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寒衣摇头:“不,只是我们暂时还找不到她的行踪,我们猜测她可能见势不好,便逃下山去了。”

“逃下山去了?”殷悟箫大惊,“不,这不可能,‘无痕’中机关暗道这么多,她想找一个藏身之处并不难…”

“殷大小姐放心,我们也猜到有这个可能,所以早就命人四处搜索,只是尚未有结果。不过我想若筠夫人的武功真有青衣所说的那么出神入化,那么她混下山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不会继续留在山上等我们搜到…”

“不,你不明白!”殷悟箫惊恐地大喊,“筠姨认定了什么事就一定不会放弃的!她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她一定会继续伺机而动,即使搭上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

“听我说,快把崖下的人全部叫上来!越快越好!”

“可是…炸药已经被拆除,‘无痕’中人也已经全部降服…”

“没有可是!如果你是筠姨,你会只布一条线引爆炸药吗?你等了那么多年,难道不会留有后手么?”殷悟箫大吼。

“你的意思是…”百里寒衣霎那间明白过来事情的严重性。

“我是筠姨带大的,我最了解她,她做事最讲严丝合缝,我小时逃家,她也必定会三路封堵,不抓到我不罢休的!”

“既如此,那我即刻…”

“二公子!不好了!”已有人惊叫着闯进来。

“…什么事?”殷悟箫先一步逼问出声,心脏悬得又紧又疼。

“明…明明被看守得好好的乔帮主和秦庄主,忽然就不见了!”

※ ※ ※

暗室之中,木离与乔逢朗对峙着。

“杀呀!杀了他,你这没出息的东西!”筠姨在一旁叫嚣着,却不知是对哪一个。

“你忘了么?你忘了他对你所做的一切么?你不是说过要十倍百倍地讨回来么?”这句话是对乔逢朗说的。

“你呢?你甘心把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再拱手相让吗?你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你们两个,是男人就给我拼个你死我活!”

两人直视着对方,却都没有动,仿佛最后一次要看进对方灵魂里一样。

终于,其中一人扬起了剑。

是木离。

他扬起了剑,却转头看向筠姨:“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看我俩自相残杀么?”

“是,是又如何?”筠姨笑了。“事到如今,该做的,不该做的,你们兄弟俩还有什么是没做过的?你们还能不动手么?就算没有我在,你们还能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么?”

木离苦笑:“是不能。”他再不逃避地望住乔逢朗的双眼,“当日我把你推下悬崖,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乔逢朗冷笑:“你该不会是要说,你后悔了?”

“不,我不后悔。”木离负手,将长剑移到身后。“你要杀我,就动手吧。可是我对于我所做的事情,是决计不会后悔的。”

“我对于我即将要做的事情,也是决计不会后悔的。”乔逢朗嘴角噙着一丝残忍,“从这一点上看,我们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兄弟。”

“可是,我不想跟你两败俱伤。”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乔逢朗不耐烦地振剑相向,剑尖穿过血肉的声音也没有让他有半点迟疑。他恶狠狠地,恶狠狠地将长剑刺到了尽头,这才有些错愕地定住。

“你是认真的?”他蓦地退出染满了血迹的长剑。

剑尖一离开体内,木离便不支地倒地。

“你说呢?”他微笑。

乔逢朗厌恶地再刺入一剑。

“你不配做我的兄弟,在最后一刻摇尾乞怜,太可笑了。”

“我没有摇尾乞怜。”木离以手捂住伤处,带着仍在体内的剑强行站了起来。

“今日我打也好,不打也好,都是注定要死在这里的了。我不想,不想看到箫儿知道真相后看我的眼神。”他低着头,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我们两人之中,活一个就够了,活着的那个,就可以连死了的那个的份一起活下去。”他抬头,“当初我把你推下悬崖时,就是这样想的,如今…如今掉了个个,也不是行不通,你可以连我的份,一起活。反正你活着和我活着,并没有什么区别。”

“你…”乔逢朗有些心浮气躁,他握紧了剑柄。“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心软么?”

“你…心软也好,不心软也好…”木离握住身前的剑刃,不顾身体内剑刃摩擦的剧痛,缓缓向自己的孪生弟弟一步步走过去。

“我是活不了的了。可是你得记得,我们还有个娘。”他转头鄙夷地看看筠姨,“自然不是这个可怕的女人。你并不欠她的,可我却欠她的,如今也只有你替我还了。还有箫儿…箫儿,她只能有一个逢朗哥哥,只能有一个…”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一旁观看的筠姨再也忍耐不住,一掌劈断剑刃。“你们该拼杀的,拼杀!不是这样深情款款地交待遗言!乔逢朗,你这个孬种!你跟你爹没什么两样!你为什么不干脆点下手?还有你,当初的狠心都被狗吃了吗?怎么现在像个女人一样哭哭啼啼?我…我要把你们全杀光,全杀光!”

“够了!”大声喝止她的是乔逢朗。

“该杀的,我一定会杀,该报的仇,我一定会报,可是我们没有必要让你称心如意!娘!”他停顿一下,一字一顿地吐出:“或者我该叫你,师父?无论如何,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你这可怕的女人,你骗得我好惨,好惨。”

筠姨一怔,脸色忽地苍白起来。她这个继子,无论是在毁容前,还是在毁容后,都不曾对她说过半句重话,半句也不曾。

她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这一次她是失去了什么。而她原以为,她早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

乔逢朗却转头去,看奄奄一息的木离。

“无论如何,他是我兄弟。”

“说得好。”缓缓走进来的是百里青衣。

“就冲这句话,我百里青衣敬重你。”

乔逢朗不屑地轻哼:“人,我还是要杀的。”

“不要!”大喊着出声阻拦的却是筠姨。“你…你这样杀了他,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她倒退着,喃喃自语,“乱了,都乱了。”

蓦地她仰天大吼:“乔百岳!乔百岳你这阴魂不散的!你到死了作了鬼还不肯让我如意么?我辛辛苦苦策划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哈哈哈…你生的好儿子,好儿子!”

她原本一丝不苟盘好的乌发因狂怒而纷纷下坠,配上扭曲的脸,显得她整个人狰狞而可怖,她有些神思恍惚地靠近木离,看着他即将失去血色的脸庞,忽然像个小女孩一样甜甜地笑了,她伸手捧起木离的脸:“可是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啊,爱的就是爱的,不爱就是不爱,可是无论是你爱的,还是你不爱的,你都可以这么无情,这么无情…那就一起死吧,一起死…你说好不好?”

百里青衣警觉地大呼:“小心!”

只是一切已经太晚。

筠姨庄严却迅捷地拔下头上金钗,单手看也不看地一扬,金钗便准确地插进石缝,随之而来的的爆炸吞没了一切。

这一场爆炸,炸掉了整个七绝崖的山头,炸死炸伤了七绝崖上下还不及逃离的半数江湖人。

这一场爆炸,令许多人被载入江湖册,也令许多人从此被江湖刻意遗忘。

番外之园中乔木 上

他看着那迷了路的小女孩,看得入了神。

这小女娃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眼睛里却带着一种狡黠的光芒。此刻她在园子里到处拈花惹草,一会儿找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药草,就惊奇地叫了起来,也不管身旁有没有人。她和他见过的这个年纪的女娃儿都不太一样。他依稀记得漠北穹教中也有不少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娃儿,大都皮肤苍白,眼神凝滞,自从会说话开始就满口地效忠教主,不然就是机器一样地拼命练武功,以求在教中出人头地。

可是这女娃儿不同,她肤色不算很白皙,而是红彤彤的,像一个熟了的大苹果,到处蹦来蹦去,丝毫不在意自己气喘如牛。给他的感觉也很单纯,是被保护的很好,没有受过什么肮脏世态污染的那种单纯,可是她的眼神又让人觉得不可掉以轻心,因为一旦小看了这小丫头,就会在她身上栽一个大跟头。

“那丫头,精得咧,往往哄得你被占了便宜还满心欢喜。简直是个小妖精。”他想起乔逢朗,他的孪生弟弟带着宠溺的笑意这样对他提起。

这就是传说中的殷家大小姐了吧?

说实话,他对殷家人完全没有好感。若不是她的亲姨娘霸占了他爹,那或许他爹和他娘就能够长相厮守,或许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十二岁的少年如狼一样潜伏在草丛中,静静窥伺着贪图玩耍的女娃,究竟想要干什么,连他自己心里也不太清楚。

“原来你在这里。”另一个和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悄悄从后方靠近。他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看到玩耍中的小女娃,笑了:“你是在看箫儿,这小丫头生得真是伶俐可爱,是吧?”

先前的少年没由来涨红了脸:“谁?谁看她了!”

后来的少年揶揄地轻笑:“你害羞个什么劲?箫儿是我表妹,自然也是你表妹。”

“表妹?她才不是我表妹。”

“阿离,别这样,我知道你不喜欢娘她们家的人,可是娘是个好女人,还有箫儿,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儿,我们起码还有亲爹有亲娘,她却是一出生爹娘就双双去世了。”

“她…她是孤儿?”

“也不能这样说。她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殷家大小姐,奶娘楠姨,娘还有我都千方百计地宠着她,就连爹,别看他一向冷酷无情的样子,见了箫儿,面色也要软下三分呢。”

“哼,那你还说她命苦?”

“我…唉,再怎么样箫儿也不过是个小女娃儿,等待她的却是整个殷府的担子,我也是眼看着她从记事起既要苦练琴棋书画,又要学从商之道,活得再辛苦不过了,可是却从来没听她吐过半句埋怨。”

“…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活得像她一样,起码,不会被人忽视…”木离喃喃自语。

“什么?”

“没什么。”木离脱出沉浮的思绪,语气一转,“你说,如果她看见我们俩同时出现,会如何?”

“阿离,别动歪脑筋,这会吓着她。”

“你不是说她聪明过人么?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这么容易被吓着。”

“阿离!你吓着了她,万一她把你的事告诉娘…”

“你再叫那个女人做娘,我就不认你这个兄弟!”木离发怒地揪住孪生弟弟的衣领,直直逼视他:“我们有亲娘,在漠北!”

“可是…”乔逢朗嗫嚅着,“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她,而且…而且当初是她不要我…”

“她才没有不要你!是那个男人把你从她身边抢走的。”

“…可是…那个男人是我的亲爹,也是你的亲爹…”

“你闭嘴!”木离不耐烦地推倒他,“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娘娘腔的兄弟?”

乔逢朗沉默了,半晌,他突然开口:“阿离,娘…是个怎样的人?”

木离明知故问:“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娘?”

“就是…就是在漠北的那个娘,我们的亲娘。爹总不让我提她,可是当我知道我亲娘还活着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多高兴…”

“…我…知道我还有个爹的时候,我也很高兴,只是我没想到,原来我还有个弟弟,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木离神情软下来,连他自己也不太习惯自己语气中浓浓的情感。

“娘她…美么?”

“当然,娘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在漠北,娘是公认的棘子花。”

“什么叫棘子花?”

“就是漠北的一种花啦,无论是被马蹄踏过,还是被车轮辗过,来年还是开得鲜艳无比的一种花。”

“哦,娘真的很美。”

“切,你又没见过娘。”

“我…总有一天会见到,等我见到娘的那一天,我要亲口对娘说,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正当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一个粉嫩的小身影呼地窜了出来,落在两人面前。

“哈哈,被我抓住了吧?我就说谁能逃得过我殷悟箫的法眼…咦?”小女娃先是洋洋得意地叫嚣,然后却被眼前所见给吓住了。

“两…两个逢朗哥哥?”平时聪明慧黠的小脸难得地变得有点呆傻。

两个少年瞬间定住,保持着对视的姿势,仿佛中间插了一面镜子。

“两个?”小女娃儿困惑地伸出短短粗粗的手指头,认真数了起来:“一个,两个…没错呀,是两个。”

两个少年嘴角开始抽搐,在想出如何糊弄小女娃的对策之前,他们只得继续摆出同样的姿势。

小女娃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毫不温柔地拧住两人的腮帮子,用力,再用力,哎呀,都被拧红了呢!怎么还不叫出声?难道…两个都是假人?

这丫头,手劲未免也太大了吧?两人被拧得龇牙咧嘴,却打死也不敢叫出声来,可是…可是真的好痛啊!

乔逢朗向木离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地跳起来,顺便揪了一旁的一朵香气浓类的野花。

“箫儿!”

“哇!”小女娃儿被吓了一跳,尖叫起来,叫完以后狠狠地把小拳头小腿往对方身上招呼。

“妖怪,打妖怪!”

“等等…”木离有些招架不住,“逢…逢朗哥哥有东西要给你。”

“东西?什么东西?”小女娃闻声停下动作,对眼前疑似妖怪的生物丝毫没有戒心。

“呵呵…”木离奸笑起来,把手上的小野花直接捅到小女娃鼻子底下。

“花!”小女娃眼睛一亮,可是接下来,野花浓烈的香气马上让她鼻孔里起了强烈的瘙痒。

“阿…阿…阿嚏!”小女娃张大了嘴巴,毫不淑女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等她再度睁开眼睛时,眼前只剩一片茫茫的草丛。

“咦?”她揉了揉眼睛,人呢?

不对,她狡猾地笑了,一定是藏在她后面,一定是这样。

她蓦地转身一跳:“哈!”

咦?后面也是空空如也阿,并没有人藏在后面,也没有人被她吓倒。

难道真是她看错了?她再揉了揉眼睛。

“箫儿。”远远地,一个少年走了过来。

“逢朗哥哥!”小女娃儿稀奇地扑了上去,“我告诉你哦,我刚才看到两个你哦!”

“怎么会呢?”乔逢朗也回她一连稀奇,“八成是看错了吧?”

“不会啊…”真奇怪…她恼火地撅起嘴。

乔逢朗如释重负地和藏在草丛中的木离交换一个眼神。还好他们刚才跑得快啊,这小女娃,真是防不胜防…

番外之园中乔木 下

十五年后。

空谷中的一间茅舍,清晨的烟雾缭绕不去,茅舍门前,两个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对峙着。

“让我见她。”

“她不会见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她会见,我是她儿子,她亲生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