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对了,”殷悟箫婉转一笑,“我都忘了问,那青衣绝对,宇文姑娘究竟是从何得来?”

“自然是我自己所对。”宇文翠玉凝住了玉容。

“哦?”殷悟箫唇角仍弯,眸中却现出一抹寒意。

“那青衣绝对,明明是我所对上。”

“你…”宇文翠玉不敢置信地睇着她,仿佛早料到她会有此一句,却仍不相信她真的会说出口。

“哼,难道天下间只有你殷悟箫才配成才女,只有你殷悟箫才会对对子么?”她倏地别过脸,气息紊乱。

殷悟箫却笑了,宛若春花。

清脆的声音如玉环掷下深潭。

“别的对子我不敢说,这青衣绝对,世上除了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对得出。”

宇文翠玉惊看她,头一次失了主意。

一手将凤钗慢慢插入鬓畔,殷悟箫静看镜中的宇文翠玉惊愕的容颜。

“久儿,你栽就栽在,这青衣绝对,不是有诗文之才便能对上的。”

她轻拢几丝柔发。

“青衣绝对,上下两阕,都是我亲手所作,其中意思,也只有我一人知道。”

宇文翠玉垂首不语,半晌才俯身贴上殷悟箫耳边,看向镜中。

“原来如此。可是小姐,这次栽的人,依然是你。”

眼前一黑,殷悟箫顿时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门外,方才的素衣婢女皱了皱鼻子,露出恼怒的神情。

“殷悟箫!你这吊人胃口的女人!”

※ ※ ※

意识甫一清醒,殷悟箫便觉得后脑火辣辣地疼。

然而她心里是欣喜的,因为她知道自己赌赢了,大胆地赌赢了,她赌这次宇文翠玉不敢杀她。

虽然甩出青衣绝对的人是宇文翠玉,但她刚开始并未怀疑过她是久儿,因为青衣绝对从久儿手中流落到外人手里并非不可能,而她认识的久儿,爱上的人并不是百里青衣。

然而接下来宇文翠玉的一言一行却让她倍感熟悉。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言语中并不张扬却总是势在必得,长于谈判斡旋,诡于言语讽刺,安静时显得高傲而孤僻,谈笑时又挥洒自如,落落大方。直到有一日翠笙寒提醒了她,宇文翠玉的言行举止,和殷悟箫自己再相像不过了。

这女子仿佛汇聚了她身上所有的优点,却又拥有她无法匹敌的美貌。

而更令她警觉地是,宇文翠玉对她的熟悉,要命的熟悉。她总是知道如何出语扰乱她的内心,也知道什么时候应当适可而止。

能够这样了解她的人,除了身边仅剩的几个亲人,就只有贴身跟了她两年的久儿。

如果宇文翠玉就是当年的久儿,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为何宇文翠玉明明对百里青衣无意,却还要扔出青衣绝对,这是因为她吸引那个人的注意,让那个人嫉妒。那个人,生平最嫉恨的人就是天纵英才的百里青衣。

为何宇文红缨在京城百里府会激动得出手伤了殷悟箫,这是因为宇文翠玉看似不经意的挑唆和煽动。

为何翠笙寒在见到宇文翠玉抚琴时会心神大乱,因为她认出了宇文翠玉的右手指尖上有淡淡的苦练点穴功夫留下的疤痕,与当日教她以穹教点穴手法暗杀筠夫人之人一模一样,易容术遮盖了全身,却没有遮住指尖。

而百问谷中,将殷悟箫抛入容居峰与毒蝎老鬼战圈中之人,自然也是宇文翠玉。她先害了殷悟箫,再转身向百里青衣求救,企图以受伤的容氏兄妹绊住他们,却不料百里青衣敏锐察觉了不妥,及时赶到,救了殷悟箫。

一路走来,宇文翠玉有太多机会无声无息地杀死她,为何她却只有悄悄的几次暗中推波助澜?

只因她不想让人怀疑她和殷悟箫的死有任何关系。宇文翠玉这个身份,她还要用来与那个人相识,相知。

至于她为何一再地成全百里青衣和殷悟箫,那不过是因为,她无法眼睁睁看着殷悟箫与那个人缔结鸳盟。

那个人,便是乔帮帮主乔逢朗。

那日储秀山庄婚宴,宇文翠玉大约是笃定殷悟箫已不在人世,又知道乔逢朗必然会来参加婚宴,这才大胆拿出青衣绝对,惊动武林,却不料乔逢朗早在她上场前便被气走,而后来,她更是在京城亲眼见到了本该死于非命的殷悟箫。

只是殷悟箫不明白,以宇文翠玉的背景,美貌,为何会执着于应是不曾深交过的乔逢朗?

“醒了?”淡淡的女音飘来。

殷悟箫缓缓启眸。

“这里是…”她伸手摸了摸微肿的后脑,睁眼瞅着雕着红鸦的诡异天花板。这陌生的所在结构不规则,装饰简陋,光线微昏,有两面墙壁竟是天然石壁,看起来像是依着山中悬崖峭壁所建的隐秘居所。

“你这么聪明,你说?”宇文翠玉背对她坐在一丈开外的桌前,似乎抿着一口茶。

“这里是…‘无痕’?”殷悟箫眼珠一转。

“聪明。我觉得你猜得到,却还是不明白,你如何猜到的?”宇文翠玉声音中透着兴味。

“你不杀我,定是要用我来换什么东西,而如此看重我的价值的,除了‘无痕’以外还有什么人?”

“…不愧是商人本色,一猜便中。”宇文翠玉一弹指,微笑转身。“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用你来换什么东西么?”

“我想知道的东西太多,端看你是不是爽快地告诉我。”殷悟箫难得地老实回答。她早料到宇文翠玉不会由她嫁给乔逢朗,将计就计不过就是为了一次弄清楚真相,免得大费周折。

“昨日,我与天下第一才女殷大小姐一同在乔帮婚宴之前被‘无痕’所掳,而今日过后,全天下的人都会相信你殷大小姐已死在‘无痕’主人手中,而我虽身受重伤,却在你的帮助下逃出险境,将你的遗言告诉天下,并为了报恩,代替你照顾你无缘的夫婿一生一世。”

殷悟箫古怪地拧眉看她:“真拙劣的谎言。”

“可是天下人会相信。”宇文翠玉胸有成竹。

“逢朗哥哥不会那么好骗。”还有百里青衣。

“他会相信的。很快他会发现你的尸体。”宇文翠玉高深莫测地看着她。

“所以你还是打算杀我?”殷悟箫错愕地盯住她,终于忍不住问了:“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平心而论,你是久儿的那两年,我待你如何?”

宇文翠玉睇住她:“你…待我很好。”忽地转开脸,“可是我恨你。”

殷悟箫一窒,苦笑道:“真是…令人憎恨也是没办法的事。”

似是洞悉了她心中所想,宇文翠玉微扬秀眉:“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名字,便决定要恨你。”

轻雾笼上殷悟箫黛眉。

“我自幼经脉不齐,照中原正派武林的说法,是练不得武功的,偏生又生在武林世家,便成了宇文家的耻辱。不过十一岁上却偶然遇见个师父,乃是漠北穹教叛教教徒,治好我天生之疾,又传了一身武艺给我。”

“难怪…逢朗哥哥只查出楠姨他们是死于穹教武功之下。”殷悟箫苦笑。

宇文翠玉倏地叹了口气:“只是师父脾气古怪,那日我稍有忤意,他竟决意要置我于死地,以免泄露了他行踪。我负伤逃出,在去云山脚下,被一个人所救。”

殷悟箫倒吸一口气:“我记得的。原来你便是…那时我与逢朗哥哥搭救的黑衣女子!”

夜殊未央

那一年,殷悟箫十五岁。

那一年,她在去云山南麓的松露天池畔遇见一个宛如天人的陌生青年,自此心神恍惚,思绪袅然。

直到乔逢朗寻到她,她唇边仍挂着一丝得意而略带羞赧的笑意。

蓝衣锦袍的俊朗男子与唇红齿白的伶俐少女携手走在崎岖山道上,崖壁上瘦削的傲霜枝亦随着这一对璧人的笑语而微微摇曳。

“幸好我还没把你失踪三日的消息传回京城,否则娘和楠姨必定又要为你担心得寝食不安了。”男子剑眉疏朗,微弯的眼角透着不忍责怪的宠溺。

“逢朗哥哥料事如神,处事不惊,真有大将之风,大将之风…”殷悟箫心虚地呵呵笑。

“你这丫头滑头滑脑,又想顾左右而言他了。”乔逢朗无奈摇首,“这次我却不能让你这么轻易蒙混过去了。”

“逢朗哥哥…”心知在劫难逃,她连忙先摆出求饶的嘴脸。

乔逢朗却脸色一变,换上严肃神情:“我放你在山上独自游玩,你却离了安全范围,整整三日行踪成谜,好不容易重新出现,身上…”说到此处他面容微赧,“身上底衣零离破碎,还披着男人的外袍…”说实话,若不是他表妹脸颊红润,水眸晶亮,一脸刚刚欺负过人的促狭模样,他真会发狂地搜山直到找出那外袍的主人而后凌迟处死。

“还有,你离开前我给你的那瓶香引还玉膏为何不见了?”乔逢朗剑眉更蹙。这一切加在一起不由他不担心。

殷悟箫讪笑着搔了搔头,经乔逢朗这么一说,她还真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人…嗯…糟蹋得彻彻底底,然后凄苦地等着世俗排山倒海的非议压来一般。

看来这回要消除乔逢朗的疑虑,要费上不少功夫了。

“那个…”忐忑地看看乔逢朗,殷悟箫慌忙低头:“我…我在山上救了一个人。衣服…衣服是我自己撕去给他裹伤的,伤药也是给他用了。”见乔逢朗面现疑窦,殷悟箫忙又补充道:“你放心,那个人从头到尾都失去知觉,根本不知道救他的是谁…”

才怪。

殷悟箫明白将自己的恶劣行径隐藏是最明智的选择。

“当真?”

“当真。”她眨眨纯真无邪的水眸,再无辜不过。

乔逢朗自然清楚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过确定她安然无恙,对他来说已是足够。

殷悟箫小心地瞅着他:“这事,可不要告诉筠姨和楠姨,免得她们担心。”

然后,殷悟箫发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低头一看。

那是一只手。

即使沾染了鲜血,却仍不失美丽的一只手。

※ ※ ※

那女人喜欢逢朗哥哥。

虽说她刚刚及笄,但书卷上得来不少知识,加之有一个言行无忌的朋友石漫思,对于情情爱爱的事还是知道一些的。

自打她与乔逢朗从山中救回那黑衣少女,乔逢朗就变得格外忙碌,只因那少女打从醒来后,就只吃乔逢朗喂食的食物,只喝乔逢朗手中的水,她似乎对其他人都抱着浓浓的敌意。

“你叫什么名字?”她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窗边黑衣少女的沉思。

少女偏头看了她一眼,却不理会。

殷悟箫仍不掩浓浓好奇,笑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少女仍不理她。

殷悟箫恼了。

“你知道,我以后是要嫁给逢朗哥哥的。”她故做漫不经心。

果然,这句话成功地攫住了少女的注意力。

“你们…不是兄妹?”她终于低声问出。这少女容貌艳丽,声音竟也如空谷清鹂,只是因为受伤而染上一丝嘶哑。

“我们呀,”殷悟箫扬起嘴角,“名义上是表兄妹,其实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黑衣少女咬了咬唇。

“他…不会因为父母之命就娶你。”

“可是,只要我不肯,他也不会娶别人。”殷悟箫笑吟吟地瞅她,露馅儿了吧露馅儿了吧,明明两人差不多的年纪,她就是看不惯那少女一副世态炎凉波澜不惊的样子。

“那…又与我何干?”少女故作逞强地转过头去。

“可是你喜欢他。”

“我才不…喜欢他。”少女猛然狠狠回头瞪她,说到最后三个字却没了底气。倒是殷悟箫被她恼羞成怒的眼神吓了一跳。

“你真不喜欢他?逢朗哥哥可是新一代的青年侠少,风流倜傥又温文尔雅,慈悲心肠又高风亮节…”

“你住口!”黑衣少女倏地红了脸。

她自然知道。她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就是乔逢朗把她拉回来的,也是乔逢朗,在她伤口疼痛,几欲发狂时不断以温厚的言语让她冷静下来。她脾气暴躁,对所有人都怀有敌意,起初一直不愿进食,也是乔逢朗每日亲自喂她,并且先自己吃过以证明无毒才逐渐取得了她的信任。

这个男人简直善良耐心得令人发指,她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他施以援手也就罢了,竟还付出了只有至亲之间才能交付的关心。她活在这世界上,一直处于恐惧与憎恶中,她憎恶她的奶奶,她的家人,她的师父,却又恐惧自己无法达到他们的要求,无法做到他们希望她做到的事。可是如今,却有这样一个人,完全没有理由地把她摆在心上照看着,牵挂着,而不需要她完成任何事。

便是在这时,她豁然开朗,那些从前她博命地想要争取到一丝丝赞美和关爱的人,不过是把她当作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而已。

便是在这时,她知道这个青年男子值得她此生戮力而求。

殷悟箫细细钻研着她的神色。

“你不想知道他喜不喜欢你么?”反正她是不曾见过乔逢朗如此对任何一个女子。

黑衣少女,也就是宇文翠玉愣住了。她没有想过,乔逢朗对她是作何感想?

殷悟箫暗暗偷笑。

“我猜逢朗哥哥对你有意思。”人好是一回事,做好人还开心成这样是另外一回事。这少女虽然性格极端,又身份不明,但却是真心喜欢乔逢朗的,她这当人小妹的,理应帮他一把不是?

“你再乱说,我便割了你的舌头!”宇文翠玉红了粉面叱她,眼中却已失了杀气。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心下正朦朦胧胧想着,他若是真对自己…那该怎么办才好呀。

“你急什么呀,我也是一番好心!”想当初她家的岑律大掌柜就是被她这舌粲莲花的功力拐得签了十六年的卖身契呢。

“我约了逢朗哥哥今晚去园子里赏芍药,你去不去?”

宇文翠玉面容一变,以为她又在故意炫耀。

“到时我替你问问如何?逢朗哥哥最疼我,决不会说假话骗我。你藏身在亭子后面,逢朗哥哥不会察觉的。”殷悟箫眉眼弯弯,笑意盈然。

“我…”

“这是个很诱人的提议吧?”殷悟箫再加了把火。

宇文翠玉心中一颤。

谁说不是呢?

※ ※ ※

就着月影,殷悟箫扫了一眼凉亭后高大的灌木丛后露出的一块暗淡的布料。

“箫儿。”背后的声音有些残破,带着厚重的鼻音。

她一愣,忙转过身来,认出是乔逢朗,这才宽下了心。

“逢朗哥哥嗓子不舒服么?”殷悟箫关心地上前两步。

乔逢朗摇了摇头,炯炯的眸子在黑夜中熠熠发光。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么?”她蓦地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箫儿…”乔逢朗再唤,这次带了些叹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