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担心阿福的将来。
她是担心自己的现在。
正文 六十八 不足三
韦素终于从城里赶来了,一个照面,阿福几乎没认出他来。
杨夫人在一旁面色不愉,一巴掌就抽了上去:“你还记得我们啊?我还当你早把我们忘到脑后去了。”
韦素一边陪笑一边作揖:“看您老说的,王爷跑回来了,城里头的事儿可还没完呢,我要是也一起跑了来,那一摊子就扔着没人管了。”
他笑着朝李固阿福分别作揖:“见过王爷,夫人。”末了儿曲起手指头朝摇车里的小家伙儿也拜了拜:“见过小世子。”
阿福仔细打量他一眼,也黑了,可是倒没像李固一样瘦下去,倒好像壮实了许多,以前穿着长衫时,风流倜傥衣袂飘摆,现在却觉得长衫似乎都撑的鼓了些。不是胖。是…结实了。
“城里也没什么好带的,嗯,这个算见面礼吧。”韦素从怀里摸出一块玉来,温润莹泽,一看就知道是上品。杨夫人摇头说:“这不是你和启哥儿一人一块的么?快收起来,这还是你们祖父当年留下来的呢。”杨夫人对阿福解释:“当年韦家老太爷无意中得的,据说佩在身上可以辟邪明目,算是家传宝贝了。”
阿福忙说:“这可不能收,你送什么不成,非送这个。”
韦素就笑:“这有什么不行?要说家传,我哥那块传给他儿子就成,我这个人成天东奔西跑,要是摔了掉了,那不更是可惜?再说,我可是这孩子的伯父嘛——”他顿了下,李固说:“叔父。”
“唉,咱们一年人嘛,我大哥那里我是当不了伯父啦,你这儿就让我当一回过过瘾。”又转头和阿福说:“当伯父哪能那么小家子气?我给你就收着,反正就这一块,赶明儿你再生老二老三老五老十的,我可再没得这样的东西送了。”
阿福忍不住笑,抱着儿子两个肩膀直打颤:“什么老五老十的,谁能生这么多。”
可是韦素到底还是把玉放下了。阿福让瑞云好生收起,心里想着,等过了这些时候,将来要么韦素成亲生孩子时,再把这玉还他。东西贵价不论,这是祖父留下的东西,自然还是要让韦家的子孙接着传下去的好。
“我出城的时候遇到朱兄。”韦素说:“他在街边找了个铺面,看来是打算接着做生意。”
“哦?做什么生意?”
“这个倒没来得及说,我在马上,他又赶着有事。不过他说,等满月酒的正日时一定赶来的。”他凑过来,笑眯眯的说:“来,小世子,让伯父抱抱…”
杨夫人不客气的一把揪住他:“你这身上手上脏的,快去更衣洗脸。”
韦素啊啊叫了两声:“让我先抱下过了瘾再去…”
养父人呢铁面无私:“不成!”
韦素跟着杨夫人从屋里出来,刚才那股胡闹的架势就收起了一多半。
杨夫人松开手,说:“跟我到那边去吧,你先歇会儿,等下还有的忙。”
韦素说:“我就知道我是劳碌命,在城里昏天黑夜,到这里还得接着干活。”
“你还是王府詹事呢。”杨夫人说:“在其位,谋其政。这些活儿本来就该你干的。”
顿了下,杨夫人放软了声音说:“过去的事儿。
韦侍郎和夫人的追诰已经发过了吧?韦侍郎是为国尽忠的,夫人又是节烈双全…韦家将来,可都要靠启哥儿和你两个人,你别太难过,万事朝宽处想。”
韦素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说。
远远的,一个女子朝这边走来,韦素眯了一下眼,杨夫人脚步顿了一下,并没有停。
韦素是认识她的。当时行宫把人送来,李固根本没见人就打发了,韦素倒是安排车马时见了她一面。
“这不是那个婉钰么?”
“现在叫婉秋了。”杨夫人说:“看起来也不太安分。”
“要是看起来安份的,夫人您反而更不放心吧?”
杨夫人冷笑一声:“几天没见你,还这么猴精猴精的。”
韦素急忙陪笑:“您可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要不,就打发了她,省的碍眼。”
“再等等吧,行宫那边虽是没什么动静,可我总觉得…”杨夫人摇摇头,没继续说:“刚才刘润还说有事情找你商议,你换了衣裳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我让他过来找你。”
韦素洗过了穿上衣裳,头发还湿漉漉的他也懒得擦,端起茶来喝了几口,正掰开一块酥叶子饼,刘润已经推门进来,微笑着一拱手:“韦詹事有礼。”
韦素一笑:“刘内官客气。”
刘润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叹口气说:“要有好戏看了。”
“唔?”韦素刚咬了一块饼,不知道他这话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还记得那天我带人去找那位朱姑娘吧?”
韦素伸着脖子把饼咽下去,又灌了一口茶:“怎么不记得?不是说人找回来了么?”
“人是找回来了,不过那个史三嘛…”
“听说跑了?”
“没有。”刘润说:“他还没跑出一里地就让老张虎的人逮住了,转了两圈儿没交到我手里。”
“哦?”韦素也有点意外:“他还有靠山?”
“来头不小,我让人盯着,一路往那边去了。”
刘润的手朝东边指了下,韦素会意,又摇了摇头:“那倒便宜了他。”
“便宜?我看便宜不了。”刘润说:“行宫现在那边三个人,玉夫人,王美人,三公主…”
韦素插嘴:“才三个女人而已,以前宫里人不更多?”
“这可不一样。玉夫人的手段,王美人的来历,三公主么…这会儿与平时不同,斗的只会更狠。”
“嗯,这倒也是。”韦素举起杯来和刘润碰了下,喝了一口茶:“反正不关我们的事。”
刘润摇了摇头:“未必,那位王美人,与阿福,有旧。”
韦素好险一口茶要喷出来:“与阿福?”
“那天王美人来我没有近前,听紫玫说的,她们从前一定见过,而且应该极熟。”
韦素瞥他一眼:“你就是弯弯的肠子多,既然阿福认识她,你问她去不就明白了。”
正文 六十九 暑热一
满月那天阿福终于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感觉身上搓下来的泥没有一担也有三斤。满月宴席那天一早庄上便宾客盈门,阿福听着车马喧嚣声,觉得朱氏那句话真没有说错,的确是富在深山有远亲。别说他们住在山边,就算搬到海岛上去,大概这个满月宴也会办的如今天一样热闹非凡。
洗完澡洗完头阿福觉得整个人轻了十来斤,穿衣时又费了些难——恐怕不合身。结果一套上,阿福发现——胸部变紧了,腰部却变松了。一品夫人的衣裳到现在还是没有,幸好头面首饰不缺。阿福今天也只需要露一面,男宾在外头,杨夫人在西院招待女眷,阿福要做的只是抱着儿子在两个地方都露个面就成。
阿福从做了夫人之后,还是头一次在众人面前露脸。她抱着儿子刚从后堂出来,前面几百双眼睛刷的一下全扫过来,阿福微微有些不自在,刻意放慢了步子走路。那些目光有好奇,有探寻,有估量…还有许多复杂不明的,无法判断的意味。
皇上的圣旨到了,骈三骊四,阿福和李固跪着接旨,刚满月的儿子也被杨夫人抱在怀中跪听。厅里院里的人无不肃然跪拜,宣过旨之后,皇帝的满月礼也一样样的抬进来让人过目,四周的人啧啧称赞,小声谈论那珊瑚如何,如意又怎样。其他人一都备了礼,玉夫人送了全套金器和布匹,李馨也有礼物送来,是一套白玉的长命锁和富贵镯。王美人送的要雅的多,是名笔名砚名墨名纸这些东西。
来的女眷中阿福几乎一个都不认识,杨夫人热情招徕,向阿福介绍,这是某侯夫人,这是某诰命夫人。但凡来的,个个都得向阿福行礼,顺便夸夸孩子。又是天庭饱满,又是眉清目秀,又是命格不凡,又是前途远大,阿福笑的嘴酸,好不容易杨夫人帮她解围,说了句:“小世子该喂奶了吧?”阿福才得以从那些人的热情包夹中退场,脸上身上都出了汗。
瑞云也有点狼狈,刚才人太拥护,她的鞋差点被人踩掉,袖子也给扯歪了。日头很毒,晒在地下白花花的,人一多,更显得热。
“夫人真走的及时,再不走啊,我看她们就该张口说订娃娃亲了。”
阿福深以为然,对杨夫人说:“她们若是对您提起来,可千万不要答应了。”
杨夫人见惯这种场面,耐性极好,笑眯眯的说:“咱们小世子,将来必定有好前途好媳妇,今天这些人不过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哪里配得上咱们。”
瑞云小声说:“那些夫人们脸上的粉涂的厚极了,命服又是好几曾的严实料子,一个个热成那样,倒是得让厨房预备解暑汤,香雪茶,凉巾帕这些东西,省的一时要用时手忙脚乱没处抓寻。”
杨夫人看看她:“瑞云这丫头倒是想的周到。”
“哪儿是我想的。”瑞云说:“早上夫人就说,今天天热人多,得防备宾客中暑。”
阿福差庆和去前面看李固的情形,想必不会比她轻松到哪儿去。但是那些人名为庆贺满月而来,其实都是奔着李固来的——确切的说,是奔着成王这名头来。庆和机灵的很,不多时就回来,说:“前面还好,韦詹事在张罗,王爷说一会儿就回来。”
阿福累了一上午,连口水也没顾上喝,瑞云问她想吃什么,阿福摇头说:“素淡的——有咸味儿就行。”
瑞云忍着笑去了,端来了面条,浇着五色时蔬在上头,红绿黄白紫的菜丁看起来五色缤纷,吃起来更是清爽可口。
“厨房就这个最多,我让他们捞了条面条来,配上素浇头。夫人要觉得合口,就多吃些。”
阿福先喂了孩子,然后自己吃面。不知是太久没吃着正常的东西了,还是因为今天实在太累太饿,吃了一碗不够,又添了一碗。
“咦?你已经吃上了?”
阿福起身扶李固在桌边坐下:“累不累?”她闻到一点酒气:“喝了多少酒?”
“只喝了三杯。”李固揉揉额角:“天气热,喝一点就觉得头晕。”
阿福忙吩咐人端解酒汤来,预备摆饭。李固摆摆手:“不用那么张罗,我没有胃口,你吃的什么?给我也来一份就得。”
“素浇面。”阿福拿汤匙就舀了一勺自己碗里的面汤给他尝。李固品了品:“唔,清淡可口,一点不腻。”
“那给你也盛面条吧。”
李固握着她的手:“儿子呢?”
“在里屋,睡了。”
阿福瞅着屋里没人的空档,轻轻凑过去在李固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快快的缩回来,就像初谈恋爱怕人撞见的小姑娘一样。李固先是怔了一下,然后脸慢慢的有点红。紫玫和瑞云端了面条小菜进来。看着李固脸上发红,还觉得是酒劲冲的,紫玫说:“回来沏盏浓茶就好了。”阿福别过脸儿去偷笑,李固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并不心虚一样,在桌底下却紧紧抓着阿福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里都有点汗,潮潮的,热热的握在一起。
李固用完饭漱洗过,瑞云她们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他们良人,儿子在一旁睡的极踏实,多半今天上午抱去见人,他也觉得累。
夫妻两个好久没亲近了,阿福胸口有些麻麻的痒,知道是胀奶,想脱开身去把衣裳换了,李固却没有松手。
阿福没擦脂粉,身上的气息带着淡淡的清香,李固低声问:“你头上擦的什么?”
“哪有擦什么…”阿福想了想:“是了,梳头时用的水里泡着茉莉花儿。”
李固微微笑着,低声在她耳边说:“好香。”
两个人简单的很,可是听起来却让人觉得跟千言万语一样,什么意思都有了。
他的气息热热吹在耳朵上,阿福半边身体发酥发软,李固又问了句什么,她没有听清。
“这会儿…行么…嗯?”
阿福有点结巴,脸上烫烫的热:“常医官说,说…”
“说什么?”
阿福闭紧了嘴,不吭声。
李固过了片刻就明白过来,唇落下来在阿福唇上轻轻一触,接着整个人也俯了下来。
正文 六十九 暑热二(280加更)
阿福是头一次来东苑。
在她印象中东苑沧桑破旧,再想象的夸张点,大概快墙颓屋倾了。
其实全然不是。
东苑的确没有皇宫那样金碧辉煌。但毕竟是前朝遗宫,占地一点都不小,宫中的玉液池是和繁河水相通的。
虽然后来修缮过几次,但整体的墙,栋,房,梁,檐,还都是古旧的前朝样式,阿福倒觉得这种不张扬不奢侈的风格好,比较之下,京城的皇宫就显得偏于浮华。
等到了近处,就看得出来的确是陈旧沧桑了,就算新上漆,整过墙幔过地,那种陈旧感是骨子里的,盖不掉,刷不走。
张氏抱着李信,这孩子很有志气,和小侄子一比,他是奶娃娃要人抱,自己是叔叔,是大人,要和李固一样自己走。杨夫人跟着,怀里抱着李誉——他的小名还是变成了小月亮,没法子,李固坚持己见,非认为阿福就中意这名字,不顾她后来再三解释说自己随口喊喊并不是有心,李固就说:“随口喊的,才正是自己中意的呢。这名字有什么不好的?小月亮小月亮,挺好的。”
阿福回过神,他们站在知易宫外,高正官从里面迎出来,笑着向李固阿福行了礼:“成王爷,夫人,小世子,快进去吧,皇上可念叨了好几次哪。”
阿福的裙摆有些长,走路的时候不得不多加小心。李信看着大人们屏息肃容,也跟着乖巧起来,唯一不受影响的就是那位呼呼大睡的月亮小朋友,让他这个年纪就学会对皇帝毕恭毕敬,也着实有些太困难。
知易宫的宫室显得敞亮,虽然里面也有一种陈旧的气息在静静弥漫。
皇帝在偏殿见他们,阿福与李固拜了下去,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起来吧,来,孩子让我瞧瞧——这还是我头一个孙子呢。”
杨夫人将孩子交予阿福,阿福再走到皇帝身旁。
她头一次离皇帝这么近。
这个人看起来年纪一点也不大,不像有李固这么大的儿子,孙子都抱上了。他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李固的相貌和他不相像,他的轮廓更刚硬,李固的要柔和的多。
小月亮睡的很踏实,小脸红扑扑嫩生生的,眉毛疏淡,茸茸的头发很柔软服帖,身上带着一股甜甜的奶腥味儿。
“这小子真壮实。”皇帝夸了一句。
皇帝抱了一下就把孩子还给阿福——这已经是莫大的荣宠了,再抱下去不但别人会多想,阿福还担心这个恐怕没抱过孩子的男人会把月亮弄哭弄醒。
不过一把孩子接回来阿福就大呼侥幸:托着小屁的手上感觉一热——尿了。
好在没尿皇帝身上。
高正官真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一看阿福的表情,就殷勤的过来:“夫人请随我来。”
阿福朝皇帝施礼告退,随高正官出来,转了两个弯子,高正官推开一扇门:“夫人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阿福毫不客气:“麻烦高正官,我想要盆热水。”
热水很快送来,还有热茶与点心。杨夫人帮着阿福把尿布换了,阿福背过身,松开衣襟给儿子喂奶,杨夫人轻声说:“夫人,中午怕是赶不回去。”
“嗯。”
“要不要跟高正官说声,安排间房夫人好好休息一下?”
“算了…”人生地不熟的,人也轻松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