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端着净脸的水盆进来,正瞧见小姐榻上睡了个男人,一惊之下险些打翻水盆。
“小姐!”她知道小姐不是寻常人,入府前也听过不少关于小姐的惊世骇俗的传闻,可是这般景象她还是第一次见啊!
殷悟箫忙接下她手中水盆,瞪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吵了百里青衣安眠,然后将她拉出门去细细吩咐。
“待会儿让周嫂她多做些温补的粥汤送来,还有,李管事上门来拿昨日的折子就让他在大厅候着,不要请到书房来。”
云儿点点头,心中中有万千疑问也只好压下。
“可是…”惟有一个疑问是不得不问。“小姐,什么样的温补粥汤啊?”她虽然还是个小姑娘,可也听婶婶大娘们说过一些…“是不是那些虎鞭牛鞭什么的?”
殷悟箫一愣,待会过意来面上已是通红一片。“我打你这乱说话的丫头!”
“啊?”云儿吓得倒退一步,无辜至极。
殷悟箫瞪她,却又不好真的在她身上发泄:“就…普通的补身的药膳啦!不懂问周嫂去!”
这丫头,不知道心里是怎么胡思乱想的!
她推门回到房中,却见百里青衣已经起身,好好地端坐在轮椅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难道方才她们在门外的对话已落入他耳中?殷悟箫脸上又是一红。
“你…觉得身子如何?”无遮无盖地在小榻上过了一夜,不知他会不会受凉?
“再好不过了。”百里青衣好整以暇地回答,一双黑眸锁定了她,毫无顾忌地贪看。
殷悟箫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连忙又再转开话题。
“你要起来,怎不叫我,自己从榻上移到椅上不是格外辛苦么?”若她记得没错,昨晚他可是在她的勉力支撑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轮椅上移到床上的。
她心中忽然一动。
如此说来,昨晚他帮她盖被,也是要先上轮椅,才能到她身边盖上被子。而照他昨晚那行动不便的样子,如何能够在不惊醒她的情况下上下轮椅呢?况且现在他也是一派闲适之姿,丝毫没有辛辛苦苦从榻上爬下来的费力痕迹。
难道他昨晚那样辛苦其实是演给她看的,他其实行动并未有这般的不便?又或者…他根本就是把她骗的彻彻底底?
殷悟箫转过脸去,狐疑地眯起眼。不能怪她多疑,实在是这世上的人大都不可信啊,男人就更不可信了。
“唉,可以自己完成的,何必要劳烦你呢?”百里青衣却选在这时候微微一叹。
殷悟箫盯着他,他的态度诚恳之极,又不似作假。恰好看见昨夜他喝粥剩下的碗碟还放在茶几上,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看我,竟忘了让云儿收了这碗碟。”她伸手去端那残粥,却一个失手,让粥碗从碟子上翻落下来,眼看粥底就要泼湿百里青衣干净的青衫。
“呀!”殷悟箫叫了一声,眼睁睁看着百里青衣被泼了一身,向来淡然温和的脸上还溅了几滴。
“你…”你怎么不躲? 她没将这话说出口,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一阵懊恼,忙拿出帕子替他擦拭。
“箫儿,你怀疑我假装残废来博取你的同情心么?”百里青衣不闪不躲地让她擦拭,出口的话却是一针见血。
“我…对不起。”明明还是对他存有怀疑,见他这样,也忍不住歉疚不已,他若不是装出来的,那她这样做的确是会伤到他的自尊。
“小姐,小姐!粥来了!”云儿大呼小叫地进来,一碗热腾腾的粥捧在手上,她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果然一进门,便被门槛绊了一下。
“哎呀!”云儿尖叫起来,那碗粥正正冲着她们家小姐砸过去了,呜…她不忍看…
咣当一声粥碗落地,被烫伤而发出的痛呼却并未如预期般响起。
“咦!”云儿瞪大了眼睛。轮椅上的人不见了,小姐也不见了!
不不不,这两人什么时候站到她身边来了?小姐还被护在那男人怀里,毫发未伤,那男人长得真是…美啊…
房中静默了片刻,只听到云儿口水滴下的声音。
殷悟箫慢慢转头:
“百里青衣!”她作磨牙状。
百里青衣扯出温和无害的笑:“箫儿…我可以解释。”他从来都没说过他残废了,他只是…只是没有纠正她的误解罢了。
殷悟箫却根本不看他了。“云儿!”
“啊?什么?”云儿连忙回神。
“去拿扫帚。”
“哦,我马上拿扫帚来打扫干净。”
“不,我叫你拿扫帚来把这个人给我打出大门去!”
“啥?”云儿张大嘴。要她把这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不食人间烟火不染半点尘埃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打出门去?还用扫帚?
百里青衣也硬生生被她震住,难得地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我可以解释,其实…”
“云儿!”奈何殷悟箫根本不打算听他的解释。
云儿为难地问:“可是,要怎么打出大门去啊?”
“你们家怎么赶鸡赶鸭,就怎么赶他!”殷大小姐满脸怒容地拂袖而去。
“…”云儿虽然很为难,却还是很听话很忠心地操起了扫帚。“公子,对不起了。”她家小姐真是,说翻脸就翻脸啊,不愧是一代奇女子!
于是乎,武林的仲裁人,江湖的保护者百里府青衣公子败在殷府小丫环的一把扫帚下,被狼狈地打出大门。
“唉…”百里青衣苦笑着叹气,他不过是想略微利用一下她的同情心罢了,并没有真打算欺骗她。可是纵使他准备了多么充实多么雄辩的理由,却始终忘了才情与理智并重的殷大小姐始终是个女人,而女人卯起劲来是绝对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
其室则迩
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
邓清会身穿月色锦袍,峨冠高束,笑吟吟坐在珙溪上的画舫内,冲溪边的殷悟箫招了招手。
殷悟箫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三年多不见,邓清会已不是当年书生意气的年轻状元郎,眼中浑浊增添不少。
画舫上的船夫以竹竿轻撑河床,画舫一端缓缓靠岸。
“殷大小姐还不上船,难道要本相爷亲自下船相请么?”邓清会自船舱中步出,刷地闪开一把纸扇,他青年得意,说不尽的风流毓秀。
“自是不敢。”殷悟箫谨慎地福了个身,皱眉道:“只是…悟箫原以为今日应是到相爷府上与一众大人一同切磋诗文…”
话音未落,邓清会已朗声笑开:“殷大小姐这话好不煞风景,诗文会改在这珙溪画舫之上,岂不更添情致么?”
“那诸位大人……”
“哪来的诸位大人?难道小姐与在下二人就不能切磋诗文了么?”邓清会硬声打断,话中已露不悦。
殷悟箫不敢再问,只得垂首步上画舫。
“小姐…”随行的云儿软软唤了声,有些担心。
殷悟箫使个眼色:“云儿,照我说的做,相爷为人光明磊落,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邓清会拊掌大笑,亲自掀起船帘:“殷大小姐果然爽快,请进!”
一进舫中,饶是殷悟箫早有准备,也不禁一愣,只见舫中两面挂满画像,美轮美奂,神态各异,画得却都是同一个人,锦衣玉服,乌发如泉,黄纱覆面,正是当日云阁诗擂时的自己。
一时错愕地看向邓清会,却见他毫不在意地回视,笑问:“如何?”
殷悟箫不知如何作答,略一思忖,低眉笑道:“相爷画工深厚,便是悟箫自己,也难画出万分之一的神韵。”
邓清会扬眉:“殷大小姐,三年不见,怎么性子大变呢?竟学得那些俗人口不对心了么?清会连小姐真面目也不曾见过,谈何捕捉神韵呢?”
殷悟箫见他不以相爷自称,心下警惕又增一分,敛容不语。
邓清会见她不出声,倒也不紧紧相逼,停了一会儿,忽又笑道:“小姐,三年前你下的诗帖,清会已有答案了。”
殷悟箫又是一愣,这人如今说话天马行空,虚实不定,怎么又提到当年诗擂了?
“小姐,清会若能对上当年诗帖,小姐要如何打赏?”
“相爷!”殷悟箫倒退两步,拉开两人距离,“相爷身份何等尊贵,谈什么打赏不打赏,悟箫不敢。”
“哦?”邓清会似笑非笑地用眼光在她覆着面纱的脸上逡巡一周,“清会若对出那诗帖,也不为难小姐,小姐就将面上轻纱取下,让清会一睹真容,如何?”
邓清会也不等她回应,执起一旁案上狼毫,挥洒而就四言绝句:
夫人怒催花容月,状元新起象牙床。
无端一枝香凝露,收入西厢十二房。
殷悟箫一骇,且不管这诗对的工整与否,邓清会这诗,已是公然对她的调戏了。她纵然经过不少艰难,却没经受过如此无礼对待,心中一股怒气上来,再三压抑才勉强克制。
“小姐,待清会替你取下面纱…”邓清会语气温文尔雅,行为却轻佻浮荡,伸手便往殷悟箫面门伸来。
殷悟箫慌忙闪身避过。
“相爷且慢!”她喘气笑道:“相爷要看悟箫容貌,又有何难?可是相爷今日相请,说是为切磋诗文,却是暗藏玄机,相爷若不把真意说清了,要看悟箫容貌,却是万万不能的。”
邓清会一愕,待回过神来却又大笑:“好,不愧是殷大小姐,敢说,敢作,敢为!我还当殷大小姐经了这三年养病,被换了个人,言语神色都畏缩起来,可是这话一出,清会便确信,站在眼前的就是如假包换的殷大小姐本人。”
“相爷,从前年少无知之事,何必再提,相爷莫再顾左右而言他。”
邓清会审视她良久,方才叹气:“小姐,可知清会自云阁诗擂之后,便对小姐念念不忘,倾心思慕么?”
殷悟箫心中一沉。
“小姐,三年前府上遭逢大难,清会心急如焚,却无处寻觅小姐芳踪,如今得知小姐隐居养病归来,这才敢向小姐表明心迹。小姐,如今世态炎凉,人心难辨,小姐一介孤弱女子,与其一人承担家业兴旺,抛头露面,不如让清会为小姐提供一方庇荫,从此妻凭夫贵,夫唱妻随,可好?”
殷悟箫半晌强笑道:“相爷说笑了,相爷已于两年前娶得国舅千金,自是鹣鲽情深,夫唱妇随,何须悟箫从中横插一脚。”
邓清会也不气恼,更不分辩,伸手扯住殷悟箫袖子:“小姐是聪明人,何必故作无知,小姐只要点头,宰相府中便有小姐一席之地。这诗…”他拿过方才写下折好的诗句,肆无忌惮地伸手将纸张放入殷悟箫袖袋中,明目张胆以手抚过细腻的小臂。
“这诗,就当是送与小姐的定情之物,可好?”
殷悟箫身子僵硬,一腔怒气强压在胸口。“相爷请自重。”
“这溪上无他人,只得这一艘画舫,本相爷若不自重,小姐又能如何?”邓清会微笑。
殷悟箫沉默,听得船舱外细微声响,轻出一口气,冷笑道:“画舫是相爷的画舫,珙溪却不是相爷的珙溪,相爷怎知珙溪之上,只得这一艘画舫?”没等邓清会反应过来,伸手掀开帘子,走出舱门。
邓清会一愣,追上甲板,却见溪上平白多出一艘小船,与自家画舫船首相接,殷悟箫已背对他跨上小船。船上除了船夫,便是方才被留在岸上的小婢女。
没想到她上船之前便留了一手。邓清会有些挫败,却又暗暗有些佩服。
他虽然心怀不良,却极在意风度,当下也不强追,只笑道:“小姐应承清会将面纱取下,还未兑现呢。”
殷悟箫转过身来,冷看他一眼,也不忸怩,信手一挥,面纱飘落。
“相爷可还满意?”
看到邓清会微露失望之色,心中讥诮,这邓清会还真以为她是个倾城绝色么?
邓清会心中也在思忖:殷悟箫相貌虽不如他预期,却无损其才华和风流气度,此女若得不到,他心痒难治。
“殷大小姐!”眼见小船就要驶开,他朗声大呼:“前日我去二王爷府上拜望,遇见王爷身边一小婢,却是一熟人,小姐可知是谁么?”
殷悟箫脸色大变。
袖中纸张虽轻,此刻却觉沉如石块。
邓清会心知目的达到,笑出声来:“殷大小姐,方才清会的提议,还请再详加思索,清会静候佳音。”他转身回舱,胸有成竹。
※ ※ ※
“哗啦”一声,殷府书房内的瓷器又报销了一件。
云儿听在耳里,急在心里,却又不敢近前。小姐嘱咐,不许她打扰,她便不打扰,小姐说,听话便是聪明,她谨记在心。
转过几道回廊,正寻思该去厨房准备几样压惊消火的东西给小姐发泄过后补充体力,却迎面撞上前几日被她亲手拿扫帚打出门去的英俊公子。
“咦?”云儿眨眨眼,“你从哪里进来的?”
百里青衣冲她一笑:“飞进来的。”见她瞪大眼珠,便补了一句:“我是你家小姐的朋友,不会对她不利,不要担心。”
云儿想了想,小姐的朋友飞进飞出也不是第一次了,就算他真有什么歹心,也不是小姐和她两个弱女子阻止得了的,何况这公子长得那叫一个俊啊…
“你家小姐这是怎么了?”又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传来,百里青衣皱眉问道。
“小姐今日去见了宰相大人,回来就…”咦,不对,她怎能将小姐的事随便告诉外人呢?云儿连忙闭嘴。
百里青衣讪笑,这丫环,大概是殷悟箫精心调教过的,一言一行小心谨慎,合极了殷悟箫的性子。他也不多问,抬脚便往书房走去。
推开房门,一个花瓶飞过来,百里青衣稳稳接住。“这是怎么了?”室内狼藉一片,他沉静的心情被扰乱。
殷悟箫见是他,转身在贵妃椅上坐下。“不关你的事。”顿了一下,思及他已成为她的拒绝来往户,又猛地起身:“谁许你进来的?出去!”
百里青衣笑了:“箫儿,我要进来,你的围墙是挡不住的。”
殊不知此话正刺中殷悟箫心中隐痛,她抬手又是一个花瓶:“我的围墙是为君子设的,你这种偷鸡摸狗的卑鄙小人自然挡不住!”
百里青衣慌忙再接,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半晌才道:“箫儿,谁得罪你了么?”他没见过殷悟箫作此泼妇状,唯一见她失控的一次也不过是负气飞身上马那一次。
“我…”殷悟箫欲吐出心中气恼,却又觉得如此对他说太不合适,也不甘心,索性闭口不语,生起闷气。一时心里涌上无限委屈,难道做女人,不为了一个男人奉献终生,便要周旋于各色的男人之间么?她不过想过几日安宁太平的日子,却处处受人掣肘。
“我现在不想见你。”她转身背对他,尽量不使自己语气过激。
百里青衣见她语气严肃,更觉状况有异。不由上前:“箫儿,你若受了什么委屈,或有什么烦心之事,不妨告诉我…”
殷悟箫冷笑:“你也要为我提供一方庇荫么?”她索性越过他,往房门走去。
百里青衣剑眉紧蹙,一手去拉她的衣袖,要阻止她离去,不意从她衣袖中拉出一样物事,轻飘坠地。
殷悟箫蓦然变色,怔怔看着那纸张坠地,又见百里青衣捡起展开,竟忘了阻拦。
百里青衣阅毕纸上诗句,又见殷悟箫神色惶然,已明白了七八分,少有的怒气止不住地往上蒸腾。
“你独自一人上了他的画舫?”他的温柔小心全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森严的注视。
“是。”殷悟箫直了直颈子。
“你事先难道不知道他的意图么?难道你想做他的小妾?”
“我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么?我不想谈这件事。”殷悟箫敛眸,不想唤起不愉快的回忆。
百里青衣瞪着眼前的女子,一股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无法掌控她,甚至永远无法清晰地感知她的心思,他无法确定她的去留,甚至不确定自己对她是否重要,这个女人太坚韧,对自己太狠心,个性太清奇,他永远不知道她下一秒会做出什么。
寒鹜守冰池
夫人怒催花容月,状元新起象牙床。
无端一枝香凝露,收入西厢十二房。
收入西厢十二房…
“他竟敢对你写出这样的诗…”百里青衣握碎纸张,想将邓清会碎尸万段。“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