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阿喜说的那话,他知道…并不可信。
这个姑娘心大嘴刁,她说的话十句里恐怕一句也不能听。
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可心里的感觉——
那是另一回事。
正文 五十三 家事 三
李信眨着眼睛,他的睫毛特别长,不夸张的说,就像人们形容的那样,跟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的。在同龄人里,李信算是很聪明的,见着的人都说这孩子比一般小孩子显得机灵。可是他再机灵也不知道两个大人为什么沉默,他看见李固来了倒是很高兴,含糊不清的喊着哥哥,伸手过去要他抱。
李固把李信接过去抱在手里,阿福轻声说:“你刚才听到了?”
李固抓着李信乱挥的小手:“嗯…”
“这个…”
“没事儿,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知道归知道,可是他还是不高兴了吧?
“我先前想和你说的…”
李固抱着李信,沿着回廊慢慢走。
“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
李信半张着的小嘴淌下口水来,阿福替他擦了。
“父亲健在的时候,给我和刘家订了亲。”阿福轻声说:“父亲去世之后,两家也时常往来。刘家上到伯父伯母,下到家里养的大黑我都熟悉。我不止一次想过,这一生就是那样过了。嫁人,生子,孝敬公婆,操持家务,太太平平,普普通通。”
李固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却还是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态来。
“后来为了贴补家计,我跟人签了契做工,去了离山服侍师傅。师傅对我挺好的,不打也不骂,我晾了她的衣服在外头忘了收被风吹跑了两件她也没说要扣我的工钱,山上闷了些,从早到晚,别人跟我说的,我跟别人说的话有时候都超不过十句。有一天师傅出了门没再回来,山上没吃的,我又饥又渴,走着下山,走着回京城,在路上就头晕的厉害,好几次差点倒下去。进了城,到了家,结果母亲和哥哥告诉我,因为城里在征纳采选,妹妹为了躲避进宫,已经嫁到刘家去了。接着,里正领着采选的内官到了我家,我就进了宫。这些,你大概也都已经知道了。”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阿福讲的也平平淡淡,但是这些平淡的话语里包含的心酸与无奈,却不是那样的浅显平淡。
李信挣扎着下地,在地下捡落叶。一片又一片,手小攥不住,捡起一片掉了另一片。
阿福的指尖微凉,李固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
“其实…我…”阿福忽然笑了笑:“事情是这样,你心里不痛快,我知道为什么。要是我突然知道,你以前也和人正式的订过亲谈婚论嫁,虽然后来阴差阳错的没能成,心里也要不痛快的。我之前没说清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我觉得和人订过亲,这话有什么不能说的。而是每次一想到这事,我就要想到,母亲与哥哥…把阿喜当成宝,把我当成草,阿喜的终身幸福不能耽误,我却可有可无,自生自灭…”
李固的手慢慢的摸索,触着了她脸上的肌肤。
指尖可感觉到明显的湿意。
李固仿佛被那泪水的热度烫到了一样,指尖颤抖了一下。
他扯起袖子,轻轻的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又是懊悔,又是心疼:“别哭,你别哭,都是我不好,我不稳了…啊,别哭啊。”
“你还是让我哭哭吧。”阿福苦笑,自己掏出帕子来擦脸。李固的动作是很轻柔,可他的袖口又镶又绣的,擦在脸上的感觉可真不怎么舒服:“我早就想哭了,哭完这次,以后心里大概也就不再介意这事了。虽然说我不想与阿喜争,可是这样明显的不公平,怎么也没有办法让自己不介意。我是我娘亲生的,可是从小到大没有感觉到她对我体贴对我好,她是大娘的奴婢,所以我也像阿喜的奴婢…跟你说,我这个人才没有看起来这么大方,我挺记仇的。有一年过年,娘给阿喜做了两套新衣裳,然后把阿喜的一套不穿的衣裳匀给我算是过年添衣,那衣服颜色款式阿喜都不喜欢,还在箱子里压的皱皱的,就这么给我了,过年的时候阿喜穿着那衣裳走亲戚,串邻居,我哪儿也没去,那件衣裳我也没有穿过。”
李固握着她的手,轻轻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阿福觉得真丢人。
她一直跟自己说,自己是个成年人,跟小孩子不用计较。她并没有对朱氏有亲母女的感情,又怎么能要求朱氏对她如同亲生女儿一样的对待?不公平就不公平吧,世上本来没有什么完全彻底公平的事情。
可是…
原来不是那样。
她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不在乎。
她不是不想对朱氏亲近,不是不想要这一世的亲情。
可是因为得不到,所以,她才告诉自己,自己是成熟的,自己不必在乎那些身外物,不用在乎那些小事,不用在乎那得不到的亲情和温暖…
阿福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把李固的半条袖子都弄的潮答答的,一边擦脸,一边觉得不好意思。
明明是李固心情不好,最后怎么哭的畅快成了自己了?
这解释怎么解释成了这样了?
李信笨拙的奔跑,跌跌撞撞,脸红扑扑的,额上亮晶晶的都是汗珠。阿福要给他擦汗,他扯着阿福的手,把拾的一片金红的叶子放在她手心里。
阿福忍不住抱起他来,在他颊上狠狠亲了两口,李信咯咯笑,有样学样,在阿福脸颊上也笨拙的亲了两下,沾了阿福一脸口水。
阿福抱着他,转头看李固。
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李固的轮廓带着金色的英挺。
人们常说,春光无限好。可是阿福觉得,比起春光来,秋光更显得明媚动人。春光多少还透着冬寒的荒芜,有一种浮躁的不真实。
可是秋光,透着一种经过沉淀的喜悦和踏实。
他脸微微有点红,小声说:“我知道…嗯,你别圣骑,是我小心眼,我给你赔不是,别生气好不好?”
阿福忍着笑,点了点头:“好,我不生气了。”
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情,就像脚边那些纷杂的落叶。
被风一吹,就纷纷的飘远了。
都过去了。
全都过去了。
正文 五十三 家事 四
张氏好说歹说哄走了李信,这个奶娘做的很知进退。毕竟现在李信用不着吃奶,奶娘并不一定非得是她。她主要就是个保姆。在王府中,李固与阿福自然她要讨好的。阿福觉得她对李信还是很尽心的,也不像阿福知道的其他皇子公主的奶娘那样觉得自己有了皇子做依仗就不知深浅了。
杨夫人找过来,二话不说就先请罪。
阿福有点懵懂,这还没什么没什么呢,杨夫人有什么事情做错了?
“王爷与夫人这几天不在,我就抽着空子和朱夫人朱姑娘讲了一讲礼仪。朱夫人是个宽容大度的人,很体谅我的难处,所以…但是朱姑娘么,说着没用,我又不能打她…”
阿福算是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今天朱氏那番挺通情达理的话,原来根子在杨夫人这儿呢。
至于阿喜,她前十几年没人和她说过道理。后面几十年…大概再说道理也没有用了吧?这就像树儿苗儿长,根儿长歪了,那枝啊干啊的再长不可能长的齐。
杨夫人突然来这么一出,阿福肯定不可能怪罪她的,别说人家杨夫人没做错什么,就算做错了,那出发点也是好的啊。要是杨夫人能把阿喜教的懂规矩知进退,阿福可真想抱着杨夫人喊一声亲娘啊。
“所以,我听王爷一说想去庄子上,倒也有了个主意…”
杨夫人很少给人出什么主意,可要出主意肯定是好主意。阿福急忙说:“您快说,什么主意?”
杨夫人含蓄一笑:“夫人现在是正经主子,一品夫人,和我说话还这么客气…嗯,其实王爷分府,名下有三两个庄子的,一个离京城近点儿,土地肥沃,院子也大。夫人要是喜欢,咱们也可以去那儿住。还有一个庄子远一些,也偏一些,有田地还有山地,嗯,我记得内府的册子上写的清楚,还有,咱们出宫那天,那庄子的管事也来拜过主子。”
阿福只记得是有庄子,可是这些天也没顾上庄子的事情。
“那夫人的意思是?”
“朱姑娘不是不肯走么?我觉得,她不走,也好,以免夫人呢你念及姐妹亲情,时常惦念…”阿福想,杨夫人这纯属睁大眼说瞎话,她和阿喜十年二十年不见面恐怕也不会惦念上,不过她知道杨夫人下面的话一直更值得期待:“不如这样,我们迁到庄子上去,请朱夫人和朱姑娘一道去。一来么,乡下养人,住三个月,叫回城都不肯呢。二来么…”杨夫人笑笑:“朱姑娘也可以静静心,我呢,腾出空儿来好好跟她亲近亲近。”
咳,这个亲近…
阿福十分赞成!
这个亲近…嗯,到了荒山野岭远近只有他们一家的地方,阿喜是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让外人看了笑话了,杨夫人只要一将朱氏这块大石头搬开,阿喜就不足为虑,凭杨夫人的功力,满可以把她当面团,想怎么揉怎么揉,爱怎么捏怎么捏。
连一边李固听着杨夫人这么阴人不见血的话,也笑眯眯的一脸赞同:“夫人说的是,那么就和宫里通报一声,明儿就走吧。今天可就得开始收拾,要住上两三个月,可就得下雪了。”
杨夫人微微一笑,不掩得意:“这个不用王爷与夫人操心,大毛衣服丝帐子连银霜炭我都备好了,只等装车就能走人——”
阿福奇怪了:“夫人未卜先知?还是王爷先说了要下乡去?”
杨夫人叹口气:“倒不是为那个才收拾的——”
阿福不明白,李固却微微笑了,阿福问了他才说:“只怕是因为咱们一去不回,夫人才让人收拾的。”
阿福明白了:这是替抄家做准备还是替逃难做的准备啊?
算啦,反正已经雨过天晴了,不管是替什么准备的,这都正好派上用场了。
杨夫人说:“是了,咱们出城,还有一个人想跟着同行的。唔,不是咱们府里的。”
“唔?”阿福好奇。杨夫人一步不出门,认识的除了府里的就是宫里的人了。
“就是那位,常太医。”
阿福愣了下,常太医,听着这样耳熟。
然后突然想了起来!啊,常太医,那不就是上次杨夫人弄错了那回事请来的太医吗?
“常太医要出城?干嘛还跟咱们搭伴?”
杨夫人有点不大自然,阿福也没多想就点头答应下来。等杨夫人一走,阿福突然间就想通了。
杨夫人是不是还误会着哪!
那天那个误会李固是立刻就跟她分说明白了,可是杨夫人恐怕盗了现在还不明白啊!她提出让常太医跟着,是不是就是为了,那个,嗯…觉得乡下清静,想治什么不好让人知道的病也可以放开了口的治?
这么一想,阿福忽然觉得,明明是凉爽的秋日,可是她的头上怎么一个劲儿的朝外面冒细汗呢!
有些事,是误会不得的!可是,要解释,还真不知道如何下嘴!
而且,你下了嘴,别人就一定会信吗?
好吧,反正不急在一时,常太医要跟就跟着吧,反正他是心知肚明李固到底向他请教了什么的。
阿福摸摸自己微凸的小肚子…
这个月月事来了没有啊?
阿福琢磨了一回,她的月事不太准,刚进宫的时候有三个月没来…那估计是太紧张了,又吃不好睡不好的。
常太医是看男科的?妇科他会不会看?就算不会,那开剂补药给人吃吃总会吧?
阿福总结一下,带个大夫有好处没坏处。
到了乡下要找大夫肯定不方便,庄里倘若上下人等有个头疼脑热,不用出门儿就能看病了——这么说很有必要买些药材一起带走,有大夫没有药那也治不了病。
到底杨夫人走的桥多,吃的盐多…想的事情也多。阿福觉得,家有以来老,如有一宝嘛,有很多事情,年轻人想不到,杨夫人就能想到。比如,出门带个医生,就很好——虽然这个医生到底治什么的,大家还都含糊着。
好吧,治什么就别想了——再想阿福就得再回屋换身衣裳去了。
都汗湿了不换不行。
换衣服时阿福又摸摸小肚子,还捏了一把。
奇怪,明明是长出了肥肉,可是怎么捏不起来?不是软绵绵的一层软而喧的皮皮加脂肪吗?
阿福拍了两下,没太在意,拿起干爽的衣裳穿上。
不过,到了乡下庄子里,可不能像在王府里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要这势头发展下去,自己变成一头胖…那个,指日可待,养三个月,到过年时正好出栏,一刀宰了过个肥年。
好,初步目标,先把小肚子减了再说。
正文 五十四 山居
王府上下齐心协力,当然——不是全走,除了李固,阿福和李信这标准的一家三口之外,朱氏阿喜要带,杨夫人当然也是要去的,还有她特别点名的常太医。另外,用顺手的贴身的人也都去,紫玫瑞云,元庆和庆和这哥俩到现在我也分不清,当然,刘润是一定不能少,还有李信的乳娘张氏,贴身大丫头银宝,还有小丫鬟小宦官,赶车的,看家护院的侍卫,拉拉杂杂好一列人马,嗯…车马。
这么一列人马…嗯,车马,上了街之后那不招眼是不可能的,阿喜在后头车里似乎并不怎么安分,所以出门没走多远,杨夫人就叫了一回停车,把朱氏换到另一辆车里和海芳她们一起坐,她顶了朱氏的位子去和阿喜一块儿坐。
这样一换,一路就省心多了。
可是阿福没想到的是另一件事,她一直挺好的,自打来了这个世界之后吃的香睡的好,没晕过车晕过船——嗯,她还没坐过船。可是以前她不晕车啊。现在可好,车走没多远就觉得胸口那憋得难受,好不容易挨到出城,还记得敲了敲车板,一头探出窗子就吐了起来。
李固一惊,也不管会不会吐到他身上,抢着把阿福抱住了:“你这是怎么了?”
真丢人啊。
阿福抹抹嘴,车帘一掀,紫玫掀帘进来了,手里捧着个细口铜壶,瑞云端着杯子,阿福急忙接过来漱嘴,喘过一口气来才说:“早知道今天早上就不吃这么多了,这不还没颠,就吐出来了。”
她的胃口这几天是好的很,几乎是翻了一倍,塞这么多下去,很难不晕车啊。
紫玫服侍她喝了茶,又从车壁格子里拿出一个小柳条筐,筐边还缀着蓝色素花布,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踏实喜欢。揭开一看,里面垫着一层纸,装的都是挂着一层白霜的干制梅脯杏脯。
“我原以为夫人坐车不晕吐的,所以也没说,您要觉得闷了就吃两颗。”
李固连连点头:“是,要是不舒服就说,停下来歇歇再走不迟。”
结果这车队再上路时,速度又放慢一倍…本来要按平常速度,过了午就能到的,结果这都快天黑了,才隐隐约约看见一溜门墙。
阿福望了望,这里…刚才没注意,地势已经比来路要高了,太阳已经落了下去,暮色四合,旷野茫茫,除了眼前靠山的房子,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家了。
站在这里,不由得让人感觉到一种苍茫和落寞的感觉。
乡下的白天是很好的…晚上…嗯,其实也不错,就是太黑了点。
这个庄子,看起来地盘比王府还大。
当然了,乡下地方就是大,拉起墙来想圈多少圈多少,连半个山都圈了别人也没什么办法。在城里可不行,台阶多了一阶,都是抄家灭族的罪过。阿福知道他们王府可以用七阶,这是王府的地位所定。一品的,比如从呢干净的左相王滨,只能五阶。
阿福有些晕晕乎乎的,下晌的车里已经眯了一觉,枕着李固的腿,盖着细丝棉被子,一直睡到下车时,瑞云已经把大氅拿了出来,兜头兜脸就把她裹上了,阿福小声抗议:“我看不见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