色装扮前后照应,自己又匆匆换了便装,这才和赵佶一起出门。
汴京酒楼饭庄一向最多,来往的既有达官显贵王公大臣,也有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最是热闹繁华。那迎风招展的旗帜底下,时常可见一身短打扮的小二在那里扯着嗓门吆喝,此起彼伏的声音别有一番盛世景象。
为了防止有人认出这位微服出游的大宋官家,高俅特意让赵佶作了一些局部改装,除非是时常面君的重臣,旁人很难认出赵佶,这也让旁边的童贯眼睛大亮。一行人沿着州桥逛了一圈,赵佶便看中了一处三层楼的临街酒肆,高俅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对于此地的任何印象,为了谨慎起见,他只得招来一个家人询问了几句。待到他明白此处是自己的产业时,脸上立刻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惊讶之色。他如今早已把生意交给了一干管事打理,而总揽一切事务的是妻子英娘,此时此刻,他的心情顿时大定,脸色也轻松了下来。
趁着赵佶和高俅上楼的功夫,童贯也悄悄溜进了厨房。今日的事情他看得分明,再结合往日大内禁中的种种传闻,他自然领悟到了如今谁才是御前最受信任的人。他自二十出头净身入宫,已经在宫中待了二十余年,历经神宗、哲宗和本朝,深得察言观色的要旨,本能地感觉到高俅似乎对自己有些敌意。为了能够保住如今官家对自己的宠信,他只能从旁另辟蹊径。
三楼临窗处,几个伙计正在手忙脚乱地布置着,不一会儿,原本的布帘便被几扇精致的山水屏风替代,中间的一道板壁也被移开,两间包厢变成了一间,自然显得很是宽敞。赵佶本意亲民,却不料高俅来了这么一出,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首先落座。他望着楼下来往的人群,突然若有所思地道:“伯章,还记得那一次在酒肆中,你抱着朕跳楼逃生的情景么?”
高俅立时沉默了,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赵佶,那时这位大宋官家只是一位痴迷于书法的郡王,但是,应该就是那一次的事情,使得两人之间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信任,才会有如今的场面。“我当然不会忘记。”此时此刻,他突然忘记了君臣际野,微微一笑道,“公子那个时候还只有十一岁,好学之外还调皮捣蛋得很。”
“谁说不是呢?”赵佶非但没有发火,心中反而浮出了一种更加亲切的感觉。
正当两人全都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时,一阵爽朗的笑声打破了这难得的寂静。大光其火的赵佶本欲派人前去训斥,却突然想起自己如今是微服出游,只得怏怏不乐地抱怨道:“真是的,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都不行!”
高俅心中暗笑,要是自己真的吩咐整个酒肆不准接待外客,这位大宋官家指不定也得不满意。他心知肚明赵佶的脾气,因此亲自执壶劝酒道:“好了,公子你就消消气,如今这时节年轻人最喜欢到酒肆呼朋唤友以求一醉,你总不能指望别人都在那里喝闷酒吧?”此时,旁边的包厢传来了几声动静,显然被那些新来的人占据了。
赵佶一仰头灌下一杯,正欲开口说话时,旁边便传来了几句寒暄。紧接着,一老一少便攀谈开了。
“连公子,令尊家大业大,居然放心让你这个独子出海,实在是魄力非凡!”这是一个有些老迈的声音。
“哪里,陈老过奖了,我只是出海历练一下,小打小闹的不成气候。海上的营生毕竟还得靠那些水手和船员,我这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只是拖累。”说话的显然是一个年轻人,话语中不带半点傲气,听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大生好感。“家父虽然也经营了不少产业,但对于和海外夷人互市并不熟悉,所以才嘱托我来拜访陈老。陈老多年出海经验丰富,若是肯再度出山……”
“唉,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我已经老了,这把老骨头再也经不起海上的风浪,连公子实在是太看重我了。”那说话的老者颇有些倚老卖老的派头,隔了许久方才低声道,“连公子是否知道,前些时日传出风声,说是朝廷也有派官船出海的打算!”
“此话当真?”年轻人显然大吃一惊,许久才反应了过来,爽朗地笑道,“官商官商,其实何止商者言利,朝廷也得时时言利。若是朝廷真的派船出海,那高丽和日本以及南边的交趾就远远不能满足互市的需要了。毕竟,那里市场有限,该是开辟新航线的时候了。”
这话一出,不仅外头的那个老者没了声音,雅座中的高俅和赵佶也不由面面相觑,其中尤以高俅最感震动。一听到那老者称呼年轻人连公子,再加上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他很快联想到了一个人物,脑际灵光一闪。若是自己没有猜错的话,那个所谓连公子很可能是连建平独子连烽,想不到其人年纪轻轻竟能看得如此长远。
第十章 官商际野
谈话的一老一少当然不会知道旁边有两个大人物侧耳倾听,被称作陈老名叫陈无方,福建泉州人,自熙宁年间便往来于泉州和高丽,曾经是闽南巨贾黄家最得力的主事,直到年过六旬方才避居汴京享清福。
“连公子,你竟认为朝廷真的可能派船出海?”陈无方提起此事多有让连烽知难而退的意思,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有如此大的胃口。“我朝商贾虽然豪富,但朝廷向来重农轻商,纵使置了市舶司,也很少参与海上的勾当,倒是那些官员私底下会在各处参股。依我之见,朝廷中那些相公应该不会同意此事的。”
连烽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他当然不同意这个看法。要知道,如今朝廷国库并不充盈,而年纪轻轻的天子刚刚登基,纵使会忍耐那些口口声声叫嚣祖宗成法的老臣一阵子,今后也必定会寻求变革,从先前神宗皇帝和哲宗皇帝的旧事就能够轻易看出这一点。
“陈老,此一时彼一时,熙丰和绍圣之后,朝中的守旧势力大不如前,只要当今圣上有心,别说派船出海,就是下诏民间不得有片板下海也未必可知。”他见陈无方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不由自悔失言,连忙转圜道,“当然,朝廷不会采取这种过激的举动,但小规模地试探一下海上贸易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再者,高丽向产良马,如今西夏的茶马互市已经名存实亡,而辽国新君登基,说不定北边也不太平。若是能用中原的丝绸茶叶换来高丽良马,想来朝廷会大大动心的。”
“连公子,听了你这番话,我也不觉得那只是坊间流言了。”陈无方苦笑一声,原本对连烽的轻视也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既然如此,你还要涉险么?要知道,海上的营生虽然获利巨大,但投资也是非同小可,一个不好就可能血本无归的。”
“陈老,我曾经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收益永远是和风险并存的,若是风险越大,其中蕴含的商机就越大,为人所不能为,先人之所先,这才是我辈商贾应当考虑的事情。至于凡事瞻前顾后延误战机,就是那些无能官吏的写照了!”
陈无方听得悚然动容,情不自禁地问道:“连公子,此言确实犀利非常,敢问这话是谁说的?”
连烽微微一愣,这才换了一幅郑重其事的表情。“既然陈老问了,我也不好隐瞒,不过请勿外传就是。”他略略顿了一顿,这才低声道,“这话是现今朝廷上第一得用之人,高伯章高学士说的。”
高俅正在一边偷听一边品酒,万万没有想到连烽竟会把自己的名头拿出来唬人,登时忍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又呛得连连咳嗽。
旁边的赵佶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愈发觉得隔壁的那个年轻人有些门道,但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不禁一愣,随即转过头来,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盯着高俅。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屏风就突然被人敲了两下,紧接着便传来了一个温文有礼的声音。
“在下泰州连烽,刚才趁着酒意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还请里边的贵客莫怪!”连烽适才上楼的时候没注意旁边的包厢,如今一看到那几扇绘着山水的精致大屏风,立刻感觉到事情不妙。换作在别的地方,他刚才那些话自然无所谓,可这里是天子脚下,绯紫官员遍地都是,他一介商贾可谓是谁都惹不起,那声咳嗽自然令他大惊失色。沉吟片刻后,他就立刻冷静了下来,先发制人地过来赔礼,其用意自然是息事宁人。此时,他最担心的就是里面出来一个朝廷官员。
高俅见四周侍立着的几个禁卫满脸警惕,连忙做手势示意他们少安毋躁,这才令陪侍自己的一个家人移开了一扇屏风,自己亲自走了出去。
连烽一见里头有人出来,第一反应便是朝那人的腰间看去,发现并无金银鱼袋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等他看清楚了来者的面貌,立时大感惶恐。毕竟,没有什么比吹牛时遇到正主更加令人尴尬了。
事到如今就是后悔也没用,他咬咬牙低头下拜道:“拜见高……高世叔!”
被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称作世叔,高俅心中暗叹世事无常,不过,他如今已经官至宝文阁学士,当年又是和连建平同辈论交,只得坦然受了连烽一礼,然后亲手把人搀扶了起来。
“世侄,人说无巧不成书,今天这巧合实在是太大了。”见连烽尴尬得满脸通红,他也就顺势调转了话题,“怎么,如今你爹已经放心让你独当一面了?”
连烽见陈无方在旁边发愣,连忙悄悄推了一把,这才介绍道:“陈老,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高学士。”
陈无方在汴京已经居住了两年,当然知道所谓高学士是什么人,此时顿感惶恐,连忙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末了竟连头也不敢抬。谁会知道,上这种中等馆子吃饭竟会遇到这样的尊贵人物,他唯有哀叹自己撞大运了而已。
高俅正在盘算该用什么借口把人打发了,里头的赵佶却突然发话道:“伯章,既然是你的世交之子,你就别和人在外边说话,把人引进来吧!”
高俅还在犹豫,旁边的屏风便被人拉了开来,在几个禁卫的簇拥下,赵佶施施然地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打量了连烽和陈无方两眼,微微一笑道:“刚才二位的谈话我都听到了,这位连公子可谓是字字珠玑,能否进来小坐片刻,也好让我当面请教?”
连烽敏锐地察觉到高俅和这后出来的年轻人之间关系并不单纯,哪里敢出言拒绝,谦逊了几句便依言入内。待到看清楚包厢中的状况时,他更觉心中剧震。暂且不说那几个虎背熊腰的护卫,光是桌上的那些器具及精致冷菜,就不是寻常食客吃得起的,再加上高俅对那个年轻人说话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谦卑,隐隐约约地,他感到自己抓住了一丝极为重要的东西。
赵佶正想让连烽继续开始的话题,屏风又被人敲了几下,原来是负责送菜的伙计。四个伙计个个托着一个红木条盘,上面各有几个银光闪闪的盘子,显而易见是得到了高俅的吩咐。然而,他们只是一边两个站在屏风旁边,完全没有上菜的意思,这顿时让赵佶和高俅极为不解。此时,刚才一直不见踪影的童贯突然出现在了门口。
虽然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但童贯的额上仍然可见细密的汗珠,身上竟是一袭伙计的装扮。他笑吟吟地捧着一个精致的小锅走了进来,先示意一个伙计安置好了炭火,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锅子放了上去,垂手侍立一旁道:“主人,小人刚刚特意去厨房看过,见那些菜肴都是您平时用过的,算不上时鲜,所以另外精心炮制了一味鲈鱼豆腐!”
兴致突然被人打断,赵佶不由有些不快,听到最后一句话方才脸色稍霁,但还是训斥道:“我今天出来不是为了吃的,你若是有心,大可在平常的时候多多思量,这个时候如此大费周章干什么?”话虽如此,他却仍是揭开了锅盖,一看那奶白色的汤头,顿觉食欲大振,随即改口道,“算了,这也是你一片忠心,我先尝尝,若是不得意再和你算账!”
“多谢主人体恤!”童贯见赵佶拿起勺子,不由大喜,连忙上前伺候,一边用絮絮叨叨的语气介绍其中奥妙,像极了那种豪富人家卖弄手艺的厨子。
此时,从赵佶颐指气使的语气和童贯旁若无人的态度中,连烽已经完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心中不由骇然,立刻偷偷扫了高俅一眼,谁料竟看到了一抹一闪即逝的寒光,顿觉心惊胆战。
而旁边的陈无方比连烽更加不济,论年纪论经验论阅历,他都远远胜过连烽,但是,他还没有和这种位分上的贵人打交道的经历,当然显得局促万分。尽管如此,陈无方也还是感觉到赵佶身份不凡,但究竟是怎么个不凡法,他就说不上来了,毕竟,童贯的样子无论如何也没法让人联想到阉宦上头。
“唔,不错!”一口气消灭了大半之后,赵佶方才心满意足地抬起了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回去之后,你就告诉膳房怎么做,省得他们老是用那种温火膳糊弄人!”话才出口,赵佶便醒悟到了自己的疏忽,冷落两个客人在一旁,自己反倒用起吃食来,这算什么待客之道?他慌忙把那还剩小半的火锅往前一推,满脸尴尬地道,“不好意思,刚才我情急了一些,竟忘了你们。这味鲈鱼豆腐不仅鲜美润滑,而且回味无穷,你们不妨试试?”
见赵佶拿自己吃过的东西招待别人,连烽还在犹豫,看到一旁的高俅卷起袖子舀了一小碗,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尝了一点,入口果然鲜美异常,当下连连称道。陈无方见状也动了一下筷子,但立刻就停了下来,只有高俅一个人毫不客气,把剩下的小半锅消灭得一干二净。
“果然好手艺,光是这道菜,恐怕就比得上那些名不副实的御厨了!”高俅语带双关地赞叹道,目光却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隐衷。
第十一章 奇妙遇合
“连公子,我刚才听你说,似乎沿海商人和海外的贸易及其繁荣?”既然酒足饭饱,赵佶便又问起了刚才的问题,“我看你才年过二十,这海上时常有各式各样的险情,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害怕么?”
“连烽只是一介商贾之后,哪里当得起公子两个字。”既然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连烽便再也不敢胡言乱语,想来想去也不知该从何种角度回答,思虑良久方才心中一动,立刻有了主意,“若照公子看来,等闲富贵人家一般能够维持几代?”
“嗯?”赵佶此时并未计较连烽颇有些逾越的口气,略一沉吟便答道,“人说创业易,守成难,若是遇到纨绔子弟,一代便可败落万贯家财,但若是遇到那等惊才绝艳的后人,则一个家族中兴也就是几十年的事。”
话音刚落,他便醒觉到了刚才那番话的真意。对于一个商贾世家来说如此,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本朝自太祖以来,虽然未曾完全败落,但自己接手的确实是一个烂摊子,倘若这份祖宗基业能够在自己手里发扬光大,那么,史书中决计少不了中兴之主四个字,这不是自己的父亲神宗,兄长哲宗一直以来最盼望的事情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冷肃。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感受到那股突如其来的帝王威势,连烽心中再无怀疑,但是,这个时候倘若沉不住气拆穿了对方身份,对自己可谓有害无利。他努力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公子,我只是举一个例子而已,要知道,我连家自祖父白手起家以来,到我已经是第三代了。常言说得好,富不过三代,我父亲又只有我一个独子,如若我为了自身安危而不敢冒险,将来又如何执掌家业?富贵险中求,我连烽绝不想托庇于祖宗的树荫下,不是自己打拼,又怎知道创业的艰辛险阻?”
“好一个富贵险中求!”赵佶被连烽的几句话激起了豪气,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中分明显露出一种赞赏的神色,“有如此志气,若是再有良人辅佐,何愁大事不成?”
高俅见赵佶对于连烽颇有好感,愈发觉得这是缘分使然,如此一来,他刚刚才得到的主意便有用武之地了。趁着赵佶兴致高昂,他连忙在旁边煽风点火道:“公子所言极是,不过,连家乃是泰州富商,在沿海一带纵有经营,也难以比得上旁人的根基。海上贸易不比其他,一来需要经验丰富的海员,二来则需要精确的海图,三就是要优良的港口。如今福建海商独领风骚,连烽要想跻身其中并不容易。”
连烽听到这几句说不上是鼓励还是打击的话,心中陡的一愣,但他是绝顶聪明的人,一看赵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立刻恍然大悟。对于朝廷而言,一家独大固然意味着丰厚的赋税,但更有无法控制的风险。难道,这位父亲的老友有意再扶持连家一把?想到这里,他连忙驱散了脑海中徘徊的各种杂七杂八的想法,打足了十分精神准备应对。
和高俅相处多年,赵佶对于那些拐弯抹角的提示早已心领神会,眼睛一眨就反映了过来,登时陷入了沉默。好半晌,他才悠悠发话道:“伯章的顾虑不无道理。”自从那一日和高俅谈到市舶司之后,他事后便调阅了大量旧档,对于其中的一些隐情也不如早先那样一无所知。
高俅见自己的话收到了成效,不由更有把握,字斟句酌地道:“熙宁九年,为了管理方便,有人建议朝廷罢明州、杭州市舶司,只设广州一处,结果海商为了能够取得公凭,不得不辗转广州,一来一去不仅徒耗钱粮,而且时常会耽误最好的出海时节。所以,先帝哲宗年间又改了这一条法令,头一次在泉州设市舶司。但是,当时负责户部财政的户部尚书李常之所以提出重设泉州市舶司,背后有众多泉州商贾作为后援却是确定无疑的!”
“商贾借财力影响国策,此事古来有之,即便朝廷有心也难以避免。”连烽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见赵佶面露异色,连忙又补充道,“不过,这也不是寻常商贾能够做到的。似我等虽然经营数十年,却往往难以及得上福建巨商一趟出海的收入。而据我所知,似乎这些商贾的背后,都有朝廷显贵在背后撑着,听说……听说还有不顾钱禁夹带铜钱出海的。”
尽管连烽最后一句话说得含糊,但赵佶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此刻不由冷哼了一声。只不过,高俅已经对他多次分说过此中弊政,他即便对此再不满,也不想在这种场合发泄出来。可是,他终究还是耐不住皇帝脾气,突然冷笑道:“想不到小小福建竟有这么多有能耐的人,若是他们能在其他事情上如此经心,朝廷又何必年年调拨粮食!那些富商豪贾钱是有了,可当福建米粮不足时,他们可曾拿出了一丝一毫?哼,利欲熏心之辈!”
连烽被这几句诛心之语吓得心惊胆战,尽管知道这不是说自己,但是,谁敢担保这位至尊将来不会迁怒?他偷眼瞧了瞧高俅,见对方微微点头,这才感觉胆气壮了一些,只是此时此刻,他怎么也不敢多加言语,干脆保持了缄默。
“如今的杭州市舶司还在么?”赵佶突然转过头来向高俅问道,“泰州离泉州太过遥远,若是要出海,还是就近的好。”
“公子,杭州市舶司和明州市舶司已经并入了两浙转运司,由两浙路转运使管理。”高俅低声提醒了一句,这才委婉建议道,“公子前时不是也有意插手海上贸易么,若是怕家里人反对,不妨让连烽牵头,找一批可靠的船员,然后委派一个心腹随船出海。连烽出身商贾世家,应该不会吞没公子的这点钱吧?”说到最后,他直接把目光投向了连烽。
“嗯,不错,如此就不怕人鼓噪了!”赵佶顿时眼睛放光,连连点头道,“若是有所成效,看他们还敢从中阻挠否!”
连烽做梦都想不到天上竟会掉下来这样的好事,顿时完全愣住了。等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之后,他立即赔笑道:“公子若是肯加入那就最好不过了,只是如今掌管市舶的乃是两浙路转运司,若是他们从中留难……”
话音刚落,赵佶便脱口而出道:“他们敢!”
“公子,沿海一带商贸最重,不少官员都是靠着这个从中渔利,所以若是没有堂堂正正的名头或是十足的震慑,难保他们不起异心。”高俅从户部查档中得知,如今沿海一带的商税只占到了岁收的四十分之一,可以肯定只是九牛一毛,其中有很多肯定都被瞒报了。“当务之急,是把杭州市舶司和明州市舶司从两浙路转运司剥离出来。”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到了那个后世最有名的港口,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回去之后再作计较。
相比连烽的眉飞色舞,旁边的陈无方则是听得心惊胆寒。从这三人的对话中,他就算再愚钝也能够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福建海商独领风骚的情形将不复存在,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分外惊人的消息。若是旁人这么说,他可能会嗤之以鼻,但是,在座的一个是御前重臣高学士,另一个少说也是宗室皇亲,若是由这两人进言,此事便有八九分的把握。他偷眼打量着正在议事的三人,突然不经意地发觉童贯露出了一丝阴森森的冷笑,立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慌忙低下了头,心底却连连骂自己没用。不就是一个奴仆么,自己怎么会害怕成这个样子?
连烽眼看着赵佶和高俅两人旁若无人地商议着国家大事,心中既有兴奋也有紧张。若是这件事情能够处置得当,那么,连家这个泰州第一富商的名头很快就能变成两浙第一富商,甚至变成天下第一也有可能!同样,若是其中出了任何纰漏,那连家在大宋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正胡思乱想时,一个一锤定音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畔。
“这样吧,连烽,我和伯章各出二十万贯作为本钱,连家不妨量力而为,先出海一次试试,至于市舶司那里你不用担心。”赵佶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船员水手方面你自己去招募解决,我和伯章绝对不会插手。事成之后,你把详细的账册造一份送到伯章府上,若是顺利,今后我和伯章还会继续投入。”
“谨遵公子之命!”连烽勉强按捺了心头的激动,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主人,时候不早了!”童贯见日头已偏,只得上前提醒道,“今日您出来的时间太长……”
“知道了!”赵佶不耐烦地挥挥手,没好气地站了起来,却止住了高俅准备起身的动作。“伯章,具体的事务你再和连烽好好谈谈……你别老是安全安全的唠叨个没完,我让你这些护卫扈从我回去还不成么?”
高俅自楼上望着赵佶远去的背影,良久才转过了头,笑吟吟地对连烽道:“我说连大公子,你今次的遇合实在是奇妙啊!”
第十二章 捉襟见肘
赵佶一走,连烽的泰然自若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他也顾不得有他人在场,从袖中取出绢帕在脸上抹了几下,这才深深吁了一口气。“高世叔,你就别打趣了,我刚才几乎被吓死。”他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心有余悸地道,“谁会想到,只是一次寻常的小宴竟会遇到这种场面!呼,刚才圣上发问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陈无方毕竟从没有和高俅打过交道,此时仍旧有些拘束,但一听到连烽的最后一句话,他立马蹦了起来,脸色变得煞白,结结巴巴地问道:“刚才……刚才那是……那是圣上?”
高俅这才注意到了陈无方,不由哑然失笑。“没错,圣上难得微服出游就遇上了你们,应该把这归结为天意吧!陈无方,开始听你的口气,似乎无意出山?”
“哪里,小人……连公子盛情相邀,小人当然不会不领情面。”陈无方好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许是受惊过度,他接下来的语句反而流畅多了,“况且如此壮举,小人能够参与其中乃是莫大的福分,哪里会置身于事外?”稍稍犹豫了一会之后,他还是提出了一点异议。“此事有圣上和学士的支持,小人本不该说什么扫兴的话,只是海上营生虽然有相当利润,但除了风暴之外,还时常有海盗为祸,既然圣上和学士都投入了巨资,所以不能不防。”
高俅一听到海盗两个字,登时就想到了后世深恶痛绝的倭寇扰乱沿海各地之举,脸上顿时显露出无穷煞气。“海盗?莫非是倭寇?”
陈无方本能地缩了缩脑袋,这才茫然地摇摇头道:“那些海盗无不是一击而去,所以即便是我们这些长年来往于海上的人也不太知道他们的底细。不过,高丽和日本每年都有不少贫民迫于生计成为海盗,还有不少是北边女直部落的蛮子,所以具体来路没法弄清楚。至于大人说的倭寇之说,小人实在没听说过。”
高俅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语病,不禁觉得有些尴尬。要知道,现在可不是明朝那个倭寇肆虐的时候,大宋虽然对辽国西夏没有法子,沿海各地却称得上安靖。而那个东边的弹丸小国似乎仍处在平安时代,远未到战国时期,自然还不会有那么严重的侵略意识。一想到那边储量丰富的铜,他立刻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高世叔,高世叔?”连烽见高俅在那里冷笑连连,顿时觉得有些奇怪,连忙出声提醒道,“海盗确实可虑,若是我们千辛万苦换来了货物,却遭到海盗掳劫,那就等于白辛苦了。”
“无妨,你这次去办船只的时候,尽量选用那种结实可靠的多买几艘,我到时候设法让圣上先调拨一小批军士随船。”高俅隐约记得,北宋虽然也有海军,但比起偏安一隅的南宋来说,那点海军的威慑力远远大于战斗力。“连烽,这一次的事情非同小可,所以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准外传!”警告了连烽之后,他又朝陈无方道,“陈无方,你曾经多次去过高丽,这一次也多选几个懂得那边事务的人。高丽先前一向臣服于辽国,如果能在那里打听动向则最好,明白了么?”
陈无方心中一震,好好的海上贸易竟还附带着探听虚实的任务,自己还真的上了贼船了。然而,在害怕的同时,他还有那么一丝欣喜,若是能够借此机会为自己的后代求一个出身,总比一个区区富家翁要好得多。想到这里,他连忙点头答应。
直到夕阳西下,高俅方才交待清楚了一应事务。临走前,他也没有忘记下禁口令,好在这个酒肆原本就是他的产业,因此要捂住今天的事并不困难。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高俅连晚饭都懒得吃,直接倒在了床上。朦胧中,他隐约感到有人替自己脱去衣物,随后又有一块湿巾在自己浑身上下擦拭,只是他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自然不知道那人是谁。
等到他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微微发亮,再一看旁边,他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倚在床边打瞌睡的既不是自己房中的侍女,也不是妻子英娘,而是伊容!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反复回忆昨晚的状况,确定自己肯定没有做出任何出轨的言行之后,他方才轻轻推了伊容一下。下一刻,伊容就立刻惊醒了。
“你醒啦?”伊容见高俅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却一点都没有露出局促的神色,而后语出惊人地道,“今后我就住在你这里了!”她见高俅面色愕然,不由噗嗤一笑道,“昨日,两位向大人已经离开了汴京,临走时他们通知我,说是族里当初之所以会允我入族谱,是因为太后的意思。如今太后已经故去,况且我即便嫁你也不过是一个侍妾,所以嫌弃我丢了他们的脸面,已经把我从族谱上除名了!”
尽管伊容说得轻描淡写,但听在高俅耳中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意味。这个时代首重宗族,旁系子弟若是能够入得宗族主谱并不亚于金榜题名,而名在豪门世家宗谱的女子更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嫁个好人家。而北宋自太祖自如今的徽宗赵佶,其中十四位皇后出身将门,只有真宗刘皇后,神宗向皇后和哲宗刘皇后并非出自将门,所以,向氏一族虽然是外戚,但没有受到一点好处不说,反而因为向太后的屡屡压制而在仕途上难有寸进,只能担任徒有虚名而没有实权的官职。如今向太后一死,这些人竟把火气撒在了一个弱女子身上,实在是可恶!
“伊容!”高俅神情复杂地轻轻唤了一声,陡地想到了关键之处。倘若伊容昨日前来,妻子英娘不会不知道,那么,伊容又是怎么进了自己的寝室,难道是英娘的默许?想到先前英娘那种隐晦中带着点哀戚的口吻,他不由怔住了。
“你别高兴得太早,我只是住进你家里而已,不管怎么样,太后待我总是真心的,我怎么也应该为她守孝三年!”伊容却没有什么伤感的情绪,她本来就不稀罕什么向氏族女的虚名,此时反而觉得更加自在。“昨日我去拜见夫人,她说让我好好管着你,省得你出去拈花惹草!”
高俅这才反应了过来,不禁大呼冤枉,一抬头却瞥见了房门前妻子的身影,连忙讪讪地站了起来。而伊容已经迎了上去,微微行礼之后,脸色不免有些发红,随即凑在英娘耳边叨咕了几句。
“官人,快到上朝的时候了,你若是再不抓紧时间,恐怕就要误了时辰!”英娘见高俅犹自愣在那里,不由笑着提醒道,“对了,和你说一声,我已经让爹爹收了伊容作干女儿,以后她就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
听了这两句不知是暗示还是警告的话,高俅更觉心中发虚,连忙唤来侍女更衣,不一会儿便匆匆出门。登上马车之后,他才长长吸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自己总算不用再担心伊容的事了。至于女人之间的小心眼,那就留待以后再对付好了。
文德殿朝会,由于群臣对于辽主新近登基颇有忧虑,因此枢密使安焘提出了加强河北军备的建议。然而,时值户部财政捉襟见肘,在赵佶征询时,户部尚书王古便直言不讳地道:“圣上,自神宗皇帝征伐西夏以来,我朝军费开支日大,兼且种种新旧法令又使得百姓多年积蓄毁于一旦,因此国库中并无多少余钱。若是真要备边储,恐怕支出这一笔款项之后,朝廷再无余力备办其他事务。以微臣之见,不如暂且先出各地常平钱的余存,再辅以内币,凑足两百万贯之数。”
赵佶一边听一边无意识地用指关节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目光从底下一个个臣子的脸上扫过,心中感慨万千。想当初父亲神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先有富弼韩琦这样的老臣,又有司马光王安石这样不计己利的忠臣,外有诸多可用的武将,哪像自己现在这样乏人可用?放眼朝堂,有发言权的无不是垂垂老矣历经三朝的老臣,年富力强的竟只有高俅一个,如今倒好,居然连安抚河北也要动用内库……
“准卿所奏,朕即日便下诏出内库及各路常平钱各百万贯,以备河北边储。”虽然心中有诸多不满,但赵佶还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果然,他立刻看见底下几个臣子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散朝之后,赵佶照例将高俅单独留了下来,丝毫不顾忌韩忠彦等人铁青的脸色。君臣两人一路无话地到了福宁殿,将一干内侍宫女统统驱走了之后,赵佶方才愤愤地道:“如今朝廷国库如此空虚,让朕还怎么当这个皇帝?河北要用钱,西北也要用钱,西南东南,哪个地方又不要钱?”狠狠发泄了一通之后,他突然转头看着高俅,好半晌才用一种不确定的口气道,“伯章,先前有人上书向朕建议,说是既然铜钱太贱,不妨依照前例,铸当十大钱,如此一来,应该可以解去钱荒,还能够增加岁入,你怎么看?”
果然来了!高俅心中一突,本能地想到了历史上宋徽宗大铸当十大钱,搅得民不聊生的景况。不用试探他也知道那个背后进言的人是谁,除了赫赫有名的权奸蔡京,又有谁能够这么快地体察圣意?
第十三章 元符皇后
“圣上,恕臣直言,当十大钱确实可以解一时之急,但在如今的情况下,此议完全是杀鸡取卵,不计后果!”权衡再三,高俅还是决定让这个提案胎死腹中,不管怎么样,以大宋现在的财政情况,绝对经不起这样的反复折腾。要知道,史书上的宋徽宗时期之所以会有民众频频聚众山林造反,正是因为完完全全断了活路,否则也不会一呼百诺应者云集。
见赵佶面露不悦,高俅只得耐心地解释道:“圣上,我大宋钱荒由来已久,兼且铜钱又笨重不易运输,早在大中祥符二年,十几家商户就私自用过交子,而到了仁宗皇帝时期,朝廷便在蜀地设置交子务,专门发行交子。那时,蜀人因为交子轻便易使,一贯的交子甚至可以兑换一贯一百文,便是因为朝廷严格控制印制数量的关系。
而到了神宗皇帝年间,因为西夏用兵急需钱粮,所以便把只能用两年的交子延长到了使用期为四年,如此一来,相当于市面上流行的交子突然多了一倍。自那以后,朝廷又再增印数,结果两届交子交替之际,旧交子四贯只能换取新交子一贯,民间无不怨声载道。而如今铸当十大钱也是如此,一旦在钱粮上无法周转,朝堂必定有人建议大肆铸造当十大钱,那时,民间定会物价飞涨。再者,按照用料,三枚小平钱就可得一枚当十大钱,民间趋利,盗铸之风必定大起,最后恐怕会动摇国本。”
在大宋待了八年,高俅不知道恶补了多少这方面的知识,此时说出来自然是头头是道。赵佶尽管听得眉头紧锁,但仍旧是连连点头,显然也明白了此中情弊。
“照伯章你这么说,如今朝廷的交子印制量依旧很大?”尽管知道皇帝不好当,但是,面对纷至沓来的各种危机,赵佶仍旧有一种疲惫的感觉。“不是说交子只在四川发行么?”
“圣上,据臣从户部得到的消息,上一届交子的发行量超过一千万贯。”高俅说出这个数字时,自己都觉得浑身发虚。要知道,区区一个四川每两年便会多出一千万贯交子,物价飞涨是显而易见的,不用看也会知道四川的普通民众过得是一种什么生活。
“哈哈!”赵佶怒极反笑道,“我大宋皇家向来简朴,以往很少营造宫室,想不到在这样大肆发行交子的情况下,国库依旧空空,实在是可笑。”他重重地倒在龙椅上,再也顾不上什么帝王仪表。良久,他才无力地抬起了头,“伯章,你刚刚说得对,要是朕再下令铸当十大钱,恐怕转眼间就会风云突变。”
高俅心中苦笑,但是,看到眼前的赵佶,他更多的还是感到一丝欣慰。总算这个史书上只喜欢山石美人,舞文弄墨的道君皇帝还懂得国计民生,否则,自己费尽苦心让其登上帝位,那不是自找麻烦么?其实,韩忠彦等人口口声声地裁汰军队并没有错,错的只是不该将目光放在西北,而是应该放在广大的内地。事实上,大宋岁收虽然巨大,但十有八九都消耗在各地的军队开支上,只可惜,这支数量庞大的军队在对外战争中却乏善可陈,实在令人无语。再往深里说,铸当十大钱并非完全不可行,只是目前的时机实在不对而已。
“圣上,臣虽然不同意韩相在边事上完全退却的态度,但是,有一句话他却说得没错,在圣上刚刚登基的这两年之内,确实要戒用兵,或者说,朝廷至少应该设法解决厢军的问题。”想到那个大宋财政的巨大包袱,再想到厢军大举逃亡的往事,高俅实在忍不住了,虽然说募兵制远远好过府兵制,但是,就大宋目前的状况来看,维持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无异于浪费。“虽然同是军士,但上等禁军的俸禄足可养活一家,而厢军则欲求一身之温饱而不可得,再加上厢军被长官驱使如同奴隶,因此逃亡的从来就不在少数。”
赵佶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了凝重的表情。“伯章,军制乃是重中之重。王介甫当年提出将兵法,虽然收效显著,但最终却因为有人叫嚣这是颠覆祖宗成法,所以几乎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这样吧,你回去先仔仔细细地写一个条陈,朕细看之后再和你一步步计议。戒急用忍四个字还是你送给朕的,别自己反倒忘了这一点。”
高俅闻言不禁大感尴尬,暗骂自己今天是被蔡京的举动弄昏了头,他可不是当年的王安石,要是敢大刀阔斧地斩向一切弊政,说不定第一个被罢斥的就是自己。
一直到日头偏西,高俅才出了福宁殿,一路上看到的内侍宫女无不对他执礼恭敬。他心不在焉地点头回礼,脑子里却仍在思考着那一篇大文章,直到此刻他方才发觉,大宋着实积弊已深,比起神宗熙宁年间,如今经过哲宗元祐和绍圣那样一折腾,情况要糟糕许多,下猛药的结果很可能是带起一连串反应,大家一起完蛋。
“高学士,高学士!”
骤然听到那一阵呼声,高俅只得回头望去,只见一身内侍服色的童贯一路小跑奔了过来,在他面前气喘吁吁地停下。“高学士,小人奉命给您带个口信。”
“带信?”高俅见童贯一脸谀笑,本能地想要别过脸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谁的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