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客气之后还是斜着坐了,李馨和她客客气气说了几句家常。杨夫人在旁问过李馨的脚还疼不疼?又说:“公主来的仓促,正好让我身边的海芳先服侍公主,她做事也还算细心妥当。晚上让她在西屋里上夜吧。”
阿喜在一旁憋的难受,可是又插不上话。她虽然是小门小户里长大的,可是长到这么大也没有四个人挤在一间屋里头睡过觉。可是从屋里冲出来跑来找阿福,让冷风一吹,她倒也不像刚才那么气冲顶门——这里还有位皇家公主,金枝玉叶,也得挤在这样的屋子里——刚才朱氏和她说外头起了兵祸,来了蛮子——蛮子这字眼阿喜从来都觉得离着自己有十万八千里远,怎么会一下子就跑到了家门口来?那要真是遇着了蛮子,那…听说蛮子是会吃小孩的,一个女人要跟很多人睡,阿喜是越想越害怕,倒把刚才计较住宿的事情抛开了。
她的气慢慢消下去,朱氏说了一会儿话,还是不放心阿喜,怕她说出什么不知好歹的话来,说:“时候不早了,阿福,公主,也该早点安歇。”
“是,母亲和妹妹也早些睡吧。”
朱氏与阿喜出去,从这屋门到那屋门不过几步路的功夫,院子里积了一层雪,踩起来咯吱咯吱响。阿福一眼看到刘润站在院门边正在掩门,像是从外头回来。
这么大雪的夜里他去外头做什么?
刘润也没提防正好屋门开了,屋里屋外的人打个对脸儿,都愣了。
杨夫人低声问:“怎么这会儿出去?我不是说过谁都不许出院门么?被人从对岸看见怎么办?”
刘润看了看,在场除了杨夫人都是姑娘,阿福还有身孕,紫玫细心的站在阿福身体前侧,替她挡了门外的寒风。
“刚才听得,前面似乎有动静,所以出去探看了一下。天黑雪大风也紧,我很小心,不会被人看见。”
杨夫人的注意力被他的话给岔开了:“你看见什么了?”
刘润望了一眼她的身后没有说话。
杨夫人会过意来,说:“大家都各自回屋,早些安置吧。不要出声——也最好别点灯了。”
朱氏唯唯诺诺,有些担忧的拉着阿喜回屋。李馨她们回了屋里,刘润也跟了进来,门一关上,刘润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咱们庄里来了人了。”
“你看到了?”李馨的眼睛睁圆了。
“不,没有,但是听着动静不对。下午我们赶回来时,蛮人的大队人马还在城中烧杀掳掠,小股才出城搜寻。天气坏,城外油水远不如城里,我们原想着天气不好他们该折回城里去。可是这些人却可能听说这里有所大庄子,所以奔这里来了——雪大,他们多半就在庄里要过夜了。刚才听到的声响似乎是在杀畜取肉烹食。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蛮人来了?就在一涧之隔的,他们的庄子里?
事到临头,阿福却不觉得心中不安。
不安有什么用?蛮人已经到了家里了。
“我们须得小心,这雪不停,又是晚上还好些。盗了白天,一定要千万小心,不可高声言语,不要到外面石屏那里去,举火做事要当心。”
李馨看了一眼屋里的灯:“灯火也最好别点了吧?”
刘润犹豫了一下:“虽然有石头屏障,但最好还是不点。要么,就移低一些,光亮也不那样明显。”
紫玫端着灯,想了一想,放到了阿福所坐的宽背长椅后头,屋里一下子暗下来。
屋里很静,风吹着窗棂门窗发出轻微的咯嗒咯嗒的声响。
正文 五十九 严寒
雪落的紧,窗纸簌簌的响,阿福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身上也觉得一时热一时冷,胸前微微沁汗,肩背却觉得凉浸浸的,她朝李固靠的更近了些,听着他均匀平稳的呼吸声,心跳声,感觉他身上的温度,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觉得,他们现在就像是坐在悬崖边上,一不当心就会彻底掉下去摔下粉身碎骨,前无去路,后无退路。
这短暂的太平可以维持多久呢?蛮人…会不会发现他们?阿福脑子里各种乱糟糟的想法此起彼伏,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肚子显得平时重很多,沉甸甸的坠着。阿福一会儿朝左卧一会儿朝右卧,就这么混到天蒙蒙亮,她刚微微撑起身,李固也醒了。
“怎么了?”
“天亮了…想去…小解。”
阿福有点不太好意思,可是有孕之后小解是比以前频繁多了。李固说:“你且等等,我扶你。”
阿福脸微微红,觉得又是难为情,又是温馨。李固摸索着穿衣。阿福替他将衣带系好,自己也披上袄子。他下炕传了鞋子,扶着阿福缓缓走到屏风后,等她小解完系好了裙子,又扶着她回来躺回炕上。
“昨天…你们回来之后,桥就撤了。”阿福小声说:“刘润说蛮人已经到了咱们庄里了——昨天雪大,他们只怕是留在庄里没走。”
李固面色沉静,点了点头说:“知道了。这里稳妥吧?”
“嗯,很稳妥。”阿福想,都是熟悉的人,虽然阿喜是不太安份,可是这种时间倒也不怕她再有什么胡闹举动。就是那个高公子阿福不熟悉,也不知道其人品如何,顺口向李固问出来。
“哦,我知道他的,他与韦素也是老相识了,我以前就知道他,只是没遇到过。他高英杰,昨天和我们一块儿逃出城来,我眼睛不便,刘润无法兼顾我与阿馨,他护着阿馨,我们这也算,唔,患难之交了吧。”
阿福躺不住,心里总不踏实:“我起来吧。”
李固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眉眼鼻尖…落在她的嘴唇上。
有点麻酥酥的。
她在微白的晨光中打量他。
李固也瘦了,那种少年人温润的清俊被这些天的连番变故摧折的渐渐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韧的,成年人的硬朗。
依然很英挺——不,应该说,比过去还要动人得多。
阿福身体微微发抖,李固的脸庞凑过来,在她唇边吻了下去。
绵长而甜蜜的求你吻,阿福起初还想着两个人都没漱洗,睡了一夜,身上口中的气味都不好闻。可是后来却完全忘了那些,手朝上勾住了李固的颈项,身体软绵绵的,浑然忘了身外的一切。
屋外头传来声响,开门,有人开始扫雪,还有人小声说话。李固的手靠在她的颈边,呼吸微微急促:“这什么都听的见…可真奇怪。”
阿福脸涨的热热的,小声说:“这就是小门小户的过日子了,进了院门三步就到屋檐前,堂屋里说话东西屋里都听得见——我可没什么不适应的,就是王爷您不习惯这样的憋屈日子吧?”
李固微微笑,笑意恬然:“这也没什么不好,离得远,大家彼此也冷漠。离得近,说不定关系也能亲密得多。”
外头雪已经停了,天还阴着。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阿福觉得在屋里也能听到前头庄子里的动静。
李馨也已经起身,她的头发梳成一两条辫子,看起来清爽利落,站在阿福身边,一起朝门外前面山庄的方向眺望——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是感觉上似乎能多得到点信息似的。
海芳也走了过来,阿福听见她小声嘀咕:“蛮人不会觉得这个庄子不错而打算长久的盘桓下来吧?那可真要了命了。”
阿福心里也这么猜疑,不过她先说了出来,阿福说:“多半是因为雪大又封了路,他们才暂留在此,等雪化一化是必走的。”
李馨的脸庞如白玉一样,美丽,无暇,可惜却少了点生气。她的眉间微蹙,勾着头靠在门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福结果瑞云捧来的茶递给她:“阿馨,你想什么呢?”
李馨接过茶,摇了摇头:“也没什么。”
阿福知道她多半是在担心她的母亲和弟弟,可是这种时候如果说什么吉人自有天相的话,那也实在没有什么用处。她只是安静的坐在她旁边。
——朱平贵也在城中,不知道他能不能安然躲过这一劫。蛮人…蛮人是不会讲什么仁义良善的,所到之处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京城经过这场浩劫…只怕是全毁了。
来日,又该怎么办呢?
阿喜和朱氏也已经起来了,阿福站在窗边看到阿喜出来泼洗脸水,小院里现在住的这样挤,但是却非常安静,一个高声说话的也没有。这种异常的安静并不让人觉得温馨,反而透出一股浓重的压抑。
阿福见着了他们说的那位高公子,这人和想象中——不太一样。阿福所知道,见过的世家公子不多,像韦素和韦启,李固和刘润也勉强算上吧,都显得有一种超逸的文雅之气。可是这位高英杰公子——人如其名,有一股子英气,个子比李固还高一些,宽宽的肩膀,眉毛又黑又浓,像是蘸足了墨的狼毫笔从眉心用力的朝两边划出去,直至鬓边,看人的时候有种不怒自威的架势,阿福隔着帘子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人不像个郎官家的工资,倒像是武将家的少爷。
李固问他伤势如何,他摸了一下肩膀说:“不碍事,小伤。”
“虽然箭没有射进肉里,但划的也不轻。”刘润说:“等下再换一次药吧。”
阿福这才知道这人昨天也受了伤的。
他们接着说起外的形势来,面色都很严峻,阿福听了两句便没有再听。这些事她帮不上忙,白担心事。
她的裙带已经系的松松的了,李信好奇的盯着她的肚子一个劲儿的瞧,瞧的阿福脸上抹不开,而瑞云紫玫她们则偷着笑。
阿福瞪了一下眼:“不许笑了。”
紫玫怕她真恼了,岔开话说:“我刚才点了下粮食,搬过来的虽然仓促了些,但是也够我们吃到开春的,就是夫人没多少零嘴儿了。”
“我要什么零嘴儿,倒是阿信…”
“夫人现在双身子,不一样嘛…”
阿福找了几件没穿过的鲜亮衣裳让紫玫给李馨送过去,结果门帘一掀,李馨托着那个包袱又给还了回来。
“咦?不合身吗?”
“这些衣服都暖和,该嫂子自己留着穿才是。”
阿福说:“你只管穿,我这儿还有呢。”
李馨打开包袱,把一条裙一个斗篷挑出来,剩下的两件又包起:“这就够了。”
阿福看她眼圈儿红红的似是哭过,心中留意,嘴上却没说什么。李馨说了一会儿话回西屋去,紫玫低声说:“刚才我送衣服过去,王爷正和三公主说话来着,三公主见我进去把泪抹了,不过我看见了。”
阿福叹口气:“要是换了我,我也得难受了。她母亲和弟弟,还有皇上都…”阿福把生死不明咽下去,说:“都下落不明。”
紫玫摇头:“不是的夫人,不是为这事。”
阿福讶异:“那为什么?”
紫玫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不是为这事儿才哭的。我就听见三公主说了半句“这难道是我的错么?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其他的就都没有听到了。”
阿福想了想:“你去叫刘润进来。”
阿福的经验很管用,有什么事情不知道不懂的就去问刘润,他简直就是百事通,没什么他不晓得的事。
雪一停,天反而冷的更狠了。阿福坐在炕边,屋里拢着炭盆,瑞云掀起帘子,刘润走进屋来。他大概刚从屋外回来,脸冻得煞白,只有鼻尖通红。平时这个人都显得老成,今天这么一看,那个红鼻子倒是显得他很有些稚气。
阿福让瑞云在门口守着,低声问刘润:“你可知道三公主为什么事情那么伤心?”
刘润却与她同时开口说:“我替你把一把脉。”
阿福一笑:“常太医隔一天也替我把一次脉,我好着呢。”
虽然这么说,瑞云替她捋起袖子,刘润替他诊过,点头说:“还好,我只担心变乱一起,你担惊受怕于自己和胎儿有损,这样看来还好。”
“三公主的事,你知道吧?”
“嗯,其实三公主从太后二次被幽禁之后,日子很不好过。这事儿还得从上次王爷同你进宫说起。那天太后的提婚被王爷断然拒绝,面子抹不开,三公主为了让太后同意给宣夫人请太医治病,也为了保哲皇子一条命,向太后自请,愿意替哲皇子作主娶王家的那位王容姑娘。”
呵…还有这等事?没人和阿福说起过呢。
“那…后来怎样?”
“刚交换了婚书,皇上已经重掌大权,太后重又下狱,不止三公主,整个玉岚宫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宣夫人缠绵病榻,一半倒是心病。哲皇子抑郁暴躁,三公主眼见是失了宠…”
平心而论,阿福能理解三公主的作法。
她对母亲是孝敬,对弟弟是爱护,可是她那个决定,就算是权宜之计,皇帝也很难原谅吧?
“你说,你们出宫时被她拦住,所以一起回的府,她就是这事儿去找王爷商量的吧?”
“是,三公主的意思,大概是想请王爷替她在皇上面前恳讨情儿,只是没料到…”
是啊,现在讨不讨,都不重要了…宣夫人,哲皇子,还有皇帝,他们在哪儿,是不是活着…还是未知数呢。
“你昨天…没受什么伤吗?”
刘润愣了下,笑着摇摇头:“我没事。”
阿福始终有点不太放心,可刘润却说让她只管放心。
“对了,京城明明不该这样不堪一击,蛮人怎么那么轻易的进了城呢?”
刘润默然,半晌没说话。
阿福试探着问:“是不是…有内应?”
正文 五十九 严寒 二
刘润最终也没有告诉阿福。
其实说不说,都一样。
会与皇帝对立,宁肯打开城门放蛮子进城玉石俱焚的人呢,还会有谁呢?
阿福确切来说,并不算这个时代的。她的人生观和道德观,也与此时的人有不同。对于忠君二字,她没有什么太深感触。可是这并不代表,她能心平气和的看待京城之乱。
王家和皇帝的争斗,那是他们的事,可是放蛮子进城,害的是全程百姓。
因为一己之私,拉全城的人陪葬——如果说还有人比烧杀掳掠的蛮人更丧心病狂,那一定非王家人莫属。
阿福吃了半盏茶,听着外面朱氏和瑞云说话,虽然声音都不高,可是屋子小,人挤迫,谁打个喷嚏一院子的人都听见了,还有什么秘密隐私可言。
朱氏问:“瑞云姑娘可见着我家阿喜了?”
瑞云奇怪的说:“阿喜姑娘?她没来我们这屋啊,夫人找她?”
朱氏低声说:“刚才她说头痒,要烧水洗头。我没说帮她,她说她自己提雪烧水去——可是这一会儿,怎么都没有见着她?”
阿福也暗暗纳闷,这里只有这么点大,出了院后,后面没几步就是个小瀑布,而前面的石头那里是没有人去的——外面天寒地冻,阿喜难道为了和朱氏赌气就甘愿在外面挨冻不成?
“屋后我去看了,没人…”朱氏的声音有点抖。
瑞云也愣了:“是不是…她生您的气,故意躲起来了?”
“她能躲哪儿去啊?”朱氏慌了:“总不能…哪里有冰窟窿她掉下去了?”
瑞云的话也没底气:“这…该不会的,唔,我陪您老再出去找找看。多半阿喜姑娘是赌了气躲气来了,您先甭着急。”
阿福听着她们开门出去,过了盏茶时分又回来,这会儿朱氏倒不吭声了,瑞云念叨着:“怎么会呢?怎么能不在呢?这里又没有别的出路…”
阿喜真的不见了?
紫玫也听着外面说的话,轻轻按着阿福的手:“夫人,我出去看看。”
紫玫掀起帘子出去,阿福靠得近些,听见她问:“朱夫人,阿喜姑娘她的确说是要去端雪烧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