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是句寻常的客套话,但局内人都明白这话的份量,角力的狠人都踏上征途,老巢安不安宁,全靠太后娘娘坐镇了。

“母后也千万保重,等儿得胜归来。”申屠铖凝重地一抱拳。

太后娘娘对他的这些话心领神会,拉住他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儿呀,放心去,早日得胜班师回朝,娘一定会为你好好守着这儿,不用你分心惦念。”

斓凰听了这话,抱着孩子浅淡近无地笑了笑,他们母子自然这么希望,但只要她在潼野得手,这风韵不减的太后娘娘恐怕没命活到看见班师回京的旗纛了。

仪礼完成,众人各自登车,斓丹看见斓橙亲自走到苏易明的马旁,含情带笑地仰头看马上的小苏将军,说什么虽然听不见,但看苏易明的神色,必定是句极其暖心的话。他也看着斓橙,笑得与平常很不一样,有那么点儿男人味,脱去了孩子气。

斓丹上车,忍了一会儿才问申屠锐,“申屠铖到底是怎么劝斓橙的?这么有效?”

太厉害了吧,斓橙咬牙切齿说鱼死网破的声音还在她心里回荡不绝呢,那边厢已经和苏易明眉来眼去,情意绵绵了?

申屠锐哼了一声,好笑地说:“还能怎么劝?让她学斓凰,置之死地而后生,借助苏家父子帮他夺得实权,稳固龙座,然后卸磨杀驴呗。那时候我也和拔了毛的凤凰似的,还不随他兄妹摆弄?别说让我娶她,就是让我做个面首,初一十五进宫伺候公主娘娘,我还能怎么样?不想死还不得去?”

斓丹被噎了好一会儿,虽是实情,他说得太直白了,让她都觉得有些难堪。

难堪过去,又是心凉……

没错,这就是他们的思考方式。斓橙……终于也变成他们一路的人,尽管以爱为名,仍旧残忍丑陋得令人恶心。

第46章 第46章 各有缘法

大军北行,虽然走得急,也是有规有矩的晓行夜宿,对斓丹来说,比上次跟着申屠锐出门要舒坦多了——有车坐,有服侍的人,最关键的是申屠锐很忙,没功夫气她。

为了方便起见,女眷们的车马都集中在队伍的后部,申屠铖在军前领队,申屠锐负责队尾掠阵。斓丹冷眼瞧了两天,申屠锐并没过多参与行军策略,申屠铖应该也是留了心,委派他负责勤务琐事,照顾女眷,维护营寨,等于变相把他挤出中军大帐。申屠锐非但没有半点恼恨,反而兴致勃勃地忙活起来,安营扎寨吃喝拉撒筹划得十分尽心,晚上还要把营寨各处巡巡转转,搞到二更左右才回自己营帐休息。堂堂燕王,干得不过是个三品将军的活儿,讨逆大军多是从中原地区调配来的军队,各位将帅看在眼里,也明白皇上对弟弟是个什么态度,对申屠锐自然敬而远之了,都不是傻人,不会犯了皇上的忌讳。申屠锐也不介意,看谁都是笑嘻嘻的,好像变成第二个苏易明,没心没肺的。

天气闷热,马车又颠,斓丹在车里坐不住,出来骑会儿马,反倒觉得还是骑马爽快。

申屠锐远远瞧见,带着孙世祥策马小跑追上来,斓丹听见蹄声回头看,才发觉得他变黑了,这几天他都是深更半夜回来,黑灯瞎火她都没看出来。

“干吗笑得像傻小子一样?”她对他明朗的笑容感到很不习惯,忍不住出言嘲讽。

“傻子有福么,比如你,我是羡慕而后模仿。”他靠过来,仍旧笑得很开心。

斓丹瞪眼,这是几天不气她,他就过不了日子。

不等她发作,他一扬下巴,神采飞扬,“我在半里外发现一条小溪,但是要跳过几道矮树丛,怎么样,去不去?”

炎炎烈日,行军队伍时刻尘土飞扬,小溪的吸引力空前强大,斓丹都顾不上生他的气,只是踌躇起来,“我不会跳树丛啊……”

申屠锐笑的时候眼角上扬,凤眼格外好看,大概因为晒黑了吧,牙齿特别白,“我教你。”

斓丹也忍不住一笑,说:“你现在果然很闲。”

申屠锐对她的讽刺不以为意,还抿嘴点头,深觉有理似的,“好像是这样,走着?”说着一拉马头,率先策马跑了出去。

斓丹也被他感染,笑着跟上,还粗豪地答了句:“走着!”

孙世祥嘿嘿坏笑,站那儿没动,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别走着了。”看着两匹骏马载着美丽的少年人岔出队伍,时而并驾齐驱,时而追逐玩闹,孙世祥想起双□□舞的蝴蝶,心里突然就唏嘘起来,燕王殿下如果不是落入命运的漩涡,就应该这样张扬肆意的欢笑着,带着心爱的姑娘策马扬鞭吧。

斓丹回来的时候头发还没有干,嘴巴撅得高高的,一副上当受骗的恼火样子。旁边并骑而行的申屠锐笑得心满意足,像只偷到肥鱼的猫。

正是午餐时间,队伍停下起火做饭,斓凰脸色苍白地坐在一棵大树的树荫里,显然一上午的车马劳顿对她来说十分艰难。

一旁,紫孚帮着紫鸢紫黛在照顾小皇子,看见申屠锐和斓丹一起回来,脸色变了变。紫黛瞧在眼里,用手肘撞了撞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反正也快了结她了,你不要节外生枝,给贵主招来麻烦。”紫孚听了,勉强点点头,叹了口气。

小皇子在乳母怀里吃奶,申屠锐没有走过来,去看灶头兵干活,斓丹却靠近细看这个小家伙,心情复杂。

小皇子吃饱了奶,突然哭起来,任由紫鸢乳母等人再怎么哄,还是啼哭不已。树荫里的斓凰眉头紧皱,大概是身体不舒服,脾气也暴躁起来,眼睛一瞪,喝道:“让他别哭了!”

紫鸢等人神情慌张,极力逗弄,小皇子还是哭个没完,斓凰气得拍了下座垫,厉声道:“给他吃那个药!”

紫鸢一直照顾小皇子,在几个宫女里算和小皇子最有感情的,一听这话目泛泪光,哀求道:“贵主,那药多用伤脑,小皇子不宜……”

斓凰根本不愿听她说话,眉头皱得更紧,“只要他别再哭了,管他伤不伤脑。”

紫鸢还想说,被紫孚紫黛拦下,紫孚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指甲盖大的药丸,放到水里化开,斓丹心里的火随着她的调羹,不停搅拌,感觉快把心脏烧穿了。

孩子还在声嘶力竭的哭泣,斓凰对他没有半点怜爱之意,甚至看他的眼神那么厌恶森冷,就算不是亲生孩儿,毕竟是那么弱小的生命,她却没有一丝悲悯。

紫孚舀了一勺子乌黑的药汤,正要往孩子嘴里灌,斓丹死死盯着那调羹,已经不顾上惧怕斓凰。

“慢着!”就在她要喊出口的时候,申屠锐不知合适走到她身后,沉着脸喊了一声。“把孩子给我吧,我抱他四处走走,兴许就不哭了。”

他毕竟不好和斓凰翻脸,神情虽然不好,话还是说得很婉转。

斓凰皱眉没吭声,紫鸢赶紧把孩子抱过去,交到申屠锐手里。申屠锐一开始抱不好,在紫鸢的帮助下摸索了一小会儿,就抱得似模似样。孩子还在哭,申屠锐抱着他往小树林里走,那里阴凉透气,他向斓丹使了个眼色,斓丹巴不得,赶紧跟过去。紫孚假意拿婴儿喝的水罐也要跟过去,被申屠锐冷冷一瞪,紫黛也拉住她,紫孚才悻悻作罢。

申屠锐抱着孩子,身体僵硬地在树林里走来走去,孩子的哭声令人焦急烦躁,也很揪心,斓丹靠过去,抱又不敢抱,不很在行地说:“要不……拍他两下?”

申屠锐闻言拍了孩子两下,他虽然放轻手脚,对婴儿来说这两下可不算舒坦,孩子的头一仰,哇地吐了起来。

斓丹像兔子一样跳开,申屠锐虽然马上伸长手臂,还是沾上了点,面如菜色,斓丹抿嘴看他笑,气得他一眼一眼瞪她。孩子吐了好一会儿,奶吐尽了开始吐浅褐色的药。斓丹和申屠锐的神情沉重起来,申屠锐也不嫌脏,把孩子侧过来,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希望他能把药都吐出来。果然孩子吐完就不哭了,张着小嘴努力呼吸,又疲惫又顽强。

斓丹看了心痛,掏出绢帕给孩子清理,顺便也把申屠锐的袖子擦干净。她无心抬头,瞧见申屠锐看孩子的眼神,无法分辨那是痛苦还是自责。

“后不后悔?”她轻声问他。

申屠锐苦涩一笑,摇摇头,“没什么可后悔的……只是有点儿叹息,死的那个就死了,活下来的可能更辛苦。”

斓丹听了没说话,她也越来越有这种感悟,死的不一定算倒霉,活着的也不见得幸运,有时候活着比死艰难得多。

“你……”斓丹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和斓凰说一下,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善待一些,”她看了他一眼,语气有点儿变化,“你说话,她总会听的。”

申屠锐好像突然开窍了一样,轻摇孩子的动作十分地道,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我怎么觉得这话……是诈我呢?”

斓丹生硬地看别处,“谁诈你,你是做贼心虚。”

申屠锐听了哈哈笑,他一笑震着了孩子,孩子嗯嗯两声像是要哭,他狼狈地收了声,边摇边走了一个小圈,斓丹看着,心里毫无防备地掣痛,或许将来他会是个好父亲,但这与她无关。

申屠锐哄睡了孩子,边看孩子可爱的脸边叹气,“我不会劝她,她哪里是听劝的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个孩子和她或许缘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斓丹听了,觉得这话刺耳,心硬的人总是这样吧,把自己制造的不幸归于别人命数不济。

大军终于到了潼野,安顿驻扎完毕已是傍晚,斓丹跟随申屠锐登上城墙,观望敌军情况。潼野城头与往昔大不一样,一步一哨,旌旗密密麻麻,如临大敌。可是城外的“大敌”却有些令人失望,人数就在三五万上下,斓丹没有确切认知,只是对比敌方营寨规模和己方营寨,小下去一半不止。

“这……”她惊疑不定,按敌我军力差距,五哥毫无胜算。

申屠锐看出她的心思,嘿嘿一笑,“人少吧?也根本不是北漠的王师精锐。”

斓丹眉头皱起来,“既然北漠不是诚心帮助五……萧秉文,大可无视他的求援,何必非要蹚这趟浑水呢?”

申屠锐笑起来,夸她有进步,“有时候君和臣的关系很微妙,”他的话题飞得没边,斓丹听得莫名其妙,“满朝重臣都同意借兵给萧秉文,北漠皇帝和太后心里再不愿意,也不好驳回。”

斓丹深吸一口气,恍然大悟,申屠锐曾经说过,入质鄄都的三皇子和他母妃在北漠朝堂颇有德望,其实就是有后台,暗中煽动满朝文武同意借兵应该不算太难。必须让战争发生,才有借口反攻北漠,北漠皇帝和太后心里明白,可却无力阻挡,所以派了点儿虾兵蟹将出来敷衍。怪不得申屠锐说这一战不关北漠生死,真正存亡之战恐怕是冲出潼野,直扑草原,与北漠王师精锐的交战。

“萧秉文……真是被你们耍得好惨。”斓丹讽刺地笑,哪里只是五哥被耍得惨?他们萧家人个个被他们耍得很惨。

“走走,下去,”申屠锐明显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手一挥,“今天可以好好吃一顿了,苏小将军的府第什么都一般,只有厨子非常棒。”

斓丹笑了笑,也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仅仅是想都觉得心寒。

将军府摆了好几桌大席,皇上和将领们在前院,女眷们在厅堂里,推杯换盏一派喜庆,虽说大战在即,可都好像已经大获全胜了一样喜气洋洋。

前院点起篝火,照得院子厅堂都一片雪亮,欢声笑语直冲夜空。

紫孚从门里望出去,看着陷在人群中的申屠锐,他正喝得高兴,无暇他顾。她用手肘撞了撞挨着坐的斓丹,凑过去,极小声地说:“做好准备,明晚动身。”

斓丹一滞,明晚?她愣愣地看向正座上的斓凰,她也正在看她,斓凰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肯定紫孚的传话。

斓丹也向篝火看过去,申屠锐正和苏易明重重撞了一下杯,一饮而尽,然后哈哈大笑。虽然早就下定决心,可离开他的时刻真的到来,她又觉得太快,太仓促。她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可什么没准备好呢?她挖心掏肺地想了很久,苦涩地承认,其实除了舍不得他,她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了。

第47章 第47章 心生贪念

夏日的晨曦一如往常般明媚清爽,可满耳的整齐行军脚步声,甲胄响让早上的气氛变得紧张而沉重。斓丹忍不住细细倾听院子外传来的各种声响,幻想是何等壮阔的出征场面,她从小生活在和平年岁中,龙墙之役时她又太小,根本没有什么印象。看过阅兵,也看过御驾亲征,那都是摆样子给百姓看,真正地出城应战,两军交锋是什么样子,她连想都想不出来。

她又看了看站在房间正中,伸开两臂由孙世祥和两个兵士帮助穿戴甲胄的申屠锐,那么潇洒风流的身材套进厚重的铠甲里,臃肿魁梧了不少,但还是好看。她搭不上手,只能坐在椅子里看,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这么出色的男人……曾经是她的。好吧,她放纵自己这么厚脸皮,明知像他这样的男人不可能被任何人拥有,但她想这么认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她愿意在花好月圆的夜晚想起他,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欢笑和吵闹,毕竟他是她真正爱过的第一个人。因为他,连申屠铖都黯然无光了,因为他,申屠铖带给她的伤害变得无足轻重,她在荒凉的草原上凝视过他,在美丽的油菜花田里亲吻过他,她终于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唯一的遗憾,这种喜欢是单方面的。

申屠铖带给她最深重的影响,并不是少女懵懂的爱恋有多愚蠢,而是单方面的情感有多可悲。

因为她知道有多可悲,所以她才连坚持下去都不敢,对方是申屠铖,她都痛得铭心刻骨,换成申屠锐,恐怕她就不能活了。二姐的话激励她至深,每个萧家人,只要还活着,无论背负怎样的不幸,都要努力活下去,为萧家其他幸存的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庇护。当然,这是萧家残存的弱者的想法,真正的强者,大概根本不会理会任何人,强大本身就渗着别人的血,这点在申屠兄弟,斓凰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斓丹承认自己是个弱者,她想以弱者的方式,有尊严的活下去——她想去金鹘。

她考虑了很多,最终选择了金鹘,金鹘在大晏和北漠的西边,因为丝路通商十分富足强大,申屠锐的手想伸到金鹘也并不容易。她在凤杨见过金鹘的女孩子,奔放热情,她也私下打听过,在金鹘,女孩子经商十分普遍,男女在身份上不像大晏这样刻板,只要她好好努力,说不定将来萧家残存的血脉可以来金鹘投奔她,虽然背井离乡,应该也能抛离前尘,安居乐业。她已经偷偷收拾好行装,在凤杨买的金鹘头巾和衣衫竟会派上用场,这是她买的时候未曾想到的,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你笑什么?”穿戴完毕的申屠锐问她,把她从畅想中拉了回来。

“笑你好看。”她诚实地夸奖,时间不多了,她不愿意再为无谓的情绪消耗两人之间的美好。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申屠锐一顿,旁边的孙世祥没忍住扑哧一笑,让他的神情略微有些尴尬,他瞪了孙世祥一眼,喝斥道:“还不出去守着,今天你要敢离开门口一步,我就要你小命!”

孙世祥忍住笑,假装一本正经地答应,但没退出去,有点儿哀怨地瞧了瞧申屠锐,“王爷,今天出城迎战,将军府又有燕王府的亲随守卫,应该不会有事,你就带我出城去过过瘾嘛。”

“应该,不会有事?”申屠锐面无表情地反问,“除了我自己,我只相信你,所以把你留在这里,你跟我说‘应该’?”

孙世祥听见他这么说,又感动又悔愧,连连抱拳认错,退到门外。

斓丹原本也想替孙世祥求个情,听了申屠锐的话,也不好再说什么,他转过身来,深深看她,“过来。”他轻声命令。

她顺从地站起来,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很想依偎在他怀里,于是她就抱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护心镜又硬又凉,她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但也已经很知足。

他一时没有说话,很享受她的温情,“你要听话,千万不要去城头观战。”他坚决地说。

“为什么?”她有点儿明白孙世祥的心情了,毕竟难得,下次就该正式征讨北漠了吧?她……也看不到了。

“我……”他没有把话说完,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不想让你看见那样的我。”战争是什么她不知道,他知道,血肉横飞,残忍血腥,看过了挥刀砍杀的他,她会不会害怕?又会不会嫌弃呢?他记得第一次跟父亲上战场的情景,平时慈爱的父亲突然变得像一个嗜血狂魔一样,把他吓坏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父亲的感情变得很复杂,众人交口称赞的英雄也是满身血污的恶魔,明知该亲近敬仰,但还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小小的他无所适从了很久,他不想斓丹经历这些。

斓丹抬起头,看他的眼睛,轻而缠绵地嗯了一声。

他也低头看她,看她的眼睛,他最喜欢她的眼睛了,他能明确地看到喜怒哀乐,或许这些都不重要,只因为这是丹阳的眼睛。

“你也不要走出这间房间,居心叵测的人太多了,就连我也无从分辨。”他苦笑着说。

斓丹知道他说的是心里最实在的话了,居心叵测的人……她算不算呢?

即便离战场还有很长距离,冲天的喊杀声就好像响在身畔,斓丹在房间坐立不安,明知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出了房门,站在院子里徒劳地仰望战场方向的天空。孙世祥背着手,满脸遗憾地陪她一起看,连绵的狼烟遮天蔽日,从战场那边一直飘到潼野城上空,明明是个响晴日,却阴霾盖顶,天昏地暗。不知哪方吹起催战的号角,响彻四方,在喊杀声中显得格外苍凉遒劲,斓丹听了,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中午卫兵端来饭菜,斓丹也没心思吃,想了想,吩咐说:“好好准备几个菜,王爷回来一定饿了。”

孙世祥苦笑出声,摇头道:“不必,王爷估计也没有胃口吃,这一天血肉模糊的,他也很久没亲身上战场了,恐怕不会轻松过了这个坎。”

斓丹低头沉默,她没想过,或许面对极致的残忍,申屠锐也和她一样,会恐惧会厌恶。

时间过得很慢,所以格外煎熬,斓丹竖着耳朵一直细听,终于也盼到了喊杀声渐渐低沉下去,远远传来收兵的锣声,异常清晰。

孙世祥一整天都蔫头耷脑的,听见鸣金倒精神起来,走到院门外眼巴巴地望着城门方向。

斓丹也想去看,但大门外已经开始一队队的过兵马,她也不太方便露面,只能在房门口院子里转来转去,时刻注意孙世祥的神情。突然孙世祥喊了一声,人也一道烟般跑走了,斓丹的心狂跳,知道申屠锐回来了,她快走几步,想到大门口接他。

先进门的是申屠铖,斓丹走得急,险些撞上他,申屠铖一愣,神情微妙地伸手想扶她,没想到她已经绕开他,直直跑向后面的申屠锐。

申屠铖微微一笑,算不上失落,他早该明白,不会有人这样殷切地盼着他,等着他……他抬眼望了望除了卫兵没有其他人的院落,整座将军府做了他的行宫,女眷不止浮朱一个,可是除了她,谁也没出来,就连一个宫女下人都没有。他回头看,申屠锐被两个护卫架着,孙世祥急得在旁边乱转,浮朱碰也不敢碰,哭哭啼啼地问:“伤到哪儿了?很严重吗?”

申屠铖觉得有些蛰心,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只是背后被划了一刀,皮外伤罢了。”

浮朱大概没想到他会说话,抬眼飞快地看了看他,那泪汪汪的双眼,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像谁呢?他想不起来。

申屠锐也出声了,对跑来迎接他的姑娘说出口的却不是什么好话,“别大惊小怪的,哭什么,快回去,别在这儿现眼。”

斓丹抽抽鼻子,当着申屠铖,她也觉得不自在,低了头,乖乖跟在申屠锐身后进了院子。

申屠锐让护卫在院子里帮他除去甲胄,怕把血腥气带进房间,他背上的伤口出了很多血,和内衫甲胄都粘在一起,护卫颇有经验,两人互看一眼,同时一用力,把胸甲利落地脱了下来,申屠锐闷哼一声,要不是孙世祥扶着,险些栽倒。斓丹的眼泪又涌出来,伸着双手要去扶,却被申屠锐挥开了,卫兵们捧来了装满热水的大盆,斓丹拿起搭在盆边上的巾子,顾不得烫,浸湿又绞干。申屠锐已经被孙世祥扶进房间,颓然倒在太师椅里,斓丹赶上前要给他擦,又被他拦住了。

“脏……”他皱眉,厌恶地说,他现在满身满脸的血污,就连头发上都腥臭不堪,他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自己。

“当然脏了,所以才要弄干净!”她板着脸,训斥道。

申屠锐一愣,笑容从心里漫进眼睛里,他看着她,比湿热的巾帕擦脸还要舒服温暖。

斓丹有点儿怕血,更怕他这样满身是血的样子,但是她努力镇定着,拿着巾帕的手也不抖,她像个训斥孩子的严厉母亲,抓住他已经有些散乱的头发。

“疼!疼!疼!”申屠锐有点儿夸张地抱怨,“你轻点!要把我拉成秃子吗!”

“再疼也要洗头!”他坐着,她站着,终于也可以居高临下地瞪他了,威严无比,“吹得一身本领,怎么还受伤了?”

申屠锐抿嘴没说话,忍着疼弓背让她帮他洗干净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