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当年太后赏花宴上,吕美人要开口唱去年元夜时的时候,自己听到了,李馨也听到了。

并且,李馨当时还打翻了酒壶——让吕美人只唱了一两句便没法再唱下去。

白天提起吕美人,李馨为什么那样讶异,因为她突然想起那时候的旧事,还是想起别的事?

再过一天,阿福听说李馨去了景慈观上香——自己去的。

没同五公主,也没邀自己。

阿福心中有些犯疑,不过自己家里也是一摊子事情要忙,转眼快到中秋,虽然并不能大肆节庆,可是人情礼节来往,秋衣预备,清点庄子上的收成,零零碎碎的事情说起来不多不重,可是一样一样安排起来,时间哧溜一下就跑了个没影儿,阿福觉得自己早上起来,送李固出门,料理了儿子,坐下来没忙两件事,就到了歇午觉的辰光,下午再陪儿子逗一会儿散个步,再处理两件家事,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别说没有别的闲暇,就是想抽空做点针线也没有时间。以前没有这样忙——那是因为以前有刘润帮衬,许多事情阿福根本问也不要问,现在可没有那么便宜的好事了。

就是这样忙,阿福还得了消息。

吕美人病逝。

虽然也是先帝的美人,但是已经送到了景慈观,丧事办得极简,阿福得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下了葬,不止悄无声息,简直是迅捷无伦。

阿福当然不是为了错过拜祭吕美人而懊恼。而是,她觉得…太巧了。

李馨前脚去过,吕美人后脚就病死了,这…这中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可是,虽然她和李馨关系亲近,有些话,还是不好说的。

比如,阿福现在不能问她,为什么你一去那吕美人就是死了?是你把她吓死了,还是…你把她放跑了?

不知道为什么,阿福觉得后一个可能性更大。

她愿意相信是后一个可能。

因为她自己曾经动过那样的念头。

让她远远的离开,去寻找新的人生。

她的人生可以说是刚刚开始。让她用一辈子替老皇帝守活寡陪葬…很残酷。

虽然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先前宫中的美人如果没服侍过皇帝的,还可以放归回家。可是年纪老大,又有之前的经历,也很难在本地找着人家。

想起这些来,阿福时常觉得憋闷,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她,李馨,还有吕美人…她们来到这个时代,出身不同,经历不同,不约而同与皇家扯上关系。她们都在这个时代中改变自己,适应这个世界,想要好好活下去。

阿福手里的笔停下来,把账簿合起。

小时候,刚知道自己穿越了,还想过,自己要像看过的小说里的人那样,改变这个世界…

结果,被改变的是自己。

李馨,吕珂也都是如此。

不过,李馨最近做的事情很多。除了她凭自己记忆画的织机图,由工部招揽商户,将新织机推广开,还将宫中的宫人与太监整合过,反正皇宫的一半被拆成了白地,另一半还存在着的,去了御花园,荷湖,云台,基本上没几座宫院了,用不了那么多人手。李馨与何美人作主,和小皇帝李信商量之后,将宫人放出了三百余。

“那些被放出的人,生计…”

“你放心,”李固说:“阿馨不是胡话放人的,都是问过,查过的。那些宫人出宫后都是有着落的,多数都可以归家,还有钱傍身,当作嫁妆,或是做些小生意,又或是买几亩田。”李固在阿福额边轻轻吻了一下:“阿馨倒是好样的,做事干练周密,她要是个男子的话…”

李馨要是个皇子,那皇位该没李信什么事儿了。

阿福寻思,李馨和萧元假成婚,然后不知是借萧元的手还是借萧元的势将玉夫人给做掉了,宫斗内务都是把好手。

可惜她是女子啊。

要不然,她还会做到哪一步,她的路可以走到什么地方…她能不能改变这个朝代?这可真说不准。

阿福觉得自己资质平庸,没有李馨那么能干。像织机又或是水车灌溉之类那种东西她上辈子可没留意过,更不要说什么造玻璃造火药造水泥和大炼钢铁之类的创举了。

“嗯?想什么呢?”

“我在想…阿馨可真是能干啊,比我强多了。”

“咦?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酸溜溜的。阿馨从小就聪慧过人,大多数人都赶不上她。我记得有一年秋天我得了风寒,一个多月都没能出门,她那会儿不过四五岁,天天跑了来陪我说话解闷,后来还替吩咐人,将一些有意思的消闲的书刻在木片竹片上头,这样我才能有办法知道…字究竟是什么样的。从最简单的一二三,天地人这些。父皇也曾经有过赞叹,恨她不是男儿啊。”

“咦,你这话听起来也酸溜溜的啊。”阿福毫不客气笑着把刚才李固说的话又丢还给他。

“是啊,我有段时候心里真不平。我觉得啊,我要是眼睛能看得到,一定不比她差。而且我那时候还很不英雄的安慰自己,她再能耐也是个丫头而已,没什么了不得,将来总是要嫁人的。”

阿福趴着笑,差点岔了气。所以说,距离产生美啊…

两口子过日子,时间一长,对方的什么神秘啊,搞鬼啊,气质啊…那些都是天边的浮云…打呼磨牙说梦话,还有心底一些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小秘密,别人不知道,枕边人还能不知道么?

可是,可以…这些小缺憾,和不够完美的地方,只是让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更加生动而完整,就像一个人的脸庞,有凸起处,有凹陷处,高低起伏。而不是一个浑然的,完美的平面。那样的话…咳,那就成了一个球,不是一个人。

阿福再进宫时,倒没觉得宫中凄清,倒是显得更加井然有序。不过一想也是,原来共同分担的活计,一下子少了三百个人,那么剩下的人必然要开足马力效率奇高的把差事当好。比如东阳门内那条官道,原来是八个人清扫,现在只有四个人,自然要加快速度。不过,好处也不是没有,月银比原先也多了。

李馨兴冲冲的跟阿福讲自己算的这笔帐,小算盘打的噼啪直响。

九十二 秋寒 三

阿福一直笑,她肚里也有话想说,可是却找不着由头。

结果,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李馨端起茶,似乎为了掩饰表情一样,轻声说:“嫂子…我,做了件事,不知道对还是错。”

“什么事?”

“那天…我去景慈观,回来以后做了好些天噩梦。”

李馨说的噩梦绝对不是掩饰,她的神情有一种不自然的紧张,眼望着窗外:“那些女人…不管在宫里是什么样子,在那里都是一个样子——穿着灰色的袍子,头上扎着灰布冠,形容枯槁,神情麻木,那里人不少,可是静的像是…像是一片坟场。”

从庭院里吹过一阵风,阿福觉得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战栗。

“那里的人…要不就是自己死了,要不就是在等死。我见着了一个苏才人,她只有十六,父皇只在两年前宠幸过她一次…她这辈子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我从那儿回来几天都吃不下东西。”

阿福把手里的茶杯放下:“那你做了什么事?”

“吕美人…”李馨的声音压得更低:“我让人将她送走了。”

阿福想自己果然没猜错。

但是,阿福还是替她担心:“若是这消息走漏…”

“吕美人家里没什么人了,她也不打算再回家。我安排的人送她上了船,她想要去南边,或是嫁人也好,或是做点小生意也好,都比在景慈观里面活埋了要强。”

希望她的决定没错。

“那其他人呢?”

李馨苦恼地朝后靠,好看的眉头打起结:“人不少呢…只有一个两个的好办,可是太多了。要是让她们全都离开,那就很难保证事情的机密,被人知道了麻烦可大了。”

是啊。

做事容易,可是一牵扯到人,就难了。

那些人有家,有亲人,哪怕再保密,只要她们离开了,一定会被外人知道。

“啊,对了,嫂子你这些天都没来,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上次我哥哥去了右安郡,回来时带的除了一些海货,还有一些海商带来的别的东西,有些种子什么的,都是咱们这儿没有的,我就先让人试着在庄子上先种一点,听说这些都长的极快,过两三个月就能有收成。到时候送来给你尝鲜。”

李馨有点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海兰进来说:“公主,夫人,何美人差人来,说想请你们两位过去说说话。”

阿福怔了下,李馨点头说:“知道了,更衣。”

隔着一道屏风,李馨的口气有些无可奈何:“五公主年纪也不算小了,何美人这些天都张罗着要她寻门亲事。”

“可是…”皇帝死了还没一年呢。

“大概是怕再过两年五公主养成了老姑娘,何美人是想现在先订下亲事,出了孝再成婚。”

这倒也是…

可是阿福真不知道何美人能给自己女儿寻着什么好亲事——好男不招赘,这做驸马不是什么好差事,有点家世的人都不会肯。

阿福难免想到萧元…

屏风里头李馨不知道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个,屋里静了一刻,海兰说:“何美人怕是要等急了。”

“嗯,那就去吧。”

何美人病体初愈,看起来十分憔悴。阿福忍不住要猜想,是不是因为看到景慈观里最近许多人病逝,何美人生怕自己撑不住也早早去了,五公主就没了着落,所以现在才急着给五公主订门亲事?

不得不说,阿福猜的一点不错。

何美人正是怕自己一死,五公主的亲事更加难办,所以才想着现在能订下来最好。

李馨和阿福与何美人相互行礼还礼,何美人站起来还有些颤巍巍的,让人看着心惊。

“您快坐吧。”李馨环顾一眼:“怎么没见五妹妹?”

“她去逛园子了。”

恐怕是何美人打发她出去的,就算五公主再怎么霸道任性,讨论她的婚事,小姑娘总不能在场。

何美人便说了要给五公主择婿的事。何美人现在也没得别人能商量了,阿福是长嫂,李馨是长姐,两个人又都是嫁过人的,和她们商量也是合情合理。

“您说得是,先择定了,慢慢预备着,等出了孝再成婚。不知道您心中,有什么人选?”

这才是重头戏。公主出嫁当然不怕没有嫁妆。

“我这阵子留心,也看中几个人…”何美人说着拿出一叠纸来。

海兰便接了过来,先递给李馨,阿福就坐在她身旁,也就凑过来一起看。

何美人好处就是心细,上头把名姓,籍贯,家中父辈祖辈做什么都查过了,十分稳妥,肯定不会像李馨嫁给萧元那样,惹出后来一串血雨腥风的事情来。

前面几张纸上写的名字阿福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都不很熟,门第也不算高。李馨慢慢翻动,看到后面一张,阿福一瞄到那上头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

韦素啊…

咳,说实话,韦素是好人选,有才,有貌,有门第,可是,正因为他太优秀了,所以何美人反而也不抱太大希望。当了驸马,作为男人这辈子也别再想建功立业扬眉吐气了。而且,韦素那种“不自由毋宁死”的个性,跟匹野马一样不受拘束,让他当驸马,不如给他一刀痛快呢。

韦素是一定不肯的。好在这事儿也没有什么为难,有门第的人家不肯自家子孙做驸马,推脱的办法有得是。而且皇家对待这种事也一向是往低里取,再低都不怕。

阿福和李馨互相看了一眼,把这页掀过去。

下面一页阿福觉得胸口又是扑通一声。

高英杰三个字赫然写在上头,白纸黑字鲜明无比。

阿福第一反应就是转头看李馨。

李馨倒是很镇定的,默默的看着手里的纸张。

高英杰不光收了李誉当徒弟,前两天还又兼了一个差——给皇帝做拳脚师傅。这一下身份便不同了。当然和太傅不能比,可架不住离皇帝近,将来也是有前途的。

他的人品相貌也没得说,比韦素还英俊挺拔。可是正因为如此,所以做驸马的可能性也极小。

李馨从容自若,又将这页掀过去。

阿福觉得不管怎么说,李馨在宫中的日子长久,掩饰情绪的功力比自己是强多了。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那是很困难的。

把那些人都看过了,李馨客观的说了几句,上面的几个世家子她都知道,说是世家,但是已经破落,加上京城一乱家业败了,现在根本清貴不起来,又不是长子,倒是招驸马的合适料子。何美人很宽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是性情如何还没打听出来。”

“这个内宫不方便,让成王兄打听一下。”

何美人笑着说:“那就烦劳成王了。”

阿福说:“都是自家人,应该的。有消息了我便给您回信儿。”

两个人要告辞出来,何美人要送,李馨说:“快别送了,您歇着吧。”

她们从何美人的居处出来,阿福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李馨怎么打算的,那边听着脚步声响,五公主李芝带着几个人正从晴芳园的侧门出来,正好碰个当脸儿。她穿着一件洒银线的宫装,在阳光下显得灿烂华美。虽然没戴珠宝首饰,发式却梳的十分精致玲珑,辫结上缀着细小的紫花,和何美人的气色不好正好相对应的是,她的气色可是十分的好,神完气足,面色红润。

当然,她脸上的红晕也可能是太阳晒的,阿福李馨和她素来不投缘,见面打个招呼就各走各的。等回了枫溪阁,瑞云小声说:“五公主裙子有一点泥,还有两点血。”

“唔?你倒看得仔细。”

宫里头到处都是眼睛耳朵,阿福还没出宫就知道了大概。五公主在园子里被一只突然飞起的鹤惊着了,就让人把鹤给捉下来,把鹤的翅膀和腿都给扭断了,却也没杀掉,就扔在那里。

瑞云和淑秀都皱眉摇头,虽然看不过,但她们不能说主子是非。阿福脸色不太好看,虽然那是只鹤不是个人,但是五公主李芝实在是…

韦素随李固回来,天晚了便没有走,他还挂着王府詹事的衔,阿福吩咐厨房做了两个他喜欢的菜,一道菜汁浸面鱼儿,一道蒸蛋。然后便说起来今天的事情。

韦素一听自己也是驸马候选人,连连摇手:“这种清福我可没份去享,夫人千万千万要替我辞了。”

“嗯,高英杰也在上头,倒是没什么可担忧的,这种事牛不吃水又不能强按头。”

“不说做驸马的苦乐,那位五公主今天还干了辣手摧鹤的事情…娶这么一个老婆,下半辈子可谓苦海无边,回头无岸了。”

“你也听说了?”

“唔,我下午在锦书阁,出来的时候听人说的。”

阿福有点困惑:“何美人可不是这样的性格,也不知道她是像谁。”

韦素微微一笑不说话,李固倒开了口:“虽然不是嫡亲祖孙,不过她这性格,倒有几分像当年的太后,就是没有那样大的能为。”

太后?

太后是个什么人物,在座的都知道。那是能舞得刀弄得枪,善算计敢叛乱的女中枭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