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又有脚步声,刘润站了起来,来人喜气洋洋,在门外便大声说:“夫人!夫人!大喜事!”

阿福心里嘀咕,不知道这会儿会有什么喜事!

她要站起来下地,头微微有些晕眩,刘润伸过手来稳稳扶住了她。

“什么喜事?”

特意跑来传话的小丫头喜滋滋的说:“夫人兄长,朱家舅爷平安回来啦!”

阿福惊喜交集:“当真?”

“已经进了山庄大门啦,正往夫人这边过来!”

“啊,母亲那边知道了吗?”

“已经有人去说了。”

“快,请母亲也到我这边来,不,要不我出去…”

“您就进屋坐好吧。”刘润拿了赏封给那个小丫头,院门处,已经有人进来了。

朱平贵看起来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的,头发凌裸不齐,身上一件衣裳都看不出原本颜色了。阿福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满心欢悦中升腾中浓浓心酸,眼眶一热:“哥哥受苦了…我真没想着咱们还能再见着面。”

朱平贵也神情激动,他想行礼问安,刘润已经一把扶住了他。

朱夫人拉着阿喜的手,踉跄着扑过来:“平贵啊…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阿喜也抹起泪来,抽抽噎噎的说不出话,朱平贵眼圈发红:“母亲,妹妹…”旁的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大家快坐下说话。哥哥这是从哪里来?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儿?蛮子来时你怎么从京里逃出来的?”

屋里乱糟糟的,朱家几个人说话七嘴八舌,人人都在说,语无伦次,似乎要把心里的积郁都发泄出来。

还是阿福先镇定下来,抹了抹脸,笑着说:“看我,明明是好事,还哭个没完。母亲妹妹也别哭了,哥哥先去洗个脸换件衣裳,一看你就赶了远路的,肯定还没吃饭吧?我让厨房赶着做汤面来,先垫一垫肚子,有多少话咱们都慢慢说。”

朱平贵也用袖子抹了下眼:“好,好。”他忽然想起来:“啊,还有一位史辉荣兄弟和我一同来的,逃出京城时我和他相互照应,这些天也多亏他…他还在外头。”

阿福吩咐人去请这人进来,一边问朱平贵:“他也是京城人氏?家住哪里?”

见朱平贵倒无妨,阿福和他是兄妹,倒不用太讲究规矩。但是这个史辉荣阿福就不方便见面。她退到内室,瑞云和紫玫放下帘子,阿喜也跟了进来。

“姐姐,那个宫女要来给王爷作妾?你可不要让她得逞了。这女人一看就不简单,将来一定会和你作对,对你不利的!”

阿福摸着下巴,说实话,阿喜难得一次说出这么有道理的中肯的话来。杨夫人也是这么对她讲的,不过,杨夫人并没有把这个婉钰太看在眼里。同样,阿福也并不重视她。

不过她的理由和杨夫人不一样。

杨夫人是因为看惯风浪,不把婉钰的小小手段放在眼里。

阿福则是因为…对李固有信心。

她拍拍榻边的位置:“坐下吧。”

外头脚步声响,下人引领那个史辉荣也走了进来。

隔着帘子阿福他们能看出个隐约的轮廓,这人个人不矮,侧着身,看不清脸容。阿福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刚才心绪激动,这会儿定下神来,觉得有些疲累。阿喜却对外面那人有些好奇。史辉荣隔着帘子向阿福见过礼,又向朱氏问安。

这人…声音很悦耳,吐字清楚,低宛流畅,阿福觉得她的声音听的人觉得麻酥酥的,有些像——像大提琴的音色。

即使说着客套话的时候,也让人觉得语调动人,字字含情似的。

阿福琢磨着,这人要是在她原来那个世界,做个光笔主持,又或是解说…或者是去唱歌,都肯定前途光明。

阿喜轻轻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看。

不过那人一直没有转过头来。有人领朱平贵和史辉荣去梳洗更衣,阿喜便走到帘子外面来。朱氏的帕子都团的皱的,也说要去洗把脸,阿喜说:“我和母亲一同去。母亲,哥哥回来就不走了吧?可别再分开了,省的日夜悬心。”

朱氏点点头,阿福听着她们渐渐走远,阿喜还在问:“那个姓史的,是什么人啊?”

朱氏心不在焉的说:“听说也是官家子弟…好像说院门外还有一个随从侯着呢…”

杨夫人满面笑容的向阿福道喜,阿福摆了摆手说:“夫人不用再殷勤啦,我这会儿也没有红包发。”

“先记着,下回看赏时一起给了就行。”

杨夫人说笑着问:“夫人是自己用饭还是?”

“母亲一定想和哥哥一起用饭的,还有许多话想说,那也不能把客人撇在一旁,我就不和他们一处吃了。夫人嘱咐厨房多做几个好菜,开坛酒,我就要两样小菜,喝些粥算了。”

杨夫人点头:“夫人可是累了吧?”

“还真有点儿。”

小菜和热腾腾的粥端了上来,糟笋微酸爽脆,很开胃。胭色的鹅脯一片片铺在雪白的小碟子里,阿福喝了一碗粥,两样菜都吃了不少。

“前面如何了?”

“舅爷好像喝多了些呢。”

“是么?”阿福感慨了一句,放下筷子漱口净手:“要不是现在不能够,我也想喝一盅酒——以为已遭不测的兄长竟然平安回来了。我尚如此,哥哥想必心中更是感慨。对了,三公主这会儿吃过了吗?”

“三公主似乎不是很有胃口,让厨房另做了一道汤一个菜,才端去。”

阿福点点头,窗外不知何时悄悄飘来了浮云,遮住了灿烂的阳光。

朱平贵这一来,山庄里似乎一下子增了许多人气,热闹了起来。朱氏脸上有了欢容,连阿喜都跟着讨喜多了,小脸红扑扑的,头上簪着时令鲜花,穿着新裁制的春衫,脚步轻盈,身影在庭院花间仿佛小蝴蝶一般。

阿福身子越来越笨了,天气一热,动不动就出汗,日子一天比一天辛苦。

正文 六十五 春愁一

暮春时节,草色深深。

有的花要谢了,有的花却正在盛开。

阿福坐在花园里的树底下,东苑行宫送来了一些瓜果,都是南方呈上来的贡品,倒没有拉下阿福和李馨的份例。

阿福不敢吃太多,大多都分给山庄里的其他人。别说朱氏阿喜朱平贵这样算客人的,就是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有份。

阳光渐渐炽烈,阿福的椅子也跟着树荫挪了位置,盖着一块薄毯正昏昏欲睡。瑞云坐在一旁做针线。

花园里有人在轻声说话,还传来了笑声。

瑞云不用抬头就听出这是阿喜在笑。

她会心情好真是少见。

就算夫人给她衣料首饰,还有这些难得吃到的贡品瓜果都没见她露出笑脸来过。和一般人不一样,得到一个东西,就会付出一分感谢或是回报,阿喜姑娘不这样。她得到一个东西的时候,想的是,你手里还有十个,百的,都比这个好比这个强,你这不过是屋子里放不下的,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她完全不必感谢你。

这种心态,并不是少数人有。

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瑞云想到小时候家乡经历的那场流民之乱,虽然坐在这样温暖的春日里,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流民们砸破他们的家的大门,抢走一切能抢走的东西。如果她家是为富不仁的人家,瑞云反而不会这样的愤恨和委屈——她家也不过是有十几亩田,养着两头猪十几只鸡的人家,家里人一年到头起早贪黑辛辛苦苦,鸡蛋也舍不得吃,猪肉也是过年宰猪时能吃个一回——

但是那些人不管这些的。

更让瑞云伤心的是,那些领头来砸他们家的,不是流民,是同村的人。那些嗯平时也都是她口中的叔伯大爷,可是…

可是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你有,他们没有,这就是罪过。

就像现在。

夫人什么都有,阿喜姑娘就理所当然的怀恨在心。

好在朱夫人在表了态,反正城中的疫症已经差不多绝迹,等发那个字一修缮好就搬回去,也用不了几天了。

阿弥托福,早走早好。

瑞云他们坐的地方隐蔽些,从花园另一头走过来是看不见她们的——中间隔着一排矮树,开满了紫紫红红的小花,花朵挤挤挨挨,枝叶密密实实,就算趴上去,恐怕也看不清树篱笆另一边的情形。

瑞云听到阿喜在说话,她的声音比平时跟她们讲话时那种刻薄的,拿腔拿调的声音可爱多了——虽然还是拿腔捏调。

“史大哥,你说话真有趣儿…”

还真有趣儿?阿喜姑娘您说话也真有趣儿…趣儿的瑞云打个哆嗦,寒毛直立,狠狠的把绣花针朝布面上扎下去——歪了。

阿福本来就是在迷糊,并没有睡着,阿喜一句话传过来,她也醒了。

瑞云朝她打手势,阿福迅速清醒过来,也明白她的意图。

两个人静静坐着听树篱那边的对话。

史辉荣的声音是着实好听,尤其是现在,听起来简直像是蜜里调油——光听这声音都让树篱这边的阿福瑞云两人觉得手背上发紧,那声音黏稠甜腻得让人难以招架。

“阿喜姑娘,难得如此春光。你看这花儿开的多好。”

阿喜的声音娇滴滴的:“史大哥,你说是我美…还是这花儿美?”

阿福瑞云同时打起哆嗦。

瑞云的脸都红了——这阿喜姑娘光天化日之下在亲戚家中就和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这般,真是好不知羞。

阿福却先想着,娘喂,这种“奴与花孰美”的娇嗔派婉约派代表性问题还以为只是戏里诗里才有人问呢,想不到这会儿听着真人现场版…

然后接着她才想到阿喜这么做实在不妥。

糟,可不能放任。

阿福看了一眼瑞云,主仆两人很有默契,阿福下巴朝不远处抬了抬,瑞云便轻手蹑脚的起来,朝那边走去。在宫中受过训练的宫女宦官们干起这偷偷摸摸的事来毫不为难。瑞云走到了十几步之外,才放重了脚步,亮开嗓门喊了声:“紫玫姐,你看这花开的不错,咱们折几枝回去插瓶吧?就是不太够,要不,再去那边看一看?”

至于紫玫在不在这里,这种花都被晒的有些蔫的了时候来折花插瓶合不合理这些就都不用去考虑了,因为树篱那头的人,已经脚步匆忙的朝相反方向仓皇而去。

阿福脸色不好看,瑞云垂着头不说话。

“回去吧…”

得早点打发阿喜她们走了…还有这个姓史的,实在不是个庄重的人——这么评价已经极为客气了。

男子这样行径还可以拿出去自夸,谓之风流。可是阿喜呢?这是失足,这是罪过,这是一辈子抹不去的污名。就算他们还什么都来不及做,那也不成!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哪怕两人手都没拉着,可是这歪话只要一传出去,阿喜的名声立刻顶风臭十里,再传出十里之外,恐怕连私生子都生出来了。

这丫头就算不懂事,也不能这样…

是啊,阿福冷静下来。

阿喜已经嫁过一次人了——就算没圆房,也不会这样…

那,她难道是对姓史的有意思?

也是,史辉荣怎么说也比刘昱书优越,身高体昂,据说也是京城的世家子弟,还有那么一把加了十斤蜜糖的桃花嗓子…

阿喜要是看上他,似乎并不怎么奇怪。

史辉荣似乎可以给她一直向往的富贵生活,而且人物风流,合乎她的心意。

史辉荣呢?史辉荣怎么想的?他看上阿喜什么?不管从哪点来说,阿喜似乎都没有吸引世家子弟的地方。

啊,有…

阿福看了一眼瑞云。

瑞云也猜到她在想什么了:“夫人…”

是啊,阿喜是成王爷的小姨子——有这点撑着,哪怕她是个麻皮疤眼黑胖子也能嫁出去,只要就此能攀上成王爷这棵大树。

阿福还是头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她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如果冲着这一点,阿喜是绝对不愁嫁的。阿喜愁的是她嫁完了,随后产生的一串新的亲家,亲戚,关系,麻烦…

“不管怎么说,总得让阿喜姑娘先回家去的好。”瑞云小声建议。

“嗯。”

男未婚女未嫁,真搞出点什么来那可就…

不管史辉荣是冲着阿喜哪一点来的,现在都绝不能让他们再接触了。

正文 六十五 春愁二

阿福一点时间没浪费,回去就让人将朱氏请了来,把下午的事情用最简单含蓄的话描述了一遍。

朱氏顿时脸色发白,握着阿福的手不自觉的用上了力气。

瑞云急忙递茶过来,不着痕迹的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开。

“这关系咱们家的名声…还有阿喜后半辈子的日子,母亲要拿定主意。”

朱氏已经拿定了主意。

走,越快越好!

不过,计划总是遇到意外,没等朱家三人离开,先走的是李馨。

早上起来没有任何征兆,阿福晚上腿抽筋了,她自己知道是多半是缺钙了,可是瑞云和紫玫却是吓的不轻,两个姑娘下半夜几乎没睡着,于是弄的阿福也没有怎么睡好。

起来洗脸梳头的时候,海兰进来了,朝阿福屈膝行礼:“夫人,三公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