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点点头。
太平殿里空荡荡的,紫玫出去一会儿,搬了一套妆奁进来,海芳替她把头发一一梳顺。
阿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好像过去那些天并没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但是,心中隐秘的伤痛,却镌刻在那里,抹之不去。
那盒子里有不少珠宝首饰,阿福也不知道紫玫是从哪儿拿来的,盒盖打开之后,阿福看着摆的整齐的一层簪环,伸手轻轻拿起一枝玉簪。这簪子玉质极好,有一种剔透的水光。紫玫看出她的疑惑,轻声说:“这个不知道是谁搁在前头的,或许是刘润拿来给淑人用的吧。”
“是么?”
刘润又是从哪儿拿来的呢?
海芳顺口说:“淑人这些天受了不少委屈…头发得用些油才好,不然显得枯了。”
“枯了吗?”
阿福自己摸了一下,并没有感觉。
“并没有多严重,大概是吃睡都不好,又不能常洗的关系。”
“嗯。”
发髻梳好,阿福从袖里掏出那颗珠子来。她的衣裳里外都换过,这个是她又从衣上拆下来的。珠子在手掌心轻轻的颤动,阿福提着裙子站起来,紫玫替她系上披风。
门外面,刘润的声音说:“淑人,皇上召见,请您速去云台。”
阿福转过头:“皇上召见我?”
“是。”
阿福怔忡着,点点头:“好,我就来。”
阿福还从来没有去过云台。
云台就是云台宫,只是建在高处。去云台要爬长长的阶梯,阿福仰头看,感觉自己的发髻沉沉的向后坠。
阿福爬这台阶爬的十分吃力,不知道平时那些来云台伴驾的美人,夫人,她们怎么上这台阶的?或许她们自有动力,并不以此为苦,反而体会到快乐吧。
四周每隔一丈就有持戈的禁卫相对而立,阿福几乎不敢看他们。
这些天,宫里一定没少死人。
如果说往日就很安静,那么现在宫中的静默带着一种近乎死亡的沉寂,连偶尔吹过的风声,都会让人突然心悸。
爬上那长长的台阶之后,眼前是一片平阔的石台,几乎像是一片小广场了。穿过这里,对面的宫殿还有长阶。阿福爬的头晕眼花,上气不接下气。紫玫她们不能跟来,刘润过来扶了她一把:“当心。”
“嗯。”
刘润扶着她的手腕,微微怔住了。
阿福转头看他,刘润脸上露出茫然中透着欣慰,沉静中又有些伤感的表情。
“怎么了?”
刘润微微一笑:“快走吧,不能让皇上等。面圣之后我们就可以回王府了。”
我们这两个字,让阿福听着会心一笑。
是的。
幸好大家都活着,这就够了。
刘润在宫殿门口停下来,阿福只身跟着一个宦官向里走。过了回廊,到了殿门口,有人通报,通传的声音一声一声传进去,一直传向宫殿的深处。然后又一声一声传出来,阿福于是轻提裙摆,迈步进去。
她有一种穿越了时光的感觉。
是的,她本来就是穿越了时光来到这个世界的。
可是,这会儿太的感觉特别强烈。也许是因为夕阳将落,金红的光映在墙上,地上,也映在天上的云朵上,这一刻所有能看到的东西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有一种怀念的陈旧。
云台处于皇城的前后分界之上,从这里可以看到皇城一侧烟波浩渺的落云湖。长廊的墙上绘着古色古香的彩色壁绘,人物衣冠鲜明,面目栩栩如生。
就像在眼前缓缓绽开的,一轴历史的画卷。
高正官迎出来,让阿福进殿里去。阿福微微点头致谢,高正官还了一礼。他气度从容,已经人到中年,举手投足言谈之间都有一种文人的气质,丝毫不像个伺候人的奴才,倒像是堂皇立于朝堂上的大臣。
阿福走进去,正殿里更加空旷,脚步声仿佛都有回音,。
她看见李固站在一旁,可惜在皇帝面前不能说话,李固也没有办法给她一个安慰的目光…
阿福盈盈拜下去:“淑人朱氏,拜见陛下。”
“平身吧。”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阿福缓缓起身,垂首而立。
“我听说,你在征纳入宫之时,是冒名顶进的?”
阿福应了一声:“是。”
她答的很坦然,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而且,在宫女之中这种情况并非没有。有的人家不愿女儿进宫,有时也会行顶替之举。她是没有办法,当时里正与内官的威逼,不答应的话一家都会遭祸。
皇帝又说:“你顶的是自己妹妹?”
太后与皇帝都知道…这当然也并不奇怪。
阿福还是应了一声:“是。”
“顶的好。”
呃?
皇帝接着说:“这也算是…错有错着吧,既然你和阿固有缘分,怎么都会相遇的。”
…道理就是掌握在有权的人手里。
太后当权,就说她是图谋不轨。皇帝当权,又说是缘分所致。
一旁宦官出前一步:“朱氏听旨。”
阿福跪了下来。
“淑人朱氏,虽系平民庶女,然知礼重孝,性行淑厚,入宫以来恭俭持重,谦而益光,德仪兼备,规言矩行…”这么长长的一篇话,阿福听着直发蒙,直到最后一句:“着令朱氏为成王夫人,即日册封完礼。”
成王?阿福要过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成王就是李固。
成王夫人…
她惊愕的抬起头来,这消息来的太过突然,太不真实,旁边高正官提醒了一句:“朱夫人,谢恩吧。”
李固也在她身旁跪了下来,与阿福一起拜了下去:“谢父皇恩典。”
她现在,也可以称皇帝为父皇了——她不是奴婢侍妾身份,而盛了皇帝的儿媳了?
她是李固的妻子了?
一瞬间,阿福本能的在自己腿上又拧了一把!
疼!真疼!
正文 五十二 心愿得偿二
这就,这就从妾变成妻了?
阿福站起来之后,皇帝又说的话她可一句都没听进去,整个跟在云里雾里一样。
自己过日子是一回事,可是没有那个名分…
就是不一样啊。
当然,她也可以清高的说,我们有真情就够了,名分这种东西不重要。
可是真到了这时候,谁能说这东西不重要?
不重要的话阿福就不会一直心中忐忑。
不重要的话就不会在任何公众场合李固站着,而她作为侍妾,身份只比婢高一点。
不重要的话,就不会被人明里暗里的小看贬低…
阿福几乎要哭出来。
事实上,她也的确哭出来了。
眼泪一流出来她就知道不对劲,急忙去擦。可是,越擦却流的越多了!
皇帝的目光投了过来,阿福连忙跪下。
皇帝却很通情达理,没等她开口便说:“太高兴了,这是喜泪,朕知道,你们回去吧,回去好生歇着。”
李固扶了她一把,阿福说:“多谢皇上宽宥。”
皇上一笑:“还忘了改口?现在该叫父皇的。”
阿福忙不迭的点头,带着泪又笑,脸上乱糟糟的。
李固也向皇帝深揖一礼:“父皇,那我们就先告退了。”
皇帝挥了一下手,李固和阿福从殿中退出来。
啊…
现在的心情和进去时全然不一样了!
金红色的夕阳看起来如此温暖,李固脸上也有融融的光晕,那样柔和,那样俊逸…那样让人心醉。
阿福忽然笑出声来。
李固小声说她:“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阿福才不计较他一个皇子居然说起市井小儿的俚语来,拉着他的手说:“现在我能和你并肩走了。”
以前不是没有并肩走过,可那名不正言不顺,不能让人看见。
就算现在良人同走还要落后小半步,那是因为男尊女卑的关系,却不再因为他是主,她是婢。
阿福觉得心情仿佛像展开了翅膀的小鸟,轻快之极,既想仰天高喊几声,又想狂奔蹦跳,原来幸福真能这样的浓烈,让人措手不及,晕头转向,又欢喜癫狂,情难自已!
李固也笑了起来,两人倒走的不快,沿着廊道缓缓穿过中庭,白石铺的廊道两旁有浅浅的水池,水光清朗,令人心旷神怡。
阿福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这件事,是你恳求皇上的吧?”
李固挽着她手:“那也要父皇对你赞赏,才会同意啊。嗯,我说了不少好话,说你照顾李信尽心,对我更好。在太后那里的时候,我们两个是要死在一起也不愿意答应太后的条件的…”
是啊。
幸福来的并不那样容易。磨难之后,风收雨住,云破天开,那一抹碧青的天光,才更令人觉得珍贵无比。
阿福瞅着并美人注意他们,翻过手来,飞快的在李固手背上咬了一下,她咬的很轻,李固只觉得微微麻痒,并不觉得疼。他笑吟吟的转过身,虽然看不到,但是阿福整个人鲜活的气息,这样亲切而真实。
他们在一起。
风吹在脸上,泪痕干了,显得紧紧的绷的很难受。
阿福说:“等我一等。”她在水池边蹲下身来,投了帕子在池子里浸湿了,拧了水,把脸擦了擦。李固拢着手,靠在一旁柱子上。阿福抬头起,他似有所觉,就朝着阿福的方向微微一笑。
嗯,虽然他看不到——
阿福也冲他笑了笑。她想…这也许就是心有灵犀吧。
夕阳斜了下去,天色暗了下来,平台上回廊上的灯柱都已经点起,石灯铜棱,灯光晕黄而温暖。
阿福擦净了脸,站起身来:“走吧。”
平台那端,一个人缓缓的拾阶而上,渐渐露出头顶,面庞,然后整个人都上了平台。
阿福怔了下。
那个人也看到了站在这里的他们两人。
李馨。
李固听到了来人衣裳窸窣的动静,还有环佩互撞的叮当脆响。
“是谁?”
“是三公主。”
李固点了点头,李馨怔忡之后,缓步走了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下。身旁铜灯的光亮照在她脸上身上,阿福忽然想起一个词,烟笼芍药。
芍药花是极美的,有的重瓣名品芍药美艳并不下于牡丹。暮烟沉沉,花香沉酣…那是一副多美的景致。
“固王兄,阿福。”
李固点个头,淡淡的纠正她:“你以后可不能喊她名字得称她嫂子了。适才父皇下了旨,阿福现在已经是皇子夫人了。”
李馨那有些僵硬的笑容变成了讶然:“是么?这…这可真是恭喜啊…”
阿福看她并不像是多么高兴的样子,心中微微奇怪。