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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逐笑道:“回祖母,其实正如祖父所说,也就是眼疾手快罢了。”说着自袖里拿出一条小龙来,正是方才他变戏法编出来那条,却是以青草编制而成,只不知在其身上涂了什么东西,竟变成了深深浅浅的蓝色,草编的空隙之处还塞满了细碎的玻璃,草上还撒了一些水珠,刚才那随着小龙升腾而起的水色正是这些碎玻璃合着水与阳光促生而成的。

至于那只凤凰,自然也是青草编制而成,但其上的火焰却不是作假,而是真正的火焰,草遇上了火焰,又岂能有不着火的?所以那凤凰才能浴火而飞。

陆文逐这般一解释,众人恍然大悟之余,反倒越发的叹为观止,你一言我一语夸赞陆文逐的话也比方才真心了许多。

陆文逐被夸得呵呵直笑,笑容说不出的欢畅与恣意,就像是冬日里的太阳,让被照耀着的人都不知不觉的温暖起来。

陆明萱看着这样的陆文逐,想起上一世他被马拖着狂奔了十数里地而身亡,到最后甚至连面目都看不清了,心里只觉说不出的难受,忽然就生出了哪怕不为自己,也要救下陆文逐一命,改变他上一世命运的念头来,只因这样欢畅恣意的笑,她以后还想再看到,只因她和他的身上,到底流着一半相同的血!

☆、第六十四回 惊马

一场秋雨一场寒,老国公爷的寿诞过后,随着几场秋雨落下,时令进入十月,京都也开始进入了冬天,一直得等到来年二三月,才能万象复苏,春回大地。

但老国公爷行伍出身之人,却是不惧这寒冷,也不许自己的子孙们只管躲在屋里高床暖枕的受用的,他老人家自自己年轻时,便定下了家规,每年的十月中下旬,一定亲自带了儿孙们去京郊定国公府的庄子上骑马打围,省得子孙们生于安乐,长于富贵,久而久之便忘了陆家的起家之本,——用老国公爷的原话来说,就是‘一个个都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白斩鸡’!

今年也不例外,自进了十月,老国公爷便亲自下了令,本月中旬要亲自带了一众孙子去京郊骑马打围,至于儿子们,陆中冕每日要早朝,且公务繁忙,陆中景照料着府里的一些庶务,陆中昱则是驸马爷,认真说来已不算是国公府的人,要让他去还得先问过福慧长公主的意思,老国公爷早当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才懒得去费这个神,便直接将儿子们都跳过了,届时只带五个孙子并赵彦杰与凌孟祈去即可。

这日傍晚,陆明萱自荣泰居吃过晚饭回到空翠阁后,便坐到熏笼前,就着八角宫灯发出的柔和的光,开始翻看起一本白日才令丹青去九省楼借回来的《山海经》来。

才翻开了没几页,丹青裹着一股子冷风掀帘自外面走了进来,见屋里并无有旁人伺候,便凑到陆明萱耳边小声说道:“才凌公子打发虎子来递话儿,说是经过这些日子的努力,五爷已与凌公子十分要好了,下午时还与老国公爷说,明儿去了庄子上后,要与凌公子住一个帐,请姑娘放心,事情一定会朝着期许的最好方向发展的。”

丹青并不知道老国公爷寿诞那日陆明萱都与凌孟祈说了什么,不过她一个字也不曾问过,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和陆明萱吩咐下来的事即可。

陆明萱对丹青这大半年来的表现也是极满意的,但还不到什么都能与之说的地步,便只是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歇着罢,今晚上不用你伺候了,让伴香伴琴伺候即可。”

“是,姑娘。”丹青应了,屈膝行了个礼,自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余下陆明萱沉默了片刻,才低下头继续看起自己的书来,奈何这回却是怎么也看不进去了,只得扬声唤了伴香伴琴进来,令二人服侍自己盥洗过了,早早躺到了床上去。只是心里有事,既看不进去书,自然的也睡不着觉,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希望此番凌孟祈一定要救下陆文逐才好,那样他们三人的命运就都可以改变了,不然她真不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了。

在心里祈祷了半天,陆明萱还是睡不着,索性又爬起来,去床边双手合十对着老天爷拜了三拜,才复躺回床上,辗转反侧至三更,方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过晚间虽没睡好,翌日陆明萱依然早早便爬了起来,穿了件茜红色撒花金线的窄袖小袄并一条碧蓝色的月华裙,便去了与陆明芙共用的客厅。

不多一会儿,一身海棠红小绣花袄配玉色挑线裙子的陆明芙也出现了客厅里,姐妹二人遂对坐了,用起早饭来。

一时饭毕,姐妹二人漱了口,便急急去了荣泰居,就见其他人虽还没来,陆老夫人却早起来了,也没有像往常那般闲适的坐在榻上或是喝羊*或是与张嬷嬷说闲话儿,身上穿的也不是家常衣裳,而是穿了件秋香色福禄寿的通袖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还带了全套的翡翠头面,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却是陆老夫人昨儿个便下了令,今日要领着阖家送老国公祖孙一行,本来依照陆老夫人的本意,昨儿个是要为老少一行摆酒践行的,但老国公爷却说:“不过出门几日罢了,且我是带他们去历练而非享福的,摆什么践行酒,且待回来后视他们此番打围的成绩而定,若成绩还行,便摆接风酒,若是差强人意,别说摆酒了,我不打他们板子已是好的了!”

老国公爷都这般说了,陆老夫人也不好再说摆酒的话,只得退而求其次,说届时亲自领着阖府女眷为他们送行,所以陆老夫人彼时才会打扮得这般正式,她老人家向来注重规矩,便是只将老国公爷一行送至二门外,依然做了出门赴宴才会有的打扮。

见又是陆明萱与陆明芙最先过来给自己问安,陆老夫人因与张嬷嬷道:“真是难为她们小姐妹,日日都是第一个过来。”

张嬷嬷笑道:“谁说不是,可见两位姑娘的孝心有多虔。”一日两日的最先过来请安还没什么,毕竟空翠阁离荣泰居近,可长年累月的都如此,便极为不易了,尤其姐妹二人年纪还小,又没有父母长辈在身边时时耳提面命着,就越发显得难得了。

陆明萱与陆明芙自然是要谦逊一番的:“老夫人与嬷嬷谬赞了,我们不过就是因住得离老夫人的屋子近,所以才能比其他人略早片刻罢了,也是老夫人爱惜我们,让我们住在空翠阁,不然我们的孝心便是再虔,只怕也当不了这个日日第一不是?”

陆老夫人笑道:“话虽如此,到底也得你们有那个心。”

正说着,陆大夫人领着陆大奶奶与陆明丽进来了,至于陆明凤,则于前几日被徐皇后打发人来接进宫里陪定宜公主小住去了,一时陆二夫人也领着陆明雅陆明欣到了,陆老夫人见人已到齐了,正要使人去催请老国公爷,老国公爷便领着陆文廷兄弟等人进来了,祖孙一行都是穿的骑装,看起来十分精神,尤其是凌孟祈,于俊秀英挺以外,又多更了几分飒爽,给人以一种“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感觉,实在由不得人不侧目。

老国公爷交代了陆老夫人几句话:“…我不在期间,外面的事自有中冕,里面的事便要夫人与大儿媳多费心了。”又吩咐陆大奶奶定要照顾好陆希贤后,才被簇拥着去了二门外。

二门外早已备下了一溜马车,却是拉随行辎重的,另还有陆中景领着一群小厮牵着十来匹马等在前面,一见老国公爷等人出来,便迎上前行礼道:“禀父亲,一应车马辎重都已备好了,只等父亲一声令下,便可以出发了。”

老国公爷威严的四处扫了一眼,点头道:“嗯,你做得不错。”顿了顿,又道:“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我不在期间,你要帮着你大哥管好庶务,孝敬你母亲,给阖府上下做个表率才是。”

陆中景忙恭敬的揖礼应“是”:“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会好生孝顺母亲,为大哥分忧的。”

老国公爷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朝陆老夫人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夫人,那我们便出发了。”当先跨上了马背。

余下陆文廷等人见状,忙向一众长辈行了礼,也翻身骑上马背,一行人很快便绝尘而去,负责押运辎重的管事则领着一众跟车的人紧随其后,才还挤得满满当当的二门外的空地上,如潮水退却一般,很快便只剩下一地的安静,与方才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

好在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年都要上演一回,定国公府的一众女眷早已习惯了,虽做母亲的仍免不得记挂各自的儿子,但想着儿子是跟老国公爷出行,日常一应吃穿用度并服侍的下人也都是带去了的,料想不会受什么委屈,便也都释然了,都先前怎么过,如今仍怎么过。

唯一坐立不安的,反倒是陆明萱这个在旁人眼里看来,与定国公府此番出行的一行男丁都血缘甚远,素日亦无交情的人,当然,陆明萱很注意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在心里暗暗焦灼罢了。

如此过了两日,便到了十月十三日,亦即前世陆文逐出事那一日。

陆明萱自早上起来后,眼皮便一直跳个不停,心也慌慌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般,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了导致的心理作用,照理凌孟祈武艺不错,要救下陆文逐应当不难,她应该相信他才是,可她心里怎么还是这般慌张呢?

之后去沁芳斋上课时,陆明萱也一直心不在焉的,不是将书拿倒了,便是兰先生提问时,她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最后更是不小心将砚台打翻了,溅了坐她对面的陆明丽一裙子的墨汁,得亏得被溅一身墨的是自来温柔好性的陆明丽,若是换了陆明雅,陆明萱便别想只是道个歉赔个不是即了事了。

兰先生上课伊始便见陆明萱脸色不大好,如今又见她状况百出,只当她是不舒服,且陆明丽的裙子弄脏了也得回去更换,便令大家提前散了,说是‘明儿得了闲再补上这缺了的半个时辰也就罢了’。

姐妹几人遂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回到空翠阁,陆明芙见陆明萱脸色还是不好看,因关切的问道:“我瞧你气色难看得紧,要不还是回了老夫人,请个大夫来瞧瞧,省得小病拖成了大病?”

陆明萱心中的焦灼根本不能与陆明芙说起,只得强笑道:“我没事儿,不过就是昨儿夜间走了困罢了,睡一觉自然也就好了,待会儿你去老夫人屋里吃饭时,记得替我说一声,我便不过去了,横竖我也不觉得饿,等饿了时吃几块点心凑合凑合也就过了。”

陆明芙想起她们到底是寄居来的,若一点小毛病便嚷着请大夫也的确不妥,便点头道:“那你回房睡一觉去,老夫人那里我自会与你说的,等睡一觉起来后再看,若是好了便罢,若是不好就真得请大夫了。”

陆明萱应了,回房后果真盥洗一番躺到了床上去,只她哪里睡得着,不过是闭着眼睛白混时间罢了,一时忍不住担心凌孟祈到底能不能救下陆文逐,一时又想着也许这世与前世不一样,陆文逐根本不会惊马呢?

胡思乱想了一通,想得自己脑袋都胀痛起来,禁不住又有些怨天尤人起来,上天干嘛要让自己“未卜先知”,这样的未卜先知就好比是楼上的人脱了一直鞋子丢在地板上发出了一声巨响,自己明知道他还会脱下第二只,却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会脱下,于是只能一直提心吊胆的等着,这种感觉真是再糟糕也没有了!

好容易到了傍晚,庄子上却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陆明萱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有几分如释重负,有几分失望,还有几分茫然…但为了不让陆明芙和陆老夫人担心,她仍强打起精神去了荣泰居吃晚饭,以免陆老夫人真给她请大夫来。

晚饭一如既往的丰盛,陆明萱却没有胃口,不过好歹草草吃了半碗饭,撑到陆老夫人放了筷子,才跟着放了筷子。

因如今天黑得早,吃过晚饭后也不过才酉中,这时候睡觉未免太早了些,一时陆大夫人与陆二夫人各领着女媳来请安,陆老夫人遂令人支了桌子,与陆大夫人、陆二夫人并张嬷嬷四人抹骨牌作耍,陆大奶奶则领着陆明萱姐妹几个在熏笼前坐了,聊天的聊天,翻绳的翻绳,屋里的气氛安闲而温馨。

只可惜这份安闲与温馨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一个慌慌张张跑进来的婆子给打破了:“老夫人,不、不好了,五爷在庄子上惊、惊马了,如今昏迷不醒…”

满屋子的人都是神色大变,陆明萱更是瞬间如坠冰窟,整个人都禁不住发起抖来,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难道重活一世,她依然避免不了上一世的噩运吗?那上天为什么要让她重活一世,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在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清醒状态下,体验一把无能为力的感觉吗?

还是陆明芙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妹妹,你怎么了?”方让她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立时想到以自己旁支姑娘的身份,照理不该对陆文逐出事太过失态才是,否则不必等到以后,她立时就要露了马脚了,这才拼尽全力自持住,也以仅够彼此听见的声音向陆明芙道:“我没事儿,只是一时间有些个吓到了。”然后看向陆老夫人。

方才那婆子进来之前,陆老夫人本来正接过双喜递上的方沏来的滚茶要往嘴边送的,听得婆子的话,禁不住一个手抖将茶泼在了手上,当即连茶碗并碗盖一并扔到了地上去,大红的地毯立刻浸湿了一大片。

唬得张嬷嬷忙几步抢上前,将陆老夫人的手握了,急声问道:“老夫人,您没事儿罢?”又喝命一旁早已呈呆愣状的双喜双福几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取药油来,没见老夫人烫着了罢?”

陆大夫人与陆二夫人听得张嬷嬷的话,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忙也双双抢上前,一个取了襟前的帕子小心翼翼为陆老夫人擦手上的水,高明喝命:“快拿了国公爷的帖子请太医去,另外,再使人去请国公爷,就说老夫人烫着了,让国公爷即刻过来!”另一个则搀住了陆老夫人,急声问道:“母亲,您还好吗?您再坚持一会儿,等双喜双福两位姑娘取了药油来上了药就没事了…”

陆老夫人眼见屋里乱作一团,也顾不得手上传来的灼痛和太阳穴传来的胀痛了,深吸一口气,便厉声喝道:“都给我闭嘴!我不过就是受了一点皮外伤罢了,没什么大碍,当务之急,却是问清楚小五如今怎么样了!”

喝得大家都不敢再说后,方厉声问那来传话的婆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且一五一十的与我道来!”

那婆子本正大口喘气的,见陆老夫人一副疾言厉色的样子,也不敢喘了,忙憋气回道:“才庄子上有小子飞马回来传信,说是下午五爷与凌公子一道出去打围时,五爷的马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发了疯,怎么也降不住,最后更是将五爷给颠下了马,至小子回来报信前都未醒过来…庄子上虽也有大夫,却医术浅薄,一些急需的药材也没有,所以老国公爷特地使人回来,让即刻将太医请到府里候着,等五爷一回来就好就医,一旦迟了,五爷只怕救不回来…”

话未说完,陆老夫人已是脚下一软,打了个趔趄,万幸有张嬷嬷与陆二夫人眼疾手快的扶住,才没有摔到地上去。

陆大夫人见状,忙喝骂那婆子:“胡说八道什么,五爷吉人自有天相,不过一点小伤小痛罢了,怎么可能救不回来?再敢胡吣,仔细立刻打烂你的嘴!”

唬得那婆子不敢再说后,陆大夫人方小心翼翼向陆老夫人道:“五爷是个有福气的,必不会有事,只父亲既说了让将太医请到府里候着,母亲看是不是即刻便使人请去?不管怎么说,有备无患嘛。”

陆老夫人最疼的便是陆中昱这个小儿子,陆文逐又是陆中昱的独苗苗,她最疼爱的孙辈,如今听得陆文逐惊了马,她心里早乱做一团了,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只喘着气虚弱道:“你拿主意便是…对了,我得给菩萨上柱香去,求菩萨保佑我们小五遇难成祥,逢凶化吉…”说着,便蹒跚着要往后面的小佛堂去。

就听得外面传来小丫鬟慌慌张张的声音:“长公主、三老爷和四姑娘来了——”

话音未落,批了件雪白狐皮斗篷,连头发都来不及绾起来,只胡乱披散在肩上,脸色更是白得与身上斗篷有得一拼的福慧长公主与脸色同样不好看的陆中昱陆明珠父女已一前一后急急走了进来,一进来福慧长公主便尖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五好好儿的怎么就会惊了马呢?那些跟去的护卫小子们都是死人不成?本宫早说过,这大冬天的,打什么围骑什么马,在京城里不也一样可以骑马打围,偏要去城外…若此番本宫的小五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看本宫饶得了他们哪一个!”

福慧长公主嘴上虽骂的是护卫和小子们,但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又如何听不出她真正怪的其实是老国公爷,只不过老国公爷到底是她的公公,她不好明着说,只能指桑骂槐罢了。

于是都不敢啧声,亦连陆老夫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陆中昱见状,只得拉了福慧长公主的手软声说道:“你且别担心,我们小五一定不会有事的…”

福慧长公主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一脸面子也不给他留的尖声道:“你说不会有事就不会有事?你是亲眼看见了他的伤势还是你是大夫?从来不知道关心儿子,就好像儿子只是我一个人的似的,既然如此,等他此番好了以后,我便上折子给皇兄,让宗人府让小五从母姓,改姓慕容得了!”

她虽是长公主,身份尊贵,却也是一位母亲,尤其她成婚十几年,至今也只得陆文逐一个儿子,可以说陆文逐便是她的命,如今陆文逐出了事,她又怎能不急得发疯?

这话说得委实难听,尤其还当着屋里这么多人的面儿,陆中昱这些年虽因尚了公主,暗地里被不知道多少人看不起,笑话儿他吃软饭,至少没人明面上说过他,谁知道第一个这样明面说他的人不是别个,恰是福慧长公主,当即气得浑身直发抖,只可惜福慧长公主不比别的妻子,别说任丈夫打骂,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只得强自忍住,恨恨的偏过了头去。

陆中昱被福慧长公主气得浑身直发抖,陆老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样的儿媳若不是圣旨赐婚不能抗旨,真是白送她也不要…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清了清嗓子淡声道:“我们都知道当今皇上手足情深,尤其对两位长公主更是没的说,只是小五到底是陆家的子孙,便是皇上同意他从国姓,只怕宗人府与满朝文武也未必会同意,还请长公主三思!”

陆老夫人这话看似说得客气,实则却是在反讽福慧长公主在今上面前根本没有多少体面,让她凡事还是悠着点的好,别拿了鸡毛便当令箭,福慧长公主浸淫皇宫多年的人,又岂能听不出来?本来还有几分后悔方才口不择言的,当下也不后悔了,反而越发的怒不可遏,冷声道:“这个就不劳老夫人操心了,本宫既说得出,自然就做得到!”

“是吗,那老婆子可要拭目以待了!”陆老夫人毫不示弱,若是放在先帝那会儿,眼前的情形她少不得只能忍了,可今上却摆明了不待见福慧长公主,她如果还得什么都忍着后者,那她也不必活了!

福慧长公主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今上摆明了不待见她,她早已不复先帝在世时的体面荣光,说自己‘既说得出便做得到’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谁知道陆老夫人竟一反常态的与她针锋相对起来,生生将她架到了一个进进不了,退退不得的境地,她没有办法,只能继续虚张声势,冷笑道:“那老夫人可得擦亮眼睛了…”

“娘,您就不能少说两句?”话没说完,已被一个声音冷冷打断,却是自进来后便一直没开过口的陆明珠,“五弟出了事,难道就只有您一个人着急,祖母与父亲,还有大家伙儿都不着急不成?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与父亲乱发脾气,难道就能解决问题了?无论如何,且先将事情弄清楚了再计议其他也不迟,方才那报信的婆子说得含含糊糊的,我根本没听明白,不如先将事情问清楚了再说?”

一边说着,一边已扶了福慧长公主至左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坐下,又转头吩咐早已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只恨自己不能变成一根针的双喜双福几个:“劳烦几位姐姐去沏几杯热茶来。”

待双喜双福几个如蒙大赦般退下去后,陆明珠才又上前搀了陆老夫人,笑道:“方才我娘是一时急糊涂了,祖母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罢?”

陆老夫人也不是真想与福慧长公主撕破脸,不看福慧长公主的面子,还得看陆明珠与陆文逐姐弟的面子呢,如今陆明珠既递了梯子给她,她便也就顺势下来了,放缓了神色道:“我知道长公主着急,我何尝又不着急?不过我坚信我们小五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你也与你娘说去,我也是急糊涂了,让她别气了,且商量小五回来后请医问药,进补将养的事是正经。”

陆明珠便又去劝解福慧长公主:“不管怎么说,娘与祖母待五弟的心都是一样的,何必为一些言语上的小摩擦而伤了彼此的和气呢?也就是祖母好性儿,当娘亲生女儿一般看待,才会不跟娘一般见识的,若是换了其他人,娘看会怎么样,便是娘身份尊贵,明面上不能拿娘怎么样,难道暗地里也什么都做不了的?娘且与祖母赔个不是去,总不能寒了老人家的心不是?”

这话也就陆明珠敢说了,福慧长公主心里虽不情愿给陆老夫人赔不是,却也知道女儿这是在为自己好,遂也就坡下驴,果真上前屈膝向陆老夫人福了一福,道:“方才都是我的不是,还请母亲不要与我一般见识才好。”

陆老夫人自然不会真的任她拜下,早一把搀住了她,道:“我也有不是,娘儿们间说开了也就罢了,什么大不了的。”

婆媳两个正言不由衷的客气着,又听得小丫鬟道:“国公爷和二老爷来了——”

随即便见陆中冕与陆中景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陆老夫人想起如今丈夫不在,大儿子便是定国公府名义也是实质上的家主,方才既是他打发人进来内院送信的,如今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想来他在前院只会将事情知道得更清楚更详尽的,不待儿子给自己行礼,已急声问道:“小五怎么样了,醒过来了吗?知道人什么时候送回来吗?你快打发人飞马去接应…不,且先去将太医请上,然后让太医一并出城去…说来说去,都怪你老子老糊涂了,大冬天的非要带孙子们去骑马打围,若此番我的小五有个什么好歹,我绝不与他善罢甘休…”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福慧长公主爱子心切,也绷不住哭了起来,只经过方才的事,却是不敢再说埋怨老国公爷的话了。

不想陆中冕见母亲与尊贵的弟媳哭了,反倒笑了起来,道:“母亲与长公主且别急着哭,我这是特意进来报喜的。”见婆媳两个都红着眼睛诧异的望着自己,忙又道:“小五他没事儿,被颠下马的是凌世侄,如今凌世侄也已醒过来了,父亲已领着他们兄弟在回来的路上了,想来至多再多一两个时辰,便可以到家了。”

陆老夫人听得陆文逐没事,出事的是凌孟祈,且凌孟祈也已醒过来了,心下一松,忙收了泪,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是小五的马发了疯,怎么也降不住,将他颠下了马吗,怎么这会子被颠下马的又换成了祈哥儿?”

听得宝贝儿子没事儿,正双手合十念佛不绝的福慧长公主闻言,忙也看向了陆中冕,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省得空欢喜一场。

就听得陆中冕道:“下午小五的马的确忽然发了疯,当时小五也的确在马上,但千钧一发之际,凌世侄挺身而出,跃上小五的马背,将小五自马上救了下来,他自己则被马拖着狂奔出了几里地,才被甩下马背,摔晕了过去…”

原来下午陆文逐却是与凌孟祈单独出去的,盖因上午打围时,陆家的四爷陆文迁竟猎到了一头成年公豹,以陆文迁现下的年纪,算是极为难得了,为此老国公爷不但口头上大大嘉奖了其一番,还当即将自己一柄跟了他几十年的腰刀赏给了他。

陆文迁年纪只比陆文逐大了一岁不到,又是陆中冕与陆大夫人的嫡幼子,自小也是受尽万千宠爱长大的,素日里虽未表露出来,实则心里却是一直与陆文逐较着劲儿的,如今他得了这么大一个彩头,又岂有不在陆文逐面前炫耀一番的?

陆文逐如何受得这刺激?陆文迁前脚一离开,他后脚便叫备马,还不许人跟着,要单独上山也打一头豹子去。

凌孟祈事先是得了陆明萱叮嘱的,自然不会让他单独上山去,便自告奋勇要跟着一块儿去,还说果真猎到了豹子,难道让他们两个自己扛回来不成?好说歹说,才让陆文逐同意了两人各带一个小子去,凌孟祈带的自然是虎子,陆文逐却没有带素日用惯了的小厮,而是随意点了就近一个十来岁的小子,然后两队主仆便打马上了山去。

谁知道这一去,二人不但没能猎到豹子,陆文逐的马反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发了疯,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若非凌孟祈及时挺身而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饶是这样,凌孟祈也因坠下马背昏迷不醒,直把陆文逐吓了个够呛,可又不敢搬动凌孟祈,只得吼叫自己的小子立时回去向老国公爷等人报信,派人过来接应他们,还说请老国公爷立时派人回京报信,让将太医请到府里候着,待凌孟祈一回府便好就医。

那小子本就年纪小,素日也根本没有近身服侍过陆文逐,今日不过是运气好,被陆文逐随意一点给点着了,离陆文逐那些个训练有方,机敏沉稳的贴身小子们实在差得远,又被方才之事一吓,脑子更是早乱成了一锅粥,好容易哆哆嗦嗦回到营地,却连话都抖不利索,老国公爷与陆文廷等人听了半晌,也只约莫听明白了一句‘五爷惊了马,昏迷不醒,让派人立刻回京请太医去府里候着’。

于是便闹出了之后的乌龙来,害得陆老夫人与福慧长公主等人都虚惊了一场,等老国公爷派人上山去找到陆文逐与凌孟祈后,才知道坠马受伤的是凌孟祈,其时凌孟祈也已醒过来了,只是肋骨断了两根,伤势颇重,所以老国公爷依然决定立时回府,不过为怕府里众人担心,又立时打发人先飞马回京报信,这才有了陆中冕进来报喜这一出。

听得陆中冕证实陆文逐的确没事,凌孟祈也无性命之忧后,陆老夫人先就忍不住念起佛来:“真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福慧长公主也是满脸的喜幸:“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又骂那报信的小子,“连几句话都抖不利索,差点儿误了大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公主府养他何用?且等那奴才一回来,便立刻打死了算完!”

陆老夫人却道:“小五与祈哥儿才有惊无险的躲过这一大劫,罢了,只打那小子一顿,撵出去也就完了,且留他一条性命,就当是为小五与祈哥儿积福了。”

听得宝贝儿子没事,福慧长公主正是高兴之际,自是听什么都顺耳,因点头道:“就依母亲说的办,不过要积福只做这样一件小事如何够,本宫明儿便使人给小五放生去,另外再搭几座粥棚施粥。”

陆中冕在一旁笑道:“要我说,咱们还该好生答谢凌世侄一番才是,想不到他出身书香之家,竟会有这样一身好武艺,得亏得今日他坚持与小五一块儿上了山,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陆老夫人本就喜欢凌孟祈,闻言因点头道:“老大说得是,此番祈哥儿救了小五的命,咱们是该好生答谢他一番才是,只不知该怎么答谢他才好?”

福慧长公主对凌孟祈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只知道对方是一个生得好看的不得了的少年,但如今对方既救了她儿子的命,她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便说道:“等人回来后,一问他想要什么便知了,他救了我小五的命,本宫必不会亏待了他。”

陆中冕一开始便对凌孟祈印象极好,觉得这孩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长到这么大,还能出挑得这般人品才貌是真不容易,不然方才也不会有意在福慧长公主面前为他说项了,他想的与陆明萱想的一样,广平侯不愿意为儿子出头谋前程,也不曾委托过他们父子帮忙,他们便不好越俎代庖帮凌孟祈谋个什么官职去,哪怕他们有那个能力也不行,以免到时候反坏了两家的情分。

但由福慧长公主出面就不一样了,福慧长公主如今便是再不得今上的意,那也是金枝玉叶,且她帮凌孟祈也是因凌孟祈先救了她儿子的性命,这样的救命大恩,便是以全部身家来报答也不为过,更何况她只是出面帮凌孟祈谋个前程?料想广平侯到时候也不敢有半句二话,如此一来,凌孟祈就算再回不了临州,后半辈子也不至于没有着落了。

况陆中显这阵子冷眼观察凌孟祈,发现他书虽念得不怎么样,武艺却着实不错,人也能吃苦,此番之事更是让他看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子狠劲,一个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少年,见旁人惊了马,便敢不顾自己生死安危的挺身而出,且不管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又有没有旁的打算,只这已足见他的心性,——这样一个人,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何愁他不能成大器,到时候指不定还能反过来成为定国公府的一大助力也未可知呢?

☆、第六十五回 自责

见福慧长公主已当众说了‘必不会亏待了’凌孟祈,陆中冕便也不再多说,向陆老夫人道:“才儿子进来前,已打发人拿了儿子的名帖请太医去了,想来很快太医就该到了,只是一点,凌世侄此番伤势颇重,想来得好生将养一番才能痊愈,但四知馆地方狭小,又是在外院,人来人往的,怕是不利于修养,儿子便想着,要不要单独辟一出清净的所在,让凌世侄暂时搬进去,等伤势痊愈了再搬回四知馆不迟,未知母亲意下如何?”

陆老夫人闻言,不由微蹙起了眉头,道:“你虑得也有理,不如这样,府里东北角上的汀澜院倒还清净,虽在内院的范围以内,离其他地方却又有一段距离,倒是适合将养,不如就让祈哥儿住到那里去?”

陆中冕想了想,点头道:“就依母亲说的,让凌世侄搬到汀澜院去。”转头命陆大夫人:“你且立刻着人洒扫汀澜院,记得多生几个火盆,衾褥都要厚厚的,另外再安排几个妥帖的人过去服侍,务必不能委屈了凌世侄。”

陆大夫人忙应了,自下去安排去了,连陆大奶奶并陆明丽也一并带走了。

余下陆二夫人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也带着陆明雅陆明欣离开了,福慧长公主与陆中昱惦记儿子,没亲眼见到陆文逐安然回来到底不放心,便没有回公主府,而是留在了荣泰居,与陆老夫人、陆中冕并陆中景一块儿等候老国公爷等人回来。

陆老夫人因见其他人都散了,只剩下陆明萱与陆明芙安静的待在一旁,脸色都有些发白,只当二人是被吓着了,偏又没个长辈在身旁提点安慰,不由心下一软,柔声向二人道:“你们也先回去歇着罢,明儿也不必早起上课了,我自会打发人去与几位先生说的。”

“是。”姐妹二人闻言,屈膝行了个礼,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一路无话的回到空翠阁后,陆明芙方压低了声音与陆明萱道:“方才见老夫人与长公主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时,我心里真是吓了好大一跳,怕事后长公主找我们的麻烦,甚至老夫人也找我们的麻烦,这样的事情应该算得上豪门秘辛,符合爹爹先前与我们说的‘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了罢?可当时我们也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退出去啊,所以我们算是被动看了不该看,被动听了不该听的,想来长公主与老夫人不至于找我们的麻烦罢?”

虽与陆文逐隔三差五就要在荣泰居见上一回,但实事求是的说,陆明芙对这位尊贵的族弟却没几分真感情,与凌孟祈就更没什么交情了,所以也就一开始闻得陆文逐坠马昏迷不醒时她有些担心,及至后面听得陆文逐没事,坠马的是凌孟祈,且后者也已醒过来后,她担心的侧重点便自然而然的转移到了她们姐妹自个儿的身上,怕亲眼目睹了陆老夫人与长公主婆媳龃龉之事会对她们造成什么不利的影响,故有此一说。

只陆明萱心里早因方才之事而乱成一团了,哪来的心情去理会这些?敷衍了陆明芙几句:“方才又不是只我们两个在场,除了大姑娘进宫去了以外,所有人都在,所谓‘罚不惩众’,料想长公主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老夫人自来待我们好,就更不必说了,姐姐只管放心罢。”便借口头有些疼,想早些歇下,让陆明芙也早些歇下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陆明萱说自己头疼,倒也不是全然为敷衍陆明芙而找的借口,而是她真的头疼,所以回到房里,草草盥洗了一番后,她便将人都打发了,躺到了床上去。

在一室的黑暗中,她终于可以不再绷着,终于可以将自己满腔纷乱的情绪表露在脸上了。

先前乍一听得陆文逐坠马昏迷不醒时,陆明萱本以为自己是再难逃过上一世的噩运了,当时她心里可以说是万念俱灰,绝望丧气到了极点,却没想到,峰回路转,竟是传信的小子传错了话,坠马受伤的竟不是陆文逐,而是凌孟祈,凌孟祈竟做到了答应她的事,千钧一发之际将陆文逐给救了下来!

这也就意味着,她至少可以不必再像上一世那样,在将来自己的身份曝光后,承受来自陆明珠的刻骨仇恨了。

可陆明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点也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与庆幸,只因凌孟祈为救陆文逐受了伤,哪怕他人已醒过来了,并没有性命之忧,她依然高兴不起来,不但高兴不起来,反而满心的愧疚与后怕,她不敢想象,若当时情况再危急一些,若陆文逐的马再癫狂一些,亦或是凌孟祈这些日子没有跟着国公府的护院们好生练习武艺,现下会是什么情形?指不定凌孟祈已经不在了也未可知!

诚然当日是凌孟祈亲口答应的她届时会救下陆文逐,她也并不曾逼迫过凌孟祈什么,可若自己没有告诉过他这件事,他完全可以不必去冒这个险的,即便有“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富贵险中求”这样的说法,那也得有命在不是,若连性命都赔上的,其他的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

陆明萱后悔得无以复加,羞愧得无以复加,一时间竟再也提不起去见凌孟祈的勇气了,她怕在他清朗明亮的目光下无地自容,怕他认为她是在利用他对她的信任和素日施舍给他的一些小恩小惠挟恩利用他,而这又的确是事实,她的确是利用了他,哪怕打着为他好,经过此事后他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的旗号,依然改变不了她利用了他的本质!

她怎么能这般自私,为了一己私利,竟罔顾他人的性命,她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人?那她与前世的陆明珠又还是什么区别?

可若不这么做,她便只能坐以待毙,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人活在这世上,为什么会这般的艰难,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尽快的便得足够的强大起来,将自己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再不为他人所左右?

陆明萱痛苦得一夜都不曾合过眼,到早上起来时,眼底下有很明显的青影。

去到厅里后陆明芙见了,不由惊呼道:“你昨晚上干嘛去了,怎么瞧着跟一夜没睡似的?”

她可不就是一夜没睡吗?陆明萱暗自苦笑,嘴上却道:“没什么,就是有些个走困罢了,吃了午饭歇个中觉也就好了。对了,也不知道昨儿夜里老国公爷他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凌世兄与五哥到底怎么样了?虽说咱们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但问候一声却是理所应当的,咱们吃了饭,便早些去老夫人屋里问问情况罢。”

没脸再去见凌孟祈是一回事,若连他的伤势也不知道关心一下,那她成什么人了?

陆明芙想着出了这样的事,她们就算什么忙都帮不上,也的确该问候一声,便点头道:“你说的是,我们吃了饭便早些过去罢。”

姐妹二人遂坐下,简单用过早饭后,去了荣泰居。

岂料陆老夫人还未起身,陆明萱与陆明芙轻声问过在廊下候着的双瑞双寿,得知陆老夫人快四更了才歇下,老国公爷彼时也在荣泰居,而没有像往常那般歇在他自己的禧华居后,姐妹二人只得先折回空翠阁去,打算晚些时候再过来。

不过在离开之前,陆明萱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问双瑞道:“敢问双瑞姐姐,昨儿夜里老国公爷与大哥哥他们是几时回府的?五哥与凌世兄现下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我们虽知道五哥与凌世兄都无大碍,却并不知道具体情况,若是知道了,也能安心几分。”

男女内外有别,连陆文逐身为她的族兄,没有回禀过长辈前,不在婆子的陪同下,她尚不能贸贸然去探望,就更不必说凌孟祈只是借居在国公府的客人了,当然,她现下也没脸去探望凌孟祈就是了。

双瑞几个素日便与陆明萱陆明芙极要好,关键作为陆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她们是最明白陆老夫人心意的,自然不会在姐妹二人面前拿乔,闻得陆明萱的话,便也压低了声音道:“老国公爷与大爷他们是二更快交三更时回府的,五爷只是身上有些小擦伤,还受了点惊吓而已,并无大碍,倒是凌公子伤得颇重,不但断了两条肋骨,左手脱臼了,身上还有好几处大的擦伤,太医都给上了药包扎好了,也留了内服的药,说是少说也得将养半年才能痊愈。”

陆明萱就抿紧了嘴唇没了话,她虽然早已知道凌孟祈断了两条肋骨,伤势一定不轻,但仍没想到他的伤势会重到这般地步,而这一切可以说都是拜她所赐,此时此刻,她甚至宁愿受伤的是自己,至少她只需要忍受身体上的疼痛,而不必像现在这样,不得不忍受心理上的压力与煎熬。

陆明芙见陆明萱听罢双瑞的话后,久久都不说话,只得自己接道:“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此番凌世兄吃了那么大的苦头,是该好生将养一段时间才是,我们就不打扰姐姐了,且先回去了,晚些时候再过来给老夫人请安,待回过老夫人后,再去探望五弟与凌世兄不迟。”又寒暄了几句,方辞了双瑞双寿,拉着陆明萱回了空翠阁。

却是一回去便屏退了一众服侍的下人,满脸肃色的向陆明萱道:“我有话问你,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不得有半句假话,否则,就别怪我教训你了,你须知道‘长姊如母’,我教训你凭谁也说不出半句二话来!”

陆明萱难得见她这般严肃的样子,只当是有什么要紧事,忙道:“姐姐有话只管问便是,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会有半句假话。”

陆明芙闻言,面色稍缓,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我来问你,你昨儿夜里为什么一听得凌公子坠马受伤便那般失态,今日又为什么那般关心他的伤势,一听得他伤得颇重,竟连话也说不出半句来了?你是不是对他存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我可告诉你,你最好即刻打消了那样的念头,且不说我们家和广平侯府的家世差距有多大,哪怕凌公子如今再落魄再狼狈,你也未必能嫁进去,我们如今是住在国公府,可这就能改变我们只是国公府旁支姑娘的事实了吗?便是你真嫁进去了,凌公子那般不受父母亲人待见,你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你别说凌公子极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回临州,十有*会在京城安家立业了,他的根终究在临州,难道他能一辈子都不回去的?还有他终究是广平侯府的嫡长子,就算再不得父母亲人看重,难道他对爵位就没有任何想法的?只要他有想法,就得去争,去抢,去与广平侯府的所有人虚与委蛇,勾心斗角,你难道真想过那样的日子不成?”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不回去了,他如今除了那张脸以外,可谓是一无所有,问题是脸再漂亮也不能当饭吃,难道要你跟着他过一穷二白的日子去不成?连我都舍不得你去吃那样的苦了,就更不必说爹爹了,所以不管你现下对他有什么样的想法,都趁早给我通通打消了,听到了吗?”

呃,姐姐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以为她对凌孟祈有什么想法?陆明萱张口结舌,不明白陆明芙怎么就会想到了这方面去,难道是她昨日的表现给了她什么错误的信息不成,那可真是个天大的误会,看来她以后得越发自持情绪才好,可她又不能将自己关注凌孟祈的真正原因告诉她,不然只会麻烦更大…陆明萱想了想,才斟酌着道:“姐姐,其实我对凌公子并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是…”

“只是什么?”陆明芙一气说了那么多话,不由有些喘也有些口渴,只得暂且停下,端起桌上的茶一气饮了半盏,然后打断了陆明萱:“你说你对他没什么想法,那你怎么那般关心他?怎么不见别人那般关心他?可见你心里必定有鬼!你是不是听丫头婆子们说了当年老国公爷与凌相订的那个婚约,想着老国公爷与老夫人虽未必舍得将嫡亲孙女儿嫁给他,以一个旁支姑娘来充数还是有可能的,至多赔上一份嫁妆也就是了?还有长公主昨儿也说了,必不会亏待了他,他靠着长公主,不愁将来没有好前程?这样的想法你趁早也给我打消了,爹爹与我都不会同意的,我们家家世虽不好,但以你的品貌,要嫁个真正的好人家却是不难的,我们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有好日子不过,却偏要往那荆棘路上走?”

陆明萱眼见陆明芙已经脑补到她对凌孟祈情根深种,非他不嫁的地步了,好笑又无奈,只得一脸严肃的打断了她:“姐姐,你想太多了,我对凌公子什么想法都没有,我昨儿之所以有轻微的失态,不过是乍一听得五哥和他出了事,有些吃惊罢了,再说我今日哪里是在特意关心他了?我先问的可是老国公爷和五爷,问他不过是捎带着罢了,总不能昨日才出了那样的事,今日我们却什么都不闻不问罢?那府里的人就该说我们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如今人家家里出了事,我们帮不上忙也就罢了,竟连一句话都没有,也忒凉薄忒忘恩负义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没有骗我?”陆明芙见陆明萱满脸的肃色不像是在作假,话也说得极有道理,禁不住便有了几分松动。

陆明萱忙道:“我骗你干嘛,再说我才多大年纪,就成日里想着嫁人,那我成什么人了?你放心,我对凌公子真的半点想法都没有,你若实在不信,要不我起个誓?”

如果没有上一世的经历,她或许真会对凌孟祈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可这辈子她只想远离京城,过简简单单的生活,要不然也不会在心里悄悄将赵彦杰当成自己未来夫婿的备选人之一了,就是看重了赵家人家简单,赵彦杰将来中了举之后能谋外放,她又怎么可能对凌孟祈产生想法?!

陆明芙这才放下心来,“起誓就不必了,你只要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便是。”

陆明芙并不知道陆明萱的真实身份,只当她与自己是一样的人,这辈子最好的归宿便是嫁个家境殷实,人口简单的中等人家,虽不能金尊玉贵,却也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比她们各自的母亲都要强上许多,所以凌孟祈在她眼里自然不是一个好归宿,她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飞蛾扑火。

姐妹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因见时辰还早,今日又不必上课,便让人拿了针线来给戚氏腹中的小宝宝做衣裳聊以打发时间。

陆明萱此刻哪有心情做针线,但经历了方才之事,她却是不敢再将自己的心不在焉表现出来了,就怕陆明芙又想当然的认为她是在为凌孟祈担心,——虽然她的确放不下凌孟祈,但这个放不下显然与陆明芙想的那个放不下有本质的区别。

所以她只能尽力将心神都放在绣棚上,好容易撑到午时陆老夫人使人来请她们去荣泰居吃饭时方算是解脱了。

姐妹二人去到陆老夫人屋里,老国公爷早已不在了,陆老夫人穿了件石青色缂金瓜蝶纹的褙子,看起来精神还好,一见她们进来,便招手笑道:“方才汀澜院的婆子来报,祈哥儿歇息了一夜,看起来精神已好了许多,我正打算饭后便亲去汀澜院瞧瞧他,你们姐儿俩也随我一同去罢,也是你们的情分。”

陆明芙不待陆明萱答话,先就迟疑道:“到底男女有别,且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去合适吗?”虽然得了陆明萱的保证,她依然有些个不放心,本能的不想让陆明萱多见凌孟祈,毕竟凌孟祈那张脸实在太有杀伤力,连她自己偶尔都会忍不住晃神,又怎么能要求陆明萱做到心如止水呢?

她却不知道,陆明萱现下也不想确切的说应该是不敢去见凌孟祈,因也顺着她的话道:“是啊老夫人,凌世兄到底与我们男女有别,要不我们就不去了,待事后打发段嬷嬷与桑嬷嬷代我们走一趟也就是了?”

不想陆老夫人却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知礼守节的好孩子,不过所谓‘男女有别’,那是在没有长辈在的情况下,如今是我亲自带你们去的,谁敢有半句二话?且不必多说了,先吃饭,——传饭罢。”后一句话却是对双喜说的。

双喜忙屈膝应了,很快便领着几个提着食盒的婆子进来,安桌摆箸,布菜盛汤,祖孙三人寂然吃毕,漱过口吃茶时,陆老夫人因吩咐张嬷嬷:“把我库里那支百年的野山参带上,给祈哥儿补身子去。”顿了顿,又道:“另外再把前儿得的那几支灵芝带上,就说是你芙姑娘和萱姑娘送的。”

陆明萱与陆明芙忙屈膝向陆老夫人道谢,都禁不住满心的感激,陆明萱更是心里一酸,想着两世以来陆老夫人都待她这般好,可她却连叫她一声‘祖母’都不能够,实在是不孝至极,可除了上天,她又能怨谁呢?

祖孙三人略微收拾了一番,便被簇拥着去了汀澜院。

汀澜院小小巧巧三间正房,没有东西厢房,但有三间小抱厦,院子里种着两株好几十年的冬青树,葱葱郁郁的,在其他花木都泰半凋零了的冬天里让人看着觉得十分的精神。

远远的早有跟陆老夫人来的婆子进去通报:“老夫人与芙姑娘萱姑娘瞧凌公子来了——”

是以很快便有人接了出来,不是别个,却是一身宝蓝底菖蒲纹杭绸直裰的陆文逐。

陆文逐看起来颇憔悴,眼睑下更是有一圈很明显的青影,一看便知道昨儿夜里没睡好,一见陆老夫人,他便拱手行了个礼,道:“祖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