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人,既然都说了是谣传,上哪儿去寻传话的人去。”杨夫人感慨了一句,又说:“虽然是谣传,可是并不是胡编的没影儿的事儿。王美人的身世就算不是那样不堪,也是很寒微的,这么一比,当年韦皇后可是出身,清貴无暇。而且,她中间那样长的时候不在宫里,谁知道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才销声匿迹的。”
但是最重要的,也是最狠的一击,是对王美人贞节的质疑。
这种隐私暧昧之事绝对解释不清,恐怕还会被越描越黑。对后宫女子来说这一记攻击的杀伤力比什么都强。不但自身难保,腹中孩子生下来只怕也要终身活在这阴影之下。原来王夫人怀的孩子是一件利器,大有可能母凭子贵。可是现在这种流言一传开,这怀的简直像个炸弹了。
“您觉得,是什么人传出这些话来的?”
“这可不好说了。”
杨夫人低声说给阿福听,“夫人想想,原来与王派不合的官员,肯定不乐见一个姓王的女子再称霸后宫,甚至将来…”杨夫人把太后持政王家之祸重演的话隐去不说,反正阿福也明白。
“还有,后宫中不想见王夫人得宠得意的女子们。”这可能性也高,后宫争宠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现在的情形是,皇帝也不年轻了,可是他的儿子们却——李固眼盲,哲皇子死了,邺皇子虽然说是下落不明,不过他是王家外孙,就算活着找回来,王家的关系和药罐子身体也让他无法问鼎皇位。小李信更小,母亲已经死了,又没有什么靠山,连皇帝似乎也不待见他将他放到李固这里来养。如此一来,皇帝等于一个继承人都没有,这时候谁要能生下一个皇子,再晋位成夫人——后宫的局势立变。所以那些女人,那些才人良人美人,个个恨不得把王美人生吃了才好。
阿福自己也是这样猜测的,有的时候有的事情要追究起来,不是找不到嫌疑人,而是嫌疑人实在太多了…
就比如王美人这样的,遍地是敌人,想把那暗中放流言算计她的人招出来——
咳,难。
太难了。
正文 八十一 治本三
阿福和李固说起这事来,李固唔了一声,说:“这些是非与我们不相干,你不要搅进去就行。”
“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往前凑。”
阿福躺下来了还在琢磨这事儿,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这传言一环扣一环,嗳,你想想,先是说王美人的身世,那是乱臣贼子和贱籍娼女所生的孩子,根不正苗歪,出身已经这样糟,当年入宫又争宠相嫉,让人觉得她果然品行不佳,就算与王美人没仇怨不相识的人,听到这样的话,也难免对她心生恶感。再加上最后一下子…”
而且,这传言并不全是谣言,就算是,王美人也无法证明,她真的不是王滨和一个娼女的私生女吗?谁能证明她不是?她又的确在宫中消失了许久…这传言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让你一听就觉得这事似是而非,再细想又觉得大有道理。就算你说那是假的,是谣传,你又有什么证据来推翻?
散布谣言的人,心思缜密布局严谨,出手就是必杀招数,实在不容小觑。虽然现在针对的是王美人,可是如果这样的人成了自家仇人,和这样的为敌作对,想想让人觉得有点
李固轻声笑:“听听,你是不是想替王美人出头,把散步谣言的人揪出来?”
“我又没疯没傻。”阿福抱着他一条胳膊,笑眯眯的说:“王美人现在焦头烂额,八成是没空来找我们麻烦,让她烦她的去吧,越烦越好。”
帐子的沉沉的赭色,但是被烛光一照,帐子里头是一种柔和的茶色。
打更声在夜的寂静中远远传来,夜色如浓墨。
“明天多半还会下雨,要是那样你就别出城了。”
“我知道…”
李誉嗯嗯呀呀两声,阿福把他抱起来,他并没醒。把尿布换过,没再把他放回摇床里,就卧在两个人中间。小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儿浓浓的甜甜的,比什么熏香味儿都好闻。
李固觉得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下来。
他也会觉得迷惘,做一件事的之前之后,他会问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他该不该做?
阿福重新躺下,李固的手绕过儿子,搭在她的腰上。
他现在不迷惑了,也许夜间的安静让白天繁杂的心绪也沉淀下来。
他现在不是自己幼时憧憬向往的那种人——君子端方,清素洁白。
完全不一样。
可是他心里很踏实。
阿福含含糊糊的说了声:“睡吧。”
一场秋雨之后,黄叶落了一地,夏天去的那样快,一夜之间就远了,即使原来在抱怨夏天太热太长的人,也觉得季节的变换快得让人来不及抓住夏天的尾巴。
可是季节变凉了,流言并没变凉。宫里面,权臣勋贵之家,倒是没流传到民间。皇帝的寿辰时阿福又带着儿子随李固进了一次宫,这次寿辰并没大办,也没有受群臣磕头,各郡各州千里迢迢运送来的寿礼,皇帝拣不贵重的收下,其他的都归置给户部。近臣们的礼也一样没收。
不过,阿福他们算是儿子,儿媳,不算臣子。
阿福送的是一副绣图,赶了快半个月赶出来的。李固请一位大家画的繁河山溪图,然后阿福亲自动手,将这副图原样描在丝绢上,绣成一副大图,长七尺,阔五尺。李固心疼的要死,说可以找旁人绣。阿福只是笑:“没关系,这种东西不难绣。比如那片大水,那都不是绣的,是飞线界上去的,你摸着了么?很光滑吧…”看起来就是一片亮亮的深浅浮涌的水光。
阿福拉着李固的手轻轻触着绢图的丝面。山峦的纹理,河水的流纹。李固的手指轻轻发抖。
他虽然请人画了画,可是画上的山是什么样,水是什么样,树是什么样,他此时方知。
阿福发觉他在颤抖,先是有些奇怪,随即明白过来原因。
她微微心疼,手环着他的腰,贴在他背上,轻声说:“赶明儿咱们绣幅更大的,比这还大,上面什么都有,比这单是山水的好多了。”
“别,做这些太费眼了。”李固的手指尖弯曲过来。抚摸她这些天拈针刺绣的手指。指尖那里变得硬硬的。
“我也可以请人做木雕石刻…一样能感觉到的。”
“嗯。”
这副绣好的繁河山溪图,李固都舍不得送进宫做寿礼了。
他又轻轻抚摸了一会儿,站直身说:“收起来吧。”
刘润走过来,他望着那平摊着的绢画,山川奇秀,水烟澹澹,这绣成的绢画,似乎比那纸画…嗯,有很大不同。虽然还是那张画,可是画在纸上让人觉得只是一张画,纵然好,却也不是没有见过。这绣完之后,水却像是会流动一样,山与树与溪中间层次分明,就像,要从纸上站立起来——让人觉得远近错落如此生动鲜活。
是的,这画一下子变得立体了。
刘润对琴棋书画这些东西不过是略知皮毛,他下狠心去钻研的只是家传医术。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一眼看出这张绣画不同来。
难道只是纸画与绣画的区别吗?
不,不是的。
刘润不是没见过绣屏绣画,可是全不是这样。
这绣画,似乎…代表了一种全新的,完全不同的画法又或是纹绣技法,一个…全新的流派!
一旁还有用墨线绣上的两行诗句,那诗是李固作的,也是书法名家所写。阿福把那字绣的如行云流水,挥洒写意,有如香炉中袅袅升腾的青烟,自在轻灵,没有一丝匠气。
“等一裱好就是一座大的画屏,啧啧,这两面俱是光洁精丽,真是好画,好手艺!”韦素问:“是用什么木头?紫檀?黑檀?还是用石头的?”
“石头太冷硬,与轻薄的丝绢不相醒。”阿福说:“已经择定了黑檀架子。”
“好,很好。”
这副绣屏在皇帝寿辰那天抬进了宫里,凡是见过的人无不啧啧称赞。皇帝也看到了,十分欢喜,是真欢喜,笑的时候从唇角眼角的纹路里都透出一股欣慰来:“这是范如涛的画吧?画好,绣的更好!”
“是臣媳的一点小手艺,皇上不嫌弃,倒也可以留着闲时赏玩。”
最后皇帝把那绣屏,直接摆在云台东殿座椅之后,把那里摆的一架玉石松鹤屏风给撤了。
宴就像家宴,只有两桌而已,李信李固和皇帝他们坐了一桌,那桌还有驸马萧元,以及皇帝的两个堂弟。虽然是堂弟,可是却比皇帝更加苍老,一个头发快白尽了,另一个腰背佝偻着。皇帝的兄弟不好做…
阿福和李馨,五公主七公主,还有几位美人坐一起。五公主穿着正品宫装,头上脖子上手上戴的那叫一个累赘,脸上胭脂浓的,那两块涂的像猴屁股一样!
没见到王美人。
自然,官方说辞是,王美人怀了身孕要静养,所以不便来这种场合。
可是人人心里可都嘀咕着。
李馨给阿福舀了一勺虾仁,态度既自然又亲切:“嫂子,我侄子呢?”
“杨夫人她们看着呢,已经睡了,所以就不抱进来了。”
“哦,今儿那绣屏可真好。”李馨说:“嫂子这一手简直是巧夺天工,我就不行了,手笨得很。”
五公主李芝插了句:“三姐姐可不笨呢,这宫里哪还有人比三姐姐更聪明啊?”
这话说的酸溜溜的,大不合宜。
阿福抿着唇,似乎没听到什么,满桌的人也没个对这话表示关注的。李馨只说:“嫂子闲时教教我,也不求绣成那屏风的样子,能绣个荷包手绢就行。”
“这个也不难,慢慢来就成了,一开始把样子描好…”
五公主又插了一句话进来:“三姐姐真是变贤惠了,是不是要绣东西送给驸马呀?说的也是,姐姐也该学着贤惠些,到底…”
李馨把头转一边去,可是五公主好像一点没感觉到她的不悦,接着说:“到底三姐姐也是嫁作人妇了,不比我们还在闺中,自由自在的…”
何美人终于忍不住了,轻声说:“小芝,你话太多了,快吃饭吧。”
李芝的眉头皱起来,不过亲娘的话自然要听,她终于闭上了嘴。
吕美人笑容和煦,落落大方,桌上几个人都照顾到了,又不让人觉得她霸道凌厉,掐尖要强。
阿福心目中对她的印象,只是第一次在太后赏花会上的见面,那时候她极青涩,想表现自己,又不得其法。
现在完全不同了,每个人都变了。
这里坐的女人,会不会哪个,就是放出王美人的谣言的嗯?
“嫂子尝尝这汤。”
“我自己来。”
宫人替李馨斟酒,朱红的酒液注入杯中,玉白的杯子里隐约透出的雅约酒红,让人闻之即醉。
忽然宫女的手猛的朝前一抖,酒哗的一下浇在了李馨的身上。
李馨旁边,坐的是五公主。那宫女为什么突然失手——这种简单的,宫中最不入流的小手段,连阿福这种不会宫斗的人都明白。
可是,不明白的是,五公主和三公主有什么利益冲突?让李馨出丑对她有什么好处?
阿福摸出帕子替她擦了两下。
擦也白白搭,这种红酒最染衣服,就是搁在自己来的那个时代,有的衣服染了都洗不掉,李馨的这件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直接换掉,这件衣裳也绝不能再穿了。
正文 八十一 治本四
李馨只看了五公主一眼,什么也没说。
李芝先是有些强硬的与她对视,可是过了一刻还是没办法理直气壮的看着李馨的眼睛,把头别到一边去。
李馨站了起来,抚了抚衣襟:“我去更衣。”
阿福也站起身:“我和你一起去吧。”
李馨里面贴身的衣裳也湿了,得一起换。李馨在屏风后把肚兜穿上,阿福替她系上带子。李馨露出来的背部是洁白如玉没有半点瑕疵,即使阿福也是女子,看着也觉得有点炫目。
“萧驸马还是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李馨披上衣裳,一边系衣带一边说:“福气不福气的…”她没朝下说,摘下一两件首饰,宫女捧盒子来装了,李馨在盘里挑挑,又换上了件和这件宫装相配的钗环。
妆盒捧上来,李馨匀过妆,阿福也涂了些粉。
“老五还是小孩儿呢,”李馨扶扶鬓发,“我出嫁前一天晚上,父皇把我叫去,拿了图给我看,最后指给了我五个县,连我娘的老家邰县也在内,当年大姐姐出嫁也不过才两个县,她嫉妒的见天咒骂,我要和她计较也犯不着。”
阿福顿了一下,轻声说:“五个县啊?”
“嗯,父皇说我将来若是生了儿子,可是承继两个县,生女儿,就继一个。”她看看阿福,“公主有这样的封邑也算难得了,当然,和皇子是不能比。”
皇帝对李馨算是很大方了,或许是怜惜她母亲和弟弟都已遭不幸。本朝公主出嫁除了一些定额的嫁妆之类,一般是没封邑的,大公主是头一个出嫁的公主,有正经封号,所以有两个县陪嫁,不过大公主未曾生育已经病逝,那两个县又被收回去。
可是李馨只要一想起自己丰厚的陪嫁采邑是母亲与弟弟的两条命换来的,只怕绝不会高兴。
阿福也不好劝她。
“过完年,我打算搬出宫去。”
“搬去哪里?”
“承恩坊。”李馨笑了,“父皇再喜欢我,也不会让我总这么留在宫里。还在现在承恩坊没有那些讨人厌的老宫人和老宦官都不在了,整个承恩坊就我一个主子,日子倒也不难过。”李馨回过头,在阿福脸上看到了怜惜。
“再说,我迁出宫去,和嫂子你见面也方便容易了。”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事,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带着讥讽,轻蔑,还有…一些恨意。
两人更衣梳妆完再回来,殿前面有两个歌女在唱曲,声音宛转,在秋日里听起来有一种空旷的婉约。一曲唱毕,阿福她们正好归座,歌女拜谢了赏赐退出去。
皇帝和李固正开玩笑,几杯酒喝下去人松快多了,“今儿可没见你的礼啊。”
李固也笑着说了句:“父皇这是喝多了,儿臣明明有寿礼呈上的。那屏风父皇不还夸过么?”
“那不算,那是阿福送的。”
皇帝对儿媳妇的称呼在座的都听得到,这可不是一般的信重。
“可画是儿子找人画的么,前后跑了好几趟呢。”
李馨跟凑上一句:“我还帮嫂子拓绢呢。”
皇帝来了兴致:“拓绢?你也会?”
“我帮嫂子扯着绢布角来着,还递了水和笔。”
皇帝哈哈笑出来:“果然当用了。嗯,好,这功也记你一份。”
五公主小声念叨:“会绣活儿有什么了不起…”
她下头的话让何美人一指甲给掐消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