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了一下手,守在门外的元庆微微躬着身走过来,脚底下轻悄的像猫一样。
“父皇在里面?”
“回三公主,是。”
曾经在他们身上变淡的规矩,又浓浓的兜了回来。
李馨点点头:“替我通报一声。”
元庆怔了一下,然后转身去了。
他不能进屋,去通报的是刘润。
过了一会儿,李固从屋里出来,刘润跟在他身侧。李馨倚着墙站在门边。她也瘦了许多,阿福的衣裳她穿着有些短,也有些宽。
“父皇让你进去。”
李馨点点头,朝屋里走。
擦肩而过时李固低声说:“别任性啊。”
李馨没出声,门帘掀起来,她就进了屋。
李固站在门外,一时没动。他的眼睛看不到,耳力就比一般人要好。庄子里的墙厚,屋里人说话声音也不高,他站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屋里男人低沉的声音说了句,你也不容易,我不怪你。
李固松了口气。
李馨曾经的选择让她失宠,如果没有接下来的这一场动荡,也许她的下半生全都要在冷落抑郁中度过。经过这一场变故,父皇的心肠硬了许多,但…也有些地方柔软了。毕竟,宣夫人与李哲,他们——
屋里传来李馨的哭声,细细的,像是勒在人脖子上的细丝,疼痛,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宣夫人与李哲在逃离皇城的路上,已经死了。
李固不是不难过,他想着李哲,过去他也常回来看他,带来些他觉得挺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也不管李固是不是也喜欢,就一股脑儿的都塞给他。
元庆迎上来,李固扶着他的手缓缓向前走。
他看不到,但是,他对自己要走的路,自己要去的方向,一点都不迷茫。
他听到阿福轻柔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一种阳光微光的感觉。从他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是如此。
她在和瑞云说话:“吩咐人多准备两个炭盆送主屋。”
瑞云小声说:“夫人,主屋也烧炕的呀。”
“主屋老没人住,总是少股人气,清冷。”阿福顿了一下,说:“是不是有人来了?”
瑞云来开门了,垂手说:“王爷回来了。”
阿福站起身来,李固从外头进来,脸被冷风吹着,有点微微的发红。这种红跟热出来的红不一样,冷风吹的红是亮的,而热逼出来的红是潮的。
“手这么冷。”
阿福把手炉塞进他手里,拉着他在炕边坐下,又端了盏热茶来。她刚才送走了王美人,当着人,两个人谁也没提过去的那段经历。不知道高正官看出多少,不过那种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也会烂在肚子里的,这点阿福懂,不然他不会在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宣夫人她们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的。
阿福实在不知道,师傅年纪老大一把,怎么从道姑变成了皇帝身边的美人的。这简直比变戏法还神奇。
不过阿福也猜到一点,她和王美人以前有旧缘,说不定王美人以前和皇帝也有旧缘,这话虽能说的准呢?话本传奇里的故事永远都没有真实发生的事情来的离奇。
她正琢磨怎么和李固说王美人的事,李固接过茶盏放下,握着她的手,轻声说:“阿福,有件事,很对不住你。”
对不住她?
“我明天,和父皇回京城。”
阿福怔住了:“回京城?”
“是,现在京城一片凌乱,不下大力气,恐怕很难恢复。百姓的衣,食,住…还有许多的事情,而偏偏现在最缺人手,父皇也头疼的很。我没和你商量,就已经对父皇说了,我虽然无能,可是也愿替他分忧,替百姓做些事,尽我的一份绵薄之力。”
阿福坐在他身旁:“这是好事,可说不上对不起我。”
“可是,你现在有身子,我却要…”
阿福手按在他的眉头,把那里因为情急而挤出的皱褶抚平:“没关系,我又不是泥捏纸扎的,有这么些人照应我,我好的很。你要做正经事,这是要紧的。想做就去做,我虽然帮不上你的忙,可也决不会拖你后腿。”
对李固的想法,阿福不说全理解,可也明白个八九成的。他这些天都心神不宁,他不愿意自己苟安,而坐视京城百姓受苦。没有机会时他只能抑郁,现在有了机会…
阿福摸摸自己的肚子,虽然从小女人的角度来说,她很想李固留下来陪伴她,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只要他在,阿福就觉得头顶这片天是稳当当的,心里也有底气。可就算是上辈子,那时代女人地位那么高,也没有谁是怀了孩子就让老公也不要上班工作,就整天在家陪着自己。
忘了听谁说过,男人像鸟,总要在外面飞的,只要记得回家就成。老圈着,成了笼中鸟,那也不是男人了。
“你去吧,我在家等你,杨夫人和我母亲都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李固握着她的手,半晌没说一个字。
“真的,想着外面的人没吃没喝冻饿交迫,咱们的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实。你去吧,只当是,给咱们,给孩子积福。再说,咱们享着百姓供奉的富贵,为百姓做事,也是应该的啊。”
阿福低声说话,虽然心里也有点凄惶,但是却也有一点欣悦。
她喜欢的,她托付终身的,不是个没担当的窝囊的人。
“明天,你就和皇上走么?”
“嗯。”
“我让人给你收拾行李罢…元庆和刘润跟你去妥当吗?要不,跟杨夫人说一声,把海芳海兰也带去?”
“不必,女人在这种时候是处处不便的,元庆和庆和跟我走就好,刘润你留着,他有功夫又有成算,庄子里有他和杨夫人照应,我也很放心。”
两个人互相攥着对方的手,依偎在一起。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阿福想嘱咐他爱惜身体,定时吃饭,不要受凉不要受累,要勤传信回来…李固想叮咛她不要操心多想,好好保养,太医开的养胎汤膳要喝,行动间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碰着磕着…
可是,又觉得,其实什么话也不用说。
“还有,”李固想起来:“三妹的事情,你要费些心。宣夫人与哲弟在起火那夜…亡于乱中,三妹也已经知道了。你平时照看她,劝解些,别让她想不开。”
“宣夫人母子…”
阿福也有些难过,虽然不是很亲近,但总是认识的人啊。哲皇子笑的时候特别没心机,眼睛眯起来,让人印象很深。骄纵难免,根本还是个大孩子——
阿福点点头:“我记得了——她还留在庄里?不随皇上去东苑么?”
“东苑只有一座知易宫能住,还不知道那里究竟如何,她还是留在庄中好,我看父皇也是这个意思。我到了京城自然住咱们王府里,你不用担心。”
打了水来两个人梳洗了睡下,熄了灯,阿福还是忍不住心里发慌,紧紧靠着李固,似乎想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和安全感。
阿福觉得,自己变得胆小了。以前在离山上住,狼啸声被风吹来,一时远一时近,那会儿她顶了窗闩了门都睡的踏踏实实。可是从进宫——不,是从有了孩子,她的胆子就越变越小,哪怕落个树叶,或是忽然一声门响都让她觉得心悸不安。
也许怀了孕的女人,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女人,是妻子,更是母亲。
阿福觉得自己没以前那么乐天知命了,反而多了一股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以前没什么好失去,所以什么都不计较。现在却不一样,如果人有要伤害她的丈夫,孩子,要损害她的家,她敢豁出去拼命,绝不会手软。
两个人心里都有事,听着窗外的风声,这一夜睡的并不算踏实。阿福身子重了,一夜要翻几次身,有时还要起夜,她起来一回李固也跟着起来一回,阿福有时也很过意不去。
天刚亮阿福就醒了,周围不似往日宁静,远远的,有许多人在走动。
厚衣裳都找了出来打包好,还有一些常吃的丸药,防风丸益气丸都已经装好,阿福嘱咐了元庆他们好些话,李固最后抱了抱她,在她颊边轻吻了下:“你多保重,别挂心我。”
阿福忍着泪说:“你也是。”
“不要送我了,外头冷。”
阿福扶着门看李固走远,只觉得心里像挖走了一大块,空落落的难受。杨夫人扶着她的手回屋,劝她:“夫人不必挂心,现在大乱已经平定了,王爷必会一路顺利平安的。多半一开春,王爷就能回来了。”
大队人马要开拔上路,阿福问了句:“王美人呢?也走了吗?”
“这是自然的。”杨夫人神情有一丝怪异,阿福并未注意。杨夫人已经转开了话题:“王爷给皇上说了,讨了八名功夫极好的禁卫军留下,不然庄子太大人手太少,实在不怎么稳当。夫人,要请三公主一起过来用饭么?”
阿福点头:“请她过来吧,我一个人吃饭也没有意思,想必她也是。”
皇上走了,别人倒还没什么,只是阿喜特别失落,过来听到这消息,闷了半晌没说话。
正文 六十二 迎春 二
阿福瞄了阿喜一眼,示意紫玫给李馨添了粥。
李馨脸上没用脂粉,眼圈发红脸色发青,神情憔悴的隔着三丈就能看出来。她穿了一件素蓝的衣裳,头上戴着朵白绒花。从前那种盛开的蔷薇一样的明艳像是经了十月秋霜,显得凋零而沉郁。
从她一进来,屋里的气氛就冷了三成。李固走了阿福本来就心情低沉,加上阿喜郁闷,李馨悲戚,就算杨夫人再张罗再说话圆场也没用,这顿早饭谁也没吃味儿来。杨夫人对李馨并没有多少情意。
宫里混了几十年,再有情义的心肠也磨成了金刚石,除了李固,还有,现在阿福和她怀的孩子,要杨夫人掐死谁她都不手软。宣夫人与哲皇子,和杨夫人没有仇,李馨也没有。可是没仇也不代表就有了恩义。
阿喜扒了几口饭。
她昨天,见着皇帝了!
皇帝没像戏台子上一样穿着金黄的衣服,戴着高高镶珠子的帽子。皇帝只穿着黑色衣裳,阿喜没看清脸——是没敢看还是扫了一眼后就忘记了?她说不清楚。皇帝好像也没有三头六臂,但是很…吓人。
阿喜总结出来的,就是吓人两个字。
李馨机械式的舀粥,喝粥,递给她的热糕她也掰了吃了。阿福看着她,觉得她像是被抽了魂一样。
也许是因为,一直以为的主心骨散了,没了。她想维护母亲,可母亲去世了。她也想保住弟弟,弟弟也死了。
阿福一瞬间真的冲动了一下,想问一声,李馨她是不是也是从那个时代那个世界来的,她们在这里并不孤单——
只是一瞬间。
阿福冷静下来,继续喝粥。
她们都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人了,前世的事,那是归上辈子管,还是不要扯到今生来的好。
添粥的时候阿福对朱氏说:“母亲不必担忧,王爷昨晚还说,会使人打听平贵哥的下落。”
朱氏勉强一笑,点了点头。
阿福现在吃的不多,肚子高,顶在胸口,能容食物的地发给小了,可是消化的速度却变快了,所以一天要吃好几顿。杨夫人吩咐人小炉子时刻不熄,想吃什么立刻就做。阿喜坐在阿福的外间,摸出针线活儿来做,她的针线做的不是太精熟,但总比李馨做的好。李馨本来心思不在这上面,做了两行就说要回屋去歇歇。
阿福抬起头来:“你那屋里不如这屋暖和,再说,一个人回屋去多闷,在这儿你也能多陪陪我。你哥一走,我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她没说她要陪李馨,而说是李馨陪她。
李馨又坐下来,还离着阿福近了一些。阿福现在不能动剪刀针线,只是拿了几根绦子在打络子,她的手艺精熟,打出的络子一字摆开在炕上的小桌上头,李馨拿出一枚如意扣看了看:“你这打的可真好。”
“嗯,以前有段时候住在山上,没事情做,就打了拆拆了打的。”阿福顿了一下,轻声说:“阿馨,昨天和皇上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王美人。你知道,我进宫日子短,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位美人。”
李馨怔了一下:“王美人?是不是王绮?”
“王绮?多少岁数?”
“十六年春天的时候进宫的,唔,今年该二十了。”
不是一个人。
阿福没再问,不过李馨的注意力总算被转移了一下,她毕竟是宫廷里长大的,现在她脑子里肯定会盘算一下这个王美人的事情。
阿福继续打络子。杨夫人把一盘子核桃放下,低头看阿福打。
第一次看阿福做的鞋袜杨夫人就喜欢她,这孩子心细,踏实,是个好孩子。她当时就觉得,这丫头要去伺候李固,一定比佳蓉佳蕙还强。
事实上,杨夫人的确没有猜错。在阿福身上她得到的惊喜更多。
甚至她向常医官私下里问了许多次,常医官不能笃定,可是说,阿福这次怀的,十成里八成就是个小世子。
杨夫人心里是真欢喜,怎么看阿福就怎么高兴。
外头已经是正午,阿福手里一条紫色绦子扭了一半停下来:“不知道这会儿…进城了没。”
杨夫人说:“要是骑马,再过一顿饭功夫也该进城了。要是坐车,那可还到不了。”
阿福点点头。
这才刚走,就开始想人了。
很玄妙的感觉,他在与不在,家里的气氛不一样。
他在的时候虽然不见得大家都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但是他要是一不在,大家就都打不起什么精神来。
一家之主这四个字,可不只是嘴上说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消息一个个传来。
虽然都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京城现在什么都缺,缺钱,缺粮,缺棉衣,缺房子,缺人——似乎唯一不缺的就是噩耗。
北边乱了,西南也没闲着。阿福没听着细节,刘润接了消息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没说,血淋淋的,他恐怕阿福听了晚上睡不着觉。
圭人因为一桩婚事作反,新娘子跳江,新郎被剁了脑袋挂在高竿上头挑着,然后挑着那个脑袋的一寨土人把抚边司的衙门杀了个鸡犬不留,又放了一把火,烧了大半个镇子。这年头,杀人总和放火撕不开关系。
春天来了,山上的雪也没有化尽,吹在脸上的风有一种浮躁的暖意。
其实,不关风的事,是阿福自己的心静不下来。
要是李固身边,那刮在脸上的寒风刺骨也是爽利。
可是李固不在,所以春风吹来,也只让阿福觉得心气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